小说《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悲剧形象

2017-07-22 13:47李雪杰董瑞鹏
牡丹 2017年17期
关键词:段小楼师哥程蝶衣

李雪杰+董瑞鹏

程蝶衣是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中一个极具典型的悲剧形象,他“不疯魔,不成活”,人戏不分,将艺术世界投掷于现实生活,而残酷的世俗现实终究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本文将从程蝶衣的性别扭曲、爱情错位和“恶魔式”人生三方面进行阐释,分析他悲剧性的一生。

历史上的霸王别姬,是西楚霸王英雄末路时无奈而悲壮的选择,也是虞姬“从一而终”坚贞爱情的必然命运。这既是一种英雄末路式的历史悲剧,也是红颜薄命的人生悲剧。而李碧华小说《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形象同样如此。程蝶衣从小被母亲抛弃在戏班子里,每日在戏园子里艰难困苦地训练,在长期的相处里,性别被扭曲,爱上了自己的大师兄段小楼,并且以他为生活理想。可终究这是一场戏剧里的人生,在现实生活的强烈对抗与摩擦中,出现了两种不对接的情景,两种生活的不对接形式以悲剧为告终,而程蝶衣也就成了悲剧中的牺牲品。

一、规训的女性身份认同

所谓规训,在福科看来,是指在全新的匿名治理权力控制下一种产生自动驯服的隐形奴役。而在这场悄无声息的、匿名的权力统治背后,你、我以及整个社会都可能充当这场游戏中幕后操纵者的角色。

小说《霸王别姬》中的小豆子,没有父亲,母亲是一位妓女,在旧社会里,跟戏子一样,都属于下九流的社会角色,他们的身份和地位無疑会受到社会的讽刺与嘲笑。在生活难以维持的情况下,他母亲将小豆子交给戏班子作戏童,因为他是六根手指头,关老爷觉得不适合吃唱戏这碗饭,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母亲狠心地将第六指砍下,才留在了科班。对于童年的小豆子来说,母亲的妓女身份以及狠心抛弃,再加上这处“切指”情节,不仅是对小豆子身体上的伤害,更在他的潜意识里就产生了类似“被阉割”的一种被侮辱的感受。可以说,这是程蝶衣(以后的艺名)在走向自己女性身份认同的萌芽,他的母亲也正是程蝶衣走向女性身份开始的最初权力统治者。

在艰苦的戏班子里训练的日子里,稍不留意,一段戏词的唱错,程蝶衣都会招来关师傅的一顿惩罚。在这近乎残酷、非人性的规训中,每个人清楚地了解各自的身份,以及生、旦、净、丑的舞台角色,而程蝶衣今后的女性角色塑造与这个严格、恐怖的牢笼检查与监视制度是分不开的。在这个科班的铁笼子里,师兄弟们都欺负他,只有大师哥小石头在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庇护他,小石头也就成为了他今后人生道路上的依靠,慢慢地就成为了女性对男性的一种依靠与爱恋。在戏班子里,师傅让他背弃自身的性别学坤角,明明是个男的,却硬要把自己想象成女人,“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但是,出于对性别的捍卫,小豆子在背《思凡》的戏词时,总是唱“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是小豆子对于自我男性身份的肯定,和潜意识里对外在世界强行重新界定自我身份的反抗。在师哥小石头的“成全”之下,用师傅的烟袋锅在他嘴里一顿狂搅之后,他才唱出“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这是小豆子心理上对自己身份的一个重新界定,开始对女性身份的重新定位与认可。而这个身份的界定与矫正,也是小豆子、小石头、师兄弟、师傅们在这个近似监狱的恐怖环境之下相互监督、检查以及相应的规训惩罚之下完成的。

在生理上,小豆子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可是在倪老公的寿堂会上,承袭清朝的陋习,倪老公因为他扮相妩媚,让他饱受欺辱;这一夜,他真成了回“女娇娥”,倪老公这样一位有缺陷的男人对他的性启蒙,使他的性别意识终于颠倒了。从此,他对师兄的情感发生了质变,变成了同性之爱,在世俗眼里这是一种畸形的爱情,终究会化为悲剧。精神分析学认为:“儿童在幼年期间对环境中人、事或物的体验,多半影响成长后的生活方式。”程蝶衣在童年期那一段沾染血和泪的艰难的性别指认体验,必将在他的性别认同上起到巨大的作用。程蝶衣的身份塑造源于自我的认可、戏班的规训与惩罚以及社会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并不是单单几个人的作用,而是一个社会的作用。

二、错乱的爱情

根据弗洛伊德的“意识体验的三层结构”及“人格的三重结构”理论,“无意识是一种本能,它虽然不会被人们直接意识到,但由于其容量巨大,并且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所以对人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而无意识与‘本我十分吻合,‘本我受本能驱使,遵守享乐原则,尽最大努力使原始欲望和冲动获得满足。而‘自我需要协调外部世界,在‘本我的驱使下,‘超我的包围之中,现实的拒绝里,在种种压力之下‘自我奋起应付自己的经济学影响,使之达到平衡”。在程蝶衣那里,“超我”与“本我”根本没有达到平衡,无意识活动在他人生活动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在他的爱情生活里,起支配地位的是一种无意识下的自我行为,与现实生活的稍加不对接,也就铸成了他的错位爱情悲剧。

如果说,性别的错位是人性的莫大悲哀,那么在现实中错位的爱情也同样令人悲哀不已。

程蝶衣从小失去父母的疼爱与关照,取而代之的是师兄段小楼的关心与帮助,在没有得到社会上正常男女情爱关系的启蒙教育之下,对师兄的依靠与亲近也就变成了对原始情欲的满足,可以说是对从小缺乏关爱的一种填补。可毕竟父母对子女的爱、男女之爱与两位男性间的情爱是不一样的,而这是一种在道德与伦理上所不能理解的畸形之爱。弗洛伊德认为,两性之间的爱是最基本的、最强烈的、最重要的。同性间的爱情不能满足基本的传宗接代的人类繁衍任务,在现实生活中难免会遇到阻碍,磕磕碰碰不可避免。程蝶衣与师兄段小楼共同演绎的京剧《霸王别姬》是英雄与美人的故事,是一段生死相依的动人故事。程蝶衣对艺术的投入程度近乎入魔状态,将戏剧场面投射到现实生活中,想要与师哥唱一辈子戏,希望在台上是夫妻,在台下是师兄弟。他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他对师哥的情感是一种畸形的情感,是一种对从小失去的关爱的一种补偿,是一种无意识情感肆意蔓延的表现。“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在艺术上达到臻境,人戏不分的他将师哥当作生活的全部理想与动力。毕竟段小楼与他不同,戏台上是戏台上,生活是生活,段小楼将生活与艺术分得很开,他是不会与师弟圆满这段同性之间的恋爱。当段小楼娶了万花楼的妓女菊仙时,对于程蝶衣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为了报复一个男人的变心,他毅然投向袁世卿的怀抱,将袁世卿勾画成霸王,自己依然是虞姬,在师哥那里无法完成的梦想寄托到袁世卿身上,聊以自慰,以填补在师哥那里的感情空缺。渐渐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越来越远,生活的无聊性越来越浓,他每天沉浸在大烟的烟雾萦绕中,逃避现实,减少伤害。这时的程蝶衣陷入了一个畸形的爱情中。悲剧,必不可免。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中写道:“悲悯是由一个人不应遭殃而遭殃,而悲剧主角的遭殃并不是由于罪恶,而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而造成。”程蝶衣错位的畸形爱情是他自己的过错,是性别错位的过错,是社会规训的过错,如果说程蝶衣的人生是一场悲剧,那么这个过失者,是他自己,也是整个社会。

在小说的结尾,师兄弟二人在香港见面,段小楼吞吞吐吐地说出“我跟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这句话让程蝶衣吃了一惊,原来他跟菊仙两人为了眼前的男人而明争暗斗的事,段小楼全部知道。尴尬之情全部流露出来,而此时的程蝶衣已经成为北京京剧团的艺术指导,组织上给他介绍了对象,前程往事已然成烟,一切恩怨随风散,从这时起,他仿佛才重新确立了自己正确的性别身份,戏场接近尾声,而这场像戏一样的人生也将过去,徒留人生的几声唏嘘声。

三、“恶魔”式人生

程蝶衣心中一种住着一个“恶魔”,潜意识里的魔鬼因素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只要一有机会,无意识打败理性,成为主导地位的时候,恶魔因素一旦爆发,破坏力量极其强大。而程蝶衣“恶魔性”的一面,是菊仙激发开来的。

在日常生活中,程蝶衣从小生活在没有父亲关爱的生活之下,母亲是万花楼的妓女,作为社会的下九流,受尽别人的嘲笑与欺辱,程蝶衣在别人的嘲笑与讥笑中,怀有一种埋怨的心理,他埋怨自己的母亲,埋怨自己的身份,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实屈辱的一面。而菊仙正是万花楼的妓女,菊仙的出现,让他回想起那不堪回首、难以抹去的记忆。他讨厌菊仙的出现,讨厌她打断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打乱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她打乱了自己与师哥之间的关系平衡。

菊仙的出现不仅意味着程蝶衣从此要失去师兄的庇护,要独自面对社会的风风雨雨,更是打破了他跟段小楼一辈子在一起唱戏的迷梦。菊仙的出现,让他觉得有一种失恋的感觉。当段小楼要娶菊仙为妻子的时候,程蝶衣坚决不肯称菊仙为嫂子,这是对段小楼负心表示怨恨,“他迷茫跌坐。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仿佛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此时他五脏俱焚,心如死灰。因此,“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一个男人的变心”,作了袁四爷的“相公”。也正是这一次,他从心里完全接受和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是一只鬼。它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他性别确立过后,他一直在暗地里与菊仙唇枪舌剑,摩拳擦掌,而这一切,只是为同一个男人。当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起来的时候,程蝶衣正好跟菊仙讲定,师哥救出来以后,让菊仙远离段小楼,让她离得远远的。貌似这是走得很好的一步棋,可当程蝶衣顺利将师哥救出后,菊仙并没有履行诺言离开段小菊楼,并且自己的好意也没有得到赞许,相反地,换来了师哥的不理解与责怪。“‘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师兄的不谅解以及菊仙的违背诺言,不得不让他恼怒,“恶魔式”因素逐渐累积,一触即发。

在世俗生活中的人看来他是疯了,不但自己不娶妻,还要跟菊仙争一个男人。“文革”给了他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恶魔性,在这动乱不断、是非颠倒的年代得到了全面的展示。“文革”引起了他们爱恨情仇的总爆发。当段小楼揭出程蝶衣的痛处,曾给袁四爷当“相公”,这让程蝶衣久已覆盖的伤疤重新露出。他觉得所有人在骗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骗局,他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开始揭露,“段小楼!你枉剩下一张人皮!”“你个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弄地无心唱戏,马虎了事……他要让世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斗她!斗她!”他这是魔鬼式怨恨爆发,是一种丧失理智的疯狂表现。

恶魔性是藏在程蝶衣心中的,菊仙扮演了一个“恶魔”的角色,她的出现激起了程蝶衣内心的“恶魔”性一面,他们的明争暗斗使他在生活中更加变态、疯狂、着魔。跟浮士德与魔鬼一样,菊仙与程蝶衣是一体的两面形象,他们相互补充,相互争斗。菊仙能穿红嫁衣,生孩子,生病惹人怜爱,而他却不能做到。这些激起程蝶衣心中的欲望与仇恨,在众多的情感交织中,最后像恶魔一样,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将魔鬼泛化是中国恶魔性小说的一个艺术方法。《霸王别姬》中,在程蝶衣的艺术生活中,其魔鬼意象就是诱发他对戏痴迷的京剧。以京剧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既使他受益,也使他受害,他对京剧认同,也同时沉迷于其中,以致于扭曲了自己的性别。

从小的苦难以及动荡不安的世道使他一心沉浸于京剧,消磨现实的苦痛,使他对京剧近乎宗教般的皈依。他将生活与艺术不能区别开来,达到了人戏合一的境界。他渴望像杜丽娘一样,因情而死,因情复生,也渴望像虞姬一样永远跟随霸王,生死相随。“不疯魔,不成活”是他对艺术的最高致敬,也同时使他自己的性别混乱,不能跟世界和谐相处的最大原因。他对国粹的热爱是一种疯魔的状态,不管台下观看的是什么阶级,什么人,以及台下如何混动,都不能丝毫影响他卖力演出。在“文革”时期,对中国传统戏剧改造时,他据理力争,不致于将京剧改造得面目全非。当自己被当成革命汉奸的时候,还坚持京剧文化的传播,这种为发扬和传承中国京剧文化的精神使自己置个人生死与不顾,这是一种对京剧不可理喻的执著和痴爱的具体表现。

无论是在世俗生活中,还是在艺术生活中,程蝶衣都疯狂地将自己所喜爱的京剧艺术生活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给予了一份近乎恶魔的热情和认真。也正是这样,他对现实与理想的模糊认知,对戏与人生的混淆不清,才导致了他一生的悲剧。

(1.云南民族大学;2.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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