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宇
生下春水的那一天,马鹿河里的冰已然解冻,河水开始缓缓流淌起来。金川村里的柳树也刚发芽,泛起点点绿意。春水娘坐在土炕上,风飕飕地吹着,吹得窗户咣当咣当地响,吹得刚出生没几天的春水哇哇大哭。这该死的风,怎么偏偏往屋里吹?不哭,不哭,春水娘一边哄着春水,一边撩起衣襟就给春水喂奶。春水吮吸着娘的奶水,立马就不哭了。
那一天,春水还没有春水这个名字。春水是她满月那天,她娘海澈儿给她取的。春天的马鹿河河水异常寒冷刺骨,卻孕育着夏天的温暖,所以春水娘就给娃取名春水。金川村的人都说这个名字好。不好才怪呢?春水娘是从省城兰州来的知识青年,取个像样的名字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春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阿西亚,那是她大尤素福在她出生那天,到清真寺求努哈尔阿訇起的经名。刚开始,还有人叫阿西亚,但自从有了春水后,村里好多人就叫她春水了。他们说,春水这个名字有文化。
春水娘一听别人叫春水,就特别精神,眼睛还会发出幽幽的光。那眼神,有一种别样的自豪在里面。春水娘是金川村唯一的知青,村子里的人都爱听她讲一些外面的事情。她也不厌其烦,常常抱着春水坐在廊檐下的门墩上,给村子里的人讲省城兰州的一些事情。譬如西关十字的警察、南关十字的商店、小西湖的美景等等。讲到动情处,她还会叹息,还会摇头。但无论怎样,她的眼神中都流露着一丝渴望的光芒,就好像不久后她会回到省城一样。哪一个知青不想回城呀?可她一等就等到花儿谢了,等到头发白了。头发白了还不算,她还是没有回到她的省城。
春水是听着娘的故事长大的。刚开始,她躺在娘的怀里听故事。躺着躺着,她会走了,就依偎着娘听故事。再后来,她干脆像娘一样坐在门墩上,靠着娘听故事。听着听着,春水长大了。小时候,春水总是问娘,娘,娘,你的故事怎么总讲不完?娘也总是轻轻一笑说,古今古,古今湾里说古今。娘的那些故事啊,几箩筐都装不完。那些故事里,有娘的影子,有春水的影子,还有一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影子。有时,春水还会把它们拿出来晒晒,重温一下过去的年华。
娘说,1962年秋,她爬上一辆大卡车,一路挥动着旗帜从兰州来到了金川村。那时,她满腔热血,怀揣梦想。那时她很单纯,一心只想着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从小生活在兰州城里,从没有去过田间地头,也没有体会过劳动人民的艰辛。家里人一致认为,她是该锻炼锻炼,做一名朴素的贫下中农。那时候,全国知青都上山下乡,呼应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头脑一发热就坐上了那辆满是知青的大卡车。每到一个村庄,卡车都会停一停,也总有几个知青从卡车上跳下去,然后挥手向他们告别。那些从车上跳下去的知青,随之便被安置在那些村庄。车到金川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上只剩娘一个人。
娘到金川村的那一晚,被暂时安置在队长马主麻家。马主麻家的土炕真大,全家老少都在炕上睡。娘第一次见到土炕傻眼了。那土炕可怎么睡啊?在城里,娘独自拥有一张床。现如今让她一个大姑娘家与其他人在一个炕上睡,她当然害羞。主麻媳妇法图麦瞅着娘说,海澈儿,海澈儿,快,快到炕上暖着。娘站在地上撩拨着衣襟,迟迟不肯上炕。法图麦见娘害羞,说,海澈儿,凑合凑合,眼睛一闭一晚上就过去。娘看了看摆了一炕沿儿的枕头,没有吭声。炕上,队长的三个孙子已经睡着了。煤油灯盏一闪一闪的,娘看不清那几个孩子的模样,只听到他们中的一个在磨牙,一个在咯咯地笑着,一个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娘想,那个磨牙的孩子肚子里肯定有蛔虫,那个咯咯笑的孩子肯定在做梦。
主麻队长尴尬地笑,说乡下就这样。说完这话,他捋了捋胡子就上了炕。他顺着最左边靠墙的地方躺下,然后蒙头就睡。法图麦托着娘的手,硬生生将娘托上了炕。法图麦看着娘躺在最右边靠墙的地方,就鼓起两个腮帮子,呼地一下吹灭了灯盏。然后,才挨着娘躺下去。灯盏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那一刻,娘怎么都闭不上眼睛。
黑夜里,娘的两个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娘看到一大团黑雾向她袭来,那黑雾就像一头恶狼,不断撕扯着她,啃咬着她。娘想呼救,却发现任她怎样呼喊,她的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娘急得满头大汗,只能由那黑雾将她缠绕。娘听了一整夜的磨牙声、咯咯声、此起彼伏的鼾声。对了,娘还听到了几只耗子打洞的声音。那年头,耗子也饿疯了,一有机会就到处打洞,到处寻找粮食。耗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无功而返。耗子能找到粮食才怪呢?屋子里只有一口大缸,一个红漆箱子,除此什么也没有。不对,地下还有一个瓦盆。那瓦盆其实是个尿盆。耗子回去时,不小心打翻了尿盆,于是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尿臊味。那可恶的耗子,找不到粮食就给人添乱。
那一晚,娘失眠了。娘能睡着才怪呢?光那尿臊味就把娘熏得够呛。睡不着,娘就靠着墙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天亮前,清真寺里的邦克声响了。主麻队长摸着黑下了炕,之后悄悄去了寺里。法图麦也悄悄起来,拿了扫把呼哧呼哧地扫着院子。其实,那不是院子,那只是屋子前面的一片空地而已。金川村的人就是这样,大多数人家没有院墙,所谓的院子就是屋子前面的那方空地。金川村的人把那空地叫场院。那场院用途可大了,可以打场,可以堆柴草,还可以养鸡种菜。娘起来的时候,法图麦已经扫完院子。
法图麦看到娘,扑哧一声笑起来。一夜无眠,娘的两个眼睛下面出现两个黑眼圈,活脱脱一个熊猫眼。法图麦好像知道娘的窘迫,说,海澈儿,我听说今儿个要重新安顿你。娘听完这话,满脸的乌云一扫而光。那天早上,娘第一次见到风匣,第一次帮法图麦拉风匣。娘不会拉风匣,总是走劲,拉出来的风也不大。娘不知道自己所念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书本上可没有讲过怎样拉风匣啊。那会儿,娘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主麻队长从清真寺里回来后,法图麦从灶房里端了几碗面糊糊出来。那面糊糊,是一家人的早饭。
主麻队长蹲在院子里一边喝面糊糊,一边对娘说,海澈儿啊,昨晚委屈你了,今天安排你到丁赛麦家。娘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吃完早饭,主麻队长就带着娘去丁赛麦家了。说起丁赛麦,那是个可怜的女人,结婚没一年她男人义思哈到山里炸石头,被石头炸伤,抢救不及时无常了。男人走的时候,丁赛麦怀孕已六月有余。丁赛麦忘不了男人,就给自己的名字前冠上了男人的丁姓。赛麦给那孩子取名长娃,她想让那孩子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当然,那孩子还有一个经名哲不。
主麻队长带娘到丁赛麦家时,丁赛麦正坐在炕头上缝补着一件旧衣服,长娃在炕上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主麻队长说,丁赛麦,这是省城来的知青,先安顿在你家住一阵子。丁赛麦说,行。多了个伴,真好。主麻队长说,就这样定了。说完这话,他叮嘱了娘几声就走了。丁赛麦瞅着娘,一个劲地说,俊,城里来的姑娘就是俊!娘腼腆地笑了笑,不再吭声。想当初,娘可是兰州二中的校花,是整个新华巷里数一数二的俊姑娘。娘当时梳着两个麻花辫,眼睛水汪汪的,睫毛一翘一翘的,眉毛弯而有神,再加上高高的鼻梁,樱桃小嘴,是典型的美人胚子。最重要的是,娘的皮肤特别白皙。一白遮千丑嘛。如果娘不俊俏,兰州城就再也找不出俊姑娘了。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特别有信心的。
就这样,娘在丁赛麦家住了下来。那些日子,丁赛麦教会了娘怎样砍柴,怎样烧火做饭,怎样拾牛粪,晒牛粪。娘也好学,学什么一学就会,但娘偏偏学不会填炕眼。热炕好暖,炕难填啊!娘一看到那黑洞洞的炕眼门就犯愁,能不犯愁吗?娘每填一次炕,就会用柴草给自己画个花猫眼。不仅如此,那些燃烧着的麦草和干牛粪还会冒出一些浓烟,顺着炕洞和墙缝溢出来,呛得娘直淌眼泪。娘闻不惯牛粪的味道,偏偏那牛粪味直往娘鼻子里钻,无论白天和黑夜。不得已,娘只能认命。娘把那牛粪味当作了雏菊味,闻着闻着,就闻习惯了。娘说,这一切都是命。
娘在丁赛麦家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住着住着事情就来了。为啥?寡妇门前是非多。娘发现,到丁赛麦家串门的人多,盯着她看的人也多。有时,她还会听见有人站在很远的地方,对着丁赛麦家的院子唱“花儿”:
高山顶上種白菜,
叶子烂了心还在;
我把你想来你把我爱,
曹两个结个干兄妹。
也有人唱道: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河,
一对鸭子挡住了鹅;
鹅鸭不离河里的水,
曹两个好了先亲个嘴。
听啊,他们唱的“花儿”要有多酸就有多酸,娘一听就脸红,就把头低了下去。那些男人其实在用歌声表达着他们的情感。可他们为啥要那么直白?火辣辣的,撩拨着人的整颗心。后来娘才知道,金川村的人就是这样,豪放、直爽、胸怀坦荡。就像那敞开的场院一样,只一眼,就望到了头。
丁赛麦取笑娘,那些“花儿”是唱给娘听的。娘说,不是,是唱给丁赛麦的。到底是唱给谁的,她们谁也分不清。她们只听到歌声,看不到人影子。娘劝丁赛麦再嫁,丁赛麦劝娘在村里找个对象。娘说她想回城。娘怎么可能到村里找对象啊?丁赛麦说,先找个处处,彼此间会有个照应。也是,多个人挣工分,就多一份口粮。娘再三考虑,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丁赛麦的提议。到丁赛麦家说亲的人很多,她家的门槛都快被踏断了,但娘没有一个看上的。娘不是嫌弃这个塌鼻子,就是嫌弃那个罗圈腿。娘这个人啊,太挑剔。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金川村多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听说, 那男人是西安铁路上的火车司机,因为犯错被下放到了金川村。娘一直没有见过那个火车司机,娘只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他叫尤素福。有一次,黄昏时分,娘在场院里远远地看到了那男人。他正低着头给牛铡着草,夕阳给他浑身上下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看起来圣洁极了。只一眼,娘就喜欢上了那男人。娘也说不上为什么喜欢,反正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那男人。其实,在娘偷偷打量尤素福时,他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娘。娘说,一切都是缘分。后来,那男人成了娘的男人。当然,娘省略了她谈恋爱的一段。有什么好说的呢?丁赛麦说,娘结婚的那天可漂亮了。结婚的那天,娘头上扎着红头绳,身上穿着红棉袄坐在毛驴上。尤素福牵着毛驴,毛驴驮着娘。毛驴将娘一直驮到了大队院里。娘的新房是大队院里那间仓库改造的,里面只有一面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可以说,那婚房是最简陋的婚房。至此,娘彻底成为贫下中农。
娘与尤素福成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春水的大姐春花。春花命不好,一生下来就被一个远房亲戚抱到临潭县抚养去了。一说起这事,娘就捶胸顿足地哭。春花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怎能不哭?娘哭尽兴了,就擦干眼泪,撩起衣襟干活去了。瞧瞧,娘白嫩嫩的手被刺疙瘩刺得满目疮痍,还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生下春水的时候,娘把春水抱得紧紧的,生怕尤素福再次送人。娘很疼春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娘啊,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春水。娘说,她要把对春花的亏欠补回来。
那时候,一家人的口粮特别紧张,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娘宁肯饿着,也要把馍馍留给春水吃。娘说,春水正在长身体,饿不得。娘把春水养得白白胖胖。春水也不辜负娘的厚望,长得像画上的胖娃娃一样可爱。之后几年,娘连着生了老三春草、老四春香。娘生小五春梅时,家里已揭不开锅了。那时,春水八岁。有一天,春水从外面玩耍回来,看到地上放着一篮子柿子,红彤彤的,惹得她口水直流。春水问娘,哪来的柿子?娘说,主麻队长家送的。好好的,送什么柿子啊?娘没有吭声,只是看着空荡荡的炕发呆。春水问娘,小五呢?娘说,主麻队长家抱去了。那一刻,春水的脑袋嘭的一声,像一颗炸弹炸开来。不,那不是真的!但空空的炕告诉春水,小五的确被人抱走了,而且是被一篮柿子换走的。
春水看着一篮柿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春水哭着喊,娘,娘,把小五再换回来吧!娘坐在炕上,只是默默地淌眼泪。春水哭着提起篮子,就往主麻家走。不知为什么,那会儿春水的力气大得出奇,走走停停,她愣是把一篮子柿子提到了主麻家。一进门,她就听到小五哇哇地哭着。主麻队长家的灶房里升起炊烟,法图麦阿姨在擀面。春水哽咽着说,阿姨,阿姨,柿子放在了院里,我把小五抱回去了。春水说完这话,就一溜烟跑进上房,抱起炕上正在哭泣的小五,又一溜烟跑出主麻家的院子。法图麦阿姨站在灶房前看着春水离去的背影,摇摇头说,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法图麦只能任由春水将小五抱走。
就这样,春水将小五抱了回来。春水对娘说,娘,留下小五吧。娘点点头。春水说,我不吃柿子,我只要小五。娘说,好。娘也舍不得小五。小五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春水说,娘,我少吃一点,省下的给小五吃。娘说,对,我们都省着。那以后,一家人都省吃俭用,养育着小五。小五两岁时,这样的日子很快又被一次意外所打破。春水娘再次怀孕。娘说,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春水大劝娘打掉这一胎,但娘舍不得。横竖是条命啊!娘留下了那条命,并生了下来,还给那娃娃起名春桃。春桃也差一点被人抱到陕西抚养去了。但最终没去成。家里的日子越发困顿起来。这样的结果最终导致春水辍学。那会儿,春水刚念完三年级,家里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让春水上学了。为这事,春水还悄悄哭了一场。
春水辍学后,被嘎细家领走了。嘎细家有白面馍馍吃,有热炕暖。春水不想去,但娘说只是暂住一阵子,所以春水就去了。那时候,春水只知道去嘎细家暂住,家里的粮食就可以省下来,弟弟妹妹们就可以多吃一口饭。春水在嘎细家住了一年后,就不自在起来。春水发现,嘎细的两个儿子根苗和丑蛋老是缠着她玩,还为她上树掏鸟窝,下地捉蚂蚱。根苗和丑蛋总是神神秘秘地瞅着她笑,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兄弟两个在争吵,争得面红耳赤,还说什么媳妇是他的。原来,那兄弟俩早就把春水当成了各自的媳妇,争得不可开交。怎么会这样?春水跑回家问娘,娘说,你长大后,从他们中选一个吧。春水说那是童养媳,她才不。娘低着头,一声不吭。春水很委屈,抱着她的小铺盖卷又回来了。
春水娘生下春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大多知青都返城了。但春水娘却回不去。娘说,她身子沉着哩,飞不起。七双眼睛盯着她,她能飞到哪儿去?娘的那些娃,拽着娘,娘哪儿也去不了。1978年,春生五岁,国家开始计划生育政策。娘听了直说好。娘总是说,要是早十年开始计划生育那该多好!她就不会像只老羊,接二连三地下羔,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苦,那么累。娘总是感叹,都是不计划生育落的穷!娘回不去兰州城,但娘的眼里总是透着希冀的光。这些,春水都看在眼里,春水想替娘完成这个心愿。
几年后,也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春水凭着一股子冲劲,像娘当年一样,爬上一辆去往兰州的车。当年,娘搭着一辆大卡车到了金川村,现如今春水搭着一辆货车从金川村到了兰州城。一来一去,娘俩绕着整个甘肃转了一大圈。去兰州城之前,春水又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退了马尔曼家的婚。这事要怪就怪春水大。春水从嘎细家回来没多久,春水大自作主张给春水许了一门亲事。春水不同意,但聘礼已下,万般无奈只能先搁着。这一搁,就搁了两年。两年后,春水十六,闹腾着退了婚。那婚退得也简单,将当时媒人拿来的两斤红白糖及一匹布折算成钱,退给了马尔曼家。当春水将十一元六角钱放在马尔曼家的木柜上时,马尔曼的脸都绿了。那年头,哪有姑娘家自己退婚的,但偏偏春水自己就跑去退了。这事,在金川村闹得人尽皆知,春水走到哪儿,哪儿都是指指点点的声音。不得已,才有了春水去兰州这回事。
到兰州城的那天,春水两手空空,举目无亲。春水凭着娘讲的故事找到了小西湖,找到了新华巷,找到了她的亲戚。当时,巷子里的人操着浓重的兰州口音问她,找谁?她说,找张油布,或者丁希买。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春水逢人便问,谁知道海澈儿?路人反问,海澈儿是谁?也是,十多年了,人们都忘记娘的名字了,谁还会知道她?春水走遍整个新华巷,问遍所有路过的人,问着问着就问到了她的堂叔伯们。叔伯们收留了她,替她租了间屋子,又替她找了份在食堂洗碗的活计。就这样,春水待在了兰州城。
春水在食堂里洗了两年碗后,就当起大厨。春水做的饭菜特别香,常常被一抢而空。春水学一行,干一行,而且干得都很出色。巷子里的人都说,春水像她娘。不像才怪呢?春水也是个美人胚子,追求她的小伙子都快从巷子头排到巷子尾了。春水说,她念书不多,但她喜欢念书多的人。最终,春水看上了小西湖一个中学老师。之后,春水带着那小伙子坐了一整天车回了趟金川村,春水娘是越看越欢喜。春水说,娘,我替你还了心愿。娘只说了一个字,好!春水叫娘到省城去住,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回不去了。自从娘来到金川村后,娘一直都没有回去过。不是娘不去,而是娘觉得自己成了地道的乡下人,再也没有昔日的光彩了。看看,娘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衣裳总是洗得发白,往往东一块补丁,西一块补丁。娘说,哪儿的水土都能养育人。春水拗不过娘,只能由着娘了。春水走的时候,娘笑得真欢,像院子里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灿烂极了。
没多久,春水与那小伙子结婚了。婚后的日子还算甜蜜,但春水总觉得少些什么。到底少些什么呢?少了娘。对,就是娘。春水总忘不了金川村,忘不了娘的院子。因为,娘的院子总是花香袭人。每到春天,娘总会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花草草,像灯笼花、喇叭花、野菊花、牡丹花等等。娘给那些花儿浇水,施肥,看着它们一天天长高。娘照看着那些花儿,就像照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花开了,娘就笑,整个人便格外开心。那些花儿中,娘最喜欢牡丹花。娘说,那是国花。春水也喜欢牡丹,她结婚的时候新房里就挂了张画,上面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春水喜欢看那张画,一看到那牡丹花春水就会想起娘。春水想,要是自己也能画牡丹那该多好?这样,娘一年四季就会看到盛开的牡丹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水想画牡丹的愿望越发迫切。时不我待,春水可以等,但娘等不了。娘在金川村生活着,一天天老去,头发也一根根地白了。春水的孩子四岁时,春水才下定决心去文化宫拜师求艺。为了拜师,春水在老师门上守了整整三天。老师问春水,为什么学画?春水说,娘喜欢牡丹,牡丹花一开,她就笑。老师点了点头,就收下了她。刚开始,春水连颜色都不会调,总是把她调成一个大花脸。她的衣裳,也总是东一块墨,西一块颜料。但春水好学,总是画到很晚才肯去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春水出师了。当春水将第一幅牡丹作品拿到金川村时,娘一遍遍摸着那牡丹说,真像,像活的一样!娘把那幅牡丹挂在了上房,逢人就说,那是春水画的。娘的话,有点卖弄的成分。娘高兴啊,娘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牡丹花了。春水也大度,还给根苗、丑蛋、马尔曼都画了牡丹,他们都很珍惜,挂在自家的上房。那个叫丑蛋的,最后还成了春水最好的朋友。这事,春水的爱人也知晓。春水只画牡丹,她说,每一朵牡丹花里都有娘的笑脸。春水画了无数张牡丹,无数张娘的笑脸。最后,春水成了兰州城家喻户晓的大画家。
春天又到了,不用猜,娘院子里的牡丹花也快开了。娘再也走不动了,娘只能坐在炕上。听听,娘在叫春水的经名,阿西亚,阿西亚。而且,娘还在笑。
娘说,那朵开得最艳的牡丹花,是春水。春水说,那是娘。
勾勒。著色。点蕊。春水把自己的一生画进了画里,娘把自己的一生画进了金川村。娘告诉春水,一旦选择,就咬着牙向前走。只能这样。
春水记住了娘的话。娘看着墙上的牡丹花,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辆大卡车载着娘,从关山脚下的金川村驶向了省城兰州。卡车上,娘静静地躺着,一帘白布遮住了她。娘的几个孩子围着娘,哭着叫娘,怎么叫都叫不醒娘。娘太累了,就让她歇息吧。最终,娘回到了兰州,躺在了南山上的一块坟地里。这样,娘就可以看到整个兰州城了。
像娘一样,春水在娘的坟前种了好多花。
第二年春天,花开了,朵朵都像娘的脸。
(插图:韩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