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英
1
有时候,并不是某条必经的路,不是某样物件,也不是那片没有一丝云蓝得像是假的的天空,把你带回到过去,不是,似乎并不是这样有形的物质。恰是某种无形的存在,比如一束恰逢其时的光线,一阵突地刮起的毫无来由的狂风,只那么一现一闪,就把你迅速卷起轻盈地抛于彼时彼地。你跌落得無声无息,无知无觉。
好像这只是一种不经意的雷同和重复,这只是一种软绵绵的失重般的飞翔。恍然间,过去突然不露痕迹地叠压到了此刻,你又回到了旧时的某一天。
你不得不承认,你从来都没有真正遗忘过。也不可能真正忘掉。
怎么可能遗忘呢?它好像就是打进了你身体深处的烙印一样,它是你命运开始的地方,是你生命中无法摆脱的背景和底色,无论你对它有多厌恶,它仍会一如既往地无可替代。你越是想要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它越加顽固地出现在你身体内。就像你越是想在记忆中美化它,就越加清晰地闻到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煤尘,越发不可抗拒扑面而来满是荒凉的灰黄。
甚至,还未醒来,这些就涌在了黑暗的床前。
刻印在你生命之初的经历,一些潜在的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让你想起来却更愿意回避掉,或者当作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或者你以为忘掉的。此刻,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化作一个个梦境,化作一个不可抹去的语汇,借着黎明前的黑暗,来到你睡眠的末梢,来到你清醒前的蒙昩和混沌。就像暴雨后的洪水,总是泥沙俱下,浩荡而去,冲刷走了什么,填平了某些部分,又冲击出些新的沟壑。一切,都充满了征兆和理由。
你就在这个黎明前的微光里,又回到了沟口。看到山口打开处的狭窄与平坦,看到年轻的你从绿皮火车上冲下来,仿佛被急雨冲下的沙砾,急切匆忙来不及思索涌向沟口。那里有两辆大巴,它会带着你和像你一样奔跑不息的孩子,驶向某个地方——一个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地方。
这个画面躺在记忆里有近三十年。你都以为你忘记了。
你总是如此坚信此刻的生活,每时都正在化作以后记忆的,脚踏实地的每一天,以至于你所自以为是的今天,却在提示你,你的失忆有多长。
这一刻,它的涌来仿佛是要向你预告,生命洪水中卷走的某截木头,正等待巨大力量欲将冲向某个出口。而你回望那个来时的出口,却只能在梦里或者意象中。你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最初的位置,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
正处在成年当口的孩子,一群有些懵懂有点傻乎乎不知所以的孩子,一起奔向站台坡下平阔的沟口,冲向那里的大巴。你们每个人奔跑的速度,步伐都是一致的,慌乱急切,杂乱纷沓。你顾不上看别人,你也忘了自己的腿和脚是怎么跨过铁轨,又是怎么越过铁轨旁的近五六米的高台。你只记得,这个足够陡峭的斜坡,让所有人的奔跑变成了难以控制的一泻千里,变成了一次疲于奔命的狂逐。记忆的镜头里,你们就像弱小的蝼蚁,正充满豪情地奔向自己未知的食物,和各自看不见的前程。实际上,那两辆大巴一直静止于彼,你与它的距离直线不过二百米。两辆车足够塞下奔突而下的每一个孩子,但是,你竟有着强烈的惧怕,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和登上那辆车。你真的担心,单单把你落了下来。在刹那间的奔涌和拥挤中,每个人都只顾着清点自己打包自己,生怕搭不上这样一辆车,落下这一步,就永远被甩在这个地方了,被定格在你们早就想离开的这片荒凉之地。
当年的焦急,隔着梦的包裹,重又涌上你的心头,以至于你像是魇住了一样,总是以为自己醒来了,在奔跑在飞踏,在奋力冲撞。但其实怎么也没有醒脱出来,你几乎要喊叫了起来。是焦虑和着急,让你穿过了梦境,来到这微明的早晨。
那个在当初只觉得紧张的画面,现在在你脑子里,成了一个俯瞰的漫长的长镜头,你永远也跑不出去的镜像。
那奔突的画面和那辆静止的车,仿佛是为今天做着某种关节性的铺垫,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有多明确,就有多荒谬,有多真实,就有多虚弱。
紧张,急迫,慌乱,惊惶,成为你总也醒不来的梦魇。
2
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必然的人生断流,一切,又好像是现实和梦境的分界。
像你日常流水般的日子一样,每一次的重复不是加深,反而是一种习惯性的漠然和淡忘。你甚至想不起来,你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那十一年的学生生涯,有什么可以分割得开的特别记号。没有。一如既往可以完全重叠在一起的日子,不同的只是你缓慢的长高,你身体深处无法言说的冲动,你不得不一次次有意漠视的,来自身体内部涌积的青春。
唯独这一次不同,不只是因为换了个地方,连吃住都离家远了许多。这多像过去进京赶考的秀才啊。你在换作异地但实际是一种延续的煎熬里,全然不知命运的前方是什么。
你们称它为赶考,因为,从矿上到矿务局这一路,并不像在城里从老城到新城这样的便利和近距离。矿上到矿务局虽然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但实际的路程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你们从小就知道,这里真是山大沟深,条件艰苦。三天的考试,不仅是行路的问题。但是行路的确是个最主要的问题,当年并没有直通矿务局的班车,矿上的班车,只有两个行驶地,一个是大武口,一个是银川。大武口那里有专为矿上农场还有家属设的居民点,还有煤机厂、洗煤厂,那是离你们最近的城市。银川是首府,是你们外出,去任何一个外省必经之地。去矿务局,要坐班车的话,则必得到这两个地方倒车,路途实际上越绕越远。几十公里,正常的平地上的行程,一个来小时就到了,但是山路盘绕,至少得三四个小时。
好在还有一趟火车,在通班车之前,这辆火车就是矿区通往外面的唯一路径。去矿务局最便捷而有保障的交通方式,就是坐火车到大灯沟,那是到矿务局所在的沟口,然后,再步行近一个小时才能到矿务局。
你和姐姐,还有母亲,挤在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双人床上。在你,并没有失眠或者难以入睡,你专心致志地应对考试,让你得以安息在每一个异地的夜晚。第二天一醒来,床照样被搬回原位,看上去就像昨天刚来时一样。床和床是独自的,没有关联的,人,也各自忙着各自的。
三个短暂的夜晚。三个拼接的夜晚。也许那样的夜晚,对母亲来说,很长很长吧。
母亲决定和你们姐妹俩挤在一起。她说,朝山媳妇的娘家太脏了,门都进不去,一院子的鸡屎,那些鸡们随时出入,案板是黑色的,看不出原本的木头颜色。屋子里的苍蝇嗡嗡的,赶都赶不迭。下午母亲出去,傍晚就回来了,决定和你们俩挤一挤。顺便,她连路边的清真饭馆也找好了。
这是1988年7月6日,高考的头一天。
3
就是这条路,会经常光顾你的梦境,经常出现在你的潜意识里。
你总是在积雪很深的冬天,寒冷的风雪夜里,坐一夜火车后,到达这个几乎没有人烟的沟口。像是面临着更大的挑战一样,每一次都要鼓足勇气,翻过这皑皑雪山,走一条在意念中已经要击倒你的大雪封山后崎岖难行的山路,那寒冷瑟缩、漫长而痛苦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山路。你站在大雪纷飞的山腰上,茫然无措,等一辆从山上火车站开往山下,能直接通到考场的通勤车。但你下火车这时节,总是不是半夜就是傍晚,要等车的话,要挨到第二天早上,意味着要等漫长的一个夜晚。夜间的寒气侵入骨髓,厚重的衣着和背包,简直冻成一块坚硬的冰冷石头,无论如何,你无法在积雪的山上,在寒风和冷酷中等待一夜。只好痛苦而无奈地给自己鼓着劲,沿着山间并不算窄小的山路往前走,往山下走。
这条路因此更显漫长而难行。
实际上,你并没有在积雪如此深厚的雪夜走过这条路,在冬天时节到过这个名叫大灯沟的地方。
自你考上大学后,你再也没有重走过这条路。
过去的一切变成了一条条隐去的深深浅浅的线条。它像条逝掉的影子一样隐没在城市的街道和楼房里。那条路只存在于生命中那特殊的三天。那条路在那之后一下子成了过去,是你所极力要翻过去的旧的书页。
有什么好记住的呢?难走不说,它从来都是被尘土和煤灰所笼罩的一条充满坡度的山道。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
仅仅那样一个来回,你已经对它感到疲倦和厌恶。
但奇怪的是,梦里,你总是会一再走在这条路上,并且,它就好像电影里通往西伯利亚高寒地区的路一样,有着比现实中寒冷和艰难数倍的、令人心里生畏的艰难。隔一段时间,就会不经意地再现。在梦里,它的重现,经过了夸张、变形、再造等等艺术手法,已经不是现实中的那条路,更像是在你的意识深处充满了文学色彩的放大和重塑。
你在梦中走过的次数,远远多于现实中的真实。
4
母亲提前一个月就去了那里打前战。打听高考的地方,行程食宿的安排,等等。
其实之前,往届的孩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矿上每年的高考成绩,都排在全矿务局的前列。师资好教学好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什么潜在的原因,大约没有人探究过的。
大山的闭塞,除了电影电视,世界的花花绿绿全部被挡在了山外,又全部地诱惑着你。此时的你不仅是自己,还集聚着父母的愿景和希望。母亲总是一针见血地说,谁想在这个破山沟待,我们这代人是没办法,你们不能再像我们这样,当一辈子山狼。总有人把山沟里的人叫山狼。这充满野性的定义,实际上听来饱含蔑视和轻侮。
母亲的考察意义重大,食宿线路等,她都心里有了数。她把期待落到邻居傻朝山的老婆秃子身上。秃子娘家住矿务局,离考生考试住的招待所也就五六百米。母亲打算住在秃子家里的,这样一是比较方便也省钱,还有不打扰你们的考期复习。
然而母亲去她家一看,就改变了主意。母亲回来说,住不成,大倒是够大的,三间平房,一个大院子,就是太脏了。这边做着饭,那边鸡就上了锅台。秃子一家说话的声音,都是能架起房梁的大。屋子里,是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酸味,连口气都不能往匀里喘。
母亲再没有细给你们描述秃子娘家的情况。秃子家的脏完全超出了母亲的想象,一贯节俭的母亲,最终决定和你们一起住招待所。
矿上的孩子们,分别住在学校早就提前包好的两个招待所,一个房间三个人。你和姐姐各睡一边,中间夹着母亲。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同学。你不知道,是因为房间紧张到根本没有多余的,还是母亲不愿意为住店再花钱。那样三个晚上,你只记得除了抓紧时间考前复习,为第二天的大考準备,就是睡前抬床拼床,起来第一件事是抬床归位。
每天大巴车要把你们准时拉到考场。你很奇怪,你对考场所在的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甚至都没有记住那是哪个学校。也许,学校长得都差不多吧,也许是一心放在考试上,你根本没有在意过。心理的紧张和时间的紧张之外,只剩下什么都退去的大片空白。
老师也都跟着一起来了,帮助你们进行最后的考前复习。你尽快剔除换地方的不适,住在小宾馆离家的不适。母亲在,就好像半个家跟着搬来了,你觉得心里是踏实的。早起梳洗完毕,母亲从外面端来了豆浆油条。午饭也是这样,由母亲到提前侦察好的清真饭馆里,端一锅连汤带菜的烩肉。你只记得这两样饭,反正其他的都印象不深忘记了。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考试。
有些孩子,夜里十点半在老师监督下熄灯后,还要偷偷跑到招待所的路灯下去复习。躺下睡不着,换了地方的不适,考前的焦虑,这些别的孩子有的似乎都没有在你身上出现,你不知道是不是全因为母亲在身边的缘故。
你只知道每天按照老师要求的时间,在招待所门前坐大巴,考完在考场前再坐大巴回到招待所,如此重复的三天。沿途里看到的街景,和矿上不太一样,视野要开阔一些,街边的小集市人也熙攘些,除此之外,风尘仆仆简陋单调的色彩是那么一样,杂乱而粗陋也是一样。虽说路边也多了些杨树,只是那些树都散发着煤尘笼罩的灰暗。
回去的路上,你不记得有初来时那样的奔跑和急促,似乎你在疲于应对的考试之后,什么都忘记了。被一片空荡彻底抹去了。连续几日每个白天连成的都是一个个巨大的空白。
那一年,你如愿考上了大学,姐姐上了技校。这个结果,虽然不是最好的,却也是让母亲感到有回报感到脸上有光的。
让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只有小学文化的她,以这样的方式,一起亲历了一次高考。
5
两面大小不同相对错落的线条缓落下来的山体,构成了一个打开的山门,迎面而来的是盼望已久的开阔。两边有成片的农田,有错落的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树。即使是山上常见的榆树,也要舒展而阔大得多。
这就是在你考上大学的许多年后,能回想起的沟口的景致。
沟口,仿佛一条界尺一样,把世界划开了截然不同的两块。一边是恶劣闭塞,一边是平坦开阔。沟口,是深山与外界的交接口。似乎还是某种意义上,两种生活两个世界的分界和过渡。
在你离开这里之后,你好像自然而然地忘掉了,这个地理名词对你生命最初的全部意义。你好像早就准备着,一出沟口就像抛掉旧物一样地,把过去全部抛掉,一点也不留,然后,把那些旧物旧事,全部关在沟口内的大山深处。
或者说,你早就准备好,忘掉自己灰头土脸的最初,忘掉自己灰扑扑的过去。
这个晨光微明的早上,你生命中一直存在的关隘与实际空间上的沟口对应起来,生命体验和地理概念接续在一起,逝去和当下突然卯合。
你豁然找到了一种通道,打开和记住那个和你有生命关联的地理方位,那个曾经忘却又清晰浮现的独有地域。
你断裂的过去和现在,在这个早上就这样对接起来。再也无法割弃,它将你合而为一重新生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你。
就在这个被梦魇住的早晨。
你刚骑到马背上,马立即故意撅起后臀,使劲地上下颠动。你牢牢地趴在马背上,紧贴着马的身体,并没有被颠下来。马突然蹲下,趁着你注意力不集中猛一起身,把你甩在地上。
你不服气,甚至很生气,用脚狠狠地踢那马的屁股。那马立即用后腿踢你,你并不躲闪,似乎也不在乎痛,和马较起劲来。马急了,使劲地乱踢着蹄子。你没有离开,反而翻身上马,又骑到马背上,以此来告诉那匹马,你的不好惹。这一次,马比之前更加剧烈地颠动起来,企图把凶烈的你,从它的背上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给你一个更深刻的教训。你却紧紧夹着马屁股,好像一个很有经验的骑手一样,拼命和马胶着。马并没有在跑,只是在原地不停地颠动。人和马之间死死地纠缠,难分难解和紧张对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们俩身上。而你和马,就好像是一体似的,颠簸、抖动、撕扯、扭抻都是一个频率和节奏。有时候方向正好相反。刹那间,你又被颠下马来。而你翻起身来,仍然扑过去,扑向那匹马。马在你的进攻中不停地尥着蹄子。
这个场面疯狂而杂乱。
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对待一匹马,一匹烈性的、不肯屈服的马。而你的举动,带着疯狂的、恶狠狠的猛烈,好像根本不在乎马蹄的踏踢,只在乎这匹马是不是肯屈服,与马的撕扯显得你比马更狂野,并且有一种马所没有的凶悍。
只有你骑上了一匹烈性的野马,只有你有对马的难以克制的纠缠和不罢休。那些前前后后围着看的人,还有骑在其他温顺的马背上的人们,围看着你和马厮缠。
这样的厮缠会不会让马突然受惊而横冲直撞,你开始担心,一匹不驯服的情绪受伤的马,会失却理智马蹄不长眼地飞踏而驰。马的主人看不下去了,前来拉开了你們。他极不高兴,却极力掩饰和忍住,没有发作,好像怕生意跑了似的,不敢得罪骑马的你。
相比于那个仿佛骑手的你,其他的人显得要胆怯得多。
你紧紧地贴着墙站着,而马仍在原地,转圈似的踏踢。
还有一些无法表述的情景和细节,也许,你已经忘记了。
就如很多的事情,就如这个下午。
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关着这样一匹野马,一匹被围困已久的野马,一匹在某一时刻突然出现欲撒野奔跑的狂野烈物。
你打开水龙头的那一刻,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把有些发热的脑袋伸在龙头下面,任还没有热起来的温凉的水冲过你的头颅,你的动作快于你的决断,更快过热水器预热的过程。
你不知道,在五分钟之内,头能不能洗好,衣服能不能换好,能不能准时地出现在门外积雪残留的马路上。
水流过头发的时候,你心里在说,这五分钟暂时封存在门口,等着你,把这一切做完后,时间才开始一分钟一分钟地走过。而在五分钟前,你还准备就这样穿着家居服,躺在晒得暖而明亮的床上,睡上那么一下午,以此来告慰一下你从早上开始的忙碌,享受一下屋子里几近于一尘不染的舒适和明亮。
可是,仅只是一个电话,就把你从即将休眠的状态中提拉了出来。
你要去参加一个聚会。你不假思索地快速动作起来,似乎只是说明,你是多么想出去一下,不管以什么形式。
你不知道,是什么把你给圈住了,这一刻,好像有一只手解开缰绳,你即刻变成了一匹欲将奔突的撒开四蹄的野马。就好像无数个早晨,在世界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信马由缰的思绪能把你带到足够远的远方,而世界醒来后,你随之调整成了正常甚至刻板的模式,进入设定好的规律。你几乎连门都不想出,惰性到省略一次次清晨与黄昏的区分。
心里的困兽,在听到一声召唤,就奔突狂躁起来。它调动了你最快的模式,你已经开了头,然后,后面的动作都好像按了快进键一样,你以行军的速度,整好了自己。
你有半秒钟的犹疑,但是很快,就被已经冲到心口的野马给带跑了。
好像此刻的你和平时的你成了两条平行的线,交叉地行进在自己的节奏里。另一个你不让你留在这里,早就飞到了窗外。
你湿着头发,急忙地穿鞋。你戴上帽子,算是简单地掩饰了自己急匆匆的外貌。
外面的冷,透过露在帽子外面的发梢,向身体和大脑传递。
你一定是疯了。这样无所顾忌,急不可耐,好像突然失了章法的慌忙。
或者,一直以来,你心底里的疯狂都处在被无形捆绑中,只要一个念头,你的身体就会像一只奔突的野兽,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为所以,突兀地奔跑起来。
你的身体啊,总是希望,是这只困兽奔跑的自由而广阔的草场。
那个下午,充满了一种失真般的快进,因为某种速度,你觉得你滑脱了自己既定的跑道,你的身体体会到一种强大的脱离万有引力般的飘飞,让你想起梦里那匹野马的速度和力量。
那样一个奔突的下午,那样一个闲散的下午,一下子在快进中逝去了。
你开始被你脑子里和心里的那最初的理智,和年龄身份般配的理性所深深地攥住,你有些不知所以,甚至开始愧疚为什么,几个小时前的你,会是那样一种疯魔呢。
你开始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疯脱,感到一丝害羞一点内疚。
而你略带悔意和表达抱歉的方式,就是进入厨房,把吃罢晚饭仍原样留着的脏碗刷掉,把剩菜归置好,然后烧好热水……为明天日常而有序的生活做着准备,回归日复一日琐碎而重复的家务,回到日常的行为和节律,一切都减缓了下来,你的一切又都在既定的路线和节奏上了。
此刻的你不用推测,明天下午如同昨天一样。你慵懒十足,简单而平静。
而你会不会被一种犹疑和一丝不满不安所搅扰,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和惶然呢?
也许。
记忆和现时绞缠在一起,打开一个缝隙,打量一种不为我所知的掩藏。梦,其实是你与时间最真实最隐秘的对话。
——题记
红柳在风的推搡下扫荡着窗户,放大着春夜深处的暗示。
我躺在开往上海的卧铺上。风吹来,凉飕飕的,有股冷烈的力量。我微微抬起头,又到了一站,车厢的门刚刚打开。很快,车启动起来。这节车厢和平时坐的卧铺并不一样,铺位都是顺着车厢的长度排列的,像电影里运送士兵的罐车,没有过道,车门直接开在铺位跟前。门一开一关,风直接吹到铺位上。
总算是要到站了,我打开行李箱,打算取一件薄衣,好看些的。车上有人说,上海并不热,早晚稍凉,最好穿个厚外套,在这个春风吹过的季节。我看了看身上穿的,竟是家里做饭时穿的一件小棉袄,上面还有一些炒菜时迸溅的油点。我翻出所有随身带的衣物,却挑不出合适满意的,有些衣裤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和穿过的。我翻了又翻,所有的衣物摊了一铺。怎么竟带了这么多?
车到站了,似乎大家并不急着下车,车上好几个女人都在整理行李箱。乘务员在给大家发送礼物——一床剪过的棉胎。我拿起来捏捏看看,是丝棉的,有些滑。我随手给了车上同行的一个女人。递给她时才发现庞大的棉胎变成了一个面包大小的东西,只有一点点,并不占地方。
我没有下车。听着风声,翻了个身。
剪枝剪放在什么地方了,红柳需要好好剪剪枝,要不是它的话,春风也不会那么大的声音,不至于这么喧哗。
一个碧蓝的天空,一个透明到能看得清远处积雪的山峰。麻雀们叽叽喳喳,兴奋地问候。一片叶子突然从树枝的底部探出头来,挣扎着露出了还弯曲的嫩叶。
哪里有风的一丝痕迹。
只有几个昏暗的隐约的画面在脑子里残留着,怎么都清晰不起来,连贯不上。
梦遗落在被风吹破的夜里。
好像长长的绳子隐没了,只留下了隐隐约约的绳子头,短得讓人摸索得到,却怎么揪也揪不住。
似乎是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早晨。
他躺在宾馆的床上,我这边围了一些男孩子,却并不认识。
我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给孩子们约定,几点走,什么时候收拾好行李。
我问他,几点走。他说,我六点多就醒了。两次都是这样的回答。他的回答让我觉得充满了冷漠和挑衅,怎么了?意思是我早该收拾了么?我气呼呼地过去,发现他一边在吃东西,一边在抽烟。我一把抢过烟来用手掐灭。他又气又笑,仍躺在床上。
我看着杂志上印的蓝蓝的天和棉絮般均匀的白云,突然唱起了那首久远的草原上的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唱得旁若无人,深情投入,他在一旁听到,说,我小时候,听到这首歌,真想死。
我接了一句,嗯。
我觉得话没说完,又说,想死啊,是像横路敬二一样融化到蓝天中么?
怎么扯出横路敬二了?!
噢,我其实是想说……融化到蓝天里……
他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他打断了我深情的歌唱,而我接错了他的话,都没法更正。
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脸都没有朝这转一下。
我们各自做着手里的事,谁也没再搭理谁。一会儿,他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他睡着了。孩子们小脸紧贴着枕头,窝在小花被里也睡着了。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比一个小一两岁。最小的那个也已经七岁了呢,正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突然想,这三个孩子不是陌生的闯入者,他们都应该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抛弃了他们。
一个大屋子,像是会议室,坐了很多人,他说再等半小时。我觉得时间太长了,讲课的人都来了,这样长时间等下去,似乎很失礼和失面子。不要太久。我打了个手势,十分钟。而我紧跟着紧张起来,我必须在这十分钟内收拾好自己,而我还穿着秋裤,头发也没有洗。我快跑了出去,找了壶热水,却忘了带洗发液。他借给了我一块香皂,我还从没有用香皂洗过头。洗完,我光着腿快步跑回去,却到了另一个小一点的教室。一会儿是在这讲课。我赶紧到柜子里翻找,找到两条裤子,却是脱的时候从里朝外团成了一团。终于穿上了这条平绒的,上面绣着花。
穿上衣服之前的那一刻,场景突然变了。渠水浑黄,冲撞和泛滥中,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我站在渠坝边,发现自己竟是完全裸露的。
我在打电话。电话里,第一句话,还好吧。问完,开始手心发热冒汗。心底深处翻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挺好。我找到一个最标准的答案。
答案到此为止,无法再探究下去。
我跳进在急流中,像一条鱼一样游起来。
去扫烟囱的人必须是夫妻,结发夫妻。这是约定俗成的。
我和一个领着小孩的男人一块扫烟囱回来。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从来没有见过。我似乎猜到,这个男人是我的第一个丈夫。要不然为什么必须是他一起去扫似乎才能完成仪式所代表的某种意义。什么意义?大概是夫妻好合白头偕老的意思。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至少放在我和这个男人身上,怎么看都有点别扭,他为什么不是我认识熟悉的人?
他还说,别以为和我就白扫了。似乎是在指挥着我,有一种支配和荣耀。
我自始至终没有吭声。
这个陌生的男人领着那个小小的孩子,看上去更像是他的孙子。
他始终微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外形上看,似乎是那种常见的勾肩驼背的小老头。
我们出去了,站在一个高坡上,坡下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老先生一下车就喊我名字。我一看是我老师,把他们接上来,老师的个子竟然那么矮,还驼着背,似乎背着个罗锅。几个人陪着老师往里走。我应该陪他们进去,但是我并不十分清楚,他们进去干什么,好像是参观座谈一类的。
我不想去,犹豫着——我该怎么向他们介绍身边这个我并不认识的男人呢?
一间房子,许多人在娱乐,玩闹。
我进去时,地上一堆鞋,我试图穿上其中的某一双,却都是别人的鞋,很长、很尖的那种。
我没能穿上。光着脚进了屋。有一个男人很急切地招呼我,让我去打麻将,似乎是要顶他的缺,我一边说不打,不会打,一边往墙角走。顺便看看那些打麻将的男人,他们席地而坐,又说又笑挺热闹,倒并没有看到桌子和麻将牌。
这一边是她摆了一个长形的小摊,堆了一些布和海绵的东西,各种颜色的。我坐在那一小堆东西前,按照她的示意,将手里拿着的一个浅灰蓝色的海绵块扔向那堆东西,落在靠左边的洼处。她说,哎呀,在一件事情上,你失败了。我想都未想接口说,失败就失败吧,哪能总成功呢。我隐约地觉得脑子里闪过一个男人的影子。心里也许在暗暗对号。
然后又拿了一个扔,这一次我想了一下,并没有按平常顺手的扔法,而是用手甩了一个旋子抛出去,这一次又落到另一个洼处,她看了看,说,不好说,这抛法不好判断。这样,这次就没有什么结果。
看样子,不是不加思索的自然举动,而是有意识去做的话,确实会破坏人的判断力,干扰那个应该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一条拐弯的坡道。我上了一辆大卡车。卡车的车箱空空的,只有我一个人蹲在车的右后端。车拐过来,下坡的速度极快,车像刹不住一样,整个横了过来。带着加快的速度往坡下横冲下去。
我远远看着这一幕,心想车上的我一定得抓紧。我看见路上有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在上坡。车子一下碾过了她,又往前冲,并不快,像慢镜头一样。那个女人,已经成一个扁平的像是贴在地上的人形照片。没有血痕,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交通事故发生后,画在现场的那个粉笔图案。只不过,远远看去没有粉笔线,只有一块颜色深的人的轮廓。
我蹲在车尾,紧紧抓住车横栏,心想不该在车的最后,这样失控的车会把我甩出去。我得抓牢,却并没有使劲抓握的感觉。另一个我,站在离路很远的岸上看着这一切,有些担心。
另一个我正和家人讲所看到的这一切。
家人说,有人更可怕,每次走到那个坡道上时,会从路边掉到旁边像山谷的防护林,最后也不知道咋又爬上来的。身上脸上都是脏的。不可思议的是,怎么会掉下去呢?家人说她送孩子上学路上不知道怎么就被吸下去了,好几次了。只不过,和以往不一样,那儿多了一大片和路齐高的树林,以前是一些房子,离孩子学校很近的房子。
我想起来我总想在那一片房子中间租一户,方便接送孩子。
孩子的学校在顺着坡往上走的山上,山上一边是小学教学楼,另一个山坡上,是中学教学楼。最下面是一大片平地,那是操场。中学教学楼是我上学的教室。我顺着一个很宽的楼梯上去,到教室里。然后顺着下坡路,回家。
在拐角的地方分出东西两个方向的路。朝东是上坡路,朝西是下坡路,拐过去,再往下走就到家了。
有车开过,是那种急驶的大卡车。大卡车占满了整个马路,一路扬起灰尘,我赶紧躲在拐角,我看见一个女人像照片一样被车压扁了。
一滴水落在了我的衣领上。我怀疑地看看天,天很晴,并没有下雨。我把鼻子凑到衣领上闻了闻,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和他去了西安,这不是第一次。
上一次我们去了市政府,替人送交一个诉状,只是忘了是替谁,是什么内容。只是看到政府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
他讨厌排队,什么理由的排队都会引起他的反感。当然他更讨厌加塞。我只好拿出了记者证,由此获得了可以先送的特权。我通过一个小门进了里面,里面是一排铁栅栏。就像电影里探监的情形。我从栅栏外递进了这张有诉讼请求的纸条,里面的人接了,只说等候通知和答复。
此后没了下文。
这次还是这个地方,外面却有所改变,更像礼堂或影院,上面是高高的台阶,台阶上站着一些人。有一个说书的,说他站在这几十年了,把听来的永远不可能解决的事情,编成说书的内容,在这儿讲。
旁边有个食摊。我点了炸丸子之类的。端出来的是一个深的长方形的金属容器。里面是很多很多的酱肉,叉在很粗的像是铁棒上,我把它拨到容器中。突然觉得恶心,有一块肉仿佛竟是活物,在一鼓一息地动着。
我有点惊骇。
再看那个说书人,已经不见了。
在那站着的是个年轻人,他说他父親去世了,他来接班。以后,他就在这儿说书了。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插着输液管的右手不停在右腹上侧抓着什么,我真担心他会挣掉针管,他说他在抓我的手,抓女儿的手。我和他住在一个简陋的双人间里,各一张单人床,像是医院的标准间,我知道这是在北京的医院,条件算好的,好不容易住进来的。墙壁上有个晾衣服的架子,墙面在冒着热气。似乎隔壁有人在洗澡,热水渗出了墙面,我挪开了衣架,担心那上面的衣服会湿。他却说,那怎么可能,那是入墙衣柜,我打开,的确是衣柜,里面是空的,也是干的,根本没渗什么水。
我和孩子坐在狭长的像是单身宿舍一样的房子里,老师在给我们讲散文写作,老师说她刚从某个地方回来,那个叫蓝花的地方。
蓝花这个名字差点让我叫出声来,我曾经去过那里,在清晨六点钟到那里和一个曾经认识的男人约会。
我给他说从今天起我要晨跑,我就跑到那个叫蓝花的地方。
那个地方紧挨着火车站,我在等一天中最早的一辆列车。列车会带来我等待的男人。可是,我竟有点着急起来,我突然想不起来这个男人的长相了,越是使劲想越是想不起来,陆续有一些客人出了站,慢慢地人群像缓流的水一样出来,我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出站的男人的脸。我却看到了孩子的老师,她也在焦急地寻望着出站的人。我赶紧躲在一个高个男人的后面,这样,我的眼光透过他的肩膀可看到出站口的每一个出站的人,老师却肯定看不到我,我可不能让她看到,要不我该怎么解释呢。
有个人在叫我。我看了看他,大概就是他,我要约会的男人,我记得他有一尖尖的鼻子,这一点倒对得上。他说,我要知道你来接站,会在火车上刮刮胡子。我看了一眼他,他脸上干干净净的,一根胡子也没有。我笑了起来,我想,我笑起来,总归显得热情点。
我说,我得回家,我给家里人说我在晨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我得回去。可是,我低头一看,发现,我光着脚。
我真的像晨跑一样,光着脚跑回来。继续坐在那里听课。老师还在讲着,又进来两个人,他们是我从前一块长大的伙伴。
她们说,前段时间见到了他,他老得厉害,连头顶都秃了。
我想了想,没觉出来,或者好像习惯了他的老。
我们都在老啊,多少年过去了啊。我有点无所谓地说。
我趴在窗户上。窗户上涂了一层雨后的泥点子,靠近窗台的尤其脏,细密的灰尘叠压在一起。起初,我只看到窗户反射出来的自己,一个脸有些圆的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我用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一个遮阳的地方,才让玻璃窗的灰尘暗淡下来,有了透明度。我看到窗户里面有三两个人影子,一人在来来回回走着,一个在办公桌边坐着。房子里很简陋,有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两三个方凳,屋角有一个大铁炉子。
屋子里并没有他,我下了火车,专门跑来找他。他却不在。
屋子里出来一个人,给我说,他调到了某某单位,离这儿很远。我竟没听清单位的名字。似乎也不想听清。我很失落,本来是冲着他来的,他竟然调走了,调到了哪个单位,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怎么从没有告诉我呢?我本以为找到了他,可以坐在他的简陋却温暖的办公室里,喝点热水,歇歇脚,然后可以和他一起回家。还有,不用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充满了灰尘的路,可以坐在他找来的卡车里,扶着车栏杆,像坐在敞篷车里一样,一路颠簸着下坡。连油门都不用踩,像过山车一样,很刺激很愉快地行驶在山路上。
我只好回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一把长条木椅上坐着两个没有五官的人。地上铺着红砖,窗框和门都刷成了绿的,一侧墙上贴着列车的时刻表,另一侧挂着一个吊钟。窗口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列车服的胖女人,也没有五官。窗户下面弯出一个弧形的窗洞。我对着那个半圆形的窗洞,递过去钱,窗洞里递出来一张硬硬的长方形卡片,那卡片上面没写一个字,但我知道那就是火车票。
我顺着站前的楼梯,到了火车轨道旁边。站台侧面是水泥砌成的墙体,并且划上了网状的水泥线,那似乎让墙体更好看也更结实。
我突然看着他从铁轨的另一面走过来。他递给我的一摞钱,全是十块十块的,总共有好几百块,他说,这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接过钱,再抬头,天黑了。
他的影子闪过了站台后面,不见了。
天怎么黑得这么早,我纳闷。
剧场很大,二楼的看台竟没有遮挡的栏杆,边沿是波浪形的大理石。
有个人指着说,这个漂亮,不安栏杆,不就像是一个随时的自杀台么。我说,这要是死了人,就是罪过。
往里走,总有服务员小姐挡住,问我要票。我说,我们的座位安排在最里面,和大人物在一起。
往上走很多级台阶,走到了个像是小包厅的门口。进去,又是很长的台阶,上了台阶,转过弯,有几级过度的台阶。又到了一个门口,进去,再往里走,直直上去,最上面的座位。
我好像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刚才我还被某位大人物拉着手一起往里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拉我的手,另一边还拉着個男人。我们一起进一个小门的时候,只能一次进两个,她就拉着我进去了。看上去我们的关系很不错。她一边走一边还跟我说着什么,似乎来这个剧场是为了开一个重要的会,不是为了看一个必须看的节目。
但是我以为是一个跟以往的同事有关。这个同事没有辞职就离开单位,听说他的第二个老婆又自杀。他的第一个老婆是自杀的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就这么跟我说的,似乎到这个剧场来跟这件事有关系。
找座位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大学同学,她说,太远了,就近坐下吧,坐到哪儿不是看呢,何必走那么远。我跟同学说,注意脚下的台阶。剧场里几乎没有灯光,很暗的光线,很多的楼梯,一不小心就踩空或者绊倒。她没有再跟着我往里走,就地找了座位。很多的空座位。有个服务员问我们在哪排,我指了指最上面,随便编了个号,一排18号。
这真是个奇异的剧场,从外面看,只是一个普通的常见的样子,到了里面,从像是KTV包间的小门再进去,却是层层叠叠的空间,很多台阶通向高处的座位。一直走下去,似乎总是空间套着空间,像是套在一起的一个接一个的俄罗斯套娃,无穷无尽。
剧场里还有从前的大学宿舍。宿舍里六个同学都在。不过没有上下铺,大家围着墙边摆放着床。每个床都很窄。我给她们讲,我总是梦到她们,要么是没有拿到毕业证又回来,要么是又回来考试。她们始终没讲话,很冷淡,没有什么反应。我拿出一张包裹单给她们看,她们都说那不是我的,那上面写着的名字看不清,像是别人的。我让他们仔细看,终于在第二张粉色的单子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模糊不清,却终可以辨认出来。
我取了包裹出来,知道那是谁寄给我的,却不知道小盒子里放的是什么。
我把手里的小盒子放在床上。
再看时,盒子没有了,隔着床垫和被褥,有一个活物从一边跑向另一边。床垫上隆起一道,能看出来它们沿着一条线逃跑。我感到害怕,我想堵住它们把它们统统消灭。可是我无从下手。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它们从我身下寻找着逃跑的通道。我摸到那个鼓鼓的顶起的棉褥子的包,使劲一捏,再捏,再捏。我感觉到了一种硬壳的碎裂,那破碎的感觉让人咬牙切齿,心里有一股狠劲,感觉到一种由硬到软,一种停止。
我不敢掀起床铺看看,我不知道我把什么捏死了,但一定死了。
某家沟是这样一个地方:不大的村落,四周有着方正的城墙,城墙有一米多宽,样子极像长城,土夯而成,外包青砖,隔几米一个墙垛子。城墙上可走马,亦可行车。只是,城的入口并没有城门,是颓败的黄土残墙,一眼就望得到村子里。墙内是一排土坯房,房头上挂着过去的老式门牌,XX染坊,XX油坊。字是不加修饰的木牌子上写着的毛笔字,多数都是直接拿墨刷上去的,讲究点的是浅的阴刻。只不过,窗洞寂然和黑暗,房里空无一人。不只是这几间城门口的房子,整个村子里一片寂静,好像一个无人的空城。
这就是某家沟,曾经热闹非凡,人口熙攘的某家沟。
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上次来,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村子里的人都被迁了出去。这一迁已是好几年。曾经车马往来热气腾腾的城池一下子就荒冷了起来,并且,寂寂然再无动静。
把村民们迁出去,是为了成就一个被概念化的旅游景点,一种能够挣钱的风景。可是,人迁了出去,城池空了下来,却迟迟没有建起一个游客如织的景点,相反,却像是一下子被弃了一样,人气散尽。空下来的屋子,黑下来的窗,像一个个张开的黑洞,一下子吃掉了过往多年积下的人气热浪声音浮尘。总之,一切能够游移浮动的,此刻都停滞僵硬了下来,像死去了一般。
对,这就是一个刚刚死去的地方。那些字牌,那些曲里拐弯的小巷,还有高高低低的房子,还有那些小面馆、小作坊,连一点余温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些房子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以前住着什么人。就是这里,要建成游客们住的具有山乡野地风格的客栈。从前的古村,突地要变身成人造仿古的村落。
我一脚踩在了软软的地上,那上面铺着牛皮羊皮,整张的,把它们摆成活羊活牛一样的样子,只是皮囊里空空软软的。毛色鲜艳的皮货,让我觉得充满假象,让我心悸。
我心悸得厉害——怎么又来这个地方?上次来时,还没有这些牛革羊皮。怎么又遇到这样一拨人?他们一看就不是这里的原住民——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我见过。他像上次一样,脸红红的,喝醉了的样子。我清楚记得上次是中午,而这次,很奇怪,一大早就喝成这样,并且,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看上去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们在一个狭长的房间,只够坐成一排的会议室里,听某位领导模样的人和那个喝醉了让人担心会犯病的人在谈合作的事情。今天跟着来看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荒置了好几年,终于有人想入股开发,把它打造成一个仿古的小城,怀旧的老街巷。
这设想很合时宜。到处都在改造,按照某种概念。把没有的改造出来,把真的改造成仿真的。
改造,与某家沟并没有关系。某家沟的人,早已搬到城池外一个新建的方方正正的小区四四方方的毫无特色的楼房里,在难以遗忘和不得不放弃中开始了他们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這就是某家沟,我清楚记起至少去过那里两次,并且,逗留了好久,不停在感叹和怀想。
而它,只是我梦到的一个虚无,并非真实所在。
这个本与我无关却让我无限伤感的地方,如此深地印记在我的梦里,并且这真实的触感、长久的感喟,让这座正在消匿的古村,穿过梦的边界,有了无比厚重的现实的质地。这座梦里的城池只是一个莫须有的乌托邦?冥冥中,它似某种象征和寓言,从睡梦漫溢至现实,纠缠和焦灼着我……
如此往复,梦中一再出现的地方,还有:房间拐角有楼梯的简易楼房;晨光中铺满红砖地的小院;小窗口洒进微弱光线的公共澡堂;一条拥挤迫仄小铺林立的巷子;一辆人满为患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坡道……有些是我遗落的记忆,有些像某家沟一样有地有名有来龙有去脉,却是是横空衍生出的虚拟世界和乌有的生活舞台。而一次次的梦魇中,这世界可大可小,可长可短;这舞台亦真实,亦虚幻。
这无意中溢出梦境的乌有,曾在漫长的夜晚无尽的焦虑中,慰藉我丰盈我甚至无端刺激着我。
当无以表达的时候,我记下这些梦,以及这些梦里的场景。
就这样,梦起飞了,那么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