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钧 山西太原人。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学士。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结业,复旦大学国内访问学者,加拿大渥太华大学访问学者。现为河南省安阳工学院文法学院教授、院长。
《水浒传》这部书,越往深处读,趣味越多,各种“启迪”也纷至沓来,应接不暇。比如“反腐”。细读水浒发现,这个地方竟然无贪腐,水泊梁山简直就是“反腐倡廉”的一片净土。
现如今,腐败已经成了一个令全世界都头疼的问题,今天恐怕没有不存在腐败问题的国家和政府。
不是危言耸听。中国历史上的历代王朝不用细讲,有的是大贪中贪或小贪。外国也一样,美有美式贪法,欧有欧式贪法,非洲有非洲的贪法。据说东南亚好一些,是贪腐较少、处理较好的国度。香港以前贪得太狠,后来才有了廉政公署,这个机构肃贪反贪力度很大,但即使这样,贪腐也还是屡禁不止。
放眼今日世界,各个国家和政府都存在着贪腐之弊,只不过程度上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轻或狠,五十步笑百步。
这样的比较之下,水泊梁山的无贪腐竟然显得很“突兀”,“没朋友”。
水泊梁山无贪腐,与它不是一个国家政府有很大的干系。
政府是由大大小小一级一级的组织构成的,这些组织和机构是由大大小小的官吏组成的。贪腐的根由出来了一个:贪官污吏。官,是要贪的,吏,是要污的。好官好吏那是有的,另当别论。
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将,既非官,也非吏,这是梁山无贪腐的一个重要根由。好汉们位置有高低,各自有归位,但细究起来,这个排位并非中央政府的职级分配,而是按照英雄们的“英雄指数”给出的一个模糊排位,是供历史小说阅读者“看着舒心过瘾”的一种艺术处理。换句话说,这种英雄座次,压根就不是真官真吏。晁盖宋江更多意义上是一种“精神领袖”,天罡地煞更像是一群“精神王国”的追随者。梁山不是一个权力利益分配的政府,宋江没必要封官许愿,一百零八也没必要跑官要官。排第七十二是“干仗”,排三十六也是“干仗”,实质一样。
这个世界上其实两种人不贪:皇帝和百姓,一种人贪:官和吏。皇帝不贪,是因为 “朕即国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贪什么。百姓不贪,实不能贪,草头百姓,一芥小民,既无权力,也无地位,无资格贪。唯有夹在中间的官与吏,构成了贪的主体。
物质财富一旦真的极大丰富,到了哪儿都是各取所需的地步,或许也就没人贪了。要不就是另外一种极端:什么也没有,极大贫乏,也就无可贪。贪腐发生的机关很蹊跷:它就发生在有了一定的财富、又由于权力和利益分配不公的那个“档口”。
水泊梁山的物质财富没有达到“极大地丰富”,但也不是“极大贫乏”,就在这极容易产生腐败的档口却没有产生腐败,这个现象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有一句话是:产生腐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句话正确,但不负责,也空泛而不管用。产生腐败的原因其实没有那么多方面,就两方面:主观和客观。杜绝腐败,其实就是主观杜绝加上客观杜绝。
梁山泊就是榜样。不想腐,不能腐,不敢腐。前者是主观,后二者是客观。
梁山好汉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劫富济贫”。这些人都是作为反贪斗士起家的,身上带着先天性的反腐基因。从“智取生辰纲”开始,这样的故事连续上演,前八十二回几无间断。取不义之财,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他们正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传达了对贪官腐败和社会分配不公的不满,厌贪、恨贪、反贪是他们一个明显的共同点。
与之相呼应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仗义疏财”。水泊梁山上的人物不论出身贵贱,是贫是富,不爱财、不惜财、不贪财。所谓富贵于我若浮云,千金散尽还复来,“人使钱不以钱使人”的金钱观极为难能可贵。
如今很多贪官落马后在忏悔信当中都套用同一个模式:“我是一个农民(或者贫寒家庭出身)的儿子,是组织培养我走上了领导岗位,一开始,我绝无贪腐的私念……”所谓“一开始”,就是水泊梁山英雄的这个状态吧,革命事业初创,还没有取得成功,奋斗的目标还未达成,初心不泯,还没“来得及”产生贪腐的意念,保持着一颗纯净没有污染的心灵……
梁山好汉,正是一群有着这样“赤子之心”的人,这些人因一样的初衷走到了一起,让这片“不毛之地”开出了无污染、无腐败的纯洁花朵,让当时黑暗龌龊的社会相形见绌。
再说说水浒里的不能腐、不敢腐。
截至前八十二回,水泊梁山事业都属于“奋斗”阶段,客观上还没有提供贪腐的条件。一般来说,处在这个阶段上的组织和个人,奋斗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革命成功”。历史上无论陈胜吴广、刘邦项羽、李自成朱元璋,在这个阶段都知道要“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是无暇、不能、也不敢贪腐的。他们就算有贪腐的意念,也没有贪腐的土壤和机会。
梁山不腐的原因还有一个,上梁正,下梁不歪。梁山上的“领导人物”为“广大干群”做出了良好的表率。晁盖是不贪的,宋江更是“一心扑在事业上”,其他人在晁宋的影响下,形成了一种不贪不腐的良好氛围,可以说做到了“风清气正”。
那么水泊梁山这样一个特殊的“组织”,随着形势的发展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比如说,“革命成功了”,比如说“仅凭人治不搞法制”,比如说“只凭感性不上升为理性”?
其实,梁山的无贪腐,绝非上述那么简单干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梁山不受贿,但并非不行贿。一旦时机成熟,梁山的无贪腐很有可能转化为有贪腐。
英雄行贿的情节俯拾皆是。林冲刺配沧州临行前,岳父、鲁智深都给了解差(董超薛霸)银子,甫到牢营李冲又使了柴进所赠的书信银子即免了杀威棒。杨雄沉落了生辰纲,打造了价值不菲的玉石狮子去贿赂官家。吴用计陷卢俊义,中间“乱假成真”,眼看就酿成卢员外性命之灾,不得已只好贿赂刽子手,暂保卢员外不虞,最终才把“囫囵个儿”的员外赚上梁山。梁山上最大的一笔行贿,自然是宋江为求得招安去贿赂李师师和宿太尉,行贿的数额之大,手段之卑鄙,令人咂舌。贿资自然是“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而打通“枕上关节”靠的是官家宠爱的妓女进行色诱,彻底的权色交易。
在梁山无贪腐这个大题目下,插叙梁山“行贿”这个枝节,是想说明一个观点:本无贪腐的梁山既然存在信服行贿可以办事,那么必然有朝一日会滑向贪腐。
其一,行贿跟受贿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生相伴彼此不分。
其二,行贿就得有行贿的“资本”,这资本从何而来?梁山也不是造币厂,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仗义疏财、替天行道固然振振有词,为了行贿,如果有人来给行贿者行贿,水泊梁山想必也会来者不拒、笑而纳之的。
其三,今日之行贿即为明日之受贿,这个逻辑一般上是成立的。行贿其实就是一种投资。按照投资理论,是投资就要追求回报,甚至不是投资多少回报多少,而是回报一定要大于投资。
今日梁山不腐并不等于明日梁山不腐,而是很可能会腐。
水泊梁山追求的终极目标不是无政府主义,他们的目标很简单直接,就是“洗白”。
聚义厅、忠义堂,替天行道喊得再怎么响,也脱不了“黑帽子”。这顶帽子不光是统治阶级认为是黑帽子,喊口号的他们都觉得自己戴的这帽子颜色不正。怎么洗刷干净“草寇”这顶帽子,就成了梁山好汉的心病。正统思想总在作怪,“招安”的阴霾遮住了“官逼民反”的光彩。水浒是一部悲剧,其中的所有曲折与噱头,是为招安所做的衬垫和铺排。他们始终在“正”与“不正”的纠结中挣扎,始终为自己背负的“骂名”而感到羞愧,一直在为进入正统而拼搏努力——他们不知道这么做,是在把自己推向初心的反面。
走向反面的梁山,不仅失去了“梁山无贪腐”的神采,甚至连“迁延苟活”的力气都枯竭了。后半部書里的英雄们,像霜打的茄子,一个比一个蔫巴。他们要么是仰人鼻息权做了宋家的鹰犬,要么离家出走落得个“顺水飘零”,要么一无作为混吃等死,要么是末路黄泉里“了断残生”。
设想得太远,书归正传,无论怎么开始,也不论如何结束,毕竟在那混沌迷蒙的历史大幕里,水泊梁山曾经“灵光一现”,上演了一场“梁山无贪腐”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