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

2017-07-01 10:20马可
文学港 2017年6期
关键词:罗恩梅拉

马可

有好多年,徐娅和沈芸都保持着联系。有一天,沈芸对徐娅说,你还记得那个赵岗吗?徐娅已经有十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她说没想到沈芸会提到他。这是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天刚黑下来,气温还不是那么低,阳光留下的温暖还残留在栏杆上。她们坐在徐娅家的阳台上,俯瞰着外面的夜景。矮的那几幢楼上,霓虹灯闪烁,柔和得像放在海水里的宝石。阳台上没有灯,从屋里射出来的光从后面照着徐娅,沈芸看到她眼角的皮肤全都绷紧了。

她们回忆起那时的赵岗只有二十四岁,高个、平头,爱穿带白道的运动衣裤,到了冬天,就在外面套一件深蓝色昵外套。他是她们的地理老师,才从师范大学毕业没多久。沈芸觉得班上好几个女同学都喜欢他,首先因为他帅气的外表,其次是他看人的方式——他看你的时候,仿佛对他而言,你就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他能看到你的骨子里面去,他的眼睛是那樣惊心动魄。”徐娅曾经说。

为了让他高兴,上课的时候,纵使他讲的笑话没那么好笑,她们都要使劲爆发出笑声——她们都太喜欢他了,害怕要是对他的笑话没有反应,他会感到尴尬。不知道男生们怎么看他?他们或许会妒忌他?不,不,才不,他们一样崇拜他。不是因为他有吸引女生们的能力,(十二三岁的男孩,很多对女孩子还没有兴趣,或者假装对她们没有兴趣,他们通常把女孩们看作累赘。)他们看中的,是他表现出来的自如。赵岗擅长田径项目,不论是长跑、短跑、跨栏还是接力赛,他都很拿手。开冬季运动会前,他自告奋勇充当男孩子们的教练,让他们每天放学后到操场上练习。

“速度,速度,我要的是速度。”

“你们是蜗牛吗,那么慢?快快快!”

兴奋的女孩子们在旁边观看,瞪大了眼睛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毫不在意她们,只是更加急迫地催促男孩子们,嘲笑他们,揶揄他们,让他们在女同学面前丢脸,让他们面红耳赤。

“怎么了?为什么提到他?”徐娅问。

“那天我见到他了,他在滇池上开游轮。”

“他为什么去开游轮?”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他没有认出我。”

徐娅只上完初中一年级,就去了别的学校,但沈芸和她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她们通过打电话,通过写信,后来是通过网络,一直保持着联系。并不是说她们不见面,她们有时也见面的,通常是沈芸到徐娅家。徐娅的家更宽敞,她有属于自己的卧室,这有利于她们私底下交换对所有事情的看法。徐娅曾对沈芸谈过自己的理想,她想做一名牙医,她说做了牙医可以自己开业,挣自己的钱,而不用依靠任何一家医疗单位。沈芸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她当时只想在印刷厂做一名工人,就像她父亲和哥哥一样。她会结婚生子,有一个稳定、温馨的家庭。

徐娅没有嘲笑她,相反,她说:“很好啊,你这想法很好。”

后来沈芸确实在印刷厂做了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和厂里另一条流水线上的另一名工人结了婚,他们生了个女儿,这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四岁的时候死掉了。从那之后,她丈夫离开了她,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再后来,她上了夜校,调到了办公室工作。至于徐娅,她没有去做牙医,她上了卫生学校,毕业后在一家医院的导医台上班,后来又去了药房。她一直没有结婚,和罗恩同居。罗恩是她的同事,是医院的外科大夫。

第一次见到罗恩,沈芸就在心里说,这是个不错的人呢。他看起来是那么的谦逊、彬彬有礼。不止看起来,实际上他也是的,他是那种可以用“踏实”来形容的人。罗恩长了张圆脸,身子扁而宽大,个子并不高,头皮上有肉红色胎记。沈芸每次到他和徐娅的住处,他从来没有烦过,特别是沈芸失去女儿又失去丈夫之后,他更是经常邀请她。通常,吃过晚饭,罗恩会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放在茶几上,再从一个纸盒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腰果和开心果。他们喝啤酒、吃坚果、谈到过去。罗恩从她们的谈话里知道了赵岗,还有她们的班主任杜梅拉。

沈芸对罗恩讲杜梅拉是怎么给他们上课的,给他们讲授在营养供应充足的情况下,有些向日葵的果实仍然是空瘪的,这主要是由于传粉不足引起。要想减少瘪籽,可以用人工辅助授粉的方法。她还讲授肺泡和毛细血管由一层扁平的上皮细胞构成,吸气时肺泡鼓起来,空气中的氧气透过这两层管壁进入血液,血液中的二氧化碳透过这两层管壁进入肺泡。为了让最后一排的学生也能听见,杜梅拉总把声音压得扁扁的,甚至有时还把有些字眼拖得很长,这样声音就抑扬顿挫,具有一种穿透力。她说“单细胞生物”时,喜欢把“单”字拖得很长,而“细胞”两个字的发音却短促得几乎听不见。

沈芸模仿杜梅拉说话的方式,把罗恩逗乐了。

杜梅拉还教他们洋葱鳞片叶的表皮细胞和人的口腔上皮细胞临时装片制作。她在摆弄显微镜或者制做临时装片时,沈芸总是担心她会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弄脏。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她从来不让粉笔灰沾到衣袖或前襟上,更别提溅上染色剂了。

沈芸经常梦到以前的那所学校。在梦里,她踩着那些发出吱吱声的楼梯上到二楼,在二楼的过道口,杜梅拉像个女巫一样等着她。杜梅拉穿着乳白色羊毛大衣,下面是黑色紧身裤和黑皮鞋,鞋面亮得能照见人影。与现实中不同的是,在梦里,杜梅拉化着浓妆,眼圈涂成了紫蓝色,黑得像碳一样的眉毛往下耷拉着,就像快从眉骨上掉下来。“快点,快点,你已经迟到了!”杜梅拉冲着她喊。杜梅拉涂着鲜艳的口红,发“迟”这个音时,嘴唇变成了圆筒状,都能插下一支笔。

沈芸的梦每次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因为害怕迟到太紧张,但也许这并不是这个梦进行不下去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这个梦太离谱了,与现实反差太大。杜梅拉并不像女巫,一点不像。

杜梅拉从来不化妆,她很朴素,过着差不多算是独居的生活。她丈夫在外地开餐馆,儿子在美国念书。生物课并不像数学语文英语课那样重要,一星期只上两节,杜梅拉有更多的时间管理班务,监督整个班的学生上早自习、晚自习,找个别学生谈话,召开家长座谈会。她还有空余时间,通过学习来精通一项技能——除了晚上外,只要白天有时间,她一直都在练习书法。

和徐娅不一样的是,沈芸不喜欢赵岗,她喜欢杜梅拉,主要是喜欢她的名字:杜-梅-拉,觉得念起来像在唱歌,不像“沈芸”“赵岗”那样普普通通,随处可见。

她们每天早晨七点就开始上早自习,到七点四十结束,然后所有人集中到操场做广播体操,八点正式上课。

沈芸每天六点不到就起床了,听到闹钟响后,她要过十来分钟才真正清醒过来,她在半梦半醒中洗脸、刷牙、吃早餐。徐娅会到楼下叫她,徐娅来的时候,她多半正在吃下最后一口早餐,在印刷厂上班的爸爸和哥哥早已出了家门,她起码要在徐娅喊她五六分钟后才能下楼。她可能忘了往书包里装某本书、某支笔,或者把红领巾落在她和哥哥共用的高低床上,她妈妈又会把她叫回去,让她带上该带的东西。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见到徐娅的时候,沈芸通常会说。

她們还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学校,一个人独自走这段路程,就太过乏味。

如果是冬天,就真够惨的,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一直走到学校天都没有完全亮起来。那时候,路上还不像现在这样安了路灯,只能借着两旁居民楼里射出的灯光勉强看清前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就无法评论对方的着装,不能说“哦,你这件裙子真好看”,或者“你怎么不穿那条墨绿色的长裤了”。她们只能说“你穿了几件毛衣?”“你戴手套了吗?”“你的衣服厚不厚?”“还行,你摸摸看。”

徐娅因为谈话内容的无聊,时不时借故溜进厨房。但罗恩很感兴趣,想知道与徐娅有关的一切。

“这些她从没有跟我说过,那时候你们多大?”他问。

沈芸说是十三。

“十四。”徐娅从厨房回来纠正她。

罗恩觉得徐娅一定是很认真的学生,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在课堂上目不斜视。可能班上很多男生会因为她长得漂亮而偷偷看她。

“我娶了一个美女。”他说。

“哦,是这样的,她是这样。”沈芸说。

徐娅从厨房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用冰糖煮的梨。梨太酸,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吃完。“冰糖梨有一个好处,”徐娅说,“可以治咳嗽。”她垂着眼帘搅拌着盘子里的梨,梨已经成了半透明状,在白色的瓷盘里,就像一些奶酪。她一直没有抬起眼睛看他们,脸上带着种庄严肃穆的表情,发丝服帖地垂向两侧,面部表情既柔和又隐忍,仿佛正为什么经受着巨大的苦难。罗恩说她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圣母。

“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赵岗呢?”过了一星期,徐娅打来电话。“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见面了。”

沈芸知道她迟早会提出来的。沈芸不像徐娅想的那么傻,她只是不想显得太聪明。

沈芸不能肯定,徐娅见到赵岗后会不会失望。她没有说他现在的样子,没有那么高了,已经四十二岁,背有点驼,不再是平头,留起了头发,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水面上工作,让他的皮肤比以前黑,但眼睛还一如既往明亮,也许是皮肤衬托的缘故?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他的制服——深蓝色,有黄色的肩章和袖带。沈芸打心里觉得,这就像是个小丑。

那段时间,她们不停地谈到他,他某天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某天又以什么方式笑了一下。她们谈论他打篮球时帅气的动作,上课时若有所思、聚精会神的表情。沈芸说赵岗的皮肤太粗糙,脸色太暗了。徐娅马上纠正她,说那是男人的标志,说她可不喜欢哪个男人有奶油一样的皮肤。在她看来,赵岗的眼睛如此明亮,黑白分明,专心看人的时候,就像有簇星星在眼里闪动。

他在操场上给参加运动会的学生做示范,跑姿优雅动人,迈动起长腿时,显得毫不费力。每次他跑到终点,整个人会完全放松下来,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放慢脚步,轻松愉快地摆动着身子。每到这时候,沈芸总会看到,徐娅若有所思注视着赵岗的每一个动作,仿佛仔细揣摩,肌肉如何在他的皮肤下面形成拉伸。

“你喜欢他。”有一次沈芸敏感地说。

“别傻了!”徐娅说,但没有真正生气。

赵岗并不像沈芸想的那样在开船,而是在游轮公司的售票处工作。她们从大坝走向码头的时候,就见到了他,坐在码头的一个铁皮房子里,面前有一张桌,桌上铺着绿绒布,上面压着玻璃板,有两摞船票、几个玻璃瓶、喝水用的杯子,还有一支笔。后面的墙上,挂着价格表,列出乘坐快艇和普通游轮的价格。

沈芸很肯定他没认出她们,他漫不经心,将目光扫向她们,等着她们说要买什么票。这是自然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不记得很正常,尤其她俩那时还是少女,面貌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很大变化。

沈芸问他还记不记得她们时,他说想起来了,没有表现出意外或者高兴。沈芸和他互问近况,徐娅几乎没有说话,差不多只问了一个问题:“在这里工作了多久。”

他说有五年了。在来这里之前他什么都干过,这里那里打工。

沈芸说她们俩都“太稳定”,稳定得连她们自己都感到羞耻,说错过了生命中很多东西,很多丰富多彩的东西。说过之后,沈芸觉得这很矫情,比一直很“稳定”本身更矫情。他怏怏地回说,总为生计奔忙,不太可能考虑到“丰富多彩的东西”,那些东西只是“一些障碍”,一些让人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跨越的障碍。

来了一群人,她们站到码头栏杆边,腾出地方让他们买船票。码头上停了几艘快艇,两艘游轮,游轮上有游客在等候着开船,他们集中在游轮的上层摆姿势拍照。水面上共有十来条渔船,禁渔期已经结束,这些漂在水面上的船就像是一些模型。不乘船的游客,是禁止到码头上的,他们只能在大坝上拍照。大坝上有卖气球的人,还有好几拨结婚来拍婚纱照的。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人眼所能看到的,是多么肤浅啊。沈芸忍不住这么想。

徐娅一直看着水面,双手攥着栏杆,指关节发了白。她既不沉闷也不兴奋,看起来像在研究滇池水经过这么多年治理,水质有没有发生改变。“要不我们跟他打声招呼走吧。”徐娅说。有更多的游人三三两两涌到码头上买船票,赵岗忙碌起来,徐娅不想再等下去,她们站在买票的人群后面,对他说要走了。他挥手,告诉她们下次来的时候会请他们坐游船。

“看来他已经忘了以前的事。”走到大坝的时候,沈芸对徐娅说。“他一句也没提到。”

回顾学生时代,沈芸一直觉得,与其他教师相比,杜梅拉要更热情,热衷于组织学生们开展各式各样的活动。她带他们郊游、爬山、到公园里划船。带他们去石林,不走公园方指定的常规路线,而是怂恿他们跟她偏离主景区,到石林的外围展开探险。她和那些中规中矩的老师不一样,所以学生们才更加喜欢她。

那年,快到元旦的时候,她说,为什么我们不搞个元旦晚会呢。别的班级的迎新会下午就结束,我们可以到晚上才开始。她还想出了不开灯,在每张桌子上都点上蜡烛的主意。“我们还可以请别的老师来参加。”她说。

她让女学生们制做了邀请卡,分发到所有任课老师的手里。

新年前的两天,他们就开始准备场地了。先是打扫卫生,扫地、拖地板,把所有课桌、椅子擦干净。窗玻璃先用湿布擦一遍,再用旧报纸擦两遍,目的是保证它们看上去就像不存在一样。第二天,他们在教室前后两面黑板上画上与新年有关的黑板画,又去商店买来彩带和闪闪发亮的纸,做成一朵一朵的花,把花和彩带挂在教室的天花板和窗户上,再把所有课桌摆成回字形,并在每张课桌上放上蜡烛和零食。

没有几个老师来参加,即使有来参加的,也只是来一会儿,推说家里有事就走了。那天只有赵岗一直坚持到了最后,观看了他们准备的所有节目——唱歌、诗歌朗诵、小品、舞蹈、吉他和电子琴演奏。徐娅在少年宫学过舞蹈,她表演了跳舞。她忘记了其中几个动作,弯下腰后,不记得怎么连贯下去了,只得站起身重新开始。不过没有人嘲笑她。业余时间学过吉他和电子琴的,就弹奏吉他和电子琴。有两个男生表演的是诗歌朗诵,当他们齐声念出“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他们说这首诗散发的酸腐气让人牙都倒了。在学校话剧社参加过排练的就表演小品,两个男生正在变声,他们用忽高忽低的声音念出台词时,也引来一片笑声。一开始,他们都感到既尴尬又恼怒,不过后来也跟着笑了。沈芸的节目是唱歌——如果一个人实在没有才艺,唱首歌会是不错的选择。

后来他们玩起“击鼓传花”游戏,鼓是杜梅拉事先从学校借来的,不是那种大鼓,而是手鼓,花是用红布扎成的。负责击鼓的人,被用布蒙着眼睛,等他的鼓声停止的时候,红花在谁的手里,谁就要出来表演节目。他们都太紧张了,花一传到谁的手上,就赶紧把它扔出去,有时候红花会掉在地上,游戏就要中断,得重新开始。

赵岗也加入到最后这个游戏中来,他运气不好,红花两次都落在他手里,他就出来跳舞。他跳了两段现代舞,做了空翻、蹲在地上转圈、倒立这类高难度的动作。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血全部冲到脸上,他的脸红了,甚至连眉毛都是红的。大家嘴里不断发出嘘声和尖叫声,很难判定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跳得好,还是因为看到他那么尽力对这种尽力给予褒奖。

迎新晚会让他们兴奋,过了好几天,他们都还在相互嘲笑,说谁谁谁有多么可笑。

沈芸知道,徐娅之所以和她做朋友,是因为觉得她更迟钝,更不敏感,是因为觉得她一点都不出众。而她相反,她总迁就徐娅,觉得徐娅聪明又漂亮,觉得她高高在上、闪闪发光。沈芸很高兴徐娅可以带领着她,参与到各类事件中去,让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沈芸几乎知道所有与徐娅有关的事。她知道她身上哪个地方长了一颗痣,哪个脚趾有老茧,哪边耳朵后面有一小块肉瘤。沈芸身上有什么,徐娅大概也是知道的,但沈芸敢打赌,徐娅知道她的并不像她知道徐娅的那么多,因为她们俩都更关注徐娅一些。直到后来,沈芸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才知道以前对徐娅近乎痴迷地关注真是太傻了,当时没有及时站出来说出真相也是太傻了。当徐娅的父亲把罗恩领到家里,徐娅对他评价“他是个好人”,并准备和他结婚,沈芸觉得她根本配不上他。

“她根本配不上他。”这样的话她说过无数次。她在心里再也不认同徐娅做的任何事。

“她聪明又漂亮,会很有前途的,”杜梅拉说。“作为她的好朋友,这种时候你要多关心她,多鼓励她,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杜梅拉把沈芸叫到家里来,跟她谈起了徐娅的事。她们是在杜梅拉的家里。客厅里的茶几上、桌上放的全是杜梅拉儿子和丈夫的照片,窗子前面的书桌上堆着一堆参考书,桌上有两个种着仙人掌的陶瓷花盆,上面手绘的淡红色的花朵。杜梅拉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的椅子套着白色的椅套,旁边的沙发套也是白色的,窗帘也是同样的颜色,上面有浅褐色的花纹。所有颜色都偏浅淡,看起来很温馨,但沈芸觉得该再来点什么,比如灰尘啦,还有蛛网什么的,这样才能和这个家散发出来的寂寞相吻合。这个家连空气闻起来都太寂寞了,覆盖在它上面的温馨和洁净,看起来就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从沈芸坐着的地方,眼睛越过阳台的栏杆,可以看到学校的操场。有个班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他们做准备活动。操场那头的大叶榕几乎是墨绿色的,離得近些的杨树发出哗哗声音。这个季节,杨树的叶子变得又黄又脆,风一吹就飘到地上。

“你没去她家看过她?”杜梅拉问。

几天以来徐娅一直请假,她父亲送来了医生的假条。说她一吃东西就吐,要不就是头晕。

要是这时候杜梅拉问她事情的经过,沈芸想她可能会忍不住说出来,杜梅拉没有,杜梅拉相信自己掌握了全部的实情。

“那是他亲了我。”徐娅是这样对杜梅拉说的。

后来有一天,沈芸问徐娅:“你为什么说赵岗亲了你?”当时徐娅叫喊着:“因为这就是事实。”沈芸知道不是,她看到徐娅搂住了赵岗,他没有亲吻她,她也没有亲他,她只是试图抱住他。

那天晚上,徐娅一直兴奋着。那是迎新晚会的后遗症,那种兴奋劲会一直持续下去,必须有一件事情来让它收尾,否则对徐娅来说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于沈芸来说也是这样的,在这个晚上睡觉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会一直回想着这个晚会,想着自己会不会显得幼稚可笑。

她们和另外两三个同学留下来收拾,把快燃烧光的蜡烛收到盒子里,把窗户关好,再把那些已经掉落的彩带扯下来。赵岗留下来帮他们,他自认为是学生的一分子,是他们中的一员,从不把自己当老师看。他应徐娅的要求,踩到桌子上,把靠近天花板的最上面那几扇窗子关好。

沈芸不相信徐娅这样做是有预谋的,她只是想和赵岗多待一会儿。赵岗没有反对,她才变得越来越兴奋、无所顾忌。沈芸猜测,她当时一定无法抗拒,肯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他们的教室在五楼,收拾完出来,站在外走廊上,他们看到了月亮。当时夜空晴朗,看起来像是透明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徐娅提到她爸爸,说他很严肃。“他也像你这么高。”她对赵岗说,“我妈嫁给我爸以后,一直说自己很幸福。”

沈芸不记得徐娅说过的其他诸如此类的一些蠢话了,她当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羡慕徐娅能如此自如,喝醉了似的,忘乎所以。

赵岗一直很有耐心。“是真的吗?”他说。

他们走到楼下,快要到学校门口了,沈芸要上卫生间。她在撒尿的时候一直想着现在外面是几个人?她没有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她在想如果是两个人,他们会做什么?

她一撒完尿就跑了出来,她听到了一些动静,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好看到了,看到徐娅抱着赵岗,赵岗正在把她推开。赵岗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的时候,徐娅的手指就像有黏液似的紧紧吸附在他身上,他必须使出点力气才能挣脱它们。“你疯了吗?!”沈芸听到他这么说。徐娅像要报复似的,又扑到他身上。他们纠缠了一会,直到赵岗警告她,有人过来了。徐娅发出了满不在乎的低低的笑声。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走?”杜梅拉说。

赵岗说他正打算走。杜梅拉在后面叫他,他没有回头。“我刚才看到他抱着你,”她又对徐娅说,为了求证,她转而问沈芸:“你看见了吗?”沈芸说她没有看见。杜梅拉告诉徐娅根本用不着害怕,她走过去拉着徐娅的手,那时候徐娅还没有现在这样高,个子还没有完全长够,杜梅拉搂她肩膀的时候得俯下身子。“一定要告诉老师,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说。

徐娅无动于衷。

“你们要记住,”杜梅拉并没有因为徐娅顽固的态度感到尴尬,“你们是女孩子,应该懂得要和男的、和所有男性都保持距离,即使是男老师也得这样,要有自我保护意识,不然吃亏的是你们自己。看人不能看外表,你们得自己保护自己才行,知道吗?我会向学校反映的,看怎么处理。现在时间晚了,我要出去买牙膏,你们先回去。徐娅,你明天到我家里来一趟。”

徐娅没有去杜梅拉家,杜梅拉就去徐娅家家访,找她的父母谈话。徐娅的父亲要求学校立即开除赵岗,她母亲扬言要让所有家长都知道这件事。“这是师德败坏!出了这样的老师!我们没办法让孩子继续在这样的学校念书了!我一定要让其他家长知道。”沈芸想象着徐娅妈妈会这样说。她知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是个时髦的女人,声音很尖,总是叫徐娅的爸爸“爸爸”,好像她也是他的女儿一样。

赵岗再没有在学校出现过。沈芸被教导主任叫去谈话,问她看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她说没有看清,她去上厕所了。她从来没就这件事跟沈芸谈过半个字,甚至都没私下里悄悄打电话。

沈芸告诉杜梅拉,她去找过徐娅,但徐娅的爸爸没让她进门。

“他这样做情有可原。”杜梅拉叹了口气。

赵岗请他们去船上玩。在此之前,赵岗还去过他们家一次,那次他们没叫上她。徐娅告诉沈芸,打过电话给她,她没有接。沈芸翻看了未接来电记录,没有翻到徐娅的电话号码。“可能是你的手机出问题了。”徐娅说。

赵岗没让他们买船票,直接把他们带上了船。

这天天气很好,很多人在大坝上喂海鸥,这些海鸥会每年冬天会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坝上还有几个卖气球的人,除此之外,有人装成孙悟空和米老鼠,站在那里供游人拍照。

那艘船就像手枪一样。沈芸这样想。当然它并不像手枪,她会想到手枪,是因为它光滑呈弧形的外表。可能说它像直升飞机更确切些,她后来想到。

他们从舱门上了船,经过前舱到了后甲板,后甲板很小,只够站四五个人。他们又顺着舷梯上了第二层,第二层用于观光,四周用栏杆围起来,没有顶,人站在上面就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赵岗带头跑了上去,他脚步轻快,充满弹性,踩在舷梯上发出噔噔的声音。上面已经有十来个人了,这些人手里都拿着准备喂海鸥的面包。他们四个人也买了面包,由罗恩用塑料袋拎着。徐娅回过头从罗恩的塑料袋里取面包,一边取一边说应该买专门的鸥粮。罗恩没有说话,在徐娅取面包的时候,他眯眼看着远处。赵岗直接走到船头的上方,扶着栏杆看了看着水面。有一刻,沈芸以为他会就此跃出去,他看起来是那种总想要飞跃的人,那种不愿墨守成规的人。他回过身冲着他们三人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怎么样?”他问。“还行吗?”他这样说,好像这艘船是他自己的。

“不错。”徐娅说。

“怎么样?还好吧?”他又问沈芸。

沈芸说还好。

“马上就要开船了,我们一会儿要在滇池里转一圈。”趙岗仍旧对沈芸说。

他试图把沈芸拉入谈话,她看起来有些沉闷。沈芸猜他一定看得出,她不像徐娅那么喜欢他,但他并没有怪她,而是采取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徐娅,她想他根本记不住她,他一星期只来上两节地理课,不见得能叫得全班上学生的名字,怎么会记得她呢。

“来吧,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徐娅对赵岗说。她把手机递给赵岗,倚着栏杆摆好了姿势,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围着一条粉红色围巾,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面飘着。罗恩提着塑料袋,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妻子。他无所事事。

“来,你们三人一起拍一张。”赵岗招呼他们。

他们站到了一起,徐娅在中间,左边是罗恩,右边是沈芸,徐娅伸出两只手搂住他们。赵岗要求他们笑一下,特别是沈芸和罗恩,他说他们的表情没有徐娅的好。罗恩一定努力地笑过了,尽管不那么喜欢笑,但为了徐娅,他一定会笑的。徐娅把这张照片发到沈芸的手机上,沈芸看到了自己,她一点也不满意自己的形象。强烈的阳光下,她眯缝着双眼,不大的眼睛显得更小了。除了眼睛外,还有她的眼袋和眼角的皱纹,在这张照片上都那么明显。再有就是角度的问题了,赵岗个子高,他从上面拍下来,沈芸看起来头很大,肩膀很宽,双腿却又短又粗。她觉得在这张照片上的自己看起来真难看,就很快把照片删除了。

跟在船后面飞的海鸥,表情是完全一致的,严肃而目标明确,船上的游客向它们抛散包面,它们总能在风中把飞舞的面包片毫无差错地衔住,然后飞往另一个方向,转一圈后再飞回来。沈芸说她要下去了,再也不能忍受上面的阳光。徐娅正从罗恩手中的塑料袋里取面包。罗恩没有喂海鸥,他只是双腿交叉,扶着栏杆看着水面,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对眼前的一切心满意足。沈芸从舷梯上下来,很快找到了一个座位。游客们几乎全都集中在上面,下面除了沈芸外,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没有喂海鸥,只是并排坐在最后面。

一艘快艇颠簸着从旁边驶过,上面的乘客都穿着救生衣,船尾抛起来的水花变成了水珠,在一个急速的转弯过后形成了一道水幕。沈芸转过头去,看着近岸的一侧。在船舱的外面,湿地公园的芦苇正像移动的照片,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

“你小心。”

“我已经惯了。”

“如果我像你一样,非扭断脚不可。”

“谁让你穿高跟鞋。”

赵岗从舷梯上下来,后面跟着徐娅。

“我的鞋跟都快崴断了。”徐娅说。

赵岗笑起来。

“你笑!我摔倒怎么办?”

“我会扶住你的。”

“你不会……”

“我会的。”

“你不会。”

“你怎么不在上面看风景?”赵岗看到了沈芸,停在她面前问。

“我没擦防晒霜。”沈芸眯着眼,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流下来。她很后悔没戴墨镜,外面光线太强了。

他走到旁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沈芸敢打赌说,他的手和以前已经不同了。她们可是研究过他的手的,以前的那双手,手指长而有力,指尖又圆又钝,指甲剪得短短的,周围的肉丰厚得要把指甲盖包住。而现在,这双手上长满了皱纹,手指又黑又短,指甲不再剪得短短的,而是长得都能藏住脏东西了。

“现在这一片都成了湿地公园。”沈芸把头扭开,看着窗外。

“嗯,是啊。这里全是。”赵岗漫不经心。

“你们要喝水吗?”他又问。

“我没有带,”徐娅说。“你们带了吗?”

“你们等一下。”赵岗走到驾驶舱去。

沈芸和徐娅没说话,沈芸想问徐娅一些问题,徐娅用心不在焉,不耐烦的样子回绝了她。她们俩一起沉默着。

赵岗从驾驶舱里拿来了两瓶水,把水递给她们俩,又重新坐下。刚要说什么,罗恩就下来了。

“我到处找你们。”罗恩说。

徐娅说:“就那么几个人,这不是一艘大船,我们没有故意躲你。”

沈芸看到罗恩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还有面包吗?”徐娅问。

罗恩打开塑料袋。“还多呢。”

“我们去喂海鸥。”徐娅对赵岗说。

“我也去。”罗恩说。

他们三个走到了后面甲板上。徐娅站在中间,左边是赵岗,右边是罗恩。罗恩和穿着高跟鞋的徐娅一样高,赵岗则要高出他们一个头。赵岗一直保持着身材,一点没走样。罗恩这几年比过去胖得多,腰和背上全是肉,整个人松软得像一块旧抹布。

沈芸在心里说,赵岗和徐娅看上去就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罗恩和他们不一样。沈芸不知道罗恩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意识到,一定会难过的。

两个星期,徐娅都没有联系沈芸,没有一点声息,直到有一天,罗恩打来了电话,他问沈芸,徐娅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她一般六点就会到家,”罗恩在电话里说,“如果不能按时回家,她都會打电话给我,我刚打她手机,没有打通。”

“那有可能是手机没电了。”沈芸说。她在想象电话那头的罗恩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一脸焦灼,也许他伤心失望,魂不守舍。

他说那是有可能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沈芸等着他说下去。停了一会儿,他又问:“最近一直没有见到你,是不是因为太忙了。”

沈芸无所事事,不知该干什么,打发不了多余的时间。但她没有承认,她说她在看保健方面的书,研究一下食物疗法。红茶可以预防流感,面粉、白菜、干酵母可以防治糖尿病,牛奶可以防治支气管炎。她把这些告诉了罗恩。建议罗恩让徐娅多吃苦瓜。“苦瓜明目解毒,养血益气,增强免疫力。”

罗恩说他很怀念他们三个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日子,不过这种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沈芸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家里去,他和徐娅也很少聊天了。赵岗经常去他们家。有一次,他们三个人还一起出去看了场电影。

“不是什么好电影,但徐娅喜欢。你知道吗?这段时间她非常开心。”

沈芸想说那只是白日梦,徐娅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徐娅,赵岗也不再是过去的赵岗。已经时过境迁了。

“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说。

罗恩问她这个星期六是否有空,他们——他、徐娅和赵岗要一起出去野餐。“你也来好吗?”他说。

“我暂时没有时间,我要加班。”

“那下次吧。”

“下次。”

他们互相道别。

沈芸有的是时间。她在旧国企工作,一天只上半天班。她管的是人事,通常工作放在上半天处理就行。她都只需要在办公室从九点坐到十一点半,除非下午有事,才会一直待到下午。

她后悔没有问他们去哪里野餐,她很想知道。

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卷到徐娅的生活中去。过去,她卷入太多。现在,她必须找到自己的生活,必须就此转身离开。就像那次,她去找徐娅,徐娅的爸爸没让她进门,她就应该转身离开一样。但她没有,她绕到徐娅家后面,为了看看她,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她冒着裤子被植物的枝条划破的危险,穿过那片绿篱,走到徐娅房间的窗子前。徐娅一定已经看到了她(这是沈芸后来想到的),快速回到自己床上,装出一副死了的样子,大睁着双眼,摊开四肢,头朝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沈芸走到窗子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吓坏了,不停地使劲敲打玻璃窗,就差没折到前面敲门,去报告徐娅的父亲了。后来徐娅动了,没忍住,一下笑出声。

徐娅说:“我想尝尝死是什么滋味。”

最近一段时间,沈芸常常躺在床上发呆,想象自己就这么死去会怎样。也许等他们发现,她已经臭了。这想法真让人毛骨悚然,让人沮丧。让她想到死去的女儿。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他们已经告诉她,这孩子心脏发育不够正常,她还是决定生下她。她曾一度以为只要好好照顾她,也许她就不会死。她是这样试图说服郝华的。华劝她理智一点。

她理智不了。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他们可以做得到。但她不行。

“她可以选择不生下她的,”郝华经常对别人说,“明知道养活不了几年,她还是要生下她。”

他因为她的固执离开了她。

孩子一死,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不存在了。“孩子我们可以再生,我们可以生个健康的孩子。”他曾经对她说。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怕下一个孩子也会有毛病,不是这,就是那,反正总会有问题。医生倒没有说是她的原因,但她怀疑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她母亲和她姨妈都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

因为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她反而要有意寻找一些事,把空余的时间填满。她给人打电话,给好久没有联系的人发去问候,给同事做参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别人帮助……不过就在她把生活不断填满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旧一无所有。

她孑然一身。

在她和徐娅联络密切的时候,情况并非如此,徐娅会跟她聊各种话题,会问她要不要和罗恩结婚,要不要生孩子,要不要让罗恩换个工作……

徐娅把自己的生活一股脑扔给沈芸,沈芸却很少谈她自己。

“你就是喜欢和人保持距离。”徐娅说。

沈芸不是想和别人保持距离,她很少谈自己,是因为生活乏善可陈。她有什么好讲的呢?

徐娅说她要跟罗恩分手。她给沈芸打来了电话,嘱咐沈芸:“没事你经常去看看罗恩吧。”她没有说罗恩不好,她说她已经和他没有感情了。“我们早就没有感情了,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更像兄妹。”沈芸觉得她这样说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责。

徐娅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从罗恩那里搬了出来,装了满满两大箱。还有一些她买的小件家具。这些东西她让搬家公司的来搬,她指挥工人把东西搬到货车上,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让自己看起来忙忙碌碌。她还是落下了几样东西——一双旧皮鞋,一件旧毛衣,一双旧手套。这些东西后来沈芸去找罗恩的时候看到了,罗恩把它们放在一只塑料盆里,放在阳台上。

“我根本不想落下什么东西,我想让他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有一次——那是在徐娅和赵岗结婚之后——徐娅对沈芸说。徐娅没有哭,眼圈红了。沈芸就把这当成是她悔过的表现。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分手了,所有人都感到吃惊和震惊。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虽没有举行正式婚礼,所有人都把他们看成夫妻,都认为举行婚礼是迟早的事。以为一旦他们想要孩子,就会结婚的。现在大家十分震惊,开始指责徐娅“忘恩负义”。“真是太过分了!”有人说。还有人说她真贱。

徐娅辞掉了医院的工作,和赵岗重新找了一处房子住下来。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徐娅说“已经足够了。”“如果你想见面的话就到区政府来吧。”徐娅对沈芸说。她说她就住在附近,但不能请沈芸到家里去,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至少现在不行。”她说,“现在我们住的地方很小,他一直收入不高,我又刚辞了工作。”

沈芸没有去找徐娅。连着两个星期,沈芸都没有罗恩的消息,他没有给她打电话,或者发过短信。后来沈芸才知道罗恩大病了一场,她去家里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下床走路。她看到他脖子上缠着纱布,她以为他刚做过喉部手术。

“不,不是的。”

罗恩微笑着,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用手术刀割起来很容易。”

他说得很轻巧,沈芸理解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这没什么难的。”罗恩依旧笑着。他给沈芸解释——所幸他是在上班之前这么干的,他的同事看他没到,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有接,他们就赶了过来。他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本来离医院就不远,所以同事要过来很方便。他们闯进屋时,他正躺在血泊里。(这当然是同事们后来跟他讲的,那时他已昏迷不醒。)他们把他的脚抬高起来以保证头部不过量失血,接着是抢救、止血、缝针、输血……最后他活了过来。接下来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罗恩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沈芸问。她发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罗恩不知道为什么,把这归结为鬼使神差更容易些。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干了,所有冲动型的自杀都是这样的,并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做了,似乎有人在唆使,而你也認同了这种说法。

沈芸经常去看罗恩,帮他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他一直在休单位给的病假,鉴于事件重大,单位同情地认为他至少应该休息半年,等精神和体力完全恢复再去上班。他脖子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但他不愿出门,总在电脑前面打游戏。他花了不少钱买游戏装备,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坐在电脑前。要是沈芸不打扰他,他会很高兴。沈芸每星期来看他三次,她不来的时候,他就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她上次留下来的饭菜。

沈芸打定主意要让他的家焕然一新,她以蚂蚁搬家的耐力,不动声色改造他的家。她为他换去了旧的颜色沉闷的窗帘,把旧的沙发罩去掉,买了新的来换上;她悄悄拆除了浴室里破损的镜子(有一次罗恩不小心把它打碎了——他是这样解释的,沈芸则认为他是因为不想照镜子才把它打破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这个家的成员,一个主妇。她一直对徐娅的理家能力持否定态度,不欣赏徐娅不把家当作一个重要的场所来经营,只当它是一间旅馆。最后徐娅也像过客一般匆匆离去。沈芸没去过徐娅现在的家,不能对她现在的生活评头论足。沈芸需要在家里营造出那种温馨甜腻的氛围,就像一个粉红或淡黄的冰淇淋甜筒。她为罗恩买了几件衣服,希望他穿上后有一个崭新的心情,但他几乎不出门,这些东西就搁置一边。

晚饭过后,他们经常坐在沙发上聊天。有一些话题是从来不能提的,沈芸从来没有提过徐娅,没有提过那些旧日的时光,那些他们坐在一起喝啤酒的日子,没有提过赵岗、杜梅拉、滇池、游轮。她没有说徐娅现在怎么样了,没有说她不应该那样对待罗恩。徐娅并不是因为要补偿赵岗才离开的——她以前做过一件错事使赵岗丢了工作,现在她要对他有所补偿——不,并不是这样,她只是在他们俩之间做出选择。她选了赵岗——那是她少女梦的一部分。

徐娅和赵岗结婚了,发来了请柬,请了沈芸还请了罗恩。沈芸以为罗恩不会去,罗恩却说想去。他们去吃了酒席。这下子沈芸为罗恩买的衣服就派上了用场,他在棕色外套里面穿上了黑色的高领毛衣,挡住了脖子上的疤痕。他长胖了,新夹克紧紧贴在身上。沈芸为他的头发喷上了发胶,让他闻起来香喷喷的,于是徐娅一见到罗恩,就马上跑过来抱住他,说看到他来真是太高兴了。她的高兴是真的,她的兴致勃勃也是真的,她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把罗恩介绍给来参加婚礼的其他人。除了到台上按照主持人的要求表演节目外,她几乎忘记了赵岗的存在,赵岗就像很多可怜的新郎一样,被春风得意的新娘遗忘了。(婚礼是为新娘而存在的。)罗恩被拉到台上和他们一起合影。沈芸并不担心,罗恩是不会被抢走的。徐娅只是在做另一种补偿,对此,罗恩也是知道的。“罗恩就像我的哥哥。”徐娅逢人便说。

沈芸并不恨徐娅,也许一直都没有恨过。这时候她有点心满意足,不知道那些来参加婚礼的人怎么看她和罗恩,也许会觉得他们是夫妻?他们体型相似,走路的步态相似,连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是一致的,他们当然会以为他们是夫妻。为什么不呢?说不定还会以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对呢。席间有几个中学的同学,但没有杜梅拉,说不定有一天她还会碰到杜梅拉。杜梅拉应该已经很老了。如果真的碰到她,沈芸就会告诉她,你当时弄错了,你就是一个二维的、平面的人,你会这样是跟你所处的那个时代分不开的,你所处的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平面的、二维的时代,你们想问题都太平面了。她想杜梅拉听了以后,肯定会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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