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泽玲+涂苏琴
摘 要:萧红这位一生坎坷的女性,以新时代女性的视角,观察处在新旧交替、激烈动荡的乡土中国的男性们,对男性形象进行独特而深刻地书写。萧红小说中的男性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其一是身为丈夫的农民们,其二是身在小城镇处在社会底层的小市民,其三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萧红不仅仅停留在描写男性形象上,还更进一步展示整个中国社会。萧红用一颗热诚的爱国之心,对中国社会进行全方位展示,她继承鲁迅“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观,深入人灵魂深处,揭露国民劣根性,进行大胆讽刺。
关键词:萧红 男性 形象 反省
一、引言
萧红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1933年发表处女作《弃儿》,1942年一月便在无亲无友的寂寞中病逝于香港。三十一年漂泊悲痛的人生,九年硕果累累的创作生涯,萧红在现代文坛上短暂闪耀,但是小说风格独特,影响深远。萧红最具盛名的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塑造了许多形象鲜明的男性形象,透过这些男性形象展现了三四十年代真实的中国,也让我们看到一个文弱的女作家对中国现实的洞悉,对社会弊病的一针见血的揭露和批判。萧红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意识并且做出了深刻的民族反省的女性作家。
二、与时代的叛离——独特而深刻的男性书写
童年对一个人的一生有重要影响。萧红的童年缺少爱与温暖,这造就了她叛逆不顺从的性格。萧红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长久盼望男性子嗣的封建家庭,她作为长女出生,自然不受重视。萧红从小害怕她“恶言恶色”的母亲,九岁时母亲即去世,她缺少母爱的关怀。父亲则是专制而冷漠无情的,在母亲去世后,萧红更是一直和父亲打斗着生活。1930年她不满于父亲为她安排的婚姻,毅然离开缺少温暖的家去追寻自由与新知。许广平眼中的萧红:一个刚刚冲出封建家庭,“在五花八门的行行色色的天地里”有些像“张皇失措”的“娜拉”。萧红坚决地反抗着,冲破压在她身上的封建束缚。在萧红的童年,唯一给予她温暖和爱的祖父死后,萧红悲哀地写道:“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1]祖父死后,萧红再也没有回过家乡,终生过着漂泊如浮萍的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从中国北方的哈尔滨走走停停到南方的香港,居无定所的生活给这位女作家丰富的人生体验、广博的见识,而祖父和故乡留存的几许温情成了她永远的憧憬和追求。父亲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冷酷无情的形象在萧红心中打下烙印,是萧红描写的许多男性的原型,对男性仇视的心理很大程度来源于其父亲。
鲁迅对萧红有很大的影响,使萧红深入地展示社会风俗画,揭露社会丑恶,批判人性弱点。从萧红的散文《回忆鲁迅先生》中可以看到萧红在上海期间频繁拜访鲁迅一家,萧红与鲁迅交往甚为密切,常常和鲁迅谈至深夜。在这些交往中萧红一定受到鲁迅不少思想上的启发和写作上的指导。萧红继承了鲁迅“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观,鲁迅也给予了萧红盛赞,亲自为萧红的《呼兰河传》作序,赞扬《呼兰河传》改造民族灵魂。其笔下的男性形象具有重大意义承担着警醒国民,唤起民众,改造灵魂的重任。
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坛是历史上第一个女性文学创作的高潮,在这一时期萧红和冰心、张爱玲、丁玲、卢隐等一大批现代女性作家登上文坛,她们用女性视角,女性情感抒写一个时代,留下响亮的女性声音。这些女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女性,她们的创作大多来自于她们生活经验。因此,她们的小说中展现的男性多是知识分子。萧红小说则展现了一个广阔的社会生活,涉及众多人物,从农村到城镇,农民、市民、知识分子各类人物都出现在了她的小说中。现代女作家从自身生活经历出发,与男性相关的小说表达的主题常常是知识分子间的婚姻爱情,家庭亲情。萧红小说的主题相较于许多现代女性作家而言、题材更加广泛也更加深刻。她的小说有对社会生活封建、落后现象的冷漠的审视,有对知识分子的冷酷嘲讽,有对冷酷无情心灵的深入剖析。萧红始终保持着女性的独特视角来看待问题,“并不像丁玲转变后那样彻底放弃女性自我,在她对历史的洞察中,并没有丧失女性的眼睛”。[2]
萧红的创作被纳入到三四十年代“左联”文学的范畴,但她的创作与左翼大部分作家不同。作家韩少功评价萧红的作品是“大的自由”“第一,她不依附,也不屈从于,或盲从于某些政治潮流……而且有些文学常规也是不能阻挡她的……”[3]萧红认为任何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小说学。萧红的小说是诗化的小说,散文化的小说,语言清新流畅。极少正面描写政治、战争方针政策,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也不是左翼文学中常常出现的光辉的工农领袖英雄。但这并不影响萧红作品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刻性。萧红这种不正面的涉及當下政治、战争,反倒更能引人深思。
萧红笔下的农民、小市民以及知识分子具有不同以往的书写。
三、农民——冷酷而又野蛮
农民在萧红的笔下不再是朴实、勤劳、善良。萧红用尖锐的目光审视乡土生活,以女性对女性的同情,揭露的是在男权社会下,这些农民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在男权社会下婚姻无疑是爱情的坟墓,男性亲手为女性掘开墓穴,用花言巧语引诱她们自愿步入永远逃离不出的黑暗洞穴,埋葬掉女性的一生。
《生死场》中的青年男女成业和金枝曾经爱得那么热烈、疯狂,两人之间似乎有磁石相互吸引着,幸福看似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金枝怀孕,两人匆匆结婚,不久他们的孩子降临了,他们的情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年轻的男人肩负不起家庭的重担,将所有的怨气、怒气都倾泻到昔日的恋人金枝的身上。后来厌烦了尚在襁褓的亲生骨肉的哭闹,一怒之下将孩子摔死了,一个幼小的生命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便又带着怨气回去了。
封建制度根深蒂固,男性权威高高在上,命运是一遍又一遍的轮回的圈,是起点亦是终点,历史的车轮长久的未向前滚动。成业的婶婶在成业结婚前洞悉一切,知道成业终有一天会不把爱人放心上。因为成业的婶婶也曾年轻过,她已经经历过,深知婚姻的规律。现在的婶婶怕极了自己的丈夫福发。丈夫笑时,婶婶无法放开自然的笑,因为她已经被丈夫无数生气的面孔塞住,她害怕丈夫。
在萧红早期作品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在封建残余之下愚昧男性的冷酷自私、无情,控诉整个落后的乡土中国。女性的生命是卑贱的,男性不给予她们尊严,不给她们关怀,对于女性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男性视女性的性命就如牲畜般低贱,《生死场》中萧红有意将女人们和动物们的生产过程在小说中穿插起来呈现,混淆女性和动物之间的界限,将女性的地位和动物摆在同一高度上,将讽刺效果推向顶点“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尽显女性卑微的地位。女性痛苦的生产得不到丈夫一丁点的同情和爱怜。残忍的丈夫向正在生产的五姑姑的姐姐吼叫,将大水盆抛向这个濒临死亡的孕妇,冷水浇透了她的全身,也不许痛苦的孕妇哼叫。受罪的女人感到羞辱,想要解脱,希望跳进洞中,吞下毒药。受了一晚上的刑罚之后,孩子一出生便死去,孕妇也横在血光中。
冷漠的男性不愿意为女性流下一滴悲伤的泪水,不为即将逝去的生命哀叹。王婆得知儿子死了后,灰心地喝下农药自杀,尚存一口气息。她的丈夫赵三早早地挖好了墓坑,买好棺材,然后等候王婆咽下最后一口气。“赵三捻着烟袋来回踱走。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决断。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王婆突然发出动静,愚昧的人们吓破胆以为是死尸还魂,凶残的赵三抓起扁担,扎实的刀一般地切在王婆的腰间,血喷射出来。赵三与妻子之间没有一点的夫妻情分,妻子的死或不死并不与冷酷薄情的丈夫相关。
美貌吸引着男性去追逐,但是美貌不能永远得到男性的关心和爱护。病中的妻子不仅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忍受心理上的摧残。月英是打渔村最美的姑娘。结婚后的月英患了瘫病,起初丈夫为她请神、烧香。但总不见病好,又觉得自己尽到责任失去了耐心,便开始骂她,打她,再也不去照顾她,用冰冷的砖块靠着月英瘫痪的身子,任由月英自生自灭,等着她死去。
这些身为丈夫的乡村农民对待自己的妻子没有关怀,对待妻子犹如对待家中圈养的牲畜一样冷漠。萧红从儿时就已经深深的感受到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的存在只是附属品。男性冷漠、无情而又自私。萧红用满怀同情的心捕捉到了乡间封建专制制度腐蚀下的男性如何以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蹂躏着没有地位的女性,用极为客观冷静的语言去描绘一幅幅乡间日常风俗画,正是在这种极为客观冷静的描写中,让读者思考感受到男性的嫉妒、冷酷无情,男女地位的极其悬殊。这里展现了一位新时代女性对社会积弊的洞悉,呼唤男女地位的平等,换回人性的温暖柔和。
四、市民——可怜而又可悲
萧红生命后期悲凉而无助,经历了多次情感的背叛内心满是创伤,民族国家战火纷飞面临生存的危,在此时——在病痛中她彻悟历史人生,生出悲悯的情怀。后期的代表作《呼兰河传》萧红用儿童纯真的视角带着悲悯的情怀对历史进行了又一次反思。
萧红描绘了呼兰河这个小城镇四季交替,风光景色以及民风民俗。描写呼兰傍晚河火烧云那一段充满了儿童的想象,精彩绝伦,令人印象深刻。这位长久离开家乡的女作家记得家乡的诸多细节,是一位游子在思念自己的家乡啊。她爱自己的家乡,但她也清楚看到这里的人们仿佛失掉了灵魂,忙忙碌碌地活着,过着单一没有变化的日子,小说中流露出这位关注社会人生的女作家对家乡这些可怜的人们的同情。
萧红多次说“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院子里住着漏粉的,养猪的,拉磨的这些处在社会底层的抛弃家中的田地来到城镇的人们,他们的命运、人生是荒凉的,每天单调地做着辛苦的工作,仅仅是为了延续生命。“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顺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就算了。”[4]也许是因为这些可怜的人们目睹了太多生命的诞生、衰老、染病或者死去,内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而且只有麻木自己才能在这个苦痛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小市民被无穷无尽的劳动占据了整个身体,丧失了生命的色彩和活力,像行尸走肉般。
在《呼兰河传》和《家族以外的人》两部作品中都有有二伯这个人物,有二伯虽然不是家族中的人,但是“我”还是稱有二伯为“我家的有二伯”。他是一个可怜的人物,有二伯寄人篱下没有妻子儿女,内心孤独而凄凉,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和他说话的人,只能和鸟说话,和大黄狗谈天,和路上绊了他的石块对话,或者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有二伯是令人同情的。
萧红描写的有二伯身上有许多可悲之处,他整日无所事事,苟且偷安。有二伯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浑身穿得破破烂烂,却也从未想过谋一份职业勤恳地挣钱过日子。没有钱只能靠偷,屡次被发现,却也永远不知悔改,别人调侃他偷东西,他也不感到羞耻。唯有一次已经六十多岁的有二伯被“我”的父亲痛打了一顿,有二伯觉得丢了面子又骂,又嚷嚷着要上吊要跳井,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最终成了场笑话。
萧红没有集中描写“我”家的厨子,对他的言行举止的描写散落在整部小说中,但是依旧给我们展现了一个鲜活的具有特色的形象。这是一个极具小市民习气的人物形象。他喜欢看热闹,常说:“看热闹吧。”他热情地跑去看新来的团圆媳妇,看有二伯上吊跳井,看冯歪嘴子破败寒冷的屋子里冻得奄奄一息的新生儿……呼兰河,乃至整个中国有千千万万个热切、好奇地关注他人幸与不幸的“老厨子”,他们从未思索过自己的人生。老厨子就像鲁迅笔下的一个个冷漠无情的看客,将他人的悲喜当作自己消遣的来源,将事实添油加醋,夸张渲染,以鼓动起他人的兴致为乐,对他人的不幸不给予同情。老厨子喜欢捉弄比他弱小的人物,欺软怕硬,是阿Q式的人物。老厨子也偷东西,只是不被大家发觉,他常常无情地嘲讽有二伯。他还常常戏弄冯歪嘴子,他常站在冯歪嘴子的窗外和正在拉磨干活的冯歪嘴子谈天,说到一半悄悄溜走,留下冯歪嘴子一个人在屋内说了一大堆话,得不到回应。
萧红对这些可怜可悲可叹的人物进行鞭笞,又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她深爱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祖国,希望人民觉醒,国家强盛。
五、知识分子——虚伪而又懦弱
萧红的小说很少出现知识分子,其小说中最典型的知识分子代表是马伯乐。《马伯乐》是一部令人惊异的作品,这部作品的风格与萧红其它作品不同。“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范畴中,幽默式的讽刺不被列为最受欢迎的体裁。”[5]萧红恰恰用了这种当时并不流行的讽刺手法,嘲讽戏谑之语贯穿全文。这还是一部大胆的作品,萧红大胆地抨击了自己所处的知识分子阶层,甚至借小说人物马伯乐之口表达出萧红对抗战时期的一些小说的诸多不满。因此,这部作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小说刻画了马伯乐父子俩极具讽刺性的知识分子形象,萧红没有像许多女性作家一样致力于描写男性知识分子的婚姻爱情,而是致力于通过日常生活来反映中国知识分子的群像,展示中国知识分子本质的虚伪,继承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创作思想。
马伯乐的父亲本是纯粹的中国老头,崇尚西方,学习英语,信仰基督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能积极接受新事物,难能可贵。但是他对西方文化的汲取只流于表面,没有抓到西方文化的精髓。马父信仰基督,并没有学习基督教教义的核心:爱。马父把基督教作为掩饰自己伪善本质的工具。他雇佣一个身体虚弱的病人给他拉车,并不是同情车夫给他职业,而是觉得车夫身体不好,车拉得慢可以少给一些钱。有一回车夫拉完车就生病倒在了院子里,马父不愿费钱送他去医院治病,也不愿把他抬进屋,只是无用地祈求上帝救救他。自己的孙子打伤了别人家的孩子,家长上门来要求赔偿道歉,马父没有反思道歉,训责自己的孙子,居然劝说对方信仰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伤就会好了。
马伯乐的虚伪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虚伪比其父更甚。他不满家中父母信仰基督教以及媚外的习气,但是他无意识地继承了父亲的崇洋媚外的哲学,自己却不承认这一点。他常充满鄙夷地说:“真他妈的中国人”。他看不起中国人,他似乎不是中国人中的一员,从未反思过自己,也从未想过采取行动来改造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这是当时一大批知识分子的写照,知识分子多缺乏行动力。马伯乐通常是敬畏洋人的,马伯乐在路上和人相撞刚想说出他常说的那句:真他妈的中国人。发现所撞之人是个洋人,慌忙连声说道:“sorry,sorry……”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本应该看到中国的贫弱,国人的劣根性,然后学习西方先进的思想技术来发展中国,改造国人。马伯乐却只知逃跑,躲避。战争来临时,马伯乐率领全家走上逃亡之路,在逃亡途中马伯乐作为家中顶梁柱不管不顾自己的家人,争先恐后只想着自己活命,想着从妻子那里得到钱财。
马伯乐父子的虚伪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哀,也是民族与社会的悲哀。中国的知识分子不能站出来改造国民,富强国家,反而卖弄他们所知道的那一星半点的西洋文化鄙视中国人,鄙视中华民族。萧红作为知识分子,生活在知识分子这个阶级中,了解知识分子身上存在的諸多问题,进行大胆的揭露,无情的嘲讽,关注社会人生,不再如大多数女性作家一样禁锢在婚姻爱情的狭小空间里。
六、结语
时代和人生给萧红的创作带来诸多影响,萧红一个五四思潮影响下的新时代的女性,在男性为主导的贫弱的中国,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手法和视角来描写这个男权社会的男性农民、市民和知识分子,反映的社会阶层广泛。她从最普通的社会生活画卷里展现出中国社会的主导——男性,他们身上的诸多劣根性,以一颗冷静而客观的心进行深刻的民族反省。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能用自己真诚的爱国之心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对人的关怀,对民族的关注,对国家的关切,她理应得到文学界的重视。
注释:
[1]萧红:《萧红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
[2]张海宁:《萧红印象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
[3]“萧红的文学世界”座谈会摘要,2011年。
[4]萧红:《呼兰河传·萧红小说精选》,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7页。
[5]葛浩文:《萧红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