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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几年卢斯到宝林寺做义工,晚上住寺里,第二天凌晨6点10分聆听准时响起的钟声。她的生物钟与宝林寺钟声叠合,钟声过后,精神特别好,心里透亮透亮的。踩着钟声的余音她爬起来,为宝林寺做力所能及的事。自从大邺离世,她不再去宝林寺做义工,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突然不想去了。霍拉娜给卢斯分析说,“你不再需要躲避大邺,所以没必要去了。”卢斯认同霍拉娜的观点。
宝林寺坐落在第九座山,距离市区三十几公里,这里的人只有她听得见。“那只是一种幻觉或者回忆,”霍拉娜又说,“尽管大邺已经走了,你仍然在逃避他。”
卢斯不爱大邺,因为不爱,倒是从不计较大邺。他们的生活过得枯燥而平静。大邺突然离世,卢斯谈不上伤心,只有感慨:大邺不该这么早离开人间,他还不到40岁。
又是一天开始。6点10分,宝林寺钟声敲响。卢斯没见过敲钟的和尚是谁,她很想知道,却从不打听。到现在她还在猜测敲钟和尚。宝林寺大大小小和尚卢斯都认识,他们敲钟的形象在她头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今天的钟声有杂音,伴随着敲门声。她确定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那么,有人敲自家的大门。这是六月天气,桂城的清晨闷热。
马克利站立在门外,他熟悉的声音已经很遥远。卢斯不明白马克利这么早上她家干什么,他们快二十年没见了。
“我五点起床跑步,我是跑步过来的。”马克利说。
卢斯用陌生的眼光看着马克利。
“我可以进屋,不,你可以出屋来吗?”马克利小声说。
卢斯回头看了一眼,她这个无意识动作让马克利不安。他说,“如果你怕大邺吃醋,那就算了。”
“进屋吧。”卢斯的门全打开。
马克利轻踩步子进来,像个小偷或者偷情者。卢斯指指沙发示意马克利坐下,她进房间去换衣服。换掉睡衣出来,她关上房门。
“我这样冒失是不是太不好了?”马克利说,“大邺知道我来吗?我以前只见过大邺一面,记不住他的相貌了。”
卢斯说:“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可费了老劲。”马克利说,“你过得怎么样?”
卢斯不正面回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马克利双手绞缠,他盯住自己的双手,神色紧张。好久也没回答。“我并不想知道你赶早过来为的什么,”卢斯冷冷地说,“你回去吧。”
受到驱赶,马克利不情愿地站起来,他想看又不敢看地看了卢斯几眼,走往大门。跨出门,他回头说:“我和石荫离婚快三年了。”
石荫是卢斯当年的情敌。卢斯无言地拉上门。马克利在她门前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卢斯整理好床铺赶紧洗漱。今天是周三,学校家长开放日。卢斯要买好菜,下午提前下班做好给女儿送去。女儿上寄宿学校,初二了。卢斯不懂开车,学校偏远,打不到出租,她必须提前坐公交去。马克利意外造访乱了她的脑子,马克利石荫离婚,她谈不上幸灾乐祸,但也畅快。出了菜市场,她才发现自己买错肉了。上周日送女儿回学校时她有交代,要吃带鱼。卢斯返回菜市。匆匆做完食材准备工作,她挤公交车上班。
前面发生车辆刮蹭事故,堵了半个小时车。卢斯没有在乘客的怨声中下车换乘,她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静等交警疏通道路。下了公交,她还得步行好几分钟。她比往常迟到了半个多钟头。反正已经迟到,不如再迟到一会儿。她拐进百货大楼给女儿挑选裙子。到了单位,保安说,打卡机坏了,今天所有员工都不用打卡。卢斯高兴坏了。公司有规定,迟到一次警告一次,迟到累积三次罚款300元。办公室里人员不齐,平常憋坏了的同事趁打卡机出毛病都溜出去透气办私活。只有新员工小姚老老实实坐在电脑前干活,“卢姐,办公室来电话说等会要停电。”卢斯不喜欢小姚叫自己姐啊姐的,应该叫阿姨,说过她几回了,她有意不改。
“对了,卢姐,有个叫马克利的先生来找过你,你不在,他离开了。”小姚补上一句。
停电之后,行政办传来消息说,线路检修,晚上6点才来电,工作紧急的可以带回家去做。
卢斯得以有充分的时间为女儿做好吃的。每周三是卢斯最幸福的时刻,她看女儿吃美食讲述学校里的事情。周六中午接女儿回家,周日傍晚得送女儿回校,中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得见她女儿,留给卢斯陪伴女儿的时间不多。
看望女儿回到家快晚上8点了。城市里到处是黑影和灯光,黑影如白纸上一块块斑点,光明与黑暗相互切割。马克利从黑影里钻出来。他开车来的,是一辆豪华城市越野。卢斯还处在陪伴女儿的幸福里,见到马克利,她费了好大劲才收敛笑容。
“你一天之内找我三次,到底想干什么?”卢斯说。
“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见见你,听你说说话。”
“大可不必了。”卢斯丢下他。他跟上来,说:“我打听到你的近況,大邺已经不幸离世。”
卢斯停下脚步,狠狠地说:“跟你有关系吗!”
马克利被堵在门外,他不甘心,咚咚咚敲门。卢斯不饿,她操起手机给霍拉娜打电话。霍拉娜按下接听键,猜想卢斯没地方吃晚饭。卢斯说:“家里有饭菜,我没食欲。你正在吃饭,我隔会儿打你电话。”霍拉娜丢下碗筷,说:“你这时候来电话,一定有急事,说吧,不影响我。”
“你跟老公还好吧?”卢斯说。
“你听到看到了什么?”霍拉娜目光飞到坐餐桌上自饮自酌的老公,换一只耳朵听手机。
“我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随便问问。”卢斯说。
“你就不要绕圈子了,直说吧。”
“我想说的跟你们家无关。”卢斯说,“你还记得马克利吗?”
“记得,那个天杀的男人!”
“他今天找我来了,找我三次。刚才还在我门外,也许现在仍在。我想至少还在楼下。”卢斯说。
“他干什么来了?”霍拉娜提高声音,她为卢斯打抱不平二十年了。
“不是特别清楚,他说就是想见见我,想听我说话。”
“他早死哪里去了!你千万别理他。”霍拉娜疾恶如仇,“当年他害你多惨……他什么情况?”
“他离了。”
“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记住了,把他当狗屎。”
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半个小时。霍拉娜尖厉的声音在卢斯耳边久久不散。两人的友谊持续二十多年,相互是最靠得住的密友。
最近卢斯在追看一个家庭伦理剧,烂是烂,能看,看下去就舍不得丢。今天她心不在焉,心慌意乱。十点多她下楼倒垃圾。垃圾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平时都是早上出门时顺便拎下去丢进垃圾桶,碰上环卫工人运垃圾,她会直接扔垃圾车里。小区里有人散步,一群群黑影在昏暗灯光下移动。卢斯丢完垃圾,立在小道上左顾右盼。马克利果真没离开,他钻出车,拦住卢斯。
“那边有个亭子,我们能进去坐一会儿吗?”马克利向她发出邀请。
卢斯说:“我不会跟你坐的,你最好像二十年以来一样从我眼前消失。”卢斯甩开马克利,开启单元大门,阻止马克利进来。卢斯上楼的脚步加快,楼道因此发出重重的响声。
星期一,收发室送来一大沓信件,不是“中华英才邀请函”之类垃圾信件,是马克利直投过来的。从周五傍晚起,他连续送过来六封。他让保安接下交给收发室。信很厚,卢斯直接扫入垃圾筐。清洁工把它们拉走了。那些年,卢斯给马克利写过多少封信,她记不得了,马克利一封没回。卢斯怀疑他连信都没拆开过。丢掉马克利的来信,她略有些后悔,想看看他到底写些什么。已找不到。清洁工倒进垃圾车,环卫工人拉走了。
“马克利一连给我来了六封信。”卢斯给霍拉娜打电话。霍拉娜是医生,正在出诊。她医术高,获主任医生职称很多年了,奔她来的病人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时间再紧,她都尽可能多看一位病人。霍拉娜手机调在静音档,随着闪亮的光,卢斯的名字跳动不安。霍拉娜向病人致歉,接听来电。“信件全烧掉。”霍拉娜简短的一句话铿锵有力。得到霍拉娜支持,卢斯安下心来。
本周公司特别忙,周三这天早上卢斯没时间买食材,她计划四点钟去买肯德基送到学校。忙到下午四点半,卢斯还没忙清楚,同事人人都像打仗,她不好意思让别人替她干活。小姚哎呀一声说,“卢姐,你还不为女儿送饭去!你的工作我来做,大不了今晚加个班。”小姚态度坚决,卢斯不再拒绝。现在打上的士还来得及。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肯德基店。平常她尽量不让女儿吃这类东西。女儿特别爱吃,一边骂垃圾食品一边又离不开。
卢斯小跑过去,真是邪了门,今天买肯德基的顾客队伍都排到店外街上。正发愁,阴魂不散的马克利把车停在她前面。“上车,为小碟的晚饭准备好了,”马克利打开车门,推卢斯进去。坐進副驾驶室,卢斯舞动手臂,说:“你干什么?打劫?”马克利说:“坐好了,开车。”
保温瓶里的饭发出淡淡的香味,马克利说:“我妈做的,我妈特别拿手做红烧鸡。她今天买到了脆皮土鸡,真不容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老是出现在我面前,好不好?”
“也是巧,刚忙完公司里急事,差点错过你。”马克利说。“闻着这菜我流了一路口水,小碟一定喜欢吃。”
下班高峰还没到来,一路顺畅。以往周三,卢斯三点钟乘公交回去,做好饭菜,坐公交车到学校。很折腾。但按时到达学校,在母女约定的地点见到女儿,甜蜜感缠绕卢斯的周身,折腾辛苦都算不了什么。
这所私立学校是名校,收费昂贵,这座城市的人打破头也要送子女进来。家长不完全是贵族,有很多勒紧裤腰带送子女上学的家长。送饭不开车的非常少,学校新校区偏远,没先进交通工具困难更加多。学校停车场停满了车,学校周边的道路上塞满了车。马克利在离学校大门最近的地方停下。卢斯说:“你请回吧。希望没有下次。”
“我找个位置停好车,然后在学校大门口等你。”马克利说。
小碟吃到了烧鸡,她对菜肴赞不绝口,“妈,你手艺真好。周末我还要吃。”卢斯说:“我试着做吧,这菜,是买来的。今天公司太忙,都没时间买菜做饭。”
“以后让奶奶做好,送到你公司,你再送来呗。直接让奶奶送来也行。不,你太忙的周三,我就吃食堂好了。”小碟说。
“不光是送饭,妈妈想见小碟。你就是妈的魂。”
会见完小碟,卢斯往学校大门外走。她跟别的家长一样,一步三回头地看看自己的孩子。初中毕业,小碟一定能考上这所学校的高中。小碟聪颖,学习成绩好,遗传了她父亲的优点。他父亲从复旦毕业,成绩优秀。只是卢斯并不爱他。
马克利守候在大门外。他迎上卢斯。卢斯递给他保温饭盒,“我可能没洗干净,麻烦你回去再洗洗,学校条件不好。这顿饭多少钱,我算给你,还有租你的车。”
马克利笑道:“你就别埋汰我了。我们上车吧,车停得有点远,真没办法。”
卢斯走在前面,她走得快,朝着公交车站方向。“卢斯,你走错了,车在那边。”“不了,谢谢你。希望没有下次,下次我一定不给你面子的。”
卢斯跳上恰巧进站的公交车。这是起点站,车上乘客少。她掏手机看时间,跟往常周三一样。卢斯给小姚打电话,感谢她关键时刻帮承担急难险重工作。小姚说工作完成了,她正准备下班。卢斯看看窗外,天空黑,流动的车辆行进缓慢。周三周末,这一段路特别堵,路上跑的几乎都是家长的车。卢斯舒一口气,回程她不怕堵,堵多长时间她都能承受,只要送饭时不堵。
周六,正如卢斯猜想的,马克利开车来接她了。她不上他的车,他拉她。她不想在小区里跟他拉拉扯扯。她上了他的车。他们这是去接她女儿。女儿上初中住校后,第一次有车接回家。卢斯没向女儿介绍马克利,卢斯不跟马克利说话。出于礼貌,女儿跟马克利说个不停。
星期天傍晚,马克利过来送她女儿。
每周三,马克利带着饭菜来接卢斯,一起去她女儿学校。马克利母亲会做好多拿手菜,小碟喜欢吃。有了这个帮手,卢斯轻松很多,不用再赶回家做饭再匆忙赶学校。她嘴上不说,心里认可了这种方式。
大邺去世前后,卢斯都不爱去婆家。她不爱大邺,对他家里人没有感觉。十几年来,她跟他家人不亲,不得不交往时,双方客客气气的。卢斯不是独身主义者,在马克利那里感情严重受伤害,她并不恨所有的男人。她需要嫁人,再不嫁年龄就更大了。人家介绍大邺给她,她不挑,她木然地跟大邺恋爱结婚。大邺是笨拙的工科男,死读书死工作,书读得好工作干得棒。就是不懂生活。卢斯不指望他,因为她不爱他。卢斯不为他多做什么,大邺也不计较。大邺是个“粗人”,他没有“生活”那根弦。
作为回报,她终于答应吃马克利的饭。马克利安排饭局在一个温馨浪漫的酒馆里,那地方菜不一定好吃,但情调应当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以前卢斯听同事们说过。大邺活着时,卢斯期望大邺能带她去一次。大邺并不晓得有这样的地方,卢斯不会主动说。如果大邺有过一两次浪漫的主动,生活情趣稍微有点,两人的感情生活不会过成这样。大邺看来,两口子过日子就像两堆沙子掺在一起而已,他不明白应该还需要水泥将沙子有机地和在一起。卢斯自作多情而已,她不怪自己提出非分要求,也不指望大邺真的做到那样。
出门前,卢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好多年没有精心打扮了。这些年她没有义务打扮给别的男人看。当年,她为了得到马克利赏识,费尽心思。多年后,她重捡打扮技艺,竟然为的还是马克利。她骂自己贱,但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
马克利订了个好位置,在一个角落,不显眼,视角特别好。马克利早早等在那里,见到她,他立即站起来,弯腰伸出手牽她。她的手没有伸过来,不经他引导,独自坐到他对面。
“你今天好漂亮。”他说。
卢斯不说话,面部没有表情。她两眼看着窗外。“窗外风景真不错。”他配合说。“你是个很会打扮的女子,审美水平比一般人高许多。”马克利极力赞美她。她不说话,内心的涟漪却在微微荡漾。
“你二十多年前就很会打扮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会打扮的姑娘。”马克利继续说着,“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马克利使尽拍马屁能事。他为她续上茶,问她想吃点什么。她淡淡地说随便。马克利没有说“没有随便这道菜”,他说:“你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为你做主。”马克利挥手叫服务生。
“要份法国扣+雪里红,一份东京白,”马克利说。服务生在单子上写下两份菜名。“谁吃?”卢斯逼视马克利,马克利惧怕她的目光,口气软弱地说:“你都不喜欢的话,我们换。”他又点了几样,都被卢斯否定掉。马克利说要是你都不喜欢,我们坐一会,另外找一家吧。“行了吧,谁有那闲工夫!”卢斯说。僵持了一会,马克利微笑着对她说:“你大概还没饿。”
“谁说我没饿,我饿得肚皮贴背皮!服务生,给我来份法国扣+雪里红。”卢斯呛马克利说。
这家餐馆菜名奇奇怪怪,为了突显浪漫,什么名字都敢取,什么样的搭配都敢要。菜上来后,卢斯不紧不慢地吃。马克利大松一口气,他小心地顺着她说话。卢斯话还是不多,不谈她自己也不想听马克利谈他自己,她不想了解马克利过去的二十年。她判断马克利一定过得不错,开那么豪华的车便是证明。
马克利是个画家,当年她喜欢他的画,喜欢他写生过程的帅气。那时候马克利是个不出名的画家。现在他出不出名,卢斯不知道。他从她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年。马克利谈到最近的一次画展,是一个全国性的南北画家大展,是在上海举行。云集了国内顶级画家。卢斯并不爱听,说到一半马克利不说了。“干吗停下?继续说呀。”她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谁说我不感兴趣,我兴趣很大,说呀!”
马克利尴尬地为她续茶。
“你眼神怎么了?茶不是满满的一杯吗?”
马克利尴尬地放下茶壶,说:“那我到底说画展还是不说呢?要不,我们换个你喜欢的话题,你开头。”
卢斯昂昂头,又低下头去喝汤。卢斯不言语。马克利紧张,全身冒汗。他的头发都湿了,像刚洗头还没抹干一样。
卢斯玩手机。她偷偷拍下一张餐馆照片发给霍拉娜。对方回说这餐厅我去过,挺好的。卢斯偷拍马克利“下半身”,照片里有餐桌饭碗茶杯。霍拉娜回说,你在跟一个男人约会?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男人是马克利,这样的话我喷死你。卢斯给她回了一个大笑表情。
什么情况?给姐们说说。
没什么情况。卢斯说。
这是好事呀,说说呗。
就不告诉你。
讨厌……马克利最近怎么样?还缠着你吗?
卢斯用暧昧的表情符号回答。
卢斯将马克利撂一边,马克利不好阻止,怯生生说:“饭菜凉了,快点吃吧。”
“我吃饱了。”卢斯说话间,起身抓起自己的包,离开座位。卢斯自个儿走出餐饮,马克利怕她“走丢”,掏出两百元给服务生说买单,不用找了。卢斯甩着手包沿街道溜达,马克利跟在后面。“请保持距离。”卢斯警告他。
前方有一家大百货店,卢斯逛进去。这里高档衣服不少,卢斯看看摸摸,终于在一家品牌服装店前提出试衣服。都说那衣服很适合她,她自己也满意。
“买。”马克利对店主说。
“不买。”卢斯说,“我是说不要你买。”
马克利从店主手中抢过票单去交钱,卢斯逛到下一家。她又看中了一套衣服,在她反复试穿过程中,马克利提着衣服赶上来了。卢斯说:“要么你退货,要么我付你钱。我不要你买衣服,你我是什么关系?!”马克利说:“你看你,太认真了。”“你才知道我是个认真的人?”“我有错,向你道歉,向你道歉二十年,道歉一辈子。”
这套衣服与卢斯相配,像是给她量身定做的。“买。”卢斯对店主说。马克利手快,又把票单抢走了。
女人逛街不累,马克利累得不行,但他耐心跟着。马克利开车送她回家,“你眼光真不错,衣服选得棒。”卢斯只看窗外,她坐后排,当他是路人甲。
“我的新车到了,明天去提新车。”他说,“新车副驾驶是你的专座,谁也没资格坐。”
到达卢斯家楼下,卢斯推开车门,说:“谢谢你请我吃饭陪我逛街。”
“衣服。”他下车提上衣服,赶在她关单元大门前脚跨进去。
“你花的钱,衣服归你。”卢斯说。
“你就别拒绝了,当我第一次赔罪吧。我对不住你二十年了,现在终于有机会赎罪。”
“拿回去,”卢斯说,“你强塞给我,我会丢进垃圾筐去,你信不?”
“我信。但我希望你接受我的诚意。”
马克利跟她上楼,她开门后,把他阻在门外。马克利说:“你可以不让我进屋,但让新衣服进屋,主人抛弃它们,它们好可怜。”
卢斯坐到沙发上。
“是我,姐们。”她给霍拉娜打电话。
“幸福死你了,招吧,他是谁?”
“他还在外面,提着给我买的新衣。”
“马克利伤害你太深了,我希望门外站着的不是他。”
“确实是他。这两三个月来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你脑子烧坏了吗?”
“我很清醒。”
“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你一步步原谅他接受他,还说没想?你已动了芳心。哎,也罢。”
“你不知道,他乞怜的样子好可爱。”
“你是报复。对,必须报复。”
“不,不,”卢斯说。
两个好姐妹聊了一个多小时。“馬克利还站在你家门外吗?”霍拉娜说。
“我想,是的。”卢斯说,她向门边移步,她看到了猫眼外面的马克利。
“那我挂了。”霍拉娜说。
卢斯拉开门,侧身伸出一只手。马克利灵敏地递上新衣服。卢斯接过来后,关上大门。
“谢谢,卢斯,非常感谢!”
寒冬季节,卢斯得到马克利邀请:到海南度假。卢斯格外紧张兴奋,她问霍拉娜怎么办?
“怎么办?去呀,小碟搁我们家,我来照顾。”
“可是,她初三了,学习很紧张,业余时间还要补课。”
“我们家经历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放心跟马克利度假去吧。”
飞机在晚上8点抵达海口,一下子从严寒进入初夏。在机场更衣室脱掉冬装,他们上了前来接应的小车。马克利在海南有业务,客户出面接机。
马克利事先订了五星级宾馆的一间豪华套间,卢斯拒绝跟马克利同居。马克利临时为她要了另一间。两间房不同楼层。两人商定休整一下,一刻钟后大堂见。马克利把低一层楼的房间给她,她下电梯时,他说:“等下见。”
晚上,海口有风,但夹着热气。吃了饭,两人散步。11点多,返回宾馆。“其实,我们可以不用两间房的。”马克利还在争取。“不行,男女授受不亲。”卢斯微笑着说。
“那么,晚安!”
“晚安!”
不是异地床的问题,是兴奋,卢斯睡不着。想跟霍拉娜微信聊聊,又怕打扰她。翻来想去,更加睡不着。马克利那边也没什么响动。她试着给霍拉娜发微信:姐们,睡了吗?我睡不着啊。
没等到霍拉娜的回复,马克利电话来了:“睡了吗?”
“睡了,睡着了。”
“对不起,打扰了,你继续睡吧。我想你,睡不着。”
卢斯无声地挂断电话。
霍拉娜还是来微信了:幸福得睡不着吗?
我认床。卢斯说。
少虚伪了。霍拉娜说,睡在哪儿?
我单独睡,没答应他的要求。
算你还有点骨气。
这家宾馆位置特别好,安静,设施一流。
你说的这家宾馆,我以前住过,那次在海口开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印象挺好的。
你说我怎么办呢?
你就别装了,给姐们还来这一套。你是太得意了吧。霍拉娜调侃卢斯。
你讨厌。卢斯给霍拉娜撒娇。
两人关系情同手足,无话不说,什么过头的话也伤不到对方,再吵过闹过,转身就忘。
在海口玩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坐动车去三亚。海南的天空特别蓝,是他们少年记忆中的蓝。这趟动车人少,他们买到头等舱。车厢里为数不多的乘客兴奋地说话,他们都从大陆来,他们好久没见如此蔚蓝的天空了。
他们的宾馆在海边,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近看,沙滩上满是游人。由于卢斯仍然坚持不同居,马克利在原计划上增加一间房。这回两人的房间紧挨着,他们能站在阳台上说话,共同欣赏海边风光。
“这么好的风景,应该拍拍照。”马克利提议说。
“你过来吧。”
马克利受宠若惊,立即过来。马克利是画家,会摄影,他给卢斯拍的照片都很好。卢斯很满意,她立即晒到朋友圈,发给霍拉娜。
美死你。霍拉娜还附了一个捶打的表情,善意地讽刺卢斯。
在阳台上玩着,马克利几次想趁机拉她的手抱她的腰,都让卢斯化解了。马克利不生气,他提议去天涯海角玩。
打车到天涯海角。游人如潮。林子里好几对新人拍结婚照,路边巨幅婚纱摄影广告照很吸引人。照片上的男女主角都是明星,帅男靓女。
“化了妆,你比她还漂亮,”马克利指着广告说,“不,你不用化妆也比她漂亮。”
“那你呢?”
“我嘛,就是整了容也不如他帅。”
卢斯大笑起来。
两人向海滩走去,马克利问她坐不坐电瓶车,她说不坐,走着游览才不会错过风景。卢斯第一次来海南,以前大邺好多会都在海南开,她本可以有许多机会跟他来。她不打主意。她既然不爱他,就一次也不要主动提出跟他出游。
卢斯脱了鞋去戏海水,马克利为她提鞋背包,偷拍照片。等她疯玩一阵“上岸”来时,他让她看照片。
“拍得真好。”她说。
他手臂趁机攀过去,被她打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路玩到“天涯、海角”。游人们自觉地排队拍景,马克利在较远处取景,他拉镜头,将卢斯“镶”在景里。效果仍然很好。马克利有技艺,他巧妙地把多余的人和物切出画面。追捧“天涯、海角”的游人太多,站在队伍里挨近拍摄,需要花很长时间。马克利很轻松就搞到手了。卢斯看过大邺在“天涯、海角”的照片,基本上是合影。也有同事朋友说过,要想在“天涯、海角”留下单影,除非深更半夜。
一路有椰子卖,十元至十五元一个,马克利买了两个,每人捧着椰子边吸边游。后来他们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面朝大海。太阳很大,天气热,厚实的树阴阻挡不了多少热气。马克利准备了两条毛巾,递给她一根。她擦了汗,他接过来去附近的水龙头下搓洗毛巾。那是饮水用的,排长队的游客正往矿泉水瓶里灌水。马克利等不及了,而且他在水龙头下搓洗毛巾可能会引来游客不满。他在摊点上买了几瓶矿泉水回到座位。马克利用矿泉水清洗毛巾后递给卢斯。卢斯接过凉爽的毛巾继续擦汗。
傍晚,赶车的游客匆匆离开,海滩快空了。马克利不着急,他约了客户来接。太阳越走越远时,海潮起来了。他们坐在面对大海的椅子上听潮。两人静静地不说话,发呆,冥想。
他们的宾馆坐落在三亚湾上。这是一个开放的海滩,二十四小时都有游人。马克利带卢斯上海滩来。晚上,景色跟白天在阳台看到的不一样。大海黑乎乎的一片,沙滩上人影模糊。马克利为她拍了一组夜景照片,灯光恰到好处,拍出来效果极佳。
第二天,他们计划去大东海。早上马克敲她的门。她拉开门时,他展开两张画,画的都是她。一张是海滩夜景中的她,一张是阳光椰林沙滩上的她。
“你什么时候画的?”
“昨晚。太有感觉了,画了一夜,一点不困。”
她转过脸去,不让马克利看到眼里感动的泪。
他收好画放在她床头柜上。他想过来拥抱她,她后退一步,说:“不,不行。”
“你知道,我很爱你!”
“你这话搁在二十年前说多好啊。”
“我承认,二十多年前我心里只有石荫。但此一时彼一时。”
“你画了一夜,白天补个觉吧,我自己去玩玩。”
“我不困,画通宵是常有的事。”
“人总得学会休息才会有好身体和好精力干事业。”
“谢谢你提醒。我们按计划去大东海吧,我们可以租两张竹椅,躺在沙滩上。躺累了,在海边走走。我在一边画画。实在熬不住,我躺竹椅上睡觉。”
卢斯半躺在竹椅上,马克利在一边画画。卢斯自拍几张照片发给霍拉娜。“知道你牛了,幸福了。”霍拉娜调侃说。“羡慕我吧,姐们?”“羡慕并祝贺!”
马克利为她选了一个深色壳的椰子,卢斯吸着玩着。她走向海水时,他放下画笔跟上去为她拍照,她学人家样儿用一根围巾做出许多个造型。卢斯身材保持得好,身长腿长,相当入画。
马克利终究熬不住,当他躺在竹椅上时,睡着了。好几个游客驻足他未完成的画前议论,大约这几个人也是画家,懂行。这几个人离开后,卢斯来了兴致,她坐下来接替马克利画画。二十多年前卢斯学过一阵国画和油画,马克利娶了别人,她将所有绘画工具丢进垃圾箱。卢斯的画技稚嫩,她按自己的想法画着,破坏了马克利原来的构想。
一觉醒来,马克利看到那幅画。他赞美说:“画得不错,功夫还在。”卢斯说:“你在讽刺我。”她把画揭下来撕碎。马克利哈哈哈大笑。
“你真讨厌。”她说。
差不多晚上12点,他们才离开大东海,潮声一阵响过一阵,微微地有些凉。马克利将外衣披在她身上。
当夜,卢斯仍然拒绝了马克利的乞求。“你别想多了,我就想抱抱你亲亲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发誓说。
卢斯不为所动。她给霍拉娜发微信说:“马克利还跪在门外。”外加一个得意的表情。
“真有你的。”霍拉娜给了她三个赞。
卢斯、霍拉娜坐在一个小茶馆里。这是卢斯海南回来的第二天,她迫不及待地要让好友分享自己的幸福。卢斯带着手提电脑和硬盘,一张张照片打开来。
“你幸福得让我妒忌了,”霍拉娜说,“看马克利把你宠的。”
“不许你妒忌,只许你祝贺。”卢斯说。
“我祝贺九分忌妒一分。”
“一分也不许。”
“开个玩笑。我还真的一分都不忌妒你。祝贺你,就像是祝贺自己。对马克利,你从仇恨到原谅到接受然后重新爱上,是一个了不起的过程。”霍拉娜说,“他那么执著真诚,换铁石心肠也会熔化。仇恨一个人容易,但宽容、爱上一个仇人,就太不容易了。”
卢斯开始天天思念马克利,像当年一样。好几天过去,马克利那边没有动静。他公司忙,她安慰自己。星期三,探望小碟时间。卢斯跟往个周三一样四点钟在公司大堂前等候。几个月来,马克利开车带上精心为小碟准备的饭菜过来接她。马克利会准时停下,开车窗向她招手。今天,马克利还没出现。他也许有急事耽搁。又过了一刻钟,卢斯开始着急,掏出电话想问问情况。她最终没拨电话,她想她没权力质问马克利。不能再等,卢斯去肯德基店买了个全家桶,她准备跟女儿一起享用。错过最佳行走时间,女儿“放风”接受卢斯接见时,卢斯还没赶到。女儿借同学家长手机打卢斯电话。
“妈还在路上呢,我为你买了肯德基。你一定要等着我。”卢斯说。
“妈,同学们好多都吃完往教室走了。哪里还来得及!我上食堂打饭去。”
女儿挂断电话。卢斯眼泪流出来。她赶到学校时,学校大门紧闭,保安不放卢斯进去,怎么求都没用。卢斯在大门前坐了一会,想象女儿失望的样子。女儿寄宿以来,卢斯第一次迟到。学校大门关了就关了,直到明天,不会再放一个人进去,上课的老师从校内另一道门进出宿舍区。
返回路上,她不再想女儿,想马克利,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周末,接女儿时,她等了马克利几分钟,不见人,她就坐公交车去了。幸好没等,马克利一直没出现。
“马叔叔呢?”小碟问。
“他忙。以后可能还是我单独接你。”
马克利像失踪一样,没再联系卢斯。卢斯这里,小碟备战中考,也特别紧张。她想过是不是主动给他去个电话发个信息,哪怕是扯点别的也行,联系上就好。结果,她没联系他。公司里照顾她,工作上给她的任务少,她有更多时间应付女儿的中考。中考真是要了命了,比高考还折腾人。旁人劝她,“你女儿成绩好,不用担心上不了重点。”卢斯不这么看,成绩再好稍有松懈就会落下,特别是临场发挥。卢斯忙不过来,将霍拉娜给拉上了。霍拉娜全家乐意帮她。霍拉娜儿子高二了,暂时没那么紧张。
“马克利怎么样?他有一段日子没来给小碟送饭了。”霍拉娜说。霍拉娜不值夜班时就为卢斯买菜,做好,开车载上卢斯一起去学校。霍拉娜喜欢小碟。
“嗯,他忙。公司老总么。”卢斯回答。她心里并不轻松。她也感到奇怪,马克利怎么突然就冷若冰霜?
五月初一个闷热的日子,卢斯接到马克利一条信息:我的婚礼定于5月18日在香格里拉大饭店举行,特邀你参加为谢。
卢斯脑袋嗡嗡响,冷静下来后她请霍拉娜去个电话打听打听怎么回事。霍拉娜不多时回话说,马克利要结婚了,是真的。那頭猪!
“你怎么样?喂?”霍拉娜说。
“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可能太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卢斯说。
霍拉娜开车载卢斯去学校接小碟。“你怎么想?”霍拉娜问卢斯,“千万挺住。”
“我缓过劲来了,真的没事。我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二十年前,他甩掉我,我要死要活,是痛苦;现在,他再次甩掉我,只是遗憾。”
“这次你仍然动了真心。我觉得吧,是你太任性,玩过了火。”
“就差一步爬上山顶,他却停下脚步。接受不了女人任性的男人,我不稀罕;不能让女人享受任性带来的幸福的男人,我更不稀罕。”卢斯说。
删掉马克利的电话号码、微信,以及他为她拍摄的所有照片后,卢斯心情已完全平静。每天早上6点10分,她又能听到宝林寺的钟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