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十七年前,我受约写一本新疆古镇的小书,在南疆行走,走到库车被那里的驴叫声留住。当时库车是有名的毛驴大县,四十万人口,四万头驴,四万辆驴车,全库车的人和物产,都在驴车上,拉着转。龟兹河滩上的万驴巴扎更是让我迷恋,千万个毛驴和驴车,铺天盖地,真是世间难见的毛驴壮景。我在库车停下来,写了《库车行》,后来又改名《驴车上的龟兹》再版。
《最后的铁匠》是该书的首篇,老城铁匠铺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截短短的巷子里有三家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相互听见,铁匠炉前一天到晚聚着人。库车因为驴多,形成一个完整的手工驴产业,做驴车套具、驴拥子需要皮匠,打造驴车要木匠,钉驴掌要铁匠。铁匠铺除了打砍土曼、镰刀,其余就是给驴做活。
我曾建议库车保护好当地的驴资源,把毛驴大县当一个品牌去打,因为许多地方已经没有驴了,当全世界都没有毛驴时,人们会到库车来找驴。我还建议库车机场建一个毛驴车接机口,给驴和驴车创造活路。想想吧,那些外地游客下飞机直接坐驴车,一步踏入千年龟兹,这是何等感受。
可是,现在库车没有驴了,替代驴和驴车的是三轮摩托。那边的朋友说,来客人拍张毛驴照都得看运气能不能碰上一头。没有了驴和驴车,皮匠、木匠、铁匠自然就没用了。这些跟驴有关的手工产业链也就不复存在。
上个月到麦盖提驻村点认亲戚,走了一路只看见一头毛驴,拴在人家低矮的圈棚下,鬼鬼祟祟地看人,那些住上安居砖房子的农家,已没有驴圈的位置。我记得那时候走进村里人家,院子里总有一双驴眼睛看你,那是主人之外的另一双眼睛,在巴扎上在田间也到处能遇到这样的注视。现在到哪里都只有人的眼睛,再没有驴这样四条腿的生命和你同行。
我认的亲戚家只有几亩地,都转给了别人,一家人的收入不知道从哪来。
这时我又想起十几年前的想法,那时候每家都有几头驴,驢不值钱,六七百块钱一头。现在驴的价格是那时的十倍。如果每家的毛驴还在,或是家里有一头母驴,母驴下母驴,三年五头驴,就是好几万的产值。每年卖一头驴,近万元的收入,也够一家人的生活费用。
现在农民开始想念驴了,几千块钱买一个三轮摩托,三年后剩下一堆废铁。一头驴养几年,就是一堆驴,一大笔家产。
可是,村里的贫困家庭,哪能买得起驴。即使有一头驴,驴槽、驴圈、驴掌、驴拥子,这些跟驴有关的手工产业没有了,给驴干活的一代匠人老了,走了。
库车老城那个最后的铁匠,已经在十几年前打完最后的驴掌。从此这个世界上再难听到驴叫,我们的耳朵里只剩下嘈杂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