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银荣
摘 要: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是以他的亲身经历为原型而创作出来的。作品中,川端康成继承了平安王朝文学幽雅而纤细、颇具女性美感的传统,反映出他自身内在的悲伤与沉痛的哀愁。文章运用传记学批评的方法解读这部作品,不仅能看到作家营造出的悲而美的抒情世界,而且通过作家与作品的互证互识,能够深入地了解川端康成孤独悲凉、纯净自然的精神世界,并通过对作家人生经历和性格的分析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的含义。
关键词:川端康成 传记学批评 《伊豆的舞女》
传记学批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对作家传记资料的了解,来加深或正确认识作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从方法论上说,这是从文学的外部因素(即研究文学作品的外部规律)来了解文学作品。传记学批评由来已久,中国古代《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另外《论语·宪问》:“有德者必有言。”司馬迁的“愤而著书”,等等都是传记学批评的重要依据。孟子的知人论世说为中国古代崇尚道德品行和处事修养的传记学批评方法奠定基础。西方传记学批评的奠基者法国批评家圣伯夫,提出“由树索果”的研究方法,即由作者的生存环境、生活事件可以了解其创作的作品。丹纳在《英国文学史》中确立了遗传和环境决定论。提出著名的“三要素”说,即研究时代、环境和种族。传记学批评主张,一方面研究作家的生平经历等,以便弄清作品的意义;另一方面,作品也成为作家生活的线索,以便进一步认识作家。[1]因此,了解川端康成的成长经历,分析性格因素以及写作《伊豆的舞女》时背景,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作家本人,更能冲破历史的局限与作家进行心灵的对话。本文将通过对川端康成生平经历和《伊豆的舞女》创作过程的分析以及对故事中人物的剖析来窥探川端康成的内心世界,更加清晰地认识川端康成以及这部小说的深刻内涵与意义。
一、川端康成与《伊豆的舞女》
1968年川端康成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迄今一般认为获奖作品是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为主,事实上,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主席安达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词,首先评介川端康成的优秀代表作品是《伊豆的舞女》。他说:“川端初次发表了一举成名的、讴歌青春的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它描述一个青年学生的故事。主人公于秋季里,只身去伊豆半岛旅行,与一个贫困的、受人蔑视的舞女邂逅,萌生爱怜之心而坠入情海。舞女敞开纯情的心扉,对青年表示出一种纯真而深切的爱。这个主题,犹如一首凄怆的民谣,反复吟咏,在川端先生后来的作品中也一再改头换面地出现。这些作品揭示了作家本人的价值观。并且,历经多年,川端先生逐渐越过日本的国境,也在遥远的海外博得了名声。”[2]因此,《伊豆的舞女》也在颁奖所列举的代表作之中,在川端康成作品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
《伊豆的舞女》中蕴藏着深远而郁结的情感,是一种日本式的自然情感。作家从编织舞女的境遇的悲叹开始,由幽雅转为哀愁,使其明显地带上多愁善感的情愫。舞女与男主人公“我”的淡雅情感,既表现在他们邂逅的欢欣和畏怯之中,也表现在别离时的悲伤与拘谨当中,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对方吐露过一句爱慕的话,并且彼此对对方的感情又都处于似觉察与非觉察之间,有意识地把爱恋的色调淡化,作家使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为我们创造出一个悲哀美的抒情世界。在表现以悲哀为主题的同时,又包含着深刻的同情,这是川端康成东方式的悲哀美的表达与思考。
那我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使川端康成的这部作品乃至之后的各种作品都浸透着这样一种莫名的幽雅哀愁和浓重的悲哀?这种蕴含着哀艳的美的作品背后,又向我们传达着作家怎样的精神世界?笔者以为要想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需要通过传记学批评的方法,对作家的生平和成长经历进行考察。川端康成自幼父母双亡,随祖父母生活,后祖父母与姐姐陆续病故,自称“参加葬礼的名人”。他的一生漂泊无依,孤独的生活和失去亲人的遭遇使他形成孤僻的性格,内心的痛苦与悲哀使他日后的文学作品染上浓重悲凉的底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从幼年时代起,我就与众不同,不幸地、不自然地成长起来,逐渐变成一个性格固执、乖戾的人,将怯懦的心紧紧地封闭起来,痛苦地忍耐着。”[3](第2卷,P317-318)由此,可以看出川端康成的孤儿根性一直紧随着他,这种孤儿气质以及因此产生的苦闷忧郁情绪长期以来一直是他的心理负担。他本人将其原因归结为缺乏母爱且从未获得过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温暖事物的家庭关爱。
《伊豆的舞女》的自传性很强,这部小说是根据川端康成1918年赴伊豆半岛旅行的经历和经验写成的。据年谱记载,这次旅行自10月30日起至11月7日止。当时,19岁的川端正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读书。川端根据这次旅行的体验,写下了《汤岛的回忆》,这就是后来《伊豆的舞女》的雏形。为什么要进行这次旅行?他曾在《少年》里写道:“我过了两年高等学校的宿舍生活,觉得厌烦极了。因为这与中学五年的宿舍生活情况不同,我总是把幼年时代残留下来的精神病患挂在心上,自怜自厌,难以忍受,于是便到伊豆去了。”[3](第10卷,P228)《伊豆的舞女》中对主人公“我”为什么去伊豆旅行也有交代,文中写道:“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伊豆来旅行的”。[4](P18)由此可以看出,整部小说,作家的影子贯穿其中,这部小说是川端康成根据自己伊豆半岛旅行的实际经历和体验写成的,也可以说,它基本上采用的是如实记录的方法。那么,我们就可以运用传记学批评方法考察这部作品,1918年晚秋的旅行这段期间,川端大部分时间是在伊豆半岛的汤岛上度过的,他来到伊豆的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抱着生活上的一些痛苦,才来到天城山山麓的。这次与舞女同行并在旅途中得到舞女们的尊敬、礼遇和爱慕的旅行,让在生活中倍感压抑的川端康成心灵得到了短暂的慰藉与温暖,于是,这一段美好的经历成就了充满着淡淡悲伤,并且拥有着纯净自然气息的《伊豆的舞女》。
二、川端康成与主人公“我”
从《伊豆的舞女》的创作过程来看,作者于1918年秋天前往伊豆汤岛去旅行,并在当地结识了舞女一行;1922年夏天,他又带着许多旧日记和旧信件再次到伊豆汤岛,并在当地写成回忆录——《汤岛的回忆》。这份稿件全文共107页稿纸,其中第6页至第43页是回忆与舞女一行越天城去下田的旅行过程的。《伊豆的舞女》就是根据回忆录中这一部分于1925年末和1926年初改写而成的小说。[5](P53)而《伊豆的舞女》创作与发表之时,正值日本新感觉派诞生与勃兴时期。1924年川端康成从东京大学毕业之后,与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横光利一等创办《文艺时代》杂志,后成为由此诞生的新感觉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所以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新感觉派的色彩。他追求用自我感受与主观感情来反映社会状况以及人类生存的基本关系。当作者把理性认识排除在外,而又需要表达主观感受的时候,便通常会通过描摹客观对应物来象征、暗示出作者的主观感受。
《伊豆的舞女》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人公来讲述故事,“我”并非被描写的主体,乃是感觉的主体,即通过“我”的眼光和感觉去写被描写的主体——舞女,这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通过作者的眼光和感觉去写舞女,以便使舞女的形象更加生动活跃。关于这一点,作者在谈到这篇小说的创作意图时也说得很明白。他在《<伊豆的舞女>的作者》一文中写道:“《伊豆的舞女》全部是按‘我的所见所闻方式写成,连舞女的心理和感情也不是直接描写的,而是通过她外在的举止、言谈和表情来写的,丝毫没有从舞女的角度去写。”[3](第33卷,P225)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我”就是作者思想感受的一个载体,是作者的化身。主人公“我”和当时的作者都是将近二十岁的青年,都有着儿时缺失家庭温暖的苦痛和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烦恼,以及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无法排遣的忧郁,都希望通过到伊豆汤岛的旅行来使自己的精神得到放松,内心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基于作品是在回忆录的基础上写成的,其实作者是透过“我”的眼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主人公“我”的一切感受都是作者自身的真实写照。
受新感觉派的影响,川端康成注重在强烈的艺术感受的基础上去创作,特别重视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自己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他认为《伊豆的舞女》之所以深受读者欢迎,是因为“我是怀着对舞女及其巡回艺人伙伴的感谢之情写的,我的感激成为作品的基调。我觉得那是坦率而单纯地感谢。那种感谢达到了天真的地步,‘我与舞女分别,从下田回到东京时,对同船的少年,即‘河津厂主的儿子都充分地表现了我的天真。在船上,那个少年躺在‘我的身边。他问‘我:‘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幸?‘我非常坦率地回答道:‘没有,我刚和人告别。别人看我哭泣,我也毫不在意。我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清爽的满足中睡着了”[3](第33卷,P242)在这里,作者通过“我”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我”成为了被抽象化的青年,读者可以把“我”的感情活动用在自己身上,产生代替他去旅行的感觉。
作者非常注重表现人物的主观感受,如在《伊豆的舞女》的结尾写道:“船舱里的煤油灯熄灭了。船上的生鱼味和潮水味越发浓重起来。在黑暗中,我一面感受到少年的体温,一面任凭泪水流淌。我的头脑仿佛化为一泓清水并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觉得甜美和愉快。”[3](第2卷,P324)这里写的是“我”在码头上与舞女分手后乘船返回东京时的处境和心情,因离别伤怀而流泪,这种头脑化为一泓清水的写法使读者印象深刻,为什么会觉得甜美和愉快呢?据作者自己后来的解释,“我”的内心是苦甜参半的,是既为现在与舞女别离而感到悲伤,又为盼望不久的将来在大岛波浮港与舞女的重逢而感到喜悦,由此看来这种悲而美的感受既是主人公“我”的独特感受,更是作者的独特感受。作品中的“我”是被作者抽象化了的实体,是作者在倾诉自己的悲哀与痛苦。同时,作者给我们呈现出他悲而美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又浸润着“我”与舞女之间的同情美,夹杂着作家对于伊豆舞女所带给自己精神慰藉的感激之情,通过“我”的感受来传达对于舞女的同情和欣赏。
三、川端康成与舞女薰子
1922年夏天作者带着旧日记和旧信件在伊豆汤岛写成《在汤岛的回忆》,而1922年,川端的初恋遭遇重大失败,本来已经同他订立婚约的伊藤初代无情地背弃了他。恋爱的失意与苦痛,加剧了川端康成生活上的痛苦。在伊豆期间,川端写了《丙午姑娘赞》,流露出了对伊藤初代的爱与哀怨。恋爱失意之余,他又燃起了对舞女更深切的怀念。这时的川端康成正怀着因初恋失败引起的伤痛,而阅读旧日记、旧信件并写作回忆录正是为了治愈这种伤痛,当时却没有将这份回忆录公开发表或者改寫成小说的打算;然而,正是没有这种打算,所以才能大胆吐露真情,才能格外的打动人心。所以,我们可以说,《伊豆的舞女》中的舞女薰子大体上是按照作者伊豆之行中所遇到的舞女的样子塑造的。
这部小说被描写的主体是舞女薰子,作家从主人公“我”的视角去塑造舞女的形象,“我”眼中的舞女,其实就是作家眼中的舞女。薰子是一个天真无邪的14岁的少女,为生活所迫加入巡回艺人的行列,到处流浪,被人视为玩物。而“我”对她表现出的尊重和友爱使她特别重视与“我”的情谊,恐怕她难得遇到像“我”这样以亲切、平等的态度对待她的真心人吧。“我”和薰子之间这种似爱非爱的纯真美好的感情,正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对青春和生活的一种悲而美的感受,作者安排双方追求的似乎仅限于了解、好感和同情,而不是更多的东西。
在《伊豆的舞女》中,有这样一段话:“‘是好人哪!‘是啊,像是个好人。‘真是好人哪,好人就是好嘛!这些话听起来纯真而坦率,是天真地、自然地流露感情的声音。我自身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舒畅地举目眺望明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发痛。我这个20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自己被孤儿秉性所扭曲的性格,由于难以忍受令人窒息的忧郁这才踏上了伊豆的旅程。所以,听到有人从社会一般意义上夸自己是好人,真是感激不尽。”[4](P18)这种平等、融洽、亲密的关系,是作者从来没体验过的,所以伊豆之行给作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作者从舞女那里得到的精神慰藉和温暖,在日后回忆起来仍很打动人心。在后来的《少年》中写道:“对于我这个仅仅知道旅行情趣和大阪平原农村的人来说,伊豆的农村风光宽松了我的心,而且见到了舞女。我所感受到的是与所谓巡回艺人秉性毫无共同之处的、带有田野芳香气息的诚挚好意。‘是个好人——这句话由舞女说出,由她嫂子加以肯定的话,吧嗒一下落入我的心田,清爽极了。我是个好人吗?是的,是个好人——我自问自答。在平常意义上的‘好人,这个评语给我带来了光明……舞女所说的‘好人给我带来的满足和我对说‘好人的舞女的好感,都使我流出了欢喜的热泪。这是年轻时代的事,如今想来如梦一般。”[5](P58)由此可以看出,川端康成在与像薰子这样纯洁善良的舞女交往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亲密、温暖、甜美自然、单纯愉快,给了作者极大的精神慰藉,作者喜欢这样的女性,对她们凄苦的身世充满同情,对她们身上所具有的美好品质欣赏并且赞美。
川端康成在谈到自己写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国》等小说的心情时写道:“无论是《伊豆的舞女》还是《雪国》,我都是怀着对爱情的感谢之情写的;《伊豆的舞女》是朴素的表现,《雪国》则深入一步,是曲折的表现。”[3](P57)在《伊豆的舞女》里,“我”即作者的化身,既欣赏薰子的美,又同情她的不幸。如果说起初主要是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所以拼命追赶他们一行,甚至产生过占有她的念头;那么随着接触的增多和交往的加深,则逐渐转为既欣赏她的美,又同情她的不幸了。这篇小说传达了作者对于青春期朦胧的、纯洁美好的感情的赞美,也表达了伊豆的舞女给予自己心灵上和精神上的温暖,在淡淡的悲伤和浓浓的哀愁中为读者营造出一个悲而美的世界,就像一首优美的抒情诗歌,自始至终贯穿着动一种纯洁而美好的情感。
四、结语
运用传记学批评方法分析《伊豆的舞女》,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到潜藏在作品背后的作家的思想情感。川端康成本身就十分注重表现人物的主观感受和内心世界,强调自己切身的感受,在强烈的艺术感受的基础上去创作,所以他作品中的许多表达都是在暗示着自己的感受。通过《伊豆的舞女》去认识作家,可以让我们看到川端康成孤独而痛苦的灵魂,以及他不懈追求美的努力。通过作家的成长经历来解读作品,也可以使我们看到作品中所展现的川端康成悲而美的精神世界。
注释:
[1]张木荣:《漫谈文学批评中的传记学批评方法》,学术交流,1999年,第5期。
[2]安德斯·奥斯特林:《“授奖辞”》,高慧勤主编,魏大海、侯为等译:《川端康成十卷集·文学自传·哀愁》(第10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全集》,东京新潮社,1999年版。
[4]叶渭渠,唐月梅译,[日]川端康成:《雪国·古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5]何乃英:《川端康成小说艺术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