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词还是训词:重读《典论·论文》

2017-05-30 05:34杨伯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曹丕论文

[摘要]《典论·论文》是一篇箭垛式名文。正因如此,有重读之必要。重读的目的,是要探究文章自身的意脉、意图,也是要反省层累地投射于文章之上的那些现代偏好。曹丕《论文》的意图,或许不是对文学本身发表什么全新的见解,而是要对当代文士提出规训。《论文》的前一部分,曹丕向文士们提出了德性要求:更好地认识你自己。后一部分,他向文士们提出了政治要求:更安分地做你自己。《论文》并非对文学的颂歌,而是对文士的训词。

[关键词]曹丕;《典论·论文》;文学自觉;现代偏好;本末结构

[作者简介]杨伯(1978-),男,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天津300384)。

一、寻找“自觉”:有待反省的“现代偏好”

《典论·论文》(以下简称《论文》)是一篇箭垛式名文。正因如此,有重读之必要。

近百年来,几乎所有“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都会提到《论文》,并且把它树立为文学“自觉”的标志。这一做法可以追溯到铃木虎雄1925年出版的《中国诗论史》。铃木虎雄构造了相互对立的两条文学路线:作为道德之工具的文学、以自身为目的的文学。铃木虎雄断定,在《论文》所代表的魏代,文学思想发生了某种“突变”,人们摆脱了“道德论的文学观”,转而“从文学自身看其价值”。他把这种“突变”称为“文学的自觉”

铃木虎雄:《中国诗论史》,许总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7页。。

铃木虎雄的提法,经由鲁迅的中介,对汉语学术产生了持久影响

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504页。。1927年以后,《论文》便和“文学的自觉”形影不离。学者们提及《论文》,通常是为了论述“文学的自觉”;谈论“文学的自觉”,则必举《论文》为例证

较新的综述性文献可参看:张朝富:《20世紀“文学自觉”说平议》,《北京科技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杨向奎:《文学自觉说的回顾与反思》,《科技信息》2008年第7期;李沛:《魏晋“文学自觉说”研究述评》,《河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近百年来,学术风习几经变化。学者们借以阐发历史、整理国故的西方理论各不相同。在不同论者那里,所谓“文学的自觉”意涵各不相同。但多数讨论并未超出铃木虎雄的框架。所谓“文学自觉”的主要情节仍是两条路线之争。一条代表着通往文学现代化的路。另一条则是前一条路的反动、阻碍,或曰敌人。“自觉”,用以指称现代化的第一道曙光。

自从“文学史”作为一门现代学科成立之后,人们用以结构文学史情节的主要线索,是在往昔世界里发掘“现代”。因此,文学史的故事,主要成了“自觉”与“反自觉”之争。这种故事模型由铃木虎雄和胡适(鲁迅反而较为复杂)等人所开启,一直持续至今,几乎形成了无须反省的路径依赖。

到往昔世界里寻找“自觉”,这一故事模型本身则依赖某些未经明言的预设:

第一,对历史进化的信念。这意味着,时间不只是“事件”的容器,时间的先后本身就构成了自低向高的价值序列。

第二,对历史目的的信念。这意味着,历史有其内在规律,依据这个规律,它终将走到某个既定的地方。当然,那个既定的地方究竟为何物,不同的历史哲学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答案与答案之间差异之大,足以相互攻伐。攻伐的各方,却共享同一种对目的论的信念。

第三,对现代偏好的信念。这意味着,人们习惯于把某些未经审查的时代偏好加冕为一切时代的法官,把自己时代的状态想象为一切时代的潜在目标。古人之所以可供批判,因为他们未曾达到今天的高度。古人之所以值得同情,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正在走向何方。古人之所以偶尔值得表扬,因为他们做出了似乎符合现代偏好的举动。这就是现代史家所谓的“自觉”。

上述“预设”左右着人们的历史思考。尤其是当人们声称对历史进行“科学”“客观”的研究之时。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人们对这些“预设”不够自觉。

当上述“预设”渗入文学史研究,就形塑了一套基本的研究范式:人们把诸种关于文学的现代偏好设定为文学的目的和尺度。对于文学的现代偏好,至少包括:对纯文学的偏好,对文学“独立”的偏好,对抒情的偏好,对“创新”的偏好,对“无功利”的偏好,以及,对“道德”和“政治”的厌倦

参看黄念然、叶辉:《鲁迅“文学自觉”说的现代语境及其局限》,《西北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

于是,古代文本成了种种现代偏好的注脚。《论文》正是这样一个被过度使用的注脚。不断有人声称从《论文》里发现了合乎现代偏好的倾向,所有这些倾向都被冠以“文学的自觉”。很少有人试着对文章本身做一贯通的理解,探问作者究竟意在何处。百年来的《论文》诠释史,几乎是《论文》本身的忽视史。已经有些较新的文献,试图重审《论文》与“文学的自觉”之间的关连

比较重要的有:孙明君:《建安时代“文学自觉”说再审视》,《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孙明君:《曹丕〈典论·论文〉甄微》,《清华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但是依然存在双重忽视。第一,《论文》自身的意脉和意图常常受到忽视;第二,人们常常忽视,寻找“自觉”这种方法(或曰激情)本身,可能是有待审查的现代偏好。

《典论·论文》是一篇箭垛式名文。正因如此,有重读之必要。重读的目的,是要探究文章自身的意脉、意图,也是要反省层累地投射于文章之上的那些现代偏好。

二、颂歌还是训词:力求贯通的阐释策略

根据几乎免于审查的现代阐释传统,《论文》是一篇关于“文学理论”或者“文学思想”的文献。正因如此,它特别受到文学批评史家、文学思想史家、文艺理论家的钟爱。一个基本假定是,曹丕写《论文》,是要就文学的重大问题发表不同于旧日的全新看法。

学者们最喜欢赞叹也最喜欢争论的,是如下几句:

“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百年来关于“文学的自觉”的论辩,多半建基于对这几个断片的阐发。它们当中的每一句不仅被赋予太多意义,而且还被赋予彼此矛盾的意义。围绕其中任何一句,都能写出一部篇幅巨大的学术史。而这几句话之外的内容,似乎成了模糊的背景。

如果把《论文》视为“自觉”叙事的注脚,必定要无视甚至割裂文章本来的脉络;如果要追问《论文》的意脉、意图,众多投射式的阐释就须检讨自身。

一份丰富的文本,当然可以容纳多种阐释策略。但较为优选的策略,总是更为贯通的策略。各种版本的“自觉”叙事,可以把《论文》割裂开来,揉进一个贯通的“自觉”叙事,却无法用“自觉”叙事对《论文》做一个贯通的解释。

本文试图提出一种较为贯通的阐释策略。

曹丕《论文》的意图,或许不是对文学本身发表什么全新的见解,而是要对当代文士提出某种规训。已有学者从文章的最后部分读出可规训的意味。本文认为,规训贯穿了《论文》全篇。《论文》并非对文学的颂歌,而是对文士的训词

汪春泓从对政治情境的分析入手提出过类似的判断。但汪文意在破解历代对“文章经国之大业”的误解,但汪文的重点不在通篇意脉的贯通(汪春泓:《论曹丕〈典论·论文〉》,江苏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论文》从“文人相轻”开始。很多读者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入话。其实,它是整篇文章的枢纽。现代读者盼望从《论文》里发现“文学的自觉”。而曹丕可能更关心文坛的风俗。《论文》全篇都是对文坛风俗的规训。曹丕从不宜倡导的古代风俗开始,逐渐引出他所期许的良善风俗,并且给出了良善风俗得以成立的理据。

全文姑且分为六段(《文选》卷五十二)。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斯不自见之患也。”这是第一段,引出文坛风俗这个主题。“今之文人……亦良难矣。”这是第二段,提出文坛风俗的古今之别。“盖君子审己度人……又患暗于自见,謂己为贤。”这是第三段,曹丕以公正的批评家姿态出现。他要表明,自己是文坛新风的引导者。“夫文本同而末异……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是第四段,曹丕给出文坛新风的理论依据。“盖文章经过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斯志士之大痛也。”这是第五段,曹丕训导读者,文坛不仅需要和睦,还应该安分——安于写作。“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这是第六段,一个颇具意味的结尾。

“文人相轻”的例子,是班固对傅毅的讥讽。班固的傲慢源于偏见。他把自己的才能当成评断他人的标尺。这种傲慢与偏见是文人相轻的成因:过分的自我崇拜使文人在处理文坛关系时丧失了分寸感。

紧接着“古之文人相轻”,曹丕引出了“今之文人相服”。所谓建安七子,是文人相服的例证。在曹丕看来,文坛风俗的古今之别,在于分寸感的有无。“盖君子审己以度人”,这就是分寸感。新风俗有赖于文人的分寸感: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又不至于过分自我崇拜,以一己之才能评断一切。

第一段、第二段是文坛古今风俗的对比。第三段正式进入“论”的部分。曹丕逐一点评建安七子。这看似是一段孤立的文学评论,其实是一次关于“分寸感”的示范。曹丕点出每个人才能、风格的短与长,偏与蔽。带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公正。公正,并非文士的私人义务。公正是领导者和指导者的特殊职分。而公正的评判又并非仅仅依赖身份的权威。一位公正的文坛权威总是基于更整全的文学视野。

班固式的傲慢,起因于对自身才能的重视和对他人才能的无视。由偏狭视野导致的傲慢与偏见,唯有靠整全视野的恢复来补救。在曹丕的视野里,建安诸子的文体和风格,都是一张完整文学拼图的一部分。以整全为参照,才能必然伴随亏缺,风格必然与遗憾共存。于是,作家之间也就不止有竞争,还有相互提醒、相互补足。

《论文》的前三段,曹丕讲述了文坛风俗的古今对立。无论“相轻”还是“相服”,都指向文坛的人际关系。

三、“本末结构”的开启:“本同末异说”“文气说”解

《论文》的四、五两段,最易引起现代评论家的亢奋。不少评论家相信,可以从这两段里找到关于文学的全新看法。本文认为,这两段,曹丕仍然在谈文坛风俗。如果文坛的良善风俗需要文士在某种整全视野之下审视自己与他人的才能,那么整全视野如何才能开启呢?这是第四段的核心。曹丕建议文士们把自己的才能置于某种“本末结构”之中。

“文人相轻”的社会心理根源,是“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纠正这一心理偏颇的办法,是重启整全视野。文坛当然充满差异:文体的差异,风格的差异,才性的差异,趣味的差异。缺乏整全视野的人总是将差异误解为高下之别、敌我之争。由此生出种种傲慢与偏见。“夫文本同而末异”,则将差异置于一种“本末结构”之中。人人可见可感可知因而分外在意的差别,是末。本则与末相对,是末的根基。根基总是隐而不彰的,因而难见难感难知,往往为人忽视。人们经验到的文学生活,显现为种种差异。有见识的人则能意识到,所有的差异都有共同的源头,或曰根基。这就是本同末异。本同末异,正是整全视野的具体内容。在“本末结构”中,所有差异皆是共生的肢体、枝叶。革除了“本末结构”,差异与差异之间就成为不可调和的敌我关系。忘记“本”,斩断与“本”的联络,“末”就会自我崇拜,甚至以“本”自居。

“本末结构”,既解释了古之文人相轻,也解释了今之文人相服。

“夫文本同而末异”之后,曹丕例举了四种文体,以及与之匹配的风格要求。在“本末结构”中,这些当然属于“末异”。曹丕没有细说“本同”究竟为何物,也没有就“四科不同”展开具体论述。对他的假想读者而言,“四科不同”可能不是需要详细申说的新东西。在曹丕的文脉里,“四科不同”也不是有待发挥的独立议题,它只是“本同末异”的一个注脚而已。曹丕似乎没打算就“文体”问题发表新见解。他只想指出,写作本来就存在着文体、风格的差异。他提醒读者,要回到“本末结构”之中看待这些差异。现代评论家大多对“本末结构”不感兴趣,甚至对之视而不见。他们的兴奋点是“诗赋欲丽”四个字。从这四个字里,他们看出了曹丕对审美的正视,对文学内在规律的尊重,对形式、技巧的肯定,看到了“纯文学”的曙光。这是被现代评论家填满各种现代意义的四个字。它周围的字句,它自己所在的意义脉络,似乎是多余的。

在曹丕的“本末结构”里,“四科不同”只是“末异”的例证。“诗赋欲丽”又是“末异”的一个分支。曹丕的意思可能是这样的:诗赋这个文体,自然对诗赋家提出“丽”的要求;诗赋家的才能应与这一文体要求匹配;但他不应把自己擅长的文体和风格抬举为文学的普遍标准。奏议、书论、铭诔,亦同此理。每种文体都有权利规定特殊的风格,每种风格都有权利获得相应的承认和欣赏。但是,所有这些权利都不能失去分寸感。有分寸的作者,各擅其长,但也思不出其位。

紧接着“本同末异”的,是“文以气为主”。

据说,《论文》在“文艺理论”史上代表了“文气说”的重要阶段。至于曹丕想要用“气”表达何种理论,则见仁见智。热爱创新的评论家,从“气”中看出了创新;崇尚抒情的评论家,从“气”里看出了抒情;信奉个性的评论家,则从同一个“气”里找到了个性

相关著作不胜枚举。较重要的,可参看铃木虎雄《中国诗论史》、詹福瑞《中古文学理论范畴》、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林继中《激活传统——寻求中国古代文论的生长点》。各家所阐发的“气”,皆不相同。直接把“气”与创新联系起来的,可参看林庚《中国文学史》。。至于“气”与文章前后的义脉关系,同样不重要。

本文认为,“文以气为主”是对“本末结构”的进一步发挥。

“气”贯穿本末,因而可以帮人们理解本末之间的关系。人之生命,源自“元气”。“元气”是所有生命的共同本源。但当“元气”凝结(或曰附着)为具体生命,则显现为参差多态的“气禀”

曹丕使用“气”这个字时,心中的术语源头,颇难考究。不少学者做过概念史的清理,可参考詹福瑞《中古文学理论范畴》(中华书局2005年)、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06年)。但各家往往在做了一番语料勾连后,为“气”填充一个自己所需的内涵。。人人源自“元气”,分享“元气”,是为本同。人之“气禀”千差万别,是为末异。“气禀”之异,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鸿沟。“元气”之同,又使人们有彼此理解共同生活的可能。“气”的同源分殊,抽象地规定了人是什么,却具象地图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曹丕说“文以气为主”,重点不是用“气”这个字眼抽象地谈论文,而是用“气”之同源分殊帮助文士重新审视才性之间的关系。现代评论家用各自喜欢的字眼替换“气”的内涵,却不知道曹丕在意的只是那个同源而分殊的“关系”。

“气之清浊有体,不能力强”,“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是说分殊之“气禀”导致了写作者之间的鸿沟。这鸿沟,源自气禀之异,显现为才性、风格之异。“四科不同”的侧重点,是文体对才性和风格的要求。“文以气为主”的侧重点,是“气禀”对才性和风格的决定。文体为风格划分了疆域。“气禀”则导致更为深刻微妙的风格差异。曹丕反复强调,源于“气禀”的差异无法通过后天的功力改变。让写作者意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意味着,写作者不应将一己之所长所好完全归因于个人的功力和才干。而这种归因方式,正是引发傲慢的原因之一。源于“气禀”的差异既无法消除,又难以改变。但它同时提醒人们,所有的差异都有共同的源头。差异源于分殊,分殊则意味着亏缺。作者不但不是自身才性的主宰,他还必须意识到:所有天赋之才性都同时意味着天赋之亏缺。这样,他就获得了审己度人的分寸感。

不同于通行的阐释策略,本文不认为“文本同末异”“文以气为主”是在表达某种文学理论新见。本文认为,这两个提法都是意在帮助文士构筑关于个人才能的整全视野:在“本末结构”中重新审视自己。曹丕并没有重新定义文学或写作。他只是要引导和规训文士之间的关系。

四、“本末结构”的封堵:“经国之大业”解

真正使现代评论家振奋不已的,是《论文》最后一段。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现代评论家近乎众口一词,声称从这里看到了对文学价值的礼赞。

如果依照它在古典语境里的意思,“文学”的价值从来不曾受到过忽视。只不过,“文学”从来不曾是首要之事,甚至从来不是独立之事。“文学”这桩事业本身,同样处于一种“本末结构”之中。无论多重要,它都没资格以“本”自居

可参看郭绍虞1928年所写《所谓传统的文学观》(《东方杂志》第24卷第25期)、1930年所写《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文与道的问题》(《武汉大学文哲季刊》第1卷第1期)。郭先生是带着文学独立的基本偏好分析古代文学思想的。但他所搜求的史料以及对史料的阐发,如实反映了古人“文”“道”不离的思想常态。。当曹植在《与杨德祖书》里说出“辞赋小道,未足以揄扬大义”的时候(《文选》卷四十二),他正是意欲捍卫“文学”所当在的“本末结构”。“辞赋小道”根本不是对文学价值的贬低,它只是重申文学在整全视野中的实际位置。一个人若意识到有“大义”需要揄扬,有功业需要建立,他当然要把文学视为次要之事。次要并非不重要,只不过,还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所谓“辞赋小道”,无非是说,文学不能为曹植提供全部人生满足。曹植是出色的文士,但他不是安于文学的人。对曹植这样的人而言,把文学吹捧成“大道”“大业”反倒是对自身生命价值的贬抑。

与曹植的说法相比,曹丕所谓“经国之大业”云云,的确显得不同寻常。但不同寻常的,并非对文学的新看法,而是对文士的新要求。他的角度和意图,与曹植不同。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句话可以理解成,文章是用以经国之大业。也可以理解成,文章是如同经国之大业那样重要的大业。现代评论家大多偏爱第二种解释。因为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显出曹丕对“文学”价值的慷慨提拔。从后文看,曹丕所要训勉的文士,是以文章为志业的人。并且,他鼓励他们单单通过写作获取人生的满足。这样看来,第二种解释的确更合乎曹丕的意思。他的确是要慷慨地提拔“文学”的地位。只不过,他的提拔,不是现代评论家乐见的那种提拔。

《论文》通篇都在对文士说话。到了结尾,读者终于得知,他期待的是怎样的文士:他们各有才华,又对自己的才华、能力抱有分寸感,因此各自努力彼此相服。他们专心于文章,并且可以从文章中获得人生的全部满足感。曹丕仍然是训导者。他似乎是担心文士们自己意识不到文章的真正价值。所以以权威的口吻宣布,“文章”是不朽之道。而且,“文章”是比追求现世声名更便捷更持久的不朽之道。阻止人們通过“文章”获得不朽的,只有三件事:一,个人的怠惰;二,对世俗事务的贪恋;三,时间。因此,好的文士,应该是心无旁骛专意于文的人。

从字面看来,这的确是对“文学”的提拔和赞颂。隐藏在提拔、赞颂背后的,则是对文士的规训。曹丕期待的文士,是不同于两汉士大夫的全新类型。

建安文坛源于汉末动荡。政治动荡,引发“文学转蓬”(《文心雕龙·时序》)。所谓转蓬,即是士人的失根。汉末政治内耗,加上军事乱局,将众多士人从原先的生存秩序和生存结构中抛掷出来。他们丧失了原先的角色,也脱离了原先的责任与义务。其中的一些人成为新一代的游士。这像是战国游士格局的重现。汉末游士与战国游士有同有异。相同之处:他们都以才能为资本,唯一的资本,并且都身处渴求秩序的时代;不同之处:战国游士,乐于也善于兜售“秩序之原理”。当时的世界,也确有对“秩序之原理”的市场需求。时至汉末,人们不再热衷于原理。像曹操这样的领导者,是以马基雅维利式手段重建秩序的人。他需要的不是秩序的导师,而是驯顺的办事员。新时代的游士必须适应这种需求。领袖需要工具型人才。游士便要使自己的才能工具化,甚至使自己工具化。曹操著名的“求才三令”,正是鼓励才能与德性的剥离。才能不再是整全人格的一部分,而是可以独立估价的商品。

建安文坛是此种潮流的产物。文士即游士之一种。文士之才华,成为可以独立估价的商品。王粲、徐干之辞赋,陈琳、阮瑀之章表书记,都是待价而沽的奇货。他们的写作才能,已经和某种更高的责任感、更独立的道德感剥离开来。在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结构里,他们不只被获准如此,更被要求如此。当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时,他既是鼓励文士们专心追求文学成就,又在暗示当代文士:要小心翼翼,把文学事业与经国事业区隔开来。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新说法。但不是什么关于文学的新信念,而是一种政治的新要求。曹丕提拔和赞颂的,不是现代评论家心目中的更独立的文学,而是区隔于政治生活的更安全的文学。

为了暗示对文学的“区隔”要求,曹丕在很多地方运用了精微的修辞技艺。

比如,他把孔融列入建安七子,并且这样点评:“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将孔融与王粲等人并列,显属不伦。无论年辈地位声望,孔融远高于其他几人。孔融根本不属于新兴的游士群体,他是汉末士大夫的遗老。对他那代人而言,把文学与政治、道德区隔开来,是无从想象之事。依照士大夫的正统信念,文学本就是整全生活的一部分,也只有服务于整全生活才有意义。孔融的确更像个有独立意志的批评家,而非工具型的办事员。这正是汉末士大夫的遗风。孔融之死,正与他固执的批评热情有关。有时候,他的批评还出之以嘲讽。对一个讲求权力效率的政权而言,批评嘲讽是多余之物,更是危险之物。当他们来自一个不甚驯服的权威人物时,尤其如此。这一切,曹丕当然不会明言。《论文》里,好发议论的孔融,最大的缺点竟是“不能持论”。孔融真正的缺点可能不是不擅议论,而是不擅察知何时停止议论。

再如,《论文》结尾,曹丕慨叹世人不知爱日惜时:“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这段话看起来无甚深意,只是感叹人生短暂,鼓励文士敬业惜时。可是,曹丕用了一个微妙的词:“志士”。“志士”的正统含义,是指那些在道义、功业上有持守能担当之人。曹丕却用这个满含道德份量的词激励人们专意于文,心无旁骛。这显然是一种挑战正统的用法。对与曹丕同时代的读者而言,这很可能显得突兀,甚至令人惊异。把“志士”与“文士”连到一起,字面意思当然是对文学事业的抬举。敏感的读者则可能体会出另外的意味:传统的人格理想被有意下移了。

又如,为了鼓励文士专意于文章,曹丕列出文王和周公两个榜样:“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这两句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司马迁“发愤著书”的著名段落。在司马迁那里,发愤著书,只是古昔圣贤穷途之下的无奈选择。司马迁并未将写作吹捧为头等大事,只有当毕生志业遭遇危机之际,写作才变得重要。但那个重要,并非仅仅在于写作本身,写作是人格、智慧的延续。司马迁以文王为例,意在强调写作与生命痛苦之关联。在曹丕这里,文王、周公则成了坚持写作的勤奋榜样。更有意味的是,周公制礼作乐之文章与文士寄身翰墨之文章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曹丕却刻意混淆这个根本的差别。他当然不是鼓励文士模仿周公之功业,相反,他只是劝导文士把所有勤奋投注到这个时代所许可的文章上面。

周公之文章与翰墨之文章,真的无须区分么?志士与文士,真的可以混同么?文章真的可以和经国之大业等量齐观么?表面上,这是对文学地位的提拔,但这种提拔显然会挑战当时读者的分寸感。与其说曹丕是在提拔文学的地位,不如说他是将文学本来从属的“本末结构”拉平。“末”不再从属于“本”,文学不再需要向信仰、道德、政治负责。同样,也就无权捍卫它们。如果文学对于人生已经足够,那么文士也就无需操心文学之外的事业。无需操心的另一面,是不许关心。

《论文》结尾,是个颇为伤感的句子:“融等已逝”,呼应了第三段对建安诸子的评点。这同时意味着,曹丕的训词乃是针对更新一代的文坛。“唯干著论,成一家言”。在时人心目中,徐干恰恰代表着无意于政治的典型。王昶《诫子书》:“北海徐伟长,不治名高,不求茍得,澹然自守,惟道是务。”(《魏志·王昶传》)短短一句话把因言获刑的孔融和著述不朽的徐干并置一处。对当时读者而言,这或许不是一句毫无意味的闲笔。

《论文》第五、六两段与前面四段构成微妙的反差。

前四段,曹丕一直强调某种“本末结构”。最后两段,曹丕则刻意封堵某种“本末结构”。开启的“本末结构”意在帮助文士理解自身之文学才能,从而引导和睦良善的文坛风俗。封堵的“本末结构”则关乎文士对人生价值的预期:除了文学,他们不必再操心那些在正统观念看来更为重要的事情。开启、封堵,都是规训。前者着眼于团结,后者着眼于安分。

五、余论:“现代偏好”的双重遮蔽

从铃木虎雄开始,所谓“文学的自觉”就依赖于一个基本的敌我區分:为道德的文学、为自身的文学。所谓“文学的自觉”,在所有的版本里都首先意味着文学从道德和政治的利用中解放出来。《论文》即被视为一座“解放”的里程碑。

然而,依照本文的理解,《论文》不是非道德、非政治的文。它恰恰就是一篇针对当代文士的道德、政治的训词。《论文》的前一部分,曹丕向文士们提出了德性要求:更好地认识你自己。后一部分,他向文士们提出了政治要求:更安分地做你自己。

在这种阐释策略里,那些用以佐证“自觉”叙事的字句,失去了现代性的意味。

出于某些现代偏好,在古代文本里挖掘现代意味,这可能为现代读者带来双重遮蔽:一方面错会古人的意图,另一方面对自身之预设视而不见。

在很多据说发现了现代的地方,古人关心的可能是另外的事情。诸种现代偏好之一,是刻意强调文学与道德、政治的界限。把道德、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利用与被利用、压抑与被压抑的关系,这也是典型的现代偏见。对古人而言,“文”不仅仅是“道”的载体、枝叶,还是“道”的捍卫者,参与者。唯有当“道”被贬斥成“意识形态”,而“文学”被崇奉为个体解放的最后希望之时,道德与文学才会被想象成相互冲突的路线之争

关于“道”与“意识形态”的区分,参看邓军海:《道与意识形态》,《人之废》中译导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另外,赵敏俐的文章也触及到现代偏好对“文以载道”观念的误读(《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

想象文学应当超然于道德、政治之外,这本身即是一种道德、政治的想象。

已有学者讨论过现代偏好的历史根源。有人追溯到五四时期的新潮观念

黄念然、叶辉:《鲁迅“文学自觉”说的现代语境及其局限》,《西北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在一篇更富洞见的文章里,钱穆则指出五四的新潮观念有其西方源头:对“纯文学”的偏好,可能跟西方历史演进中知识分子的专业化有关

钱穆:《中国文学史概观》,《中国文学论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65页。。而根据托克维尔、汉娜·阿伦特的论述,欧洲知识分子的专业化,亦非“西方”固有。它们是与启蒙运动、大革命相伴的现代浪潮的一部分。职业文人对“纯文学”“纯学术”的强调,对“文”“道”关系的新解释,正是他们道德计划、政治计划乃至人性计划中的一环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专辟一章讨论启蒙之后职业文人与政治革命的关系。阿伦特《论革命》则接续托克维尔的视角,把18世纪启蒙文人视为现代知识分子的起源,并且论述了职业文人对政治哲学的深刻影响。在钱穆看来是中西之别的现象,在托克维尔、阿伦特等人看来,则是古今之别。。这就意味着,在现代思潮中,对“纯文学”的吁求,本身即是一种政治运动。乔治·奥威尔说:“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态度。”诚如此言。欧洲的启蒙运动,中国的五四运动,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汉语世界的思想转向,每一次对文学与政治脱节的倡導,背后都有深层的动因。而这层动因,往往为研究者自己所忽视和遗忘。

猜你喜欢
曹丕论文
曹丕组织“驴叫葬礼”
给曹丕的建议
曹丕:武功比文采更好
倾情倾度 倾色倾声——曹丕《燕歌行》解读
本期论文英文摘要
曹丕的击剑比赛记载
下期论文摘要预登
下期论文摘要预登
下期论文摘要预登
2013年5—12月最佳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