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华
苏轼词不少与润州有关,但这些润州词的编年往往存在分歧,对此展开辨证,无论在苏轼研究还是在镇江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都是具有价值的。
苏轼15次路经润州,在其现在保留的词作中,朱祖谋《彊村丛书》本《东坡乐府》(简称《乐府》),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简称《笺证》),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简称《校注》),张志烈等《苏轼全集校注》(简称《全集》)等比较权威的版本有关润州的词为17首,见表1:
表1 古今东坡词别集编年对照表
续表
从表1可以看出,在这17首词中,存在三种情况:
一是不存在争议的
,计有《行香子·携手江村》《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菩萨蛮·玉笙不受朱唇暖》《临江仙·我劝髯张归去好》4首。二是争议不大的
,计有《醉落魄·轻云微月》《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少年游·去年相送》《卜算子·蜀客到江南》《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醉落魄·分携如昨》6首。三是存在很大争议的
,计有《南乡子·晚景落琼杯》《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南歌子·欲执河梁手》《减字木兰花·银筝旋品》《诉衷情·小莲初上琵琶弦》《更漏子·水涵空》《西江月·昨日扁舟京口》7首。上述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不需要辨证,大都有苏轼的自注或者说明,前人的研究也已经得出了一致的结论。笔者主要针对第二种,特别是第三种展开辨证。
争议不大的6首词,都在熙宁七年。这一年苏轼曾两次到润州,一次是在一至四月到常润赈灾,在润州停留较长时间,同润州当地的士人如柳氏家族、刁氏家族以及俞康直,同佛教人士如圆通、宝觉、焦山伦长老等都有过频密的交往,是他15次途经润州逗留最长的一次;一次是同年十月末十一月初,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从杭州到密州,路经润州。熙宁七年编年有争议但争议不大的词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前一次留下的4首词;一类是后一次留下的2首词。
1.常润赈灾
4首词编年辨证
《醉落魄·轻云微月》《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少年游·去年相送》《卜算子·蜀客到江南》4词,都是苏轼熙宁七年到常润赈灾的产物,这是各种版本一致的看法,只是在具体时间上略有差别。
第一
,《醉落魄
·轻云微月
》编年
。《乐府》没有标明具体月份,《笺证》认为是“二月底”,《校注》认为是“四月”,《全集》认为是“初夏”。各有理由,回到文本是最可靠的办法: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公子佳人,不记归时节。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从“孤城回望苍烟合”等词句看,是离开润州时的作品。“巾偏扇坠藤床滑”短短七个字,将苏轼的醉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这既照应了“二更酒醒船初发”,也说明离别润州的难舍难分。苏轼正月到丹阳,四月离开润州,六月回到杭州,因此这首词应该是常润赈灾4首词中最晚的一首词,“二月底”不对,“四月”“初夏”大致能够成立。
第二
,《蝶恋花
·雨过春容清更丽
》编年
。《乐府》没有标明具体月份,《笺证》认为是“二月底”,《校注》认为是“四月”,《全集》认为是“春末”。仍然是各有理由,还须回到文本:雨过春容清更丽。只有幽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从词意看,苏轼此时还在润州,此词当在《醉落魄·轻云微月》之前所写。该词又名“送春”,词中亦有“白首送春拚一醉”。《全集》将其标为“春末”,与《醉落魄·轻云微月》标为“初夏”有所区别,做了比较细的划分。
第三
,《少年游
·去年相送
》编年
。《乐府》《校注》《全集》都认为是“熙宁七年四月”,《笺证》认为是“二月底”。还是看文本: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嫦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这首词可以与《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对照:一是恋乡,一是思家;一是“送春”,一是“春尽”。两词为姊妹篇,时间当相距不远。“熙宁七年四月”为是,“二月底”与“送春”“春尽”不吻合。
第四
,《卜算子
·蜀客到江南
》编年
。《乐府》没有标明具体月份,《笺证》《校注》认为是“三月”,《全集》认为是“初夏”。该词曰: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
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
从词意看,身在润州的苏轼表达久客思归之情,又思念了杭州的友人:“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苏轼与杭州知州陈襄关系密切,笔者推测其思念对象当为陈襄。
在这4首词的编年中,《醉落魄·轻云微月》为离别润州时的作品当为最后,其他3首表达了对家乡、妻子、朋友的思念。其编年顺序,按照心理学的顺序当为妻子(《少年游·去年相送》)——家乡(《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朋友(《卜算子·蜀客到江南》);按照物候顺序大致也与此吻合,“今年春尽,杨花似雪”(《少年游·去年相送》)、“雨过春容清更丽”“白首送春”(《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共藉西湖草”(《卜算子·蜀客到江南》)。
2.赴密经润
2首词编年的辨证
熙宁七年六月,苏轼自常润回杭;七月,杨绘代陈襄为太守;九月,以子由在济南,苏轼求为东州守,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恰值杨绘回朝,苏轼与杨绘结伴到润州分手,留下了《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醉落魄·分携如昨》2首词。对于两首词的编年,《乐府》《笺证》《校注》都认为是“熙宁七年十月,润州”,只有《全集》认为是“熙宁七年十一月初,润州”。分歧不是太大,主要问题是苏轼到润州的时间。这在《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的词序中有交代:
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余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余作此词。
仲冬为十一月,《全集》说法更为准确。
7首编年存在很大争议的词,需要一一认真辨析。
1.《南乡子
·晚景落琼杯
》编年的辨证
《乐府》编于“熙宁七年,润州”,《笺证》编于“元丰四年春,黄州”,《校注》编于“元丰三年春,黄州”,《全集》编于“元丰四年春,黄州”。先看文本: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暮雨暗阳台,乱洒高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
辨证
:该词所系时间、地点都不一致。从词意看,与熙宁七年苏词相差甚远,似可排除“熙宁七年,润州”一说。但究竟是元丰三年春还是元丰四年春作于黄州呢?《校注》对朱孝臧、龙榆生等人的编年情况做了梳理,根据词上片之地理形势认为与《满江红》(江汉西来)相同,当作于黄州;又根据上片“初来”一词,认定作于元丰三年春;但其实对这个结论又持怀疑态度,结尾另引“孔《谱》认为应是苏轼元丰三年五月由定惠院迁居临皋亭以后作,遂编于元丰四年辛酉正月下旬,云:‘去年此时尚不居临皋亭,知为今年春初作。’亦可备一说,录以待详考。”
《全集》同样梳理了以往的编年情况,依据“毛本题作‘春情’”、傅注本作“黄州临皋亭作”,结合苏轼行踪做了令人信服的说明:“苏轼元丰三年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五月末始迁居临皋亭,故必当作于元丰四年春。”故该词以“元丰四年春,黄州”的编年为是。
2.《减字木兰花
·郑庄好客
》编年的辨证
《乐府》《笺证》《全集》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润州”,《校注》编于“元丰七年八月,润州”。先看文本: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辨证
:“南徐”为润州古地名,该词作于润州当无疑义。但究竟是熙宁七年十月还是元丰七年八月在润州作?答案在该词的词序中:“赠润守许仲途,且以郑容落籍,高莹从良为句首。”《宋史·许遵传》没有明确记载许遵何时守润,但《嘉定镇江志》卷十五对许遵守润有明确记载:许遵,朝议大夫,元丰壬戌守润。至之日,岁荒民饥,躬为之发廪;岁凶民疫,躬为之发药。大抵以仁莅政,于是人说(悦)气和,雨旸应之。比其次年,麰登于夏,稻登于秋,蚕者衍丝,绩者衍麻。《京口集》有元章简绛寄润守许朝议诗。
许遵元丰五年(壬戌,1082)守润,元丰八年(乙丑,1085)苏轼有《次韵许遵》:“蒜山渡口挽归艎,朱雀桥边看道装。”当为许遵离开润州到金陵居住的送别诗。苏轼与许仲涂在润州的交往主要集中在元丰七年。但苏轼在元丰七年三过润州,确切可考的为八月十九日到金山与滕元发相会,有《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等,金山之会后回到真州,尔后有回常州、宜兴之行,再过润州到扬州,但都缺乏明确的时间记载。因此,笔者倾向于该词作于“元丰七年八月,润州”。
3.《南歌子
·欲执河梁手
》编年的辨证
《乐府》《笺证》《全集》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润州”,《校注》编于“元丰七年八月,润州”,吴雪涛《苏词编年辨证》编于“元丰八年五月,润州”。该词曰:
欲执河梁手,还升月旦堂。酒阑人散月侵廊。北客明朝归去、雁南翔。
窈窕高明玉,风流郑季庄。一时分散水云乡。惟有落花芳草、断人肠。
辨证
:该词又名《南歌子·别润守许仲涂》,编年当以“元丰七年八月”为是,理由同上则。4.《减字木兰花
·银筝旋品
》编年的辨证
《乐府》没有编年,《笺证》编于“元祐七年九月,南都”,《校注》《全集》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润州”。先看文本:
银筝旋品,不用缠头千尺锦。妙思如泉,一洗闲愁十五年。
为公少止,起舞属公公莫起。风里银山,摆撼鱼龙我自闲。
辨证
:《校注》列举了该词编年的相关情况,最后的说明是“今暂依曹说编年,以俟详考”。《全集》抓住“听筝”之作这个核心展开阐述:“苏轼关于听筝之作,有《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写于张先同赋弹筝,有《次韵景文山堂听筝三首》。而以《润州甘露寺弹筝》最突出:‘……’由筝的音色、节律引起的感受……与本词所写完全相同。又词中言‘一洗闲愁十五年’,此乃对其仕途坎坷的感慨,当从其入仕之年算起。”抓住该词与《润州甘露寺弹筝》的相似处,并结合文本中的时间展开分析,认定为“熙宁七年十月,润州”,理由充足。但此词与前述《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醉落魄·分携如昨》当为同时段的作品,苏轼自己提到的“仲冬”不应忽视,或可系于“熙宁七年十一月,润州”。5.《诉衷情
·小莲初上琵琶弦
》编年的辨证
《乐府》没有编年,《笺证》编于“熙宁三年十月,汴京”,《校注》《全集》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润州”。先看文本:
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
肤莹玉,鬓梳蝉,绮窗前。素蛾今夜,故故随人,似斗婵娟。
辨证
:《校注》对该词编年的相关情况做了梳理,并有说明:“词借描写乐女……弹奏琵琶传达心中幽恨,抒发作者惜别之情,与《纪年录》所云‘离京口,呈元素’悉相吻合,故知傅藻所指必为此词。”《全集》对傅藻所提到的《诉衷情》词调在苏轼词中的情况作了认真分析,认为“东坡词中此调共三阕”,一为“钱塘风景古来奇”,那是“送述古,迓元素”,一为“海棠珠缀一重重”,写少女惜春,真正送别的就是这首。并联系《劝金船·流杯亭和杨元素》《定风波·送元素》《菩萨蛮·润州和元素》几首与元素相关的词,认可傅藻编年“熙宁七年十月,润州”,理由充足。笔者认为编于“熙宁七年十一月,润州”或更准确,理由同上则。6.《更漏子
·水涵空
》编年的辨证
《乐府》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润州”,《笺证》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海州”,《校注》编于“熙宁七年十月,楚州”,《全集》编于“熙宁七年十一月上旬末,楚州”。先看文本:
水涵空,山照市,西汉二疏乡里。新白发,旧黄金,故人恩义深。
海东头,山尽处,自古客槎来去。槎有信,赴秋期,使君行不归。
辨证
:词题原为“送孙巨源”,关键是什么时候“送孙巨源”。《校注》主要引证了《永遇乐·长忆别时》的题序:“孙巨源以八月十五日离海州,坐别于景疏楼上。既而与余会于润州,至楚州乃别。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与太守会于景疏楼上,作此词以寄巨源。”《全集》按曰:“孙巨源知海州任满,内召任干当三班院,不久,同修起居注,进知制诰(见《宋史》简编)。他与苏轼会于润州多景楼时已是十一月初。一同北上,到楚州(今江苏省淮安市)后,苏轼赴密州……孙洙还朝……故二人必在楚州分手。苏轼是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海州的,故此词当作于楚州分手之十一月上旬末。”《校注》强调是海州“寄巨源”,《全集》强调是楚州分别时“送孙巨源”,后者说法很有说服力,当以“熙宁七年十一月上旬末,楚州”为是。7.《西江月
·昨日扁舟京口
》编年的辨证
《乐府》编于“元祐六年二月,杭州”,《笺证》编于“元祐六年二月底、三月初,杭州”,《校注》编于“元祐六年三月,杭州”,《全集》编于“元祐六年三月底,润州”。该词曰:
昨日扁舟京口,今朝马首长安。旧官何物与新官,只有湖山公案。
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使君才气卷波澜,与把新诗判断。
辨证
:首先从空间上分析。“昨日扁舟京口,今朝马首长安”,京口、长安(汴京)所处方位是吻合的。其次从时间上分析。苏轼元祐六年的情况是,在杭州任被召赴京,正月任命为吏部尚书,二月改命为翰林学士承旨。苏轼三月六日离杭,作《八声甘州》别道潜;三月二十八日到常州;四月初到润州。到润州具体可考的时间为,四月二日书《和柳子玉喜雪次韵仍呈述古》;四日与马忠玉简,言来日渡江。再者从内容上分析。“旧官何物与新官,只有湖山公案”,林希时为润守,将接替苏轼守杭。《嘉定镇江志》卷十五载:“林希,元祐四年,以集贤殿修撰守润,后进职龙图阁待制。”“旧官”当指苏轼自己,“新官”当指即将接替他的林希,林希继任杭州知府题“苏公堤”三字,苏堤由此得名。因此,该词的编年当为“元祐六年四月初,润州”。通过上面的考辨,现在能够确定苏轼在润州的词为15首,主要集中在四个时段:
一是熙宁七年一至四月常润赈灾时段,有《行香子·携手江村》《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醉落魄·轻云微月》《蝶恋花·雨过春容清更丽》《少年游·去年相送》《卜算子·蜀客到江南》6首;
二是熙宁七年仲冬赴密路过润州时段,有《菩萨蛮·玉笙不受朱唇暖》《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醉落魄·分携如昨》《减字木兰花·银筝旋品》《诉衷情·小莲初上琵琶弦》5首;
三是元丰七年八月经润与润守许遵交往时段,有《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南歌子·欲执河梁手》2首;
四是元祐六年四月初赴京经润时段,有《临江仙·我劝髯张归去好》《西江月·昨日扁舟京口》2首。
注
释
[1] 朱祖谋辑校《彊村丛书》,扬州广陵出版社2005年版。
[2] 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
[3]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
[4] 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九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5]《嘉定镇江志》,江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6](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
[7] 喻世华《苏轼在润州的行迹与交游》,《文史知识》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