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城笔记专栏:诗经里的堇菜(下篇)

2017-07-01 08:55柯平
文学港 2017年6期

柯平

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食物问题基本解决了,居住地暂时也有了,所谓衣食足而知礼义,就要谋发展,从物质欲求到精神欲求,向更高级的文明进军了。至少从表面上看,诗人想表达的意思大约是如此的吧。但这或许只是读者的主观愿望,当初的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如此,甚至还有相当程度的忌讳,因为这个契字居然有十四种写法,肯定不正常,另外在解释方面也混乱得很,让人非常意外。好在除了其中的卨和禼,其他十二种都从丰从召,至少在地望方面已透露得比较彻底。另今本《吕氏春秋》刻舟求剑,古本《吕览》作契舟求剑,则契刻同义。按传统的理解,契龟指一种古老的卜占方式,视龟甲裂纹以决凶吉,即《史记龟策传》所谓“灼龟观兆,变化无穷”是也。而《说文》对契字的解释是:“大约也。”似乎有更深的意思在里头,颇耐人寻味。考之毛诗本传,于《诗击鼓》“死生契阔”下传曰:契阔,勤苦也。于《诗大东》“契契寤叹”下传曰:契契,忧苦也。表达的都是辛苦勤劳的意思,这就恐怕不是点个火占个卦那么简单。连朱熹《诗经集传》在解“时”字时,都不无神秘地说:“或曰:时谓土功之时也。”土功是什么意思,就不用解释了吧。另外《礼记曲礼》又说“献粟者执右契”。《周礼天官》又说“宰夫掌官,契以治藏”。都是整治食物储存之义,这才跟爰契我龟,筑室于兹的因果关系有点联系得起来。也就是说,只有以龟为地望,而非龟甲;契为凿穴,而非占卦,才能对诗句有更好的理解。何况灼字本身又通焯通炤,《玉篇》灼,明也。《说文》焯,明也。《集韵》炤,明也。都是居所明亮的意思。《荀子儒效篇》更是直言“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下注:“炤炤,明见貌,与照同。”则虽为穴居,却也有孔通光,有栗储室。这些事实都表明,周人勤苦忧劳建成或在建的,应该是个有一定科技含量的居处。大胆一点说,就是在努力探索一种新的居住方式,不同于以往穴居时代的阴间潮湿,具体什么样子的,下面很快就会看到。至于是否就是《越绝》说的句践居内可窥见群臣动向的石室,陆龟蒙《四明山诗九首》描述的神秘兮兮的四明石窗,还需要进一步考证,暂时不敢断言。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

乃慰乃止,《说文》:慰,安也;止,居也。这当然不是要跟你讨论慰安妇问题,而是国家基本安定以后,打算谋求更大发展的意思。乃左乃右,当言其时国境,以《周南》《召南》考之,则左右必指南北而言之。又按《诗竹竿》“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只表南北,不表东西,则时所栖身处必为横向长条形之地貌也。具体地讲,是在大小两堤东卑即人字两端筑一长堤,堤内蓄水为湖,堤外围垦为田。堤中置闸司水。所谓的湖,实际上是陨石——或者按《越绝》说法叫落星石——撞击形成的几个大坑,水满时连成一片,水浅时分为五处。那些什么太湖五湖雷泽震泽等等的乱七八糟的叫法,最初就是这么来的。因此,谢灵运当年一声“太湖在余姚南五里”,孔灵符一句“余姚江源出太平山,东至汉口入海。”那些搞文史传销的专家们就只好不吭声了。而周人筑的这条堤的位置,正好是在湖的中间,这样就又有了月湖与日湖,西湖与东湖,上湖与下湖等诸如此类的说法。居住在大堤小堤即大雅小雅上的两个部落,彼此间的交流本来要到西边的山脚下去绕上一大圈,现在有了中间这条人工土堤以后,不仅大大方便了交通与商贸,更对男女间的情爱起了直接推动作用,而伟大的诗经时代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的。当然,因这一交通现代化成果的问世,古人的字典里又涌现出许多新字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大多为带有夸张性的文学语言,如乾呀坎呀干呀条呀,龙呀蛇呀车呀马呀,虹呀霓呀巾呀带呀什么的,用于形容和比拟。相比之下,总不如周人自己说得到位,且文采斐然,豪气冲天,这就是易经首卦所谓“天行健(建),君子以自强不息。潜龙勿用,阳在下也。见龙再田,德施普也。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飞龙在天,大人造也”。健建古通,现在挖出来的竹简本《易经》,连卦名“乾”也作“建”,可证其说。

其中正经点的称呼当然也有,比如有个官名叫中行,屡见于先秦文献及出土金文器物,郭沫若说他研究了半辈子的甲骨金文,就是不明中行为何义,引为终生遗憾。这可能是他过于谦虚了,也可能是把古人想得太厉害了的缘故。《诗经》对此的称呼相对比较实在,就叫周道或大车。《左传》叫衡山,以在两堤之间,可起平衡作用。衡一作横,以其横向,在南北之间也。详见襄三年左氏传云:“春,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克鸠兹,至于衡山。”杜预注云:“衡山在吴兴乌程县南。”《吕氏春秋》也叫衡山,其文云:“北至人正之国,夏海之穷,衡山之上。”其中“人正”二字,如上文所说正是对所处地貌的形容。《穆天子传》称长松之阪、三道之磴,《史记》叫驰道,马塘,江南陵水道,《越绝》叫吴连山,也称千里庐墟,《前汉书》叫长山,甬道,《后汉书》叫防海大塘,越志杭志同,以地为两邑分界也。《续汉书》称冥軨阪,《晋书》叫荻塘,也叫径山,径本字胫,足胫也。《宋书》叫鹊尾,同为刘宋的谢灵运和孔灵符一个叫鸟道山,见《水经注》渐水篇所引;,一个叫乌带山,见所著《会稽记》;也算是有头有尾有身,不过各持一端罢了。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散布各地的方志里,搜集起来的话出本书绰绰有余,热闹得很,但想想动车高铁为今天社会生活所带来的便利,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不过我最佩服的还是黄帝和伏羲,这两位都能预测到千年之后周人在国家建设事业上的巨大成就,因此一位提前给自己取名叫轩辕,另一位提前为自己写的书即周易母本定名《连山》。

其中这个带字又特别有意思,司马迁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以前只知道垂字跟布字一样,是古代瀑布的专名,叫布叫腻了,改成衣裳试试也没什么不可以,再说衣裳也是布做的嘛。但这个带字是什么意思,不大清楚,现在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处泉源是文王随父监商时找到的,周书所谓昌有瑞德是也,古公居然因此跳过老大老二,且拿老三做跳板将皇位传于他,对生态文明的感情也算是深到无以复加了。但光看着它从山上垂下来,蓄于爰陂还不够,还得筑堤将它引带到田间,发展农业,恩被百姓,才算是大功告成。可以说,上古整个饮食制度的改变以及文明的发展,都跟它的被发现并良好运用是分不开的。因此,这一垂一带,其重要性比之当下的一带一路,实在也是不惶多让。至于这泉源是否就是雪窦,这布或垂或衣裳是不是叫飞雪,這我就不知道了。考虑到是周人手里开创的成果,文王在著《周易》时,想必也不会忘记给自己记上一笔吧?找出书来翻了一下,果然《讼卦》九三有云:“或锡之鞶带。”下有疏:“鞶带,大带也。”当然这个带字也是腰带的带,或裤带的带,《说文》带,身中也。《玉篇》骻也。意思差不多,不过系得高一点低一点而已,系得高就叫腰带,系得低就叫裤带。腰带的腰字不难懂,从月从要,月是堤西的月湖,要突出这条堤的重要性,表示地处要害的意思。裤带的裤字就不是那么好理解了,此字左从衣,右从广从车。从衣就不说了,裤为下衣嘛。从广也可理解,古人勤劳持家,干活劳动,总以穿得宽大一点为好,不同于现在包臀裹腿的性感玩法。但字形中占分量最重的居然是个车字,看上去比较古怪。奥秘在哪里,说出来不稀奇,就是古代俗称此堤为大车,这看看它的繁体字形“車”就清楚了,上下两横为大雅小雅,中间为田,从上到下穿过二雅这一竖,就是这条新建的大堤了。诗所谓大东小东,实为大车小车之讹,不然何以从头到尾都讲修路的事,还“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佻佻公子,行彼周行”呢。再说裤为西俗,中土无此习好,就是内裤的话,也只称“绔”,不叫裤,其义为腰间围块布,大名叫做胫衣,见唐人所著《急就篇注》,后来文明进步了,穿裤子的人多起来,要造一个新字来表示,出现在专家脑子里的首先就是这条堤,或这部大车,可见它的影响力之大。又因彼时所谓的车跟后来的车不是一回事,要想把它解释成像是真有似的,难免佶屈聱牙,如僖五年左氏传“辅车相依”下杜预注云:“辅,颊辅。车,牙车。”疏云:“车,牙下骨之名也,或又谓之颔车,辅为外表,车为内骨,故云相依。”除了他自己,天下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看得懂。

当时的大致场景,在想象中应该是这样的:周人居所初备,思求发展,姜女翩然西来,共夫合力筑堤。堤成后伐大竹凿空连接通水,引至田间灌溉。堤中置水门,以司启闭,堤上置陆关,以司税收。又于堤间建粮仓,以备秋后收藏。《周易》复卦所谓“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说的大概就是这回事了。堤南为大雅,堤北为小雅,堤东即所谓关东,堤西即所谓关西,汉朝的扬雄不仅是个伟大的文学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个善心人,他怕出门的人因不清楚地理方位而迷路,在所著《方言》里不厌其烦地叮嘱,解释每个字时都不忘交代一声,这个字关东人怎么念,关西人怎么念。《越绝》记越王句践霸关东,徙琅琊。说得也是这个关。《越绝》又记越国灭吴称霸后,躬求贤圣。“孔子从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治礼往奏。句践乃身被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杖物卢之矛,出死士三百人为阵关下。孔子有顷,姚稽到越”。说的还是这个关。但这个字古代不这么写,包括诗首章《关雎》的关也一样,现在上博从海外购得的楚竹书《孔子诗论》,“关”作“”,“雎”作“疋”,本义实为串连二雅,即在大堤小堤间另筑长堤而已,远没有后人所想象的那么浪漫。这对打算报名参加央视诗词大会的小朋友的积极性可能有点打击,但对研究吴地方言的专家应该是好消息,因吴语里有个勾引女人的专字,读音与串相同,可一直不知该如何写,这下可是解决了历史疑难问题。受此启发,顺便查了一下串字的字义,《正韵》说:“古患切,与惯通,狎习也。又,五换切,音玩,义同。”本义也就不难理解了。而《正韵》又提示说:“串,物相连贯也,与‘穿读去声通。‘穿亦作‘串。”不禁让人对宁波地方志所记,现在已没多少人知道的那座著名穿山充满了神往。

乃疆乃理,乃宣乃畝。

而且周人对国家文明的貢献还远不仅于此,这大约也是因有资格吃上芋头以后,脑子特别管用的缘故。其中尤其令人叫绝的发明是于堤下即大车下筑室,让原来的穴居方式得以部分改变。《尔雅释名》对车字的解释“古者曰:車,聲如居,言行所,以居人也。今曰車,車舍也,行者所處若屋舍也”。实际上已经有所透露,而朱熹《诗经集传》所谓“疆,谓画其大界;理,谓别其条理也;宣布散而居也。或曰(田)导其沟洫也,亩治其田畴也”。虽然也提到了居住问题,可惜没有给予必要的强调。实际上这句诗的本义并不复杂,疆谓堤内外之田,这看看它字体的组成就知道了,而理同里即谓堤下之室。当时为这种革命性的居住方式所点燃的文人的灵感,在明堂,廊坊,步廊,重屋,营室等赞美声中,其中有一个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就是耳室,也称耳房,这大约是因为室门位于堤的两边,如耳在人首两侧的缘故吧。为此也有个专字叫聑。《说文》聑,安也。就是现在说的安居工程的意思。《扬子方言》点明它的地望为扬越之郊,《易经说卦》又有解云:“坎为耳。”《集韵》:“坎,音勘,险岸也。”岸即堤也。而古代文献里有很多重要的地望和人物,从《尚书》熊耳山到《山海经》聶耳国到《道德经》作者老子,都跟耳字密切相关,就是不肯承认实际上可能都在一条堤下。还有一个称呼就是侧室,尽管也跟方位有关,但更和爱情有关,堤是与姜女一起筑成的,非明媒正娶,连累后世有钱娶小老婆的都只能以侧室名之。因文王是圣人,他的话相当于是圣旨中的圣旨,没人敢不遵守。连西门庆这样强横的黑社会人物,也老老实实尊古例称潘金莲李瓶儿为侧室。至于屈原喜欢管它叫摄提,不是因为自恃文才高妙,可以别出心裁,任意非为,而是他先人在这堤上有过摄政经历的缘故。考之史书里说的摄政王虽有很多,但在他以前大约只有一个,就是本诗作者,《国语》称周文公,《史记》称周公,清华简《耆夜》称弔旦的那个。这还怎么了得,一定要让作者修改一下,但诗人自杀已有两千多年找不到,墓在哪里也不清楚,没法责其自改,因此这个“堤”字,只好由古代管宣传的代为改成“提”,算是把后世研究楚辞的专家给害苦了。

其中又以耳室之门至关重要,当然也得有个专称才行,因此就叫做阍,同于现在的闻。人靠什么而闻,三岁小朋友都知道,就是要靠耳朵。耳孔若出了什么问题,那是有碍国家发展强大的大事,难怪《周易》里时常要提起它,如第二十一卦噬嗑卦说:“上九何校灭,耳凶。象曰:何校灭,耳聪不明也。”第五十卦鼎卦说:“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终吉。”耳聪不明,就是听力障碍,因此古文闻字也可写作(耳昏);也可写作(氐耳),《龙龛手镜》谓“与闻同”是也;也可写作(昬耳),《广韵》谓“古文闻字”是也。《正字通》进一步解释说:“昬同昏。唐本《说文》从民省,徐本从氐省。晁补之云:因唐讳民,改从氏。”则民之古文昬亦为氐之古字,氐,低也,居在堤下,故谓之低。室内幽暗,故谓之昏。《尚书皇门》所以称周人王室为氐辟也,《诗大雅》所以称赫赫在上,明明在下也。而古代所说的民,即为迁入堤下新居的周民;以其地位于国家东南最卑处,故又称下民;以种田为业,故又称生民;以居上古人形区域之内,故又称人民。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使用频繁的这两个字,最初字义实为周人之专称。人民即为周民,氐辟亦即民辟,而闻为氐辟大门,守门者内可听耳室消息,外可观门口动静,可谓内外兼修,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怪不得文王要让周公召公一边一个守门了。后世“闻人”之雅称,其义当亦必出此。而据《风俗通》所记,历史上首位有资格称闻人的,就是为孔子所杀的少正卯,不知是否因这个孔就是耳孔,这个门即为耳门,两人住处相近,动起手来方便的缘故。

而《说文》对昬字的解释,又颇令人遐想,相当于无意中又将前面说的那件艳事翻了出来,许先生是这么说的:“昬,日冥也。”而段玉裁的注又称:“冥者,窈也。”又引汉郑玄《三礼目录》:“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而扬雄《方言》释冥又称:“美心为窈,美状为窕。”或许是《诗经》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或许是新挖出来的清华简《楚居》正好又有“比厲宾于天”之记载,与《易经》的“帝乙归妹”异曲同工,因此《关睢》里那位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一时间好像又在堤下耳室门口露面了。赶紧看了一下冥字的字形演变,其中篆书的写法,正是她男友身份证上的标准像,而从(甲骨)到(金文),再到冥(篆书),其所处区域从不周到周密的建设过程亦跃然纸上。怪不得段玉裁又说:“‘昬亦作‘忞,‘昏古音同‘文。”就不知道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生出来了没有?从易渐卦九三“夫征不复,妇孕不育”以及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这两句来看,应该是还没生。但即使这样,想必也够她忙的了,因为司马迁要让她搞胎教,带动国家未来的基础教育产业。而从《诗召南》“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还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些细节来看,又好像是生下来后半夜里偷偷跑出去扔掉了。不过从文学意义上来讲,这几句诗的倒装句法用得真是漂亮,值得大大地点上一个赞,后来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想必就是跟她学的。而这件事情周人自己居然毫不隐讳,也让人大跌眼镜,其家人卦九三有云:“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象曰:家人嗃嗃,未失也;妇子嘻嘻,失家节也。”这里头既有他们先祖后稷光荣传统的因素,同时亦可见古人胸襟之如光风霁月。倒是后世不知唐朝还是清朝的人心地阴暗,非要把搞女人的搞字改成嗃,包括其他专家的笔下也是这样,如《韵会》说:“嗃,悦乐也。”《正韵》说:“嗃,叫呼声。”《庄子则阳篇》说:“夫吹筦也,犹有嗃也。”《广韵》说:“嗃,大皋也,同詨。”既大煞风景,也让人对古代音韵学所谓同音假借有了更深切的体验。至于图中姬昌同志的两只脚站在哪里,自然是站在他率领周民新建的跨海大堤上,不过字形中的变化,要到汉隶才能展示出来,具体奥妙何在,此诗结尾自有分解。

按下去乃宣乃亩这四个字,其义艰深复杂,难懂得很,是重点中的重点,不像上面说的那么好玩了。按《说文》的解释“宣,天子宣室也”,以及《逸周书谥法》所称“善闻周达曰宣,一曰圣善周闻曰宣。”好像应该是庙堂语言,就是说坐天下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而周人被大堤即大雅上的商人打败,连住小堤即小雅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赶到东南海边,再说诗开头还在哭哭啼啼,哀号未有家室,不可能一下子就平步登天,从住房困难户直接搬进皇宫。因此这个“宣”字,疑为“荁”字之讹或伪。《玉篇》:“荁,胡官切,音桓,菫类。”《周礼内则》:“菫荁枌楡,兔薧滫瀡,以滑之。注:冬用菫,夏用荁。”《广雅》:“夏荁秋菫,滑如粉。”《后汉马融传》说得更为明白:“芝荋菫荁,今通用堇字。”宣为荁讹,而荁为祭名,是堇的别称,这样的解释听上去才有点靠谱。就是说,堇在彼时虽为食名,但因为最珍贵的祭品就是它,在后来词性的发展过程中,大概就慢慢成为祭祀的某种替代词,以堇代祭,再后来就干脆管禹祭叫槿头了。所谓冬用菫,夏用荁,所谓夏荁秋菫滑如粉,推测一下的话,粉大概为芋头晒干磨粉做的团子之类,而堇即为新鲜堇菜,即芋顶端之紫红嫩芽。秋冬为芋头收获季节,因以新鲜堇芽为祭;春夏为淡季,因以上年所蓄芋粉做成糕点为祭。今民间清明上坟尚有吃青团子之俗例,大约即本于此。

至于后面的亩字,本来按字面意思,说是讲田事讲耕种也过得去,但朱子《诗经集传》在这里搞了点小动作,致使文字间波谲云诡,杀气陡生。或者说,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这人注《诗经》有个特点,心里哪怕对汉人的笺,唐人的疏很不以为然,表面却看不大出来,因他面对的毕竟是儒家经典,老孔子手定的东东,他这个新孔子又焉敢反对?因此,通过一种特殊手段,即为某些关键字眼重新标音的方式来揭露真相,成为他杀伤力强大的独门暗器,比如他在亩字下注“叶满彼反”,就颇令人惊愕,满彼二字相切,考虑到古音今音不同的因素,大约可读成庇或妣。庇是庇护的意思,妣为母之古称。通检全书,发现他于《诗竹竿》“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的“母”字下亦有注音云:叶满彼反。于《诗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的“母”字下亦有注音云:叶满彼反。不仅如此,其他凡句尾为“母”或“亩”者均同,那就不但将母等同于亩,而且此字一定要读成“妣”才行,简直是匪夷所思。只好再查字书,《说文》说:“母,牧也,从女,象怀子形。”《说文》又说:“蜀人谓母曰姐,齐人谓母曰奶,又曰妳,吴人曰媒。”原来说的还是堤下耳室里那位挺着大肚子的窈窕淑女,是专称而非通称,因为她有身孕了,而且三年不育,样子怪怪的,于是就造了这么个字,又因她怀孕其间坚持下地劳动,于是连她耕的田也跟着沾光,也有个专字就叫做亩,而且这个亩字又特别复杂,居然有十五种写法,其中有一个就被写作畒,还有一个被写作(从田从牧),这大约就是史书标榜的周牧师的意思了,如果生的是男孩,力气大,不妨就叫牧牛;如果生的是女孩,力气小,不妨就叫牧羊。而朱熹的恶作剧在于,通过这样的方式,提示读者在当年桑间濮上,男欢女爱的浪漫情调中,实际上存在着乱伦的可能。因为妣跟母不一样,在上古为母亲专称,这一点《尔雅释亲》说得很清楚,即“父为考,母为妣”。幸亏他的阴谋为四库馆臣识破,在原文下加了一句郑康成的權威注语,叫做“妣之为言媲也”。媲又是什么呢?《广韵》:“配也,偶也。”于是连原来坚称“妣,歿母也”的《说文》,也只好自打耳光改口说:“媲,妃也。”“妃,匹也。”已故的老妈转眼变成活着的小妾不说,甚至还可以是任何一个相好的可以自由匹配的女人。正是通过上述专家们的集体努力,周室礼乐制度的纯洁与光荣得到了有效维护,而文字的力量以及掌握话语权的重要性,于此也可略见一斑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