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卷三)

2017-05-31 13:21东君
回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石头妻子

东君

从前,有个地主,家有良田、豪宅、数不清的牛羊,还有妻妾成群,儿女成堆。有一天,县太爷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位京官和巡抚大人近期内要来本县巡视农田,可能的话,会在他府上借宿一晚。这位地主听了,受宠若惊。次日,他就召集家人、奴仆、门客、护院拳师以及族人,大事张罗了一番。从那天开始,由地主出资,把本村的道路与桥一律作了修整;他家的宅院每日有人清扫,几乎看不见一滴鸟屎;鸡犬牛羊都赶到了指定的地方,没有一只家畜敢擅离棚窝;他的家人,一律要跟一位长者学习各种礼仪;厨师下厨之前一律要做到沐浴自洁;护院拳师要做到每天巡逻,夙夜匪懈;至于村里几位喜欢惹是生非的闲汉与泼妇,暂且被“请”到邻村去住一阵子;其余村民,未经同意,不得擅自接近地主家的宅院。一切安排妥帖之后,这位地主就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衫一直坐在家中恭候。忽一日,京官和巡抚大人在众官兵的前拥后簇之下,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但他们只是在村外一间路廊里歇息片刻,跟农民闲聊几句就匆匆离开了。那位地主跑过来迎候时,只见到了京官远去的背影。

从前,我们村上有三异人。三异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但村人平日里都是以阿驼、阿寿、阿歪称呼他們,以至我们都忘了全名。

先说阿驼。此人没有妻儿,除了他本人有两只脚,家里面没有一样长脚的物什,比如桌子、椅子、床等。他靠什么谋生,没有人知道。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扛着一把铁铲来到村外郑氏祠堂后面的一块自留地。有人见了,不作声,立马溜进村口的小卖店报告。那时正逢寒冬,村上几个闲人正在那里围炉打牌,如果兴致好,他们会玩到天亮。有人好奇,跑过去看,见阿驼正哼哧哼哧地挥铲。他在做什么?没有人去问。那人回到小卖店后,有人问,阿驼在做什么?答,挖坑。又问,挖坑做什么?答,不像埋粪缸,也不像是埋人。于是,又有两闲汉跑过去看个究竟。那时,阿驼已经挖出一个大坑,那些土坷垃就堆积在别人的地里。但他仍然没有歇手的意思。躲在黑暗中偷觑的两闲汉不想点破,就在回去的路上打起赌来。闲汉甲说,阿驼要挖个小池塘养什么田鱼之类的;闲汉乙说,阿驼要在那里砌一个大茅坑。小卖店里有人打牌输了钱,忽然想起阿驼,就嘀咕了一句:阿驼是不是在挖什么宝贝?有人附议:阿驼的地就在祠堂后面,难道先人果真在那里埋了什么?于是众人热热地吞下几口烈酒,顶着清晨的寒风走到祠堂后面。那时,阿驼还在那里奋力铲土。忽地,寂静里传来当的一声,铁铲碰到了什么硬实的物什。众人都一齐扑了过去,有人夺掉阿驼手中的铁铲,把他打翻在地,另外几人,迅速从泥土中捞出那块硬实的物什。奇怪的是,阿驼躺在地里,居然不吭一声。他们把那物什抱到浅涧边上,洗去污泥。此时他们才发现,那是一块石头,一缕阳光照过来,石头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再说阿寿。这一回说的是大白天发生的事。那日午后的歇晌,阿寿见一陌生人打远处来,手中提着一埕物什。阿寿嗜酒,隔老远就能闻到酒香。于是明知故问,这埕里装的是什么?那人说,是自酿的乌豆酒,吃一杯否?阿寿从屋子里拿来一个青花大碗,舀了一碗。不过几口,就把碗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阿寿摘下自家屋檐下的几条腊肉,以肉易酒,又吃了一大碗。陌生人走后,阿寿追出去,还要讨酒喝。那人早已没了踪迹,但阿寿好像还在找什么。有人见了,问,阿寿,你是不是丢了什么物什?阿寿说,我在找一扇门。那人说,这里是田野,哪里会有门?阿寿说,我看见一扇门了,但走近它的时候,门又消失了。太阳落山时分,阿寿还在找那扇看不见的门。

全村的人都知道阿歪的一根手指是怎么剁掉的。这事说起来简直让人不可思议。阿歪家贫,曾在耶稣堂做义工,讨得一口饭吃。后来,阿歪接受洗礼,成了一名基督徒。但自此以后,阿歪感觉自己的手指出现了异样。所谓“异样”,就是食指里面有一种刺痛感。阿歪疑心是什么毛刺戳进肉里面,因此就让眼尖的年轻人细细察看。那人看了,也说没有。阿歪去了医院,医生反复察看,也说没有什么毛病。但阿歪就是觉得这根食指有异。一个月后,人们发现,阿歪已剁掉了自己的食指。

村上一位老先生说,第一个异人阿驼是个梦游症患者;第二个异人阿寿是个得道者;第三个异人阿歪,原来是个小偷,后来悔悟,以断指的方式与过去那个自己诀别,他后半辈子都在教堂里服事圣工,人们说他简直就是个圣徒。

从前,有个渔民把一篮花蛤送给外地和尚,告诉他,花蛤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和尚见花蛤连泥带土,以为是跟荸荠一样的物什。回去之后,他便遵照渔民的说法,把花蛤淘洗干净,放开水里一氽,然后剥开,但见蛤血流出,也便闭着眼睛,吞下蛤肉,细嚼一番,觉着味道鲜美,便作自我安慰:花蛤流的不是血,而是一种红色汁液。

那人抱起一块石头,说,这就是肉。众人都笑了。他们说,他想吃肉都想疯了。但他仍然带着严肃的表情说,我说它是肉就是肉,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法子。有人抢白道,除非你吃下它。好,那人说,我只有吃下它,你们才会相信我的话。众人摇头,说他真的饿疯了。那人捧起石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咽下,嘴角居然流出了一抹油。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块奇妙的石头上。有人上前,舔了一口,说,果然是肉。此时,石头表面突然散发出一股肉香。他们都流下了口水,想吃。但那人立马把石头收回来,说,因为你们不相信这是一块肉,所以,饶是有谁长着一副铁齿也咬它不动。有人上前咬了一口,险些磕掉了牙齿。那时正是1958年,东瓯城闹饥荒,人们脑子里想的就一件事:吃。没饿死的,形如骷髅,唯独那个吃石头的人,吃得心宽体胖,活像庙堂里的弥勒佛。邻舍们暗地里诅咒说,胖顶个屁用?人越胖,死后的蛆虫越多。大约是应了人们的诅咒,越三年,东瓯城里的人过上有吃有喝的日子之后,那个吃石头的人忽然就瘦了下来。一日,他看到粮管所里的一架磅秤,就站了上去。一看数字,斤两居然没有短少。他甚至疑心,自己的体重没有减轻,是心情沉重的缘故。那人终究放心不下,就去看医生,说明情况。医生望闻问切,查不出个所以然。那人又去省城检查。X光片出来,医生纳闷:那人的胃里居然塞满了石头。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取出了体内的石头。不多久,石头复生。那人无奈,到山里去找一位法力甚大的巫师。后来听说,巫师也治不好他的病。那人带着绝望,索性跑到荒无人烟的山坳里面。多年后,曾有人在深山草寮里见过他,那人每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把溪里的石头搬到屋里去,然后又把石头一一丢进溪流。那人说,他必须不停地往窗外丢石头,才能把身体里的石头驱逐出去。他到底活了多久,就没有人知道了。

每逢月夜,一个断腿的小男孩就照例站在墙根,一声不响,村上的人都有些不解。有一天,他悄悄告诉别人,他在观察壁虎。因为他希望自己就像壁虎长出一条尾巴那样,长出一条腿来。

一个脚疼的人和头疼的人在火车上相遇。脚疼的人说,我宁可来点头疼,也不愿让这双脚活受罪。头疼的人说,如果我把头疼给了你,而你把脚疼给了我,那该多好。脚疼的人和头疼的人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杜步归,中学历史老师,记忆力惊人,能一口气背出每个朝代的起讫时间、年号以及每个帝王的名字,但有几回,他竟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他原本有个哥哥,得了一种俗称“七日疯”的怪病,不幸夭折。母亲想到自己身上掉下来还没多久的一块活肉,就这么埋进土里面,心里面不知有多悲伤,因此,她决定把孩子的名字留下来。也就是说,杜步归是借用了早夭的哥哥的名字。杜步归长到七岁的时候,上学堂正好及龄,有一晚梦见有个小男孩立在床头,要向他讨回自己的名字。杜步归问,你是谁?小男孩说,我是杜步归。杜步归说,我才叫杜步归。小男孩说,不对,我比你早生,我是你哥哥,是我先用这个名字。杜步归醒来后问妈妈,我叫什么名字?妈妈说,你叫杜步归。杜步归说,不对,杜步归是我一个哥哥的名字,我不要了。妈妈说,你们兄弟俩共用一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妈妈给他穿上了衣服,杜步归赌气不穿,妈妈扇了他一记耳光,他才低下头来,屈就于妈妈的意愿。于是,他的名字就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伴随着他出门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叫他杜步归,他听着听着,也就顺耳了。杜步归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一连串好运。从小学到大学,他的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杜步归在大学里暗恋过一名外校的女生,他常常在暗地里跟踪她,却不敢表白。有一回,女生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杜步归在那一瞬间突然忘掉了自己叫什么。可那个女生竟冁然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下面署名杜步归。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人就是你了。从此,杜步归就经常给那个女生写信。有一晚,那个久违的小男孩再次站在他床前,要向他讨回名字。杜步归说,我现在正在用杜步归这个名字给我女朋友写信。这是一个能给我带来好运的名字,我不能归还你。小男孩说,我在那边用得着这个名字,如果你不打算还给我,我就会厄运不断。小男孩捂着脸,哭泣着走开了。杜步归从梦中醒来,忽然忘掉了自己叫什么名字,还好,有人走进寝室,报出了他的名字。杜步归在每一个地方(包括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都塞满了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杜步归。后来,杜步归结婚,生子,在一所中学过着平淡的教书生涯。某日,杜步归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座荒远的小镇,黄昏时分小酒馆飘出的酒香勾住了他的双脚。于是,下车饮酒。连喝七盅,大呼一声:爽!踏月出了铺子,酒劲方始上来。此时要是回去,生怕老婆抱怨。遂又骑上车,打算绕城逛一圈。他的整个身体歪斜在车上,东摇西晃,如坐船里。驶入小梨园,忽被树枝绊住,落车,在梨园中一座老坟边倒下,竟连睡三昼夜。醒来后,忘了归路,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小说家孟君,年龄与我相仿,跟我同年结婚。与我不同的是,他讨老婆,据说是为了解决灵魂的问题。如何解决,不得而知。此君婚后,就跟归隐似的,很少跟我们出来喝酒聊天。孟君的老婆也不怎么凶悍,却把他驯服得如同一只绵羊,着实令人费解。另一位文友郑君说,孟君跟他也算得上发小,小时候去动物园,他都不敢正眼看老虎。而现在,他对老虎的恐惧想必是转移到老婆身上了。这当然只是个玩笑。从孟君的文章可以发现,老婆对他是呵护备至的。至少在吃穿二事上,孟君不必费心。孟君不喜欢逛街,衣裳都是妻子给他买的,衣纯以青,偶或着白,很少花花绿绿。吃饭的事也不用他来操心,到了吃饭时辰,妻子会温柔地喊一声“吃饭咯”。孟君每天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黎明时分,妻子早早起来做早餐,饭毕,妻子去上班,孟君就待在家中写作;其间,妻子会打来电话,提醒他不可久坐,要干点家务活,活络一下筋骨。孟君也乐于此等家务活,照办不误。中午,妻子打电话叫来外卖,孟君大啖之后,必是午睡。醒来后,孟君又开始写作,直到吃下午茶时分。妻子下班回来,烧菜做饭,给他张罗丰盛的晚餐。新闻联播之后,孟君就陪妻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也聊些外间发生的事。到了晚上九点,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妻子就会对他说,你应该坐到书桌前面去了。写到夜里十点半,他将起身休息。在我的文友中,孟君是少数几个至今仍然坚持手写的作家之一。每每写完一篇,就交给妻子打字。样稿校毕,妻子帮他发邮件投稿。孟君状态不好,妻子就给他炖参汤。偶或参加征文比赛得奖,妻子就给他一夜快活。但我后来听孟君本人说,他妻子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妻子曾给他立下如下规约:一、每月必须完成额定的写作任务;二、稿费收入悉归妻子,自己仅留一小部分零花钱;三、不许在文章里说妻子坏话,当然,夸她贤惠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三点很重要,孟君牢记在心。有一回,孟君写了一篇讽刺女权主义者的文章,擅自发表,妻子立马取消了他三个月的牛奶配给。然而,不幸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我们的耳边。有一天,文友郑君告诉我,孟君已与妻子离婚。原因?不详。孟君的妻子去了加拿大(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孟君依然留在本城。他有了新欢?没有,至今独身。他还在写作?是的,还在继续爬格子。他每月依然完成额定的写作任务;稿费收入存银行,作为女儿(一直在学校寄读)的抚养费,自己仅留一小部分零花钱;尤为难得的是,他從来没有在文章中说妻子的坏话。那么,他的生活问题如何解决?他有时也会外出去超市购物,确保衣食无忧。到了吃饭的时辰,他就照墙上一排溜写着的电话号码叫外卖,星期一吃这家,星期二吃那家,变着花样,从不雷同。每餐他都点两份盒饭,吃完了自己这一份,他还吃妻子那一份。就这样,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日子。我们再度见到孟君时,发现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胖子。

东先生讲述了这样一个梦:夏日午后,他昏昏然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小床上,忽听得女儿在门外喊他。他的四肢粘在床上,不想动弹了,连眼皮也懒得睁开了,连话也都懒得出口了。迷迷糊糊间,女儿推门进来,好像要他帮忙找什么东西。可他仍然倦于回答。女儿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然后,他就进入了悠长的梦境。他梦见自己在一座大庭院里游走,出门时,忽然想起女儿还在庭院里面。他又踅返寻找。院子空荡荡的,没有女儿的踪影。他开始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依旧没有人应答。就这样,我突然惊醒了,东先生说,在做梦之前,女儿喊我,我没有应声;在梦里,我喊女儿,女儿也没有应声。

一位老同事听了,也跟东先生说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生死相隔的事。两年前,他突发脑溢血。他想喊儿女的名字,可身体与舌头就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儿女的名字,直至意识逐渐模糊。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喊他,可他张不了口。那时,他觉得这就是死亡,他站在死亡这一边,与儿子相隔一条不可逾越的河流。儿子喊他的时候,他无法应声;他在脑子里喊儿子的名字时,儿子也无法听到。

然而有一天,T先生变雅了,也喝茶,也听古琴。他曾把猫在纸上留下的脚印点染成一幅梅花。人们都说,T先生真是风雅极了。

十一

还有一位爱风雅的先生,饮酒时,一手执花,一手举酒杯,名曰吃花酒。

十二

工友们都说,老姜这个人,说话是慢的,吃饭是慢的,吃烟是慢的,走路是慢的,唯独死是快的。他吃中饭时,头一歪,就死了。边上的饭还冒着热气。

十三

每次天黑之前,那个小男孩就会大哭起来。母亲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也没看出什么毛病。但他天天如此,就让人费解了。母亲带他去拜佛,去游乐园,去参加儿童夏令营活动,去一切可以让人开心的地方,但都没有改变他的行为。为此,母亲非要给孩子定个病名。她翻了很多书,最终确定为:黑暗恐惧症。

十四

她打开门把药渣倒在路中央,她推开窗户把脏话泼到对门人家。但她跟菩萨说话时,音调就像声乐老师一样温柔。

十五

他推动轮椅时,突然听到了灵魂的轰鸣。仿佛地球的转动,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十六

一座黑洞洞的大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每个人都想窥探内情。甲是一位素以持重之态示人的长者,众人一致荐举他进去窥探。他走进屋子,独独看见一扇房门紧闭着,就侧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谛听着;耳朵时而缓缓移动,仿佛那一刻声音是游移不定的。他出来后告诉众人:里面什么都没发生,大家可以回去了。众人不相信甲的话,就派乙去窥探。乙透过门缝,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但又看得不够真切,于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还是不能确定房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出来后他就说了一番让大家期待落空的话。于是,众人又派丙进屋子探看。丙出来说,他看到房间里有一男一女缠绕在一起。众人听了,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十七

一个放风筝的人,突然掏出手机,好像在跟天上的某个人通话。

十八

人群散开。一个手持匕首的人突然出现。他的右脸有一块半月形伤疤,眼睛里有一道刀光。微风吹过街,柳枝拂过肩头。手持匕首的人又掉头走进人群。

十九

从前,东瓯有一男一女,男的住城西,女的住城南,互不相识。有一天,男的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变长了,露在外面,像炎夏里吐舌头的狗;女的呢,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变大,塞满了整张嘴,鼓凸出来,像是教科书上的类人猿。二人去同一家医庐看舌头,就此认识,后来经老郎中撮合,结成夫妻,彼此间恩爱有加,从无嫌憎。至于他们有没有亲过嘴,似乎也没有人知道。

二十

从前,有个男孩这样告诉一个女孩:他十六岁的时候,“优雅”这个词还没有诞生。直到二十四岁之后,“优雅”就从头发间长出来了。于是,女孩就从他的头发间找到了一只优雅的跳蚤。

二十一

从前,有个老赌棍,输了钱,不仅卖掉了祖宅,还卖掉了留给自己的一具棺材(按乡俗,人过五十五,就要给自己预备一具棺材,存放于祠堂)。这人后来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八岁。他死的那一日,县里面正好推行火葬制度。因为他是全县第一个主动报名要求火葬的,殡仪馆给他免费提供了一个精美的骨灰盒。

二十二

從前,有个富翁,散给邻居不少钱物,但没有人感激他,反而在背地里说他坏话。

二十三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名叫郑玄,与大学问家郑玄同名。这位郑先生也很有文才抱负。一天,他带着家奴和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京城。人问,你这车装的都是什么物什呀?郑先生说,是竹简,里面是献给皇上的寿赋。京城回来,他带回了三辆马车,除了京城所购之书,还有御赐的丝绸和高粱酒。过了三年,他又带着三辆马车进京面圣。人问,你车上装的是什么物什呀?郑先生说,是竹简,面呈皇上的谏书。三辆马车进京后,回来的却是一辆装着一具棺柩的马车。考虑到郑先生死谏,皇帝又准其死后归葬,特赐棺材一副,厚二十厘米,长两米,宽八十厘米。

二十四

从前,东瓯有个读书人,从地方官一步步攀升,最终当上了南书房行走,除代皇帝草拟诏书,闲时也替皇帝写些吟风弄月之诗。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舌头说过心里话,到了晚年,宫廷发生内乱,他就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二十五

从前,东瓯有个地方官,有一天突然在城门口张贴禁令,三天之内,不允许百姓看天空,谁要是走在大街上忽然抬起头来看天,就要挨板子。这个禁令颁布后,城中百姓都开始低头走路。

二十六

有人买了一个苹果之后,就想着什么时候去街上买一把刀。但他买了刀之后,就没再买苹果了。

二十七

有位女士,婚后一直不想生孩子,丈夫尽管表示不满,却也奈何不得。有人劝她丈夫,实在不行,就采取婚内强奸的方式。可她丈夫却摊开细瘦的双手说,按不住。过了若干年,他们就和和气气地离了婚。那位女士很快找到了一个外地男人草草结了婚,不久之后,她就怀孕了。现任丈夫是一位中学体育老师,块头大,据说手劲也挺大的。

二十八

有人尿不出来,就打开水龙头。听着哗哗水声,他就尿出来了。

二十九

有人站在屋顶,手持竹竿,仿佛一位撑着长篙的船夫。另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就仿佛透过水面仰望什么。

三十

有人喜欢说话,是因为喉咙里塞满虚空。

三十一

有人在葬礼上念悼词时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没错,所有的人都说,他笑了,莫名其妙地笑了。那个人后来死于忧郁症。

三十二

有位居士,养了一只猫,但不许它捉老鼠。有一回,他看见猫戏老鼠,就把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后来听人说,这位居士生肖属鼠。

三十三

有个东北壮汉,在苜蓿街鱼丸店里吃到了一只小甲虫,大怒,扇了老板娘一记耳光。老板娘顺手操起砧板上的菜刀,却被壮汉一把夺了过去,手一挥,刀尖竟在她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东北壮汉出门没几步,就被本街的几个壮汉抓住,打折了一只手。这条街上,有些人可以动,有些人一根头发都不能动。这个老板娘就不能动,因为她是寡妇,而且是有来头的寡妇。依本城的规矩:一勿打和尚,二勿打黄胖,三勿打孤孀。打了孤孀,就会招致一群男人的围攻。三个月后,东北壮汉养好了伤,心底里还有一股化不开的怒气。一天傍晚,他在宿舍里对影独酌,喝着喝着,突然操起刀来,直奔鱼丸店,杀了那名寡妇。同一天,东瓯城的一家旗袍店里还发生了一桩情杀案。不同的是,一个是在杀人前没有二话,另一个却在杀人前念了一首诗。

三十四

抽屉里放着一盒创可贴,是他十年前在丹麦一个不知其名的小镇上买的。他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买这盒创可贴,它跟一本速写簿、一块年久失修的手表、几封信和明信片混置,一直都没派得上什么用场。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那盒创可贴,心里涌起莫名的傷感,于是拿起一把美工刀,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划出了一道口子。

三十五

他把两个拳头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在街上漫不经心地晃荡着,转到巷口,突然弯下腰来,捡起一块大石头,朝一方黑洞洞的玻璃窗砸去。他不知道这户人家是谁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砸人家的玻璃。

三十六

他有一张祖传的老木椅。冬天出太阳,他就拎着木椅出来晒太阳;夏夜有月,他就拎着木椅出来纳凉。自从老木椅散架之后,冬天不见他出来晒太阳了,夏夜也不见他出来纳凉了。

三十七

有人经过村中一座寺庙时,被一个同村的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两拳,伤情不算重:眉棱骨有点青肿,左鼻孔淌了点血。此外,一副眼镜的镜片也被对方打掉了一块。总体来说,伤损不大,为了息事宁人,他还是默默地忍下了这口气。他到了教堂,落座之后,发现自己怀里夹着的那本《圣经》竟也丢失了。有人问他为什么这般狼狈,他就把庙门口发生的怪事说了一通。这件事在当天下午就发酵了,变成了一起群体事件,其原因据说是“一个佛教徒打了基督教徒”。

三十八

妇产科的郭医师说,牙医也是小手好。

三十九

有这样一位小说家。有一天,他突然“发明”了一种新小说。这种“新小说”是怎样的?他给自己罗列了几十条写作准则,其中有几条是这样的:篇幅不超过五千字,不用“的地得”,不写长句子(每个句子不超过十个字);不用逗号、冒号、感叹号、破折号(仅用句号),不用形容词,不用生僻字(常用字不超过两百九十七个);不写GAY和拉拉。这位作家平日里食素,面色寡苦。

四十

还有这样一位诗人。有一天,他突然“发明”了一种新诗。这种“新诗”是怎样的?他也给自己罗列了几十条写作准则,其中有几条是这样的:不用标点符号,每行诗不超过七个字,禁用形容词,不写月亮、花和家门口那条发臭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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