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
夜里,他被哭声惊醒。时间一定是很早的,不用看表就知道,因为睡了多长时间他能感觉得到。人醒了声音却消失了。是不是梦?一束月光幽静地铺洒在炕的一角。那束光亮似乎从天庭里扑下来,有种虚幻的感觉,好像在召唤他沿着这道光亮到天堂那边去。炕头一角那张紫红色的桌子上有一盘水果,一把水果刀,还有他吃了一半的苹果。这把他唤回到现实中。
本来睡眠就不好。这一醒,心里的惊恐尚未平息。月亮的光浸润着他,呼吸稍微均匀了些,口有点干,想把那只苹果吃完了,又浑身没劲地躺着。年龄并没有多大,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应该还算健康,身体没有任何毛病,扛上一袋子粮食直挺腰板是没有问题的。倘若是过去,他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更在意日子是否过到人的前头去。要说,在庄稼行里他是一个强劳动力,尤其到了麦子黄的季节,抢黄天的时候,一家人早早起床。早起的女人已经做好了干粮,头天晚上凉好了茶水。一家人急匆匆赶到地头,在朦胧的雾气中听到四处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麦田里,浸湿了露水的麦头子沉甸甸的,有股扑鼻的香味。麦秸秆上洒满露珠。一家人坐在地头忙着捆绑护手套。护手套像一弯月牙一样,各色的都有。还在麦子没有黄的时候女人就开始作着拔麦子的准备,那个时候没有收割机,有多少麦子都靠人们的一双手。尽管有护手套,半个多月的麦子拔完,手上会脱落一层皮,血泡和老茧一下子是蜕不掉的,僵硬得像个壳;小拇指受损最严重,不但被麦秸秆打出血泡,指甲盖也瘀血了。麦子拔完,等那饱满瘀血的指甲慢慢蜕去长出新的来。作为庄稼人谁都知道一年里拔麦子有多苦。在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太阳晒得地皮起火,麦子却黄了。如火的日子是考量一个庄稼人耐力和苦力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有一句俗语说,抢黄天,绣楼小姐也下田。刚刚开始拔麦子,一两天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不说苦的,浑身酸痛,双手起泡,麦土叮咬得浑身起皮,晚上像蚂蚁在周身奔跑;手火辣辣地烧疼,那些血泡非得用火针烫了才能结痂,不然疼得手搭不到麦秸秆上。疲劳无处不在,来不及烫血泡,两只眼睛就跟抹了胶水一样,一切都被黑夜吞没。
鸡叫三遍鸣的时候,从炕头爬起来,所有的疼痛袭来,在风箱的响动声里,灶膛的火苗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屋门打开了,在墙角处传出水的声响,空气里立刻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夜被浇醒了,四处是狗叫声、羊叫声、鸡叫声,圈里的牛哞哞两声,驴和马踏着蹄子……所有的声音为拔麦子拉开了序幕。
好像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麦田,各家的地头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子。谁不想起个大早赶在别人的前头呢?在蹲下身子的那一刻才知道浑身有多么僵硬,像吃了椽子,腰都弯不下。手的骨节生疼,蜷缩不来。咬着牙蹲下去,一只手伸向麦秸秆。拔下第一把时,几乎用上了浑身的力气,再拔下一把,一把又一把;另一只手也伸向麦秸秆,吃力地拔一把。那长在地上的麦子,它的根系好像扎在一丈深的地下,脸上的肌肉疼得扭曲了。总算拔下一把,又是一把,一把,一把……双手在这样的一把一把里活软了,疼痛淡忘了。双膝跪地,凭借惯性向前挪去。太阳升起来了,如火的阳光,没有一丝儿的风,激起的麦土包裹着向前倾斜的身子,一身的汗水,一身的泥水,来不及擦去。鼻孔里、睫毛、嘴巴里全是土尘……
临近中午时分,羊吃饱了躺在山坡上,微眯着眼睛,不时地调转头看看山下麦田里的主人。只要主人在它们的视野里,它们是安静的,心是踏实的。一家人这时才开始吃干粮,他趁这个时候赶紧捆绑麦子。麦件子捆绑好,等中午散工再垒成麦垛。一天里拔了多少亩麦子就要看垒了多少个麦垛。
那个时候感觉所有的日子都是美好的,丝毫感覺不到清贫和辛苦。主要是日子太随心,所有人都过着那样随心的日子。生了七个儿女,健在的是四个。两个儿子都上过学,老大初中毕业就不想念了;老二能念,有上大学的希望,要不是那件事发生,他绝对会把老二供养成大学生。都是命!两个女儿只念了个小学,那个时候农村人对女娃娃上学不怎么重视,村子念书的女娃娃没有几个。两个女儿呢,也没有抱怨过他。
现在是什么时辰,估计是凌晨两三点。他张着无望的眼睛看着月光慢慢地从炕上移开。屋子里的光线重新回到了灰暗里,他闻到了夜的潮湿味道。这个时候,他的耳朵又捕捉到哭声,是三声,又好像是四声。他能从遥远的哭声里分辨出是个婴儿的声音,哭声是微弱的,稍不留意几乎听不到,会认为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声音的存在。过去在老庄子,他就有捕捉各种声音的习惯,他能从很远的地方听到谁出了村子,谁进了村子,能判定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现在搬迁到新庄子,他捕捉声音的能力不减。
两年前女人口唤了,他就开始失眠。女人在时,白天忙着田里的活,晚上倒头就睡,呼呼的,眼睛一睁天就亮了。女人一走,就像把一切带走了,白天怎么忙,晚上都无法一下子睡去。他总算明白了,那个时候不是活多,而是心里不空,尽管他对女人生厌,甚至大半年都懒得理她,不想跟她说话,但他能睡着。最让他留恋的是当羊把式那会儿,背着干粮随羊群到了一座山梁,四处是绿色,那些野草总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供给着他的羊群。羊吃着草,羊吃草的声音清脆,急促,有着流出绿汁的醇香。他身子底下铺着狗皮褥子仰视天空。天空白云悠悠,风儿吹着他,蓝天的颜色是他希望看到的那种。远山连绵延伸,与天边相接的地方出现一架飞机的身影,像只苍鹰。飞机的尾部拉着细长的白线,往他的方向飞来。他激动地望着,飞机上是什么人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飞机飞翔的速度和白线最终化作云朵的一部分。
清贫的日子就是这样,稍不留神一些美妙的事物就驻足心头。他慵懒地欣赏着,水鳖子里的水被阳光镀上了温度,拧开鳖盖喝一口,那股温暖就分外钻心,还暖心,熨帖。
他现在想,为啥到后来和女人处成那样,怪谁?细想是不是怪自己?世间倘若有后悔药可以买的话,他会买一大包来医治心理上的疤痕。反而一想,仅是有卖后悔药的,他吃了,会怎么样?能原谅女人吗?和女人的关系能恢复如初吗?
月亮的光亮从屋子里消失了,从院子里消失了。四周漆黑一片,偶尔有狗叫声。被窝好像随着月光的离去变得异常冰凉。农历五月初的气候应该是暖和了,他感觉不到。他的双手放在心口上,怕哭声吓着自己似的,耐心地等待天空放亮。
终究,东方的天际开启了一道亮缝,就像一根细细的白条带。在静谧里,条带逐渐加宽,拉长,并且幻化着色彩,快速地漫开……
院子里也静着,用不着起这么早,搬迁到新庄子,感觉无所事事。两个孙子还没有起床,现在的学校给学生娃娃管饭,早晨是鸡蛋、稀饭、饼子、凉菜,中午是各种热菜、大米饭、自助汤,几乎不用大人操心。大儿子在省城一家餐厅当厨子,一个月工资四五千,老二带着媳妇去了浙江义乌当翻译。两个女儿也嫁到远处,光阴也是不错,时不时给他带来好吃头、好穿头;每次来还给他钱,做他喜欢吃的韭菜包子。在家的儿媳妇操心着一个温棚,冬天能吃上活菜。圈里还有十来只羊,都是政府拨的无息贷款买的。前段时间上面又制定了新政策,实行精准扶贫,将特困户列入表册,和一些大型企业联合搞劳务输出。最近听说没有驾照的中青年人可以报名学习驾照,政府免费,不分男女。共产党真的对老百姓好,处处为百姓着想。他想让大儿子回来也学个驾照,打电话一问,儿子不来。小儿子更不用问,他们都有各自的手艺和特长。羊圈里的羊醒了,叫了几声。搬迁过来没有土地,羊都圈养在家里。政府给每一家分的土地都流转出去让开发商建了葡萄园,开了酿酒厂,每一年按照季节给用户发放土地使用费。
以他的意思,羊应该放养在山上才对,草山才是它们真正的好去处,圈养都把羊圈瘦了。不要看儿媳妇每天添加草料,精心饮水,他能看出来,羊是不开心的,各个眼睛都不活泛。他想把羊赶出去在村巷子走走,散散步也行,可是村主任在大喇叭上喊过,把自己家的牲畜圈好,别放出来跑丢了没人负责,还破坏村子的卫生。他知道,自己也活成了羊那样的生活,搬迁到新庄子,哪儿都去不了了。能去哪里呢?就那么大的一个村子,大多数的人都出门干活去了。跟老庄子相比,就剩下老年人和上学的娃娃,有些小媳妇也跟着男人外出找活干,村子就格外冷清了。热闹的去处是寺院里,和那些老年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一部分人是老庄子搬迁来的,一部分人是外县搬迁来的,起初的陌生就在寺院里的相遇中渐渐熟悉。老年人说的话都是叙旧,重复,还伴着唉声叹气。但是,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氛围,说着说着就又扯到各自的儿女上,各自的老伴上。那些失去老伴的老头儿,禁不住要流泪,感觉年轻时光阴紧,没有让女人享上福,现在光阴好了,人却不在了。听起来都留有无穷遗憾。他很少谈及自己的女人。
他今天没有去寺院,一夜未眠,感觉浑身没劲。从寺院的方向传来宣礼声,他灌了一汤瓶水开始清小净。做完礼拜走出院子,一股潮湿的气息裹挟着他,天已经亮了。大亮前的潮气四处蔓延,他被呛着了似的咳嗽了两声。村巷里早起的人不多,跟老家比安静了许多。老家的村巷坑洼不平,是人们随性踩出来的;这里的村巷都是硬化了的路面,规划得整齐,呈现井字形。两边是整齐的树木,树木在没有搬来之前就种植上了,五月的叶片挂满枝头,过多的露珠让叶片低垂着,承受不起一般。没有一丝的风,这是他搬到这里后走了无数遍的路。似乎是一种习惯,每天不在这些路上走走,心里就特别空。在这样的行走里,他还是有所发现的。比如谁家盖了新房子,好像是一夜间几间房子就盖成了,想都没想到!再比如,谁家门口突然停放一辆小车,崭新的颜色有些刺目。于是,打心里佩服人们的能耐,说不定没有几天谁家会盖起二层楼房呢!真的不一样了,树挪死,人挪活。现在很少听到有人念叨老家的话。
老伴口唤以后,四个儿女对他是孝顺的,只要有空就来看看,动不动就把电话打过来,他只会接不会往出打。但更多的时候,他不喜欢人打扰,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想自己的事情。每一次从院子出来他都把手机撂在屋子里。
天空的白亮渐渐染上了霞光,给几朵云絮边缘镶嵌上绯红。在一棵垂柳下,他站住了。他听到了哭声,是昨天晚上听到的那种。没有错,就是他昨天晚上听到的,他的心猛地震荡了一下,屏住呼吸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拐向另一条巷子,不远处,他看到两个人急匆匆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是一男一女,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哭声是从那个包裹里发出来的。确切地说,包裹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男的他认识,是乔惯的小儿子乔六六,乔六六所居住的村子离这里十几里路。抱孩子的是乔六六的老妈,乔惯的老婆。由于走得急,两个人脸上出了汗。女人先是一惊,立马站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倒是乔六六说出了真正目的:“老叔,我孩子生下还不到一个月,最近这两天老哭,医生检查说没啥病,他就是哭个不停。听我妈说,生下的娃子要是认个回族干爹就好了,这一辈子都会无病无灾。我们今儿起了个大早,早晨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娃的贵人。正好把老叔遇上了……”喬六六有点激动,正想把老妈怀里的婴儿接过来。不料,他扭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摆手,“不行,不行,还是找别人吧。”“老叔,救救我孩子,你就答应了吧……”
很远了,听到乔六六还在喊他。他头都没有回。
快到家门口他才停下来。他有些气喘,也有些愤怒,胸脯起伏着。刚才发生的事他没有想到。要是其他人倒也没有啥,认个干爹少不了身上的肉,大不了逢年过节互相走动走动,多一个干儿子也是一件好事!偏偏是乔惯的孙子。他和乔惯的孽缘应该在乔惯死去的那一天了结了,一旦答应下来,分明他和乔惯成了干亲,而且乔惯还长了辈分!
不能了……
怎么说呢?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起码让他知道了那个小孽种身体不舒服,他会不会像他的爷爷那样突然间死去。那都是乔惯造下的孽!
中午两个孙子回来,跟爷爷打了个招呼午睡去了。他走近羊圈,看见儿媳妇在给羊饮水。槽里的草料剩下一半,他想给羊添把草。这个时候,儿媳说,有一只羊要生热羔子,羊奶满了,估计就在这一两天呢!又说两个孩子她做的饭一口都不吃,就像生人一样。他没有说话,心里知道,娃娃喜欢热闹,在学校的饭桌上,有多少孩子共同享受吃饭的乐趣,那种氛围家里是没有的。就他而言,每一顿饭都是儿媳妇端进来,放在屋子的桌子上,一个人吃着吃着有多香的饭都没有了滋味。随寺院里的阿訇吃油香就不一样,一群人跟随阿訇到一家干尔麦里去,又是羊肉又是鸡肉,满碟子满碗,粉汤丸子多香呀!事实上,是人多的氛围在,才使饭菜变得有滋有味。
由于晚上没有睡好的缘故,头脑昏沉沉的。吃过午饭,想在屋里躺一躺,这时,寺院里的喇叭响了。
一直到天黑他才从寺院回来,吃过晚饭也就早早睡了。和以前一样,前半夜毫无睡意,到了后半夜,刚刚合上眼睛,一种声音如约而至。这次哭声不是从屋外传来的,而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很微弱,却像长有无数只手撕扯他,让他浑身冒汗,烦躁难耐。他从被窝里坐起来。月亮依旧从外面照射进来,他看到了盘子里的苹果,这阵子口真的有些渴了。
他不知道乔六六的老妈抱着孩子是否碰到了别人,那个老女人最好是找别人去!早在老庄子他就不想在活着时和乔惯家的人有任何瓜葛。乔六六也许不知道,乔惯的老婆绝对没有忘掉那一幕……
那个时候,乔惯还在。他知道,只要乔惯在,罩着他的那股气息就不会消散。乔惯是会计,人高大魁梧,穿着讲究。唯一一点,鼻孔的毛长,拧成一个捻子,就像灯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透着一股霸气。这是乔惯不同于别人的一面。乔惯外号叫乔大炮,乔大炮说话有分量,有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没人敢不听。和当羊把式的赵学青相比,就不在一个档次上。赵学青身份低下,个头矮小,常年跟着羊跑山。人瘦,又是个罗圈腿,衣服颜色早让风给吹成麻灰。春天来临时,脸上晒出几朵杏花癣。他的这个样子女人从来没有嫌弃过,而他关心的是羊群能否有个好的草山,能吃身肥膘,自己成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女人每一天给他装上干粮和水,晚上羊群归圈,女人已经把饭做好等着他,他从来没有发现女人的异常。冬天的时候,是羊产羔子的高峰期,成活一只羊,就是壮大了一群羊。待产的羊一般跟山,他时刻留心着。但有时不懂事的羊会没有任何动静地把羔子产在别处。他不知道羊产羔子的地方,就站在山上仔细聆听。那个时候,他就练就了捕捉声音的能力。
在一条浅沟的旷台上,羊产下了羔子,羔子在妈妈的舔舐下身子颤抖着,四肢挣扎着无力站起来,羊妈妈焦急地用舌头舔着羔子的嘴巴。它想用这样的亲吻给予孩子力量,无奈那过分软弱的四肢支撑不起来。凭借以往经验,这是一只营养不良随时都会死去的羔子。他抱起羊羔子往家里跑。羊妈妈舍命地追随身后……
是个午后,他一身汗水地站在自家的屋子里,怀里的羔子已经奄奄一息。他是直接走进伙屋想让女人把羔子焐在被窝里,然后给它一勺热粥。炕上的被窝里睡着乔惯。乔惯似乎睡着了,露出鼻孔外的鼻毛挑衅似的翕动着。女人抱著一捆柴火从门口进来,她大吃一惊,喊了一声:“乔惯——”乔惯张开眼睛一看是羊把式赵学青回来了,说:“赵学青,你不放羊回来干啥?”怀里的羔子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他不知道。那只羔子死了,从此,他对女人的心也死了。
从前的一切美好,在羊妈妈悲切地呼唤声里变成了一摊狗屎。
女人依旧每一天给他把干粮装好,给他把水鳖子装满。到山上喝着鳖子里的水,他却感觉喝着乔惯的尿。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农村没有一个离婚的,他更想不起啥是个离婚。他只知道不会就这么着放过乔惯。那个有风的夜晚,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子一脚踏开了乔大炮的家门。乔大炮和老婆喝着茶,说着话,看着电视。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乔惯脸上已经挨了一刀,鲜血直流。乔惯的老婆“妈呀——”扑过去护住了男人……不然,那天他会让乔惯跪着求饶。临走,他放下一句话:“再到我家,我用刀子阉了你……”
离开乔惯家很远了,他还能听到乔惯老婆的号哭。
乔惯依旧当他的会计,只不过他的左脸上留下一个刀疤。无人敢问究竟,单往那张脸上看,疤痕无形给他增添了几分阴险。
在山上,他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天上的飞机了。当麦子黄了的时节,他也不那么主动地去收麦子。不几年他卖掉了三十只羊给大儿子结了婚,剩下的羊不到二十只。第二年初秋,上高中的二儿子也被他扯回来,辍学了。直到现在老二对老子半道上断了他的前程耿耿于怀。而在当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作出那样的决定。
春天是羊儿的发情期,羊儿们自由恋爱,不受管束,更是不避讳他。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不确定。这些事他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第一次对羊群产生了厌恶。他发现那些母羊一天里跟不下三只公羊发生关系,看样子不知羞耻地还会跟第四个第五个调情。那些公羊更不知道羞臊,用头蹭着母羊的身子,闻着母羊的气息。母羊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它,情意绵绵。他撸起鞭子向羊抽打过去,受到惊吓的羊向山下奔跑。羊儿是从来不长记性的,不多会儿,它们又在一起了。这些羊似乎时刻在提醒他,告诫他。
第二年,他一鞭子把羊全部卖了,给二儿子成了家。他也成了一个彻底的庄稼汉,每一天陪着女人下田,陪着女人回家,形影不离。二儿子结婚的第三年两个女儿也出嫁了。
印象中,女人说过身体不舒服的话。女人说她右边的肋骨总是隐隐作痛,像塞着一团棉花。女人说这话总是在晚上,女人还说那些疼一到夜晚就掀门进来了,爬上了她的身体。他听着,也没听着。女人的话同样让他感觉厌恶,心里狠狠地咒骂几句。记忆里,女人没有胖过,瘦高瘦高的,脸色蜡黄。可分明村子里的女人好像都是这副样子的,他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有一天半夜,女人说她想喝口水让他倒杯水,他一动不动,给女人一个背。这些年他一直对女人这样,永远给她一个背。天亮的时候,他发现女人晕倒在炕上……
县医院病房里,女人安静地躺着。她的腿肿得像藕,肚子胀成锅。医生说要给她排水。医生背着女人告诉他是肝硬化腹水,脾脏肿大,需要住院治疗。他被医生的话惊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女人会得病,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死去,唯有他的女人不会。在他的意识里,女人会活一千年一万年。他曾暗暗期盼女人早点死去,可她总是在他的生活里,白天、晚上,每时每刻。在医院的地上他久久地站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走近女人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这些年他是第一次用心去抚摸自己女人的手。
家里已经没有卖的东西了,药费是两个儿子和女儿付的。一瓶高蛋白八百八,隔上三天就得输一次。一个月后,女人说什么都不住院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情的严重。出院的那天,医生也没挽留,医生说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吧。女人什么都不想吃,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神情异常安宁。当他把开水杯子递给她时,她会还他一个微笑。临口唤的头天晚上,女人说她想换个大水。
女人不让两个女儿伺候,让他把一桶热水提到里屋去……
现在回想起来,女人是用那样的方式给了彼此一次和解的机会。在清洗的过程中,女人精神出奇地好,也很平静。他拿着汤瓶,站在凳子上替她倒水。女人站在一个盆子里,浮肿的肌肤泛着青白,肚子稍微消了些,腿还肿胀着。女人已经不在乎身体的负重,她需要完成一项神圣的洗礼。
水哗哗地流淌着,他的眼泪也流淌着……
孤寂无处不在。即使是人多的地方,和人说话的时候,孤寂会突然从心底升起,向浑身蔓延,心似乎被谁紧紧攥着不得舒展。今天,当他在心底深处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他的心脏就是那种感觉,冰冷的,紧紧地被攥着的感觉。本来想拒绝了乔六六他可以无所挂碍地做自己的事情。他不知道是真主的安排还是跟乔家人的孽债未了,村子里那么多人偏偏让他碰上!十年前的那一幕随着乔惯的死去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了,对乔惯的仇恨也跟随着乔惯进了墓穴。
送乔惯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包括下村的回族。他站在坡梁上,仿佛在他的身后有一百多只羊在给他唱赞歌。他打开纽扣,让风好好吹吹他。他听到送葬的人群里有哭声,有唢呐声,但他从这些声音里没有听出半点悲伤来。下村的几个回族后生还帮着抬棺材,已经是棺材瓤子的乔惯用得着巴结吗?大概连乔惯自己也不知道会得一种叫脑溢血的病吧?这人啊,有多牛气总归是要死的,就是皇帝老子也逃不脱。
笼罩在他头上的那种羞辱终于消散了。他想,自己现在是不是要干点啥。干点啥呢?他想放开嗓子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于是,他就哭了一场。
女人离开两年了。时间像个筛子,把女人的缺点过滤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有好。那些好,就像闪亮的贝壳堆积在他的心岸上。女人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从未告诉过他,她深知自己对不住他。有很多次,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女人披着被子坐在炕上。而在他看来,女人有别的心思,也懒得理她。现在他后悔地想,那只羔子即便是死了又怎么样?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去。要是不回去的话,他也留不下这么个遗憾。倘若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女人有可能活着。即使有那样的病,发现得早的话会治疗好的,现在的科学多么发达。
原来想,搬迁到新的环境里,他会淡忘一些事情的。事实上,有些东西已经长在了骨子里。
重新回到屋子里,倒是感觉眼皮子沉重起来,那个缠绕心底的声音这阵子也远离了他。他睡着了。
“大,你出来!”
说不上是什么时辰,他被叫声惊醒。
儿媳妇在羊圈里。
羊下热羔子了。话说热羔子好活,产在四五月的羊羔都叫热羔子。这只羊羔产下后,却不能成活。当他走近羊圈时,羊妈妈站在羊羔的身旁,羔子身上的血迹和浑浊的液体已被舔舐干净。它如一朵刚刚含苞的白色花蕾,眼睛大睁着,瞳仁清澈如一汪泉水,在泉的深处漫上一股忧伤的雾气来。那只身形饱满的羊,完全脱了形,在一声一声低沉的呻吟里肚子像风箱一样抽动着,而它的后半身沾满血迹和泥土,胎盘从它的身体里滑出一半甩在尾巴以下,滴着鲜血。它早已忘却了自己。见到他走进来,羊妈妈惊喜地抬起头,伸长脖子叫了一声,“咩……”紧接着将整个身体靠上来,用头蹭着主人。他理解羊的心思,它在向他求救。他忙不迭地蹲下身体,将手搭在羔子的鼻子上。
他失望地把手拿开。这次,羊妈妈彻底明白了,它重新低下头去,闻闻孩子,用舌头开始了新一轮的舔舐,从羔子的头、脖子、身体、蹄子,每一寸。它在作最后的告别,它也在给孩子作最后的洗礼。等它完成所有的仪式后,它猛地抬起头来,无望地看着地上的人。他看到了羊妈妈眼睛里的泪水。放羊那么些年,他第一次近距離里看到一只羊流泪的眼神。
这让他想起女人刚刚生下三天的那个孩子,在阿訇的念诵里,洗礼后的孩子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将要送到北山脚下的坟茔里去。女人说:“让我再抱一抱吧。”女人接过小小的包裹,把它掬到鼻子底下,她深情地闻着,泪水漫流……
这个时候另一个小小的包裹从他眼前急速地晃过。
“大,已经死了。”他的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倏地,他的心似乎被谁紧紧地捏着,有一桶水从头顶浇灌下来,他感到浑身冰凉。
他转身离开羊圈。“大,把羔子的皮剥了吧。”后面的话他一句都听不到了,满耳回旋的是:“大,已经死了……”
黎明时分,村子安静着,远处传来晨鸟的叫声,道路两边的垂柳笼罩在灰色的雾气里。他知道那个村庄有多远,他一刻都不敢停下来。走了大约五里路,没有碰上一个人。这个时候东方放出一丝亮来,天空的云以静谧的姿态迎接早霞的到来。四野渐次明晰,身后的村庄传来牲畜的叫声,远处阵阵机器的轰鸣。葡萄园在晨曦里块块相连,繁密的叶片在露珠的滋润下释放出淡绿色的烟雾来,如梦如幻。他没有时间驻足观望,硬化的道路助长了他步行的速度,他好像真的要去赶一场葬礼。
他没有想到还有比他起得更早的人。两个人见到他吃惊地叫道:“咋又碰见了你?”他的脸红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乔六六明显没有昨天那么热情了,他的老妈站在那里不知说啥好。赵学青开口说话了,“让我看看孩子。”他的声音是急切的,喉头颤抖。
乔六六的老妈受宠若惊,她慌慌地打开襁褓,一个粉嫩的小脸蛋呈现在赵学青眼前。刚生的婴儿,由于哭泣,小眼睛有点浮肿,嘴巴上干着一层白白的薄皮。这会儿婴儿睡着了,身上的气味却醒着,散发着一股奶香,这股香味浓烈地扑向他。他由不住自己俯下身子,闻了闻。这个动作让他自己的心拧了一下;这个动作同时惊醒了婴儿,他受惊不小,睁大了眼睛。这是个漂亮的婴孩,眼角很长,眼角稍稍往上翘着,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大概太过陌生,婴孩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着。孩子想笑,无奈他还没有学会笑,于是攥紧的拳头动了动,紧接着两条小腿使劲蹬了两下,然后哭了。多么鲜活的小生命!赵学青感激地望着,并对着小脸默默地念着,一边对着婴儿吹了吹,然后抬起头来说:“好了,从此以后,这个孩子会无病无灾。”“好,好,我们蛋娃有干爹了!”乔六六的老妈高兴地说道。她从怀里拿出一根丝线递给赵学青,“请你给孩子拴在手腕上。”赵学青接过那根丝线,丝线是用五根相同颜色的细线编织成的。他拿起婴儿的右手,将丝线拴上去,亲了亲婴儿的手,把手放回女人的怀里。乔六六慌乱地向赵学青深深地鞠了一躬。
东方的天空霞光一片,浮动的云絮不时变化着样子,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摆布。在多变的奇形怪状里,有一道细细的红色条带分离出来,一头向北,一头向南,舒缓地伸展开,那炫目的色彩多像蛋娃手腕上的红丝线。
(题字、题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