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丛
韩愈(公元768—824)的称号,大家最熟悉的他是文学家,其次是思想家,其实,韩愈还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个杰出的教育家。之所以这样说,首先是因为他有过从教的经历:他作过四门博士、国子博士(此处“博士”即教师,如明代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云:“今诸生学于太学,……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国子祭酒(此处“祭酒”为古之学官名,即今之校长,与祭祀喝酒无关)。韩愈在任潮州刺史期间,还捐资助学,大力兴办乡校,促进了当时潮州教育事业的发展。其次,是因为他有教育教学理论。韩愈教育理论方面的专文有两篇:《师说》和《进学解》。《师说》是我国教育史上第一篇专门论述教师问题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韩愈首先,也是历史上首次给“教师”下了定义:“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这个定义揭示了教师的职能:“传道、讲授、解惑。”“传道”是思想道德方面的教育,即今之所谓育人;“受业”是文化知识方面的教育,即今之所谓教书。这两条即已道尽教育的全部。“解惑”就是解决“传道、受业”过程中学生产生的困惑,这一条既涉及到教师的职能,也涉及到教学过程中的教学方法,即教学过程就是解惑的过程,教学方法就是问答,且是学生问,老师答。这个定义极为经典,千年之后的今天,仍有价值。能达到这个标准的,即可视为合格的教师,可惜的是,达不到这个标准的还大有人在。有些人摭拾一点西方教育理念的皮毛,迎合某些政治或世俗的需求,妄言其已经过时云云,真是可笑亦复可悲。在揭示了教师职能的基础上,韩愈强调了教师的重要地位。他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把教师的地位作用与人的知识来源联系起来,认为在教学过程亦即学生成长的过程中,教师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这称得上慧眼独具。如果你认为人是学而知之,知识是后天通过学习才获得的,你就会认为教师是重要的;如果你认为人是生而知之的,即知识是先天就有的,教师的作用自然就大打折扣。而认为人是生而知之,知识是先天就有的,这是唯心主义的先验论。所以,凡过分强调学生的主体地位,贬低削弱教师地位作用的教育理论,往往是先验论或是受先验论影响的。苏格拉底为什么认为教师只是个接生婆?因为他认为知识、美德不是从外面灌输给人的,是人的心中先天就有的。杜威为什么主张“儿童中心”,说要让儿童变成太阳,“教育的一切行为则围绕着他们转”?也是因为在他看来,“教育不是把外面的知识强加给儿童或青年,而是要提高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新课改以来似也有过分强调学生的地位削弱教师地位的倾向,强调学生的主动学习,教师只是“组织者”“促进者”,这后面似乎也有先验论的影子。当然,新课改不是宣扬生而知之的,是假设学生天生就有学习兴趣、学习能力的。如朱慕菊的 《走进新课程》 中就说:“在教育活动中,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的学生具备全部的智慧力量和人格力量,而且体验着全部的教育生活。”我不是说“学生中心论”错误,但过犹不及,如果因此而贬抑教师的作用削弱教师地位,可能也有不妥,甚至是一件危险的事。现在校园暴力愈演愈烈,已惊动国家部委下文,惊动总理作批示,惊动两会成热议话题,我总觉得,这与贬抑教师作用削弱教师地位的倾向不无关系。韩愈还科学地界定了师生之间的关系。师生应该是怎样的关系?《学记》中早有主张,叫“教学相长”——教师学生是相互促进的。韩愈在《师说》中对此作了进一步的说明,他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韩愈的师生关系是动态的,是双向的,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换。这条件就是看谁先“闻道”、谁的专业素养更精深。比之现在的要么是以教师为主,要么是以学生为主的二元思维,韩愈的思想似乎更为科学。《进学解》是韵文,实际上是一篇赋,且是汉赋主客问答的方式——先由韩愈就学习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再由学生提出疑问,最后是韩愈就学生的诘问进行申辩。《进学解》表面上是一篇专门论述学习问题的文章,但韩愈的重点实不在学习,是借学习之杯勺,浇胸中之块垒,换言之,是为自己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发而牢骚。但本文却只能从学习的角度来解读它。从学习的角度来解读《进学解》,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从两个方面谈学习的:一是应该怎样学习,亦即学习的要求;二是为什么学习,亦即学习的意义。应该怎么学习?依本文可概括为四个字:勤(“业精于勤,荒于嬉”“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思(“行成于思,毁于随”)、博(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约(“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但韩愈向学生提出学习的要求时,却遭到了学生的诘询。学生说:老师倒是你勤了思了而且成就显著(“先生之业,可谓勤矣”“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但是,又怎么样呢?没做大官没发大财,您自己都这样,让我们学习有什么用?(“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面对学生的诘难,韩愈则辩解说,是自己学得做得还不够好(“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不被重用是理所当然(“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这些是牢骚话,不能当真。重要的是文末的幾句:“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为什么重要,下面会提到。这个辩难过程体现了两种不同的学习观——对人为什么要学习亦即学习意义的两种不同的看法。韩愈的学生认为,学习的意义在可以让人升官发财,否则学习就没有用(这也是《师说》中指出的“师道之不传也久矣”的原因)。韩愈则认为,学习的意义不能用财产的有无来衡量,官员品级的高低来计算,否则,就等于责问工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向他推荐猪苓(菖蒲、猪苓都是药名,相传服用菖蒲可长寿,而猪苓是利尿药)。当然,这是韩愈的潜台词,而非文章表面的意思。这两种不同的学习观及其间的争论古已有之,且延续至今。以今之观点,学习的意义一在物质,一在精神。物质上的意义,在古代称为升官发财,在今天叫作改变命运;精神上的意义在古代,如张载所说,是“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在今天,叫丰富精神发展生命。韩愈受历史局限,且本文旨在发牢骚,故未能明言。但字里行间,韩愈还是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不应因生活的贫富、社会地位的高低影响学习。《进学解》也可以看作是一篇教学实录,是韩愈课堂教学的一个片段。在这个教学片断中,韩愈实践了他在《师说》中提出的主张。他对学生提出学习的要求,这就是在“传道”,传学习之道。学生在学习的问题上提出了与他相反的意见,就是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了“惑”,这个教学片断也是韩愈为学生“解惑”的过程。除这两篇专文,韩愈还有一些教育思想散见于其他篇章。在《原道》一文中,韩愈引用了《大学》里的一段重要的话:“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段话表面上与教育无关,实际上与教育关系密切。“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人修养的过程,成长的过程,发展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离不开教育,所以,这也是一个教育的过程,是古代教育的系列目标。所以韩愈强调说:“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这一思想被宋儒发扬光大,对宋以后中国的教育影响深远。所以,可以说,韩愈开了宋儒理学当然也包括教育学的先河,这在下一篇介绍朱熹时会再提到。韩愈在《原性》一文中提出了“性三品”的观点:“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即,人(当然也包括学生),按其本性可分为三类:上等,好人;下等,恶人;中等,不像上等人那么好,也不像下等人那么恶。教育在这三种不同的人身上,效果是不同的:“上之性,就学而易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即,上等人,通过教育会更加聪明;下等人,通过教育会畏惧法令减少犯罪。教育对中等人的作用最大,教育得好,可以成为好人;教育不好,可能成为坏人。韩愈“性三品”的理论是给人分类,在教育上就是给学生分类。这个分类古已有之,最早是孔子的“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汉董仲舒则明确提出“性三品”理论,把人按其本性分为“圣人之性”“中民之性”“斗筲之性”。汉王充把人分成上、中、下三等:中人以上性善,中人以下性恶,中人之性是善恶混杂。西方也有类似的分类,如柏拉图就把人分成金质的、银质的、铁质的。人包括学生,应该分类,这没有疑问,不分类,怎么因材施教?但是不是应该这么分类可不可以这样分类,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在这里不拟讨论。说到对人的分类,就不能不提到韩愈的一篇著名的短文《马说》,在《马说》中,韩愈用识马的道理来表明识别人才的重要性:“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篇文章似也与教育无关而实际上关系匪浅。伯乐与马的关系,就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所以,这段话也可以这么说:世上有好教师,然后才有好学生。好学生常有,而好教师不常有。所以,虽然有好学生,也会埋没在误人子弟的教师手里。这会让我们想起陶行知的一段名言:“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讥笑中有爱迪生。你别忙着把他们赶跑。你可不要等到坐火轮、点电灯、学微积分,才认识他们是你当年的小学生。”可见具有普遍意义的道理,古今虽相隔千年,智者仍然会有共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