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永恒的孤独美

陈十三

“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他轻轻的一句话，感动了多少人。

他是热爱生活的，可是他又忧虑生活。他时而敏感、细腻，时而天真、充满怜悯，他的文字多数辗转于痛苦间却又能让你看到最多的美。他在孤独的路上走得太久了，那柔软的笔触，总是带着深刻的忧伤。

他是日本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他曾经说：“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断。”正是这种孤儿的悲哀，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和个人体验，对其作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天涯孤儿

一八九九年，川端康成出生于大阪市一个医生家庭，家中有一姐姐。两三岁时，父母相继因肺结核病去世；七岁上小学，又逢祖母过世；第二年，姐姐芳子患热病，并发心脏麻痹而死亡。从此，川端康成便同又聋又盲的祖父相依为命，住在低矮潮湿的农舍里，在凄凉悲苦中打发着日子。

川端康成的祖父年轻时是贵族子弟，精通汉医，会占卦看风水，有著作和绘画流传于后世。但他的贵族血统和知识并没有使他发迹，他一生不得志，经他手做的事全部失败。到了晚年，几个子女和老伴都先他而去，“哭着过日子”成了他挂在嘴边的话。后来，孤独的祖父带着年幼的川端康成孤零零住在村子一隅，经济日渐困窘，亲朋故旧也再无来往。生活惨淡时，偶有稀客上门，祖父竟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祖父的那份孤独，似乎也感染了川端康成。从八岁到十六岁，本该是一个少年最生龙活虎的岁月，川端康成却是每天盯着父母的旧照片看，或是像看照片那样盯着祖父悲戚的脸度过的。那时，他唯一得以排遣孤独与悲凉的方式，就是常常赤着脚，踩着满地露珠去看原野上的日出。

再后来，实在无法抵御和祖父独坐的孤寂了，在获得祖父的同意之后，川端康成会跑到隔壁家玩耍。邻居家的主妇温和慈祥，一家人对他都很友好。这个温暖的家庭，就好比天堂一样，带给川端康成欢乐和慰藉。但是每当从邻居家走出来，那些温暖就会立刻消失殆尽，无限的悲凉又再度涌上来。这巨大的落差，加深了十几岁少年内心的孤苦，让他变得愈加的孤僻。

然而，命运对川端康成并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一九一四年五月二十日，祖父也咽了气。失去祖父，年仅十六岁的川端康成彻底变成了孤儿。

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川端康成只能离开故乡，住到亲戚家，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原本就内向的性格，在这种不幸的境遇和不自然的成长环境中，变得更加多愁善感，脾气也愈发乖戾起来。

伊豆之旅

少年的川端康成聪颖过人，创作才华更是在小学时就早早显露了出来。中学二年级，他确立了自己当小说家的志向，并且开始博览各种文艺杂志，尝试各种文体的创作。祖父去世后，他开始写《十六岁的日记》，将祖父弥留之际的情况如实地记录下来。

一九一五年，成为寄宿生的川端康成频繁地出入学校附近的书店，读书范围非常广泛。在进行大量阅读的同时，他写了很多短文，并在次年春天开始给各种刊物投稿。

川端康成喜欢旅行，他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旅行中完成。这种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漂泊感充溢在他的内心里，情满于怀，便不由得倾注笔端，洋溢于字里行间。他仿佛是一个朝圣者，不停地在追寻远方的故乡。他的重要作品，半数以上都写于旅行途中。那篇早期的代表作和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就是写于风光明丽的伊豆半岛。

二十岁那年独自一人的伊豆温泉之行，改变了川端康成的人生。在前往汤岛的途中，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的舞女。小舞女才十四岁，正处于一个女孩子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川端康成被这个羞涩、天真、清纯而又童心未泯的少女深深地迷住了。他从小就紧闭的心灵，仿佛一夜之间照进了美丽的阳光，变得亮堂起来。

从伊豆回到学校后，川端康成一改过去郁郁寡欢的姿态，开始滔滔不绝地和同学讲述自己的旅途见闻，一副兴奋得不能自抑的模样。并且在接下来的近十年间，他几乎每年都要到伊豆汤岛去旅行。

伊豆舞女这朵完美之花，照亮了川端康成二十岁的心灵，更温暖了他此后的人生之路。由此激发出的生命活力，跳跃在他的作品和行动中。从此，他的文章开始在报刊上出现。一九二一年，他的《招魂节一景》在《新思潮》上发表，获得了文坛的好评。

一九二六年初，川端康成的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在《文艺时代》发表。这部小说和他的其它作品一样，具有一种忧郁和哀愁的情绪。小说中，川端康成用神奇的笔触，欲语还休地描述了在邂逅与告别中，少男少女之间那种朦胧又清新的情感，将读者带入一个空灵而美好的唯美世界里。《伊豆的舞女》深入人心，先后六次被搬上银幕。

天国散步

川端康成的童年没有爱，没有欢乐，没有温情，过早地失去父母亲人，让他身上深深地烙上一种孤独寂寥的“孤儿感情”。他曾在《十六岁的日记》中写道：“我自己太不幸，天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他的这种孤儿性格，这种内心的痛苦与悲伤成为他的文字底色，这种忧伤的美，支撑着他一生的文学创作。

他始终都在奔波，从伊豆到麻布，从高圆寺到热海、大森、浅草和镰仓，不断地搬家。他还曾逃离日本，到西欧去，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他走遍了整个世界，却发现自己更孤独了。

就连一九六八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一登峰造极的荣誉，也消解不了他的孤独，甚至，他为此惊慌失措，媒体蜂拥而来的喧嚣和干扰让他感到深深的厌烦和疲倦。

穷其一生，川端康成都在文字里追求人生升华的美，直到七十三岁的高龄，他都还坚持每周三次的伏案写作。他笔下的世界让许多人的心灵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然而，他自己内心的崩溃和外面世界给的荣誉同步增长，为了摆脱这永无休止的孤独，实现与世界的和解，最终他选择了到天国去散步。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川端康成对家人说了人世间最后一句话：“我散步去。”随后，他到了位于玛丽娜公寓的工作室，倒了一杯威士忌，口含煤气管，去了天国。

“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他这样说过，也这样做了，未留下只字遗书，是因为他再无牵挂。他走了，却留给世界不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