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在罗巴死亡之前,我们已参加过他三次葬礼。我们初次见他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在梧桐镇北街的理发店里,他蚊子似的悄悄推门进来,沿墙滑行到我们身边,似乎和我们一样担心被人发现。他贴墙站着的样子像极了颤抖的蜘蛛,过了很久,才发觉我们的存在,又花了一点时间断定我们没有危险,才露出同谋者的笑容向我们打招呼,“嗨,我就是传说中的罗巴。”罗巴这个名字对梧桐镇的顽劣少年来说如雷贯耳,和钟馗有异曲同工之效,家长既用来恐吓孩子们的无理取闹,“罗巴就要从窗户里钻进来吃掉你了”,又极力避免孩子们与他见面。但现在我们面前的罗巴却是个面容平和的家伙,灰蒙蒙的神情里有种易于担惊受怕的气息,五十来岁,矮胖,过长的黑罩衫松垮垮套在身上,让人怀疑他正跪地出演一个侏儒,而不是站着。“喏,这是李小树,我就是传说中的冯铁。”冯铁介绍了我们。罗巴一只眼里依然是谦卑的审视,另一只眼里却立即就注满了友好,朝我们伸出干巴巴的手来。我们这就算认识了。
等所有顾客都走光了,罗巴才像从黑暗走向光明一样走到年轻的理发师李茶面前。李茶是个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的美人,只因她离异,便成了很多人的觊觎对象,当然也包括我们。我们经常夜里一起或独自想象她。但罗巴显然不是这类人,他一大一小的眼睛朝李茶拼命扑闪,似乎预料到对方即将产生恐惧,而要先将之扇灭。他说:
“我想化妆成一个死人,可以吗?”
我们被当作罗巴的同谋一起被轰出门,在愤怒中更加身材毕露的李茶用洁白的手指指着我们骂,“你们总有一天会成为罪犯。”我和冯铁都笑起来,并且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无以名状的满足感。能让李茶开口对我们说句话,我们夜晚的想象就可以立在坚实的大地上。然而,罗巴却很忧伤。他看着天空问我们,“对一个等死的人,为什么人们也会拒绝他最后的请求?”他语气中的苦闷和真诚让我们笑得更欢了。冯铁几乎是开玩笑说,“如果你真的想死,我们就愿意帮你。”于是,罗巴邀请我们有时间去他家里坐坐。
这一年,冯铁十六岁,我十四岁。一年前,穿镇而过的月亮河突发洪水,我妈妈死于其中,半个月后我爸爸也因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或者伤心过度而死亡。不久,冯铁忽然出现在梧桐镇,从他到达的当天起,我就开始和他形影不离。他尽管是个流浪的外来户,但活得并不狼狈,除了强行给一些门店打工外,一定还干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勾当,这使得每隔几天我们就可以喝上一点酒。在一个雨敲屋脊的初春午后,我们无事可干,决定赴罗巴之约。
罗巴像个僵尸从门后跳出来的样子,让我们怀疑敲开的是坟墓。他双颊和嘴唇都抹了浓重的胭脂,一身笔挺的寿衣,脚上是双仙桥荷花鞋,看上去简直像个活脱脱的死人。我已经想溜走,冯铁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打扰你了吗?”罗巴略一皱眉,瞬间又计上心来似的眉开眼笑,“没有,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在演习葬礼呢,请你们观赏。听好,一定要给我提意见。”他把我们强拉进去。
院子中央站着一棵两人高的石榴树,角落里正冒烟,尚未烧尽的纸钱像黑蝙蝠一样在空中乱飞。房间里的家具和布局让人恍若回到了十年前,但又不能说疏于打理,能看出来罗巴每日最大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勉强保持原样。站在干燥而刺鼻的烟雾中的罗巴,与其说在审视我们,倒不如说窥测我们眼中的他自己,他问:
“我这样像不像一个死人?”
从这一刻起,直到他真的死去,只要我们出现,这是他每隔几分钟就要问一次的问题。为了像个死人,他不仅花样百出,而且不计血本。梧桐镇唯一一家寿衣店把他看成最大的主顾,因为只有他频繁光临,仿佛死亡可以随时重新进行。七里八村與他有关或无关的葬礼他都不请自去,观摩取经,据说有几次想替代死者躺到停尸台上去而被追打。为了得到最为真实的答案,他不怕触犯众怒选择了一种危险而科学的验证方法,先是夜晚后来是白天,突然出现在人群集聚的地方装鬼,如果人们惊惧地散开,他就自认为成功了,反之则懊恼不已。尽管他据此不断改进,但人们一旦识破了把戏,就不再搭理他,任凭他在周围像个鬼一样飘来飘去、蹦来蹦去,吐舌头,翻眼睛,也不给一句评价了。他因此挫败感与日俱增。梧桐镇人也并不谴责他,权当看马戏表演,同情地称他为“无公害的活鬼”。
在我们和罗巴逐渐熟稔后,如果有幸能让他不谈死亡,那么他的话题一定会围绕“如果我有个儿子”展开,他满面神往地说出许多丰满的细节,但听上去怎么都像在虚构上辈子的遭遇。梧桐镇人对罗巴的过去讳莫如深,仿佛那是整个镇的耻辱,所以我们并不知晓。有一天,罗巴正说得兴奋,突然就陷入了沉思,又突然目光如炬地看向我们,似乎有个想法灵光乍现地形成了,“这下我终于明白葬礼为什么不像那么回事了,”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那就是因为我没有儿子。”他接下来的请求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你们叫我爸爸吧。”
此后罗巴每次见到我们的第一句问候便是,“你们今天可以开口叫我爸爸了吗?”我们总是紧咬嘴唇,摇头拒绝。这让罗巴变成了一个颇有心计的人,他开始想象一个父亲的角色,先是买来古里古怪的糖果送给我们,不仅搜刮了梧桐镇的所有日货店,而且远赴县城。接着,邮票、香烟和酒、变形金刚、货真价实的刀摆在了我们面前。我们照收不误,但依然没有松口。能看出来,罗巴似乎也乐在其中,履行一个他从未体验过的父亲的责任,让他甚至暂时忘了装扮死人。他请我们去县城看电影,玩摩天轮,还率领我们坐了来回一个小时的火车。当然随时没忘了提出那个问题。我是无所谓的,觉得有这样一个爸爸并不坏,但冯铁警告我,只要他没喊,我绝不可以擅自出口。他似乎在期待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我问他时,他否认,但转口又说,也许有,不过他也不知道。
秋天了。一个满天火烧的黄昏,我们推门进去,看见罗巴站在石榴树下。他魔怔似的颤抖着,很久。他看向我们时已满脸是泪。他像是拿定了最后主意,就要付出最珍贵的东西那般哑着嗓子说,“既然那些都无法打动你们,叫声爸爸就那么难吗?那么,那么。”他伸手从树上摘下一只石榴来,那股狠劲像一个小孩在亲手毁坏自己的玩具。他低头向我们走来,到近前时,猛抬起头,满面虔诚,泪如雨下,双手递过来。冯铁接了,漠然看着他。他呆呆看着冯铁僵硬的脸。突然,他失去了自控,像个真的僵尸那样蹦跳起来,超出我们想象的高,还一边扯嗓子尖叫,接着又发出被凌迟的人才能发出的嚎啕声。他跑向石榴树,将所有能钩到的石榴全摘下来,砸向地面,砸向墙壁,砸向我们,砸向虚空……石榴溅出血来。他边砸边痛诉,“既然没人叫我爸,我还要你们做什么。你生再多的籽,都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种你。我为什么要给你浇水、施肥,我为什么要看着你长大,我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啊,我怎么才能死去!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儿子。如果你活着,我也可以不要儿子。但你死了,我活着。”
我们看着。
他又抓起锄头,要将石榴树挖倒。冯铁制止了他。
冯铁喊,“爸。”
几近半月,高烧谵妄的罗巴躺在床上对我们呓语不止,声音像发自另一个他被迫进入的世界。但我们总算能从中拼凑出罗巴的故事。他三十一岁时,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似乎永无终结的幸福感,不仅使他忘记了危险的存在,更加速了危机的提前到来;一个从城市流落到乡村的电影放映员引诱了她,用的不过是她从未听过的陌生词汇,还有身为知青的他其实也回不去的城市。他们一起为此激动得满面潮红。电影放映员超出上级计划增添了在梧桐镇放映的次数,得到热情称赞,而罗巴是叫好声最响的那个。当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时,电影放映员的种子已经在他妻子肚腹里埋伏了四个月之久。罗巴包容了一切,或者他认为自己能包容一切,不管怎样,至少他没有声张。在日复一日临近妻子生产也是生命终点的时光里,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爱。他决定,对“那个并非自己骨血的东西”要视同己出;没有人要求他,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和她做出保证。这自然让她愧疚,但他不明白这为何又让她反感,“我对你的大度一点也不理解,如果你做出一个男人的姿态来……我可能会好受些。”出来的是个半死不活的女婴,一点也不像他,他早有预料,但依然难抑悲愤。他没有时间舔舐自己早已豁开而如今更猛然撕裂的创口——妻子产后大出血。勉强救过来,但医生的话瞬间重又将他打进地狱:她的元气是彻底毁了。他追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医生说,“即使她能苟延残喘,也不可能再生育。”还在急救室外揪心等待时,一个罪恶的念头就盘旋在他脑袋里驱之不去:哪怕她只剩一年生命,他也要让她生出自己的孩子来。这样对她的爱才能在这个让他感觉孤苦伶仃的人世间继续,而且,可以对抗她无可挽回的背叛。然而就连这也注定是奢想。一切都是那男人导致的!不,是不该出来的女婴。如果她不存在,妻子就不会大出血,那么,哪怕她出轨一千次,他们也会有孩子,他就可以对一切视而不见假装他们的爱是圆满的。他想杀了女婴,只是担心妻子伤心才没有动手,而妻子也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出半年,她就瘦成了枯萎的麻秆,她看着镜中的脸对他笑意洋洋地说,“这下,我也算是偿还你了。”他不要她的偿还,至少这种偿还是他永远也不想看见的,他抱着她的头整夜泣不成声。妻子比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生命将尽,而且算准了日子,在香消玉殒的前夜,受召唤的电影放映员如约而至,要带走女婴。他不顾尊严请求妻子允许他将女婴留下,并问为什么。妻子集聚起的微弱眼光慢慢汇成一条不信任的汹涌河流,劈头盖脸将他湮没了,“我不觉得你会善待她。”他在夜色中追赶电影放映员和寄寓着他恨意的女婴,像只被剜去心脏的狼一样嚎叫,“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他相信一旦有个自己的孩子,就能和那个电影放映员变得平等,过往就会成为噩梦里的玩笑,真正的原谅就会在他的灵魂里覆盖一切。他希望原谅一切,尽管他从来不确信自己能做到。
复原的罗巴站在石榴树下,对我们说,“十五年了。”安葬妻子的那个下午,他种下了这棵树。它让他感觉既哀伤又亲切,每天他都会和它说上一阵子,不在乎它是否听懂,不指望它回应,也从来不用担心它对他厌烦了。然后,他以神秘口吻告诉我们“她就埋在树下”,“你们看,她的尸体可真够肥沃啊,石榴结得这么好。”他脸上逐渐漫出酸溜溜的嘲讽,他又跳起来,摘下一只,咬进嘴里,声音干涩而模糊,“这么多籽呢!”我能看出来,石榴树从没有带给他安宁,他也明知道,却就是需要它。那天罗巴的最后一句话我终生都无法忘记,“我偶尔还是想杀了她。”
我们开始尽力满足罗巴装扮死人的愿望。可笑的是,当他躺在床上悲痛欲绝时没想到死亡,而一旦重归活生生的状态,又迫不及待地玩起死亡游戏。我们无法知道在这之前他已表演了多少次,但一定没有现在这般投入和红火。罗巴玩起游戏来是个特别不顾别人感受的家伙,无所不用其极,明知自己活着却非要求酷似已经死去不可。他请来和尚道士和乐队,买来上好的棺材和花圈,制作灵位和墓碑,建造墓穴,给我们买来孝衣孝帽孝鞋,雇来抬棺材的和厨师;他们都来了。他亲手写请帖邀请梧桐镇人来参加他的葬礼,没有一个人来。我提醒他,如果我们也化妆的话,会更像他心目中的孝子。他欣然同意,将我们送进李茶的理发店,掏出足够的钱请李茶按照最孝敬最悲伤的孝子应有的模样打扮我们,我们总对李茶百般挑剔,以便能多逗留在她身边。
死亡和送葬过程变得越来越绵长和精致,越来越不像真的,却越来越符合罗巴心意。只有我们让他觉得需要永无止境地改进,他躺在棺材里边装死边指挥,“你们一定要不能再多一分悲伤的悲伤,一定要像孝子,像我的孩子!”第三次葬礼是从一个夏日清晨开始的,罗巴在锣鼓喧天中躺了一天,黄昏时,他想在合棺前爬出来方便一下,却发现自己已四肢麻木。只好由我们搬他出来。这时,我们在他的寿枕下发现了一把枪。
紫黑色枪柄上刻着金色的“罗”字。罗巴对枪的来路给出了很多解释,就差点没说是电影里的红军战士扔给他的了,但我们一概不相信。当夜,我还发现了一个平日里或许不该忽视的细节,罗巴匍匐在石榴树下,挖出什么东西,又换地掩埋。他一定经常换地方,似乎生怕自己轻易就能找见,就像一个人担心如果凶器手到擒来,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想那是子弹。
但罗巴的枪第二天凌晨就不见了,和枪一起消失的是冯铁。不用怀疑,他偷走了。不出一月,罗巴郁郁而终,我无从判定枪的失踪是否加速了他的死亡。也許枪在,他的人生还有目标。我埋葬了罗巴,像个朋友,而不是像个儿子。然后我也离开了梧桐镇。
十五年后,我才重新见到冯铁。
十五年里,我流落在西南的几个城市,干过七八种工作。到达柳州时,我手头有些打临工积攒的钱,就承包了几亩茶山准备定居下来。以次充好的生意做得不错。没有经过挑选,两年后我和一个粗壮而敏感的乡下姑娘结了婚。日子尽管像温吞水,却也没有冰冷过,我们生了个正常的孩子。但在一个冬天,我对她说我得离开了。尽管她感觉没有预兆,但也没问为什么,孩子留给了她,还有茶山和茶店。在川南、湘西和鄂北,每一个城市里我都幸运地找到了收容自己的地方,又陆续和三个女人保持了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或长或短的时间过去,我一般会选择在一个无雪的冬日清晨失踪。但第十一年,我的惯用伎俩在一个苏州女人那里遇到了麻烦,她离过一次婚,可算是个有钱人,虽然精于世故,却毫不吝啬地装点我们的生活,而且对爱的表达虔诚、火热,甚至有些不顾尊严,这让我们在四年后差点结婚。在商定婚期的那天晚上,我发现她真是个独一无二的配偶,至少相比我无可挑剔。那我为什么非要离开呢。我说,请原谅,我想明天走了。她睁大鳄鱼般的眼睛,感伤渐渐吞噬脸庞,可能是这种情绪压迫着她说出:我不过是你抛弃的又一个。我曾把那些女人的故事讲给她听,我只是想说点真的,才能偿付她。我说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终于说,我们都抵不上你的梦中情人吧,你一定有。这句话点醒了我,我才想起来,她们和李茶是有共同点,比如短而秀挺的鼻子,吃饭时温文尔雅的表情,喜欢跷起兰花指,还比如面前这个女人常用洗发水的味道。和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幸福的可能性很大,她比我还了解自己,她对我的厌烦要很多年后才会慢慢到来。她说,那你就一定有着其他目的,比如你是个间谍。这让我们都笑起来;她已开始给日后的怨恨寻找出口了。我们和平分手。吃散伙饭时我喝得有点多,我好像动情地对她说,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但我的体内似乎被灌注了某种使命,从柳州起我就抗拒,但直到今天仍然证明抗拒是无效的。第二天清晨,天空飘雪,我离开了,有些遗憾和悲哀。我身上只有她送给我救急的钱,还有,那三颗子弹。我从梧桐镇带了出来。天蓝色的子弹上面刻着“巴”字,我透过它看向灰寂的冬日天空,多年来第一次有些明白我是在寻找什么了。
我下火车时,才意识到这是离梧桐镇最近的城市。我找了一家旅馆蒙头睡觉。正午,我醒来,窗外一片宁静,像是世界突然陷进了地窖里。我感觉这样的宁静绝不正常,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接着我看见西边天空被烧得通红,一定是有人放了一把火,我无事可干,决定去看看。然后,我见到了冯铁。
他站在街对面,穿着保安制服。他艰难地向我走来,仿佛我们之间远隔时空。小树,他喊道。他用的还是多年前那种柔软而无辜的声调。就这样,十五年后,我们又见面了。
“有人想烧了仓库。”他匆忙解释说,看样子似乎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他脸上汗如雨下。他似乎对我的出现胆战心惊,这让我觉得,这场火不过是要引我来与他相见。在三个街区外的徽菜馆里,我们坐下来。我能看出来,这些年他活得并不如意,而且气质也变了,或许是爱情带来的变化,显得温文、敏感而笨拙,他伏在桌面上,低着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穿上了紧身花衣。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和我说话。但突然,他说:
“你还记得梧桐镇吗?你还记得月亮河和李茶吗?”
我说,“都记得。我还记得罗巴。”我开始说这些年来的遭遇。他几次想打断我,但忍住了,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透出对自己过去的距离感,仿佛因为某种害怕而宁愿假装遗忘。我讲完后,过了很久他才说,“很奇怪。你看,我一直想要远离梧桐镇,十七岁,我直接去了北方,和俄罗斯一线之隔。但是,”他脑海中应该和我一样在想象中国地图,“好像我们一直在靠近。因为各种无法想象的机缘,我不得不逐渐撤回南方。”接着,他说出一样的话来,“似乎带着某种使命。我好像在寻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真想说,没错,是这样,我也是。然而他以一种难以忍受自己的眼光阻住我,继续用自怨自艾的口吻说,“经历的事情好像都是被迫的。我来到这里,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流浪了,但其实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有什么把我钉在这里,都四年了。”
这正好是我被苏州女人拖住的时间。“你是在等我吧,”我没能说出口。他眼里皱缩的光忽然又缓慢化开了,音调也变得柔和,“有时候我想,该是因为她吧。我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护士。我干保安,这注定我得经常打架,尽管我早学会了逃跑,但还是难免受伤。我躺在病床上,她第一次出现,我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睫毛下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我想他自己可能都没有觉察到的惊恐,我想我能理解。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我是个例外,没人来病房看我。连病友都因此自觉高我一等。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在这里呆久了,就会被你的亲人遗忘。尽管我从来没什么亲人,但仍然被她感动了。她说得那么感同身受。”然后,他陷入漫长的回忆,偶有撕裂的痛楚像支离破碎的乌云一样从他脸上滚过。我想,这种停顿中充满了对我们命运的暗示,仿佛我们正在出演一场戏剧,而当下每个角色都没有台词。我们只需要等待别人早已安排好的情节自动发展。他终于说,“我爱上她了。已经三年。她叫吴月。我们原打算下月就结婚,但现在有个事情得先解决,有人在追求她。”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像有股外在的仇恨正无法阻挡地侵入他內心,“曹茂,一个瘦得跟发育不良的虾米没两样的家伙,只因为他姓曹,所以经常去一家曹操餐厅。他是个混黑道的小头目。那天,吴月也去那里见个朋友。他尾随她,把她堵进一个死胡同。他要强奸她。她后来告诉我,他已经剥光她了,却突然停止了动作,一寸一寸地欣赏她,然后满怀歉意地对她说,‘我怎么能强奸你呢。我得追求你。我现在倒希望她被强奸了。我不会嫌弃她,我们会按部就班过下去吧。那个狗日的姓曹的,他竟然要来找我谈判,就在今晚。”
我想说我会和他同仇敌忾,让曹茂来吧,我们今晚就把事情永远解决掉。然而我看见,尽管泪水已在他脸上肆意横流,但他却又像面对人生最大的决定那般肃穆而冷静,然后,然后他掏出我早知道在他手里的东西。
我又见到了罗巴的枪。
三颗子弹开始在我怀里蠢蠢欲动。它们天蓝色的光芒灼得我肌肤生疼。他没有编造来源,一种震怖的神情清幽地在他脸上荡漾开来,他摇晃着枪,看着我,就像看向遥远的过去说,“那天凌晨,我手一碰到它时,就感觉被什么魔咒击中了。”我在想,罗巴可能也希望枪消失,那样他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甚至可以说完成了心愿。冯铁吹着冷寂的枪口,接着朝虚空开了无声的三枪。“但它就是个玩具。我找来的子弹,没有一颗匹配它。我们总得打响它,它才是枪!”他眼神中似乎有种期待,然后,他终于说出口了,“也许只有罗巴的子弹才能推进枪膛去。”这简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诱惑。我们相对大笑起来。我艰难地拿出那三颗子弹。
我们进入冯铁的租住房时已近黄昏。他拿出所有的藏酒,足够我们一醉方休。我又想起了少年时代我们喝酒的样子。一开始我们还偶尔聊着什么,然而他越喝越快,我们几乎不说话了。然后,我看见吴月推门进来了。她美得可真像一声尖叫。只有当年我根据罗巴描述而想象出来的他妻子的美差可比拟。在她面前,李茶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又想起罗巴曾说“这种美只能成为一种祸害”。我想我明白她是谁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必须搬开的障碍物。我的出现似乎让她惊惧,然而她等待气息稍定后只是说,“对不起,我来取我的东西。”
“等那狗日姓曹的一露头,我就干掉他。”冯铁不知何时已把枪举在手中,他捕捉我的眼光,似乎需要我给他勇气。我觉得他也许喝醉了。
“他不上来了,他在底下等我。我们能不能好聚好散,我不否认爱过你,但他出现了,我求你……”吴月没说完就哭起来。
冯铁像是没听到。他还在紧盯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们得找到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我并不明白他指什么,所以只是茫然点点头。我不愿意明白。我只是对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有些期待。“你明白我说的吗?”他又问。他是想让我阻止他吗?但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反对,就摇摇头。
像是有种不容抗拒的外力在掌控他的手。在子弹上膛的咔嚓声中,我好像听到了罗巴遥远的叹息。火药喷射而出。吴月应声倒地。他垂头坐在那里,似乎正与什么执念斗争,然后又站起来,走到尸体旁,开了两枪。
不知为何,我感到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