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周边·丰碑·姿态

2017-05-30 10:48袁洪权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摘要]作为资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者,陈子善先生四十多年如一日,辛勤地耕耘在中国现代文学这条学术研究的“不归路”上。读书界和坊间曾有一个“传闻”,说如果“你是个读书人,就不会不知道陈子善”,更有人称,陈子善先生是一座“移动的图书馆”。这些褒奖性评价,主要侧重于子善先生的编书,和他惊人的记忆力。本文试图对子善先生四十余年的学术史进行考察,从而总结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独特贡献。笔者以为,在子善先生的学术史中,他的學术起步为他的学术研究奠定了厚实的基础,他的学术周边培养了他宽广的学术视野,他的学术丰碑得益于张爱玲研究的独特贡献,他的非主流的、边缘的学术姿态让他保持了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和现代文人的自由精神,这些都值得当下学人借鉴。

[关键词]陈子善;文史研究;学术起步;学术周边;学术丰碑;学术姿态

[作者简介]袁洪权(1978-),男,文学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副教授(绵阳 621010)。

“历史的细节是原生态和鲜活的”

陈子善:《边缘识小》,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页。,这是陈子善先生2009年1月在《边缘识小》一书的《楔子》中对自己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最大学术动力的概括,他在不同场合都这样描述自己所从事的学术工作。作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担任着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主任之职,也是声名鹊起的学术刊物《现代中文学刊》的执行主编,还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名誉理事、中华全国文学史料学会近现代文学分会副会长、上海巴金研究会副会长。1948年12月7日,子善先生出生于上海。他经常私底下开玩笑说他的出生日期很特别,这个出生日期,注定了自己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这层缘分与关系:一种不解之缘。查阅中国现代作家的出生日期,我们惊异地发现:郁达夫的生日为1896年12月7日。原来,子善先生和郁达夫同月同日出生。作为资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专家,子善先生参加高校工作的时间为1976年2月,今年他已经从教41年,四十多年如一日,他仍旧辛勤工作在这个学科领域之中,犹如一棵“常青树”。读书界和坊间曾有传闻,说“如果你是个读书人,就不会不知道陈子善”

王瑜明:《陈子善:爱藏书的老教授》,《新民晚报》2014年10月19日。,这主要立足的是他的编书工作。编书工作是他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主要工作之一,据不完全统计,子善先生的编书数量近两百种,被人称为“海上著名的‘大编家”

陈子善:《拨开迷雾重新审视——答〈文学界〉彭国梁先生问》,《文学界》2007年第22期。。用“编书等身”这个新造词来形容其编书数量是不为过的,他先后编订过周作人、刘半农、郁达夫、徐志摩、梁实秋、傅雷、台静农、胡适、张爱玲、叶灵凤、施蛰存、林语堂、刘呐鸥、戴望舒、穆时英、张资平、陈梦家、赵景深、叶公超、夏济安、潘汉年等人的作品集或资料集,还主持了“新世纪万有文库”(辽宁教育出版社)和“海豚书馆”(北京海豚出版社)中现代文学部分的编选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史料与文献基础。他的编书工作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樊骏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注意到子善先生的学术耕耘,称他是“热心于这项工作(指史料整理与加工)的同志”

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上),《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期。。当代著名描画师毛尖更对他的生活细节有所描述,传神描画了他的形象:“他一年比一年苗条,如果‘身体这个前缀没有被糟蹋的话,他从事的是真正的身体写作”。

毛尖:《子善老师(代序)》,陈子善:《探幽途中》,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2002年,子善先生晋升为教授职称

王嘉主编:《邓乔彬教授七十年华诞纪念文集》,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0页。,距离他上一次职称晋升长达十年之久,他显然属于大器晚成的学者,从当前学术衡量的著书立说标准来看,更是如此。他出版的第一部学术著作《遗落的明珠》,1992年10月由台北业强出版社推出,“这是我自己写的而非编校的第一本书,也是我在台湾出版的第一本书”

陈子善:《跋》,《遗落的明珠》,台北:业强出版社,1992年10月。。而在国内出版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则是他的书话文字《捞针集——陈子善书话》,1997年7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第一本书话集”

陈子善:《自序》,《捞针集——陈子善书话》,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页。。自此以后,他的学术著作迭出,包括《文人事》(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发现的愉悦》(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这些人,这些书:在文学史视野下》(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边缘识小》(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梅川书舍札记》(岳麓书社,2011年)等,显示出他厚积薄发的学术功力。近二十年来,子善先生著述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不日记”系列、张爱玲研究和现代作家史料的探针功夫。这些研究成果,都是建立在他有关文学史料的考订与挖掘的基础之上。《不日记》源于他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的专栏“不日记”,2012年3月4日正式开张

陈子善:《题记》,《不日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第2页。,一直持续至今。第一集2013年7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2015年5月推出第二集,2017年3月再推第三集。张爱玲研究学术著作的出版自2004年开始,他陆续推出了《说不尽的张爱玲》(台北远景出版公司,2001年;上海三联书店修订版,2004年)、《看张及其他》(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研读张爱玲长短录》(台湾九歌出版社,2010年)、《沉香谭屑:张爱玲的生平与创作》(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张爱玲丛考》(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年)。有着崇高学术声誉的老牌出版社中华书局,这几年对子善先生的著作也伸出橄榄枝,先后出版了他的《沉醉春风:追寻郁达夫及其他》(2013年)、《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2013年)、《双子星座:管窥鲁迅与周作人》(2015年)等书,把他四十多年的现代文人史料挖掘与考证文字结集出版。他的学术领域甚至还在不断拓展,《纸上交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的出版就是证明,他在书中讨论了“中国现代作家与西方古典音乐关系”

陈子善:《跋》,《纸上交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52页。。

今年,子善先生又陆续推出新著,包括《一瞥集:港澳文学杂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签名本丛考》(北京海豚出版社)、《浙江籍》(浙江古籍出版社)、《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北京大学出版社)四种。值得注意的是《签名本丛考》的出版,它是子善先生学术开垦中的又一新学术园地,试图“以签名本为贯穿的主线写部别具一格的现代文学史”

陈子善:《楔子》,《签名本丛考》,北京:海豚出版社,2017年,第ⅴ页。,进行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路径的“新探索”。这样一位成熟的研究者,他到底是如何成长起来,并逐渐成为学术界不可忽略的重要学者的呢?本文试图从子善先生的相关学术著述中寻找点滴线索,我们先来看看他的学术起步。

一、“偶然”的学术起步:《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

1968年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子善先生作为其中的一员,他的下放地点在江西省峡江县。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后,全国掀起了以“学习鲁迅……”为题的批判文章写作,子善先生也写了一篇文章,名之为《学习鲁迅批判反动的天才论》,后刊发于《江西日报》1972年3月28日,署名“智洪”。

陈子善:《跋》,《双子星座:管窥鲁迅与周作人》,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98页。之后,他陆续写了一系列关于鲁迅的研究文章,它們都没有脱离当时的时代印记。1974年5月,子善先生结束其知青生涯返回上海,最初在虹口区唐山街道生产组从事劳动生产。同年11月,他参加了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培训班学习,至

1976年1月结业。这虽然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短暂的工农兵学员培训,但这个阶段的学术却孕育了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热情。1976年2月起,他任教上海师范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划归写作教研室从事教学与科学研究工作。

可以说,子善先生真正的学术起步始于1976年10月参加《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从此走上研究和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的不归路”

陈子善:《跋》,《文人事》,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52页。。对他而言,这个“不归路”的说法很形象,他至今仍旧辛勤耕耘在这条“不归路”上面。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及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出版。参加《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为子善先生的学术之路奠定了坚实基础。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化运动的巨人,鲁迅的作品成为那个时代的重要精神产品,它堪与“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并肩,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人民重要的精神食粮。尽管《鲁迅全集》在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8年曾隆重推出过,但囿于意识形态的制约,其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有严重遮蔽,甚至被故意篡改。十卷本《鲁迅全集》最大的缺憾就是缺日记卷,尽管鲁迅的日记曾以《鲁迅日记》之名,由上海杂志公司在1950年出版,但因涉及复杂的人事关系最终并没有纳入1958年十卷本全集中予以出版。而有关书信的缺失更是让人颇为震惊,仅收录书信334封,“使大量书信未能和广大读者见面”。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鲁迅书信集〉出版说明》,《鲁迅书信集》(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2页。1975年10月18日,鲁迅之子周海婴致信毛泽东,就鲁迅著作、书信的出版向党中央上书。此信很快得到毛泽东的批复:“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

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第326页。而在此之前,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率先开启鲁迅著作单行本的注释工作,其协作单位涉及十三个省、市和自治区的二十多所高等院校中文系和某些研究单位,包括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等

张小鼎:《鲁迅著作出版史上的三座丰碑——二十世纪〈鲁迅全集〉三大版本纪实》,《出版史料》2005年第2期。。

北京师范学院(今首都师范大学)和上海师范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也在这个名单之中,这两个学校的工作中有《鲁迅全集》书信的部分注释工作。它们各有分工,鲁迅书信编排在全集的第十一至十三卷,其中第十一卷与《两地书》合并。需要注释的书信有鲁迅致中国人士和致外国人士两大部分,合计数量达1445封。致中国人士书信起自1904年10月8日致蒋抑卮,止于1936年10月17日致曹靖华,计1333封。致外国人士书信起自1920年12月14日致青木正儿,止于1936年10月18日致内山完造,计112封。北京师范学院注释1904年至1933年鲁迅致中国人士书信,上海师范大学注释1934年至1936年鲁迅致中国人士书信和致外国人士书信。

陈子善:《王景山先生的书信考释》,《中华读书报》2012年12月12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具体落实参加《鲁迅全集》注释工作,形成日常的工作机构,被称之为“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子善先生于1976年10月进入注释组(当时成员除他外,还有王自立

王自立先生后来调入上海教育学院工作,并在八十年代和子善先生有密切合作,特别是在郁达夫资料的搜集和整理上,出版的《郁达夫文集》《郁达夫研究资料》都是具体体现。、汤逸中、林月桂、冯钧国、黄成周等人

这个注释组的成员组成严格按照工、农、兵的成分进行建构,是文革写作班子的特色之一。其中黄成周即为工人代表,后来回到工厂继续工作。),参加了这项有着深远文学意义的编辑工作,“至1981年《鲁迅全集》出版始告一段落”。

陈子善:《跋》,《沉醉春风:追寻郁达夫及其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73页。为了加快《鲁迅全集》的编辑与出版步伐

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出版,有重要的政治使命,那就是为了迎接鲁迅百年诞辰纪念。,1978年起,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在全国各大高校和科研院所征调近三十人,直接在北京参加这项工作的后期处理(注释定稿工作

张小鼎:《鲁迅著作出版史上的三座丰碑——二十世纪〈鲁迅全集〉三大版本纪实》,《出版史料》2005年第2期。),子善先生亦是被征调人员。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的工作成果,曾以《鲁迅研究资料》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编:《鲁迅研究资料》,内部资料,1978年。《鲁迅研究参考资料》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鲁迅研究参考资料》,内部资料,1977年。《鲁迅及三十年代文艺问题》

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组翻印:《鲁迅及三十年代文艺问题》,内部资料,1977年。等不同形式被国内高校和研究机构翻印,也陆续在《新文学史料》《鲁迅研究动态》《鲁迅研究资料》等刊物上刊载过。

参加《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以及借调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鲁迅全集》注释的定稿工作,为子善先生的学术起步奠定了坚实基础,他一再声明他的学术起步是从注释鲁迅书信开始的。那么,子善先生在鲁迅书信注释过程中,到底涉及了哪些现代作家的相关考释呢?我们且来看看书信卷收录的这些信件提及的现代作家情况。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注释的书信,为一九三四年以后致国内人士信件和致外国人士信件。鲁迅致国内人士信件和致外国人士信件的收信人,包括如下:

(一)鲁迅致国内人士名单

姚克、林语堂、何白涛、萧剑青、台静农、萧三、黎烈文、吴渤、趙家璧、郑振铎、许寿裳、陈烟桥、李小峰、曹靖华、蔡柏龄、陶亢德、魏猛克、张慧、罗清桢、杨霁云、曹聚仁、楼如瑛、王志之、徐懋庸、楼炜春、陈铁耕、唐弢、韩白罗、黄源、郁达夫、萧军、叶紫、孟十还、沈振黄、窦隐夫、刘炜明、萧红、吕蓬尊、金性尧、金肇野、李桦、郑伯奇、唐诃、段干青、赖少麒、张影、费慎祥、胡风、邵文熔、陈此生、唐英伟、李长之、徐诗荃、蔡斐君、谢六逸、孔另境、王冶秋、马子华、章锡琛、聂绀弩、邱遇、刘慕霞、徐訏、周剑英、赵景深、沈雁冰、宋琳、巴金、黄苹荪、阮善先、蔡元培、郑野夫、夏传经、陈光尧、杨晋豪、史济行、欧阳山、草明、曹白、许粤华、杜和銮、陈佩骥、颜黎民、何家槐、吴朗西、时玳、沈西苓、王正朔、康小行、许杰、汤咏兰。

这里的人名梳理来自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12卷和第13卷,涉及1934年之后鲁迅致中国国内文化人的信件的收信人。

(二)鲁迅致外国人士名单青木正儿、辛岛骁、增田涉、内山完造、高良富子、山本初枝、内山嘉吉、伊罗生、巴惠尔·艾丁格尔、普实克、须藤五百三、鹿地亘。这里的人名梳理来自1981年版《鲁迅全集》第13卷,涉及1934年之后鲁迅致外国人士的信件的收信人。

熟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生态图景的人都知道,这份长长的名单是那时重要的文化人名单。撇开致外国人士这份名单,单看致国内人士涉及的文化人,就足够七十年代后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人认真注意和进行仔细的政治甄别(毕竟当年没法脱离当时的政治环境)。站在历史的新高度,我们今天看待这份名单相对比较简单也很好理解,那是鉴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开放潮流的“冲击”,和七十年代末期的拨乱反正政策的实施。但对于像姚克、林语堂、黎烈文、台静农等1949年前后选择离开大陆的作家们(被学界称为香港的南来作家或台湾的“跨海作家”),当时并没有对他们进行拨乱反正,其注释的工作难度就比较大,比如从作家的政治定位到其文学评价,都显得很棘手。读巴金在此时写的《怀念烈文》一文,你就可以想像这些名字注释的背后曾经有一段荒唐的政治史。另外,信件中涉及的文史问题、文事交往等细节,其中有些文史和文事因收信人政治定位(诸如反动文人、汉奸文人、右派分子、资产阶级等)的差异,往往会导致辨识上的困难和理解上的偏差。恰如王景山先生对子善先生注释工作的认可,“其实他主持的鲁迅晚年的书信,困难也绝不在少,单是弄清当年政治上、社会上、文化上众多重大事件的真相,就岂是容易的事,遑论其他种种和朋友间的私房话。”王景山:《增订本后记》,《鲁迅书信考释(增订本)》,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262页。

为了完成这项庄重任务,子善先生投入精力甚多,当年所有高校和研究机构的注释组也是把注释鲁迅作品当作政治任务对待。不过,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养成了子善先生的学术兴趣,他至少形成三个明显的特点:一是亲自参加对当事人或亲历者的“访谈”。据他自己透露,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先后拜访过或通过信函求证过很多文化名人,包括:沈从文、巴金、郑伯奇、赵家璧、胡风、臧克家、楼适夷、胡愈之、唐弢、王瑶、夏衍、施蛰存、许杰、王映霞、李何林、赵景深、冯乃超、郑伯奇、欧阳山、周钢鸣、黄新波、林焕平、魏猛克、王志之、林淡秋、萧三、吴奚如、陈望道、聂绀弩、徐伯昕、董秋芳、杨霁云、俞芳、曹靖华、戈宝权、陈企霞、许钦文、孙席珍、李长之、萧军、李桦、周全平、陶亢德等人

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鲁迅研究参考资料》,上海: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著作注释组印,1977年。。这些重要亲历者的采访材料(今天名之为“口述实录”),揭开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脉络,更涉及中国现代文人之间人事关系的复杂性。子善先生对这段经历有自己的追忆,“我现代文学研究的人脉,也可以说是在这三年里建立起来的”。

王宇平、林以衡:《善先生行品——专访陈子善教授》,郑文慧、严健富主编:《革命·启蒙·抒情: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学思录》,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431页。二是形成了购买新文学旧书的“习惯”。子善先生后来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形成的这个购书习惯有自己的追述,“1978年秋,我在灯市口中国书店门市部见到一大批回忆和研究鲁迅的旧书,包括台静农编《关于鲁迅及其著作》、李长之著《鲁迅批判》、含沙(王志之)著《鲁迅印象记》、孙伏园著《鲁迅先生二三事》、许寿裳著《鲁迅的思想与生活》等等,都是书品完好的初版本或再版本,于我的工作研究不可或缺,价又低廉,就毫不犹豫全部买下。”

陈子善:《三十年旧书梦》,《天津日报》2008年12月14日。正是在教学过程中发现大量的新文学作品修改行为,坚定了子善先生淘旧书的决心。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旧书市场的繁荣,为子善先生淘取旧书提供了便利,他先后淘得胡适、周作人、陈衡哲、巴金、老舍、丰子恺、傅雷等名家珍贵的初版签名本,为日后的《签名本丛考》写作奠定了丰厚的一手材料。他的淘书不限于大陆,甚至在香港、澳门、台北、新加坡、东京、大阪、伦敦、剑桥、汉堡、波士顿、纽约、洛杉矶等地,都留下他那清瘦的身影。三是学术发现与著文中侧重文学史料的发掘、考证和整理。鲁迅书信注释本身涉及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内部的诸多人事问题,因政治的制约导致其被扭曲,如何真实地理解鲁迅,对研究者而言必须放置到原先的文化环境中加以考辨,“对作品的解读和对文学史的阐释可以各抒己见,但史料的真伪是首先必须弄清楚的”

陈子善:《拨开迷雾重新审视——答〈文学界〉彭国梁先生问》,《文学界》2007年总第22期。。这样的文学史治学思路,注定了子善先生的学术行文侧重于文学史料的发掘、考证和整理,他认为这是最基本的工作,注释工作体现的部分成果《鲁迅研究参考资料》,正是这种学术行文特征的体现。他把这三个明显的特点贯穿于他的整个学术生命历程,至今没有“悔改”之意。

二、“厚实”的学术周边:郁达夫、周作人、创造社、新月社文人和台港文学的研究

在《沉醉春风:追寻郁达夫及其他》这本书中,子善先生特别说明他参加鲁迅书信注释工作的经历,对于他学术拓展的意義,这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子善先生的“学术周边”,亦或称之为“学术边界”。他是这样说的:

正是在注释鲁迅书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另一位重要作家郁达夫产生了兴趣。虽然在1934至1936年这一段时间里,现存鲁迅致郁达夫的信札仅一通,但我发现两人自1923年2月17日在北京结识以后,关系一直颇为密切,郁达夫又是长期被误解、曲解甚至被贬低而未得到应有评价的作家,因此,我产生了研究郁达夫的冲动,与王自立先生合作,从搜集、整理、编订郁达夫作品和研究资料开始做起。这大概是1980年秋冬间的事。

陈子善:《跋》,《沉醉春风:追寻郁达夫及其他》,第315页。

这就是说,结束《鲁迅全集》书信卷注释工作之后,子善先生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鲁迅的挚友、现代作家郁达夫的研究上。的确,在鲁迅研究中,郁达夫那篇经典名文《怀鲁迅》是绕不过去的,他对鲁迅的评价十分中肯,对中国国民思想的观察十分深刻。但是,如果没有深入的人际交往,郁达夫不可能看到鲁迅的伟大之处背后的思想深度。由作家交往的亲密程度转入郁达夫研究,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1982年1月,子善先生和王自立先生合作编辑的《郁达夫忆鲁迅》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编书推出的第一部书籍。尽管参加《鲁迅全集》书信卷注释工作获得了很高的国家荣誉

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套十六卷本《鲁迅全集》,1994年获得第一届国家图书奖荣誉奖。,但子善先生真正看中他的学术露面,始于《郁达夫忆鲁迅》的出版,他把这本书的出版称之为“我出版的第一本书”,自此以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先后编订过《郁达夫研究资料(上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三联书店,1985年)、《郁达夫文集(十二卷)》(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4年)、《回忆郁达夫》(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卖文买书:郁达夫和书》(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逃避沉沦——名人笔下的郁达夫郁达夫笔下的名人》(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等,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对郁达夫的研究提供了资料与文献保障。进而他关注郁达夫周边的作家,以“创造社”这一文学社团为中心,先后注意到郭沫若、叶灵凤、潘汉年等,对早期创造社的文学活动有不同程度的涉猎。而在对叶灵凤的关注上,子善先生一直表现出敏锐的意识,进入新世纪以后,他曾继续为这位南下的现代作家编订过多种小说集和散文集。与当下掌握学术资料秘而不宣的不良学术行为相比,子善先生的这种学术品质尤其值得学界认真学习,他的举动更令人敬佩。

在偶然的学术交往过程中,子善先生结识了新加坡著名学者郑子瑜。他是著名的郁达夫研究者,曾编订过《郁达夫诗词抄》。他还是晚年周作人重要的海外通信对象,手中保存有周作人自己编订的手稿《知堂杂诗抄》和相关通信。1986年,子善先生推荐郑子瑜所藏周作人《知堂杂诗抄》手稿,交给湖南长沙岳麓书社的钟叔河先生出版。此书1987年2月出版发行,受到国内学者的普遍关注

陈思和先生在读了这本书后写了一篇书信体书评,谈八十年代学界和自己对周作人的研究展望和新思考。陈思和:《读〈知堂杂诗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2期。。尽管当时进入所谓的“新时期”,但学界对周作人的研究一直是“禁区”,因为研究周作人,不得不对其人品进行综合定位。子善先生在编后琐谈中,对周作人有这样的文学史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以至整个现代文化史上,无论就声望还是成就讲,周作人都是曾与鲁迅相颉颃的第一流大作家,其影响之大,是谁都无法否认的。对周作人的是非功过进行全面的科学研究,是摆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史研究工作面前的严肃课题。……即使是周作人敌伪时期的作品,仍有不少值得文史研究工作者参考,为了知人论世,探究作者之所以落水的思想和历史渊源,从而正确评价作者‘全人,从中得出有益的启示,恐怕也有挖掘整理,使其与研究者见面的必要。”

陈子善:《〈知堂集外文〉琐谈》,《生命的记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0-121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子善先生的这种学术评价还是颇为大胆的,也颇有“一定的学术勇气和识见”。

张向东:《现代文学史的“边缘”书写:读陈子善〈这些人,这些书:在文学史视野下〉》,《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1期。他不仅这样说,而且身体力行参与了周作人文集的搜集、考订和整理,先后编选了《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岳麓书社,1988年)、《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岳麓书社,1988年)、《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8)》(与张铁荣先生合作,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等书,为周作人研究资料的充实付出了不小的精力。但正如子善先生在《闲话周作人》编订完毕后说的,周作人这碗饭“不像别的一些作家饭那么容易吃,那么美味可口,屡屡受到非文学非学术因素的干扰,一言以蔽之,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陈子善:《编者前言》,《闲话周作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页。这种研究过程中的复杂曲折,恐怕没有一句话能够清晰地予以描述出来,但他保持对周作人研究的学术态度,确实让人敬佩,他还指出周作人研究的特殊意义,“在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史上,作为与胡适、鲁迅并称为‘“五四”三巨人的周作人,是个无法回避的巨大而复杂的存在”。

陈子善:《〈周作人集外文〉编后记》,《书城》1994年总第7期。

顺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发展脉络,子善先生进入到“新月派”文人的研究领域,“这是一个自然而正常的过程”。

陈子善:《跋》,《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07页。他以《鲁迅全集》书信的注释工作为起点,逐渐扩大到对郁达夫、周作人、台静农等鲁迅周边文人的研究,“再扩大到与鲁迅意见相左、乃至发生过严重冲突的‘新月派诸子”。

陈子善:《跋》,《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第307页。他关注新月诸子,首先注意到的是梁实秋和孙大雨。八十年代梁实秋这位现代作家被记起,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与鲁迅的那场争论并被鲁迅批判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孙大雨被文学研究者记起,显然是他的特殊右派经历及其在文学翻译上的造诣。子善先生注意梁实秋和孙大雨,是基于那时梁实秋还生活在台北、孙大雨还生活在上海,他们两人就是了解三四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活化石”。“时不待我,我多次向孙大雨先生请教,获取了一些‘新月派的宝贵资料。”

陈子善:《跋》,《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第307页。他仍旧继承着注释鲁迅书信的办法,以口述采访的形式保存了很多名人的历史记忆。1987年11月30日,梁实秋在台北去世的消息传出,让子善先生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无情”,从1988年起,他把研究重心转入“新月诸子”,尤其注重对梁实秋和徐志摩的研究。或许是对梁实秋有特殊的兴趣,他在梁实秋的研究上所下功夫最深,他先后编篡《梁实秋著译年表(1920-1949)》、考订梁实秋的笔名、编订多种梁实秋集外文编,还编注了《梁实秋文学回忆录》(岳麓书社,1989年)、《回忆梁实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雅舍小品补遗(1928-1948)》(香港天地图书公司,1999年)等多种书籍,“为梁实秋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初步建立尽了一点绵薄之力”。陈子善:《跋》,《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第308页。他对新月派祭酒徐志摩的关注,则侧重于佚文史料的挖掘与考证。他还对新月派文人胡适、闻一多、叶公超、朱湘、林徽因、陈梦家、邵洵美等人予以关注(曾编订过多种相关文学著作),突出“新月派”这一文学社团在现代文学史图景中的学术价值和特殊的文学史贡献。

当八十年代后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重新恢复对现代文学史历史图景的描述时,“重写文学史”“重写文学史”是1988年陈思和、王晓明先生在《上海文论》开设的栏目,他们刊载论文对丁玲、柳青、赵树理、何其芳、郭小川等提出了文学史反思,产生很大的学术影响。成为那一时期学者们的普遍追求。在研究者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子善先生在学术研究的周边又开始奋力前行。这一次学术眼光的转变,是把他关注的研究对象从国内的现代文学史转到台港文学中的现代文学史,“我注意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到台湾、香港的不少现代作家,对后来台港文学的发展都产生过程度不同的影响,如台湾的梁实秋、叶公超、台静农、黎烈文等,香港的曹聚仁、叶灵凤、徐訏、林以亮等,所以我就致力于对这些到了台港的现代作家的研究,以期对他们的思想和创作有一个全面的把握,对现代文学史有更深广的认知,这也就是我关心台港文学的初衷”。

陈子善:《拨开迷雾重新审视——答〈文学界〉彭国梁先生问》,《文学界》2007年总第22期。此后的文学资料搜集工作,子善先生一发而不可收拾,形成了他台港文学研究的又一高峰,先后对谢晨光、曹聚仁、易君左、吴其敏、侣伦、张向天、陈无言、宋淇、刘以鬯、方宽烈、刘绍铭、董桥、李碧华等进行了关注和引介。尽管今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一瞥集:港澳文学杂谈》,但其收录的文章还是有限,并不能窥见其研究成果的全貌,大量的论述散佚在港台杂志、报刊之中。

从对郁达夫的关注、到对创造社诸人(郭沫若、张资平、倪贻德、叶鼎洛、柯仲平、潘汉年)的关注,进而到对周作人的关注,这从侧面说明:子善先生的学术研究逐渐摆脱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之交政治语境的特殊限制,他侧重的是现代文学史的学术化研究。对“新月派”文人、台港文学(主要指早期的南来作家和“跨海作家”)的研究,他不断拓展自己的“学术周边”的同时,其学术视野、学术心态都相应地发生着变化,逐渐形成了与国际化学术研究空间的对接,这或许成为他至今时常流连台港、日本等地从事学术交流的真正动力。学界看重的是子善先生的学术关注对象的不断丰富,我看重的则是他对现代文学史观察的精细、对现代作家的悯怀式关注。同时,还需要被记起的是,子善先生的这种学术周边的不断开拓,也是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的具体体现,正如他曾说的,“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逐渐摆脱只能研究鲁迅的束缚(毫无疑问,‘鲁迅学至今仍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中之重,然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毕竟不能只研究鲁迅一人)。研究者越来越认识到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其实是群星灿烂、丰富多彩的。”

陈子善:《拨开迷雾重新审视——答〈文学界〉彭国梁先生问》,《文学界》2007年总第22期。他为那一段中国现代文学史描述的丰富性,作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

三、“探针”的学术丰碑:张爱玲研究的特殊贡献

当然,子善先生贡献最大的,莫过于他的张爱玲研究。刘增杰先生曾说:“多年来,陈子善接连推出的辑佚成果總能让人耳目一新。他在张爱玲作品的发掘上所做出的成绩人所共知。台北皇冠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沉香》就是他发掘整理的张爱玲佚文的一部分。陈子善在《〈沉香〉浅谈》中感慨:‘大作家的创作生涯往往漫长而曲折,往往生前或身后还有不少佚文散落在茫茫报海、沉沉书涛,等待着有心人撒网打捞。陈子善就是一位成功的‘撒网打捞者,并且在‘撒网打捞的过程中享受着‘发现的愉悦。”刘增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北京:中西书局,2012年3月,第209页。对张爱玲生平与文学研究的深度关注和思考,无疑是子善先生学术研究的重点和特色,他在这方面的资料挖掘整理与学术阐释成果,也是相当令人注意的,他被认为是大陆“张爱玲热”的“始作俑者之一”(彭国梁先生语)。

不过,子善先生表现出谦谦君子风度。他曾这样陈述自己对张爱玲的关注,“在张学史上,夏志清先生是在文学史著作中评论张爱玲的第一人,其作用和影响是无人可比的,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工作,在张爱玲作品和生平史料的发掘上尽了一点力而已。”

陈子善:《拨开迷雾重新审视——答〈文学界〉彭国梁先生问》,《文学界》2007年总第22期。显然,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成果当作“张学”研究十分重要的成果,也没有因自己对张爱玲文学作品的热爱而遮蔽自己的学术判断,反而觉得张爱玲“可以批评,应该批评,十分需要深入细致、鞭辟入里的有创见的分析和批评,就像对任何一位有成就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一样”。但他同时还指出,“需要提醒和强调的是,正因为张爱玲是文学家,对张爱玲的批评也理应在文学的层面、在学术的范围内展开,而不是其他。否则,一些问题将永远纠缠不清。这是我这些年研究张爱玲的切身感受。”

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和创作考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2页。他这样说,是有特别的原因的。张爱玲自身身世的复杂性,张爱玲与胡兰成的那段旷世情缘,都对张爱玲研究产生不小的负面影响,甚至有人认为张爱玲作为文化汉奸的老婆,不应该被抬高到很高的文学地位做评价、阐释与研究,包括流产的张爱玲学术研讨会的举办,也曾受到不可克服的阻力等

在《二〇一〇年北京张爱玲纪念研讨会开幕词》中,子善先生谈及2005年举办张爱玲诞辰八十五周年和逝世十周年的“张爱玲与上海:国族、城市、性别与战争”国际学术研讨会受到了来自不可克服的阻力。陈子善:《张爱玲丛考》,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年,第476页。。

国内有关张爱玲的学术研究起步,我们不得不提柯灵的那篇经典文章《遥寄张爱玲》。1985年2月,《遥寄张爱玲》发表于《香港文学》第二期

陈子善:《〈遥寄张爱玲〉的不同版本》,《张爱玲丛考》(下册),第432页。。四月,此文由国内的重要刊物《读书》和《收获》再同时发表,“张爱玲”这个名字空缺三十年后再次出现在国内纸质媒介上:“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

柯灵:《遥寄张爱玲》,《读书》1985年第4期。同年八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集《传奇》。这两件事情被看作是张爱玲研究启动的重要信号,子善先生那时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首次出版张爱玲著作,也是张爱玲1952年去国后首次重印她的作品,意义不一般”。读到这部影印小说集后,他写出《〈传奇〉版本杂谈》,正式开启了他的张爱玲学术研究,“1987年以后又开始致力于张爱玲生平和集外文的查考”。

陈子善:《楔子》,《中国现代文学史实发微》,新加坡:新加坡青年书局,2014年,第1页。这纯粹是一次偶然的学术写作,子善先生在后来的追忆中就认为这是偶然的因素促成,“如果钟叔河先生不委托我编订周作人佚文,我就不会去查阅《亦报》,不可能发现《小艾》,也就可能与张爱玲无缘”。

陈子善:《自序: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第8页。他当时已有庞大的学术研究计划,包括郁达夫、周作人、梁实秋、台静农等人的学术关注,“对这些作家生平和创作史料的搜集整理也都初具规模”。但偶然中实质上包含着必然,接触到张爱玲的材料之后,他清醒地意识到,“张爱玲研究在大陆还刚刚起步,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特别是对张爱玲史料的搜集整理几乎无人问津,这既是不正常的,也是与张爱玲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所不相称的。我应该潜下心来,花上数载,致力于我所擅长的关于张爱玲生平史料和佚文的查考。”

陈子善:《自序: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尽的张爱玲》,第8页。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张爱玲学术研究中,子善先生先后发掘(包括参与发掘)的张爱玲集外文,就包括这样一串单子:(一)张爱玲中学时代作品:《不幸的她》《牛》《霸王别姬》《〈若馨〉评》《烟水愁城录》《无轨列车》《在黑暗中》《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二)前期和中期的文学创作:《被窝》《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罗兰观感》《说〈毛毛雨〉》《炎樱衣谱》《天地人》《不变的腿》《〈太太万岁〉题记》《郁金香》《小艾》《〈亦报〉的好文章》《海明威》

《〈老人与海〉序》《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

陈子善:《为“张学”添砖加瓦》,《光明日报》2016年1月12日,第11版。

时至今日,子善先生在张爱玲文学研究领域耕耘了三十年。他编订资料与学术研究两不误,研究成果源源不断,编订文献滚滚而来。从编订张爱玲作品文献和研究上来看,举其荦荦大端:《沉香》(皇冠出版社,2005年)、《张爱玲集》(六卷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至2007年)、《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张爱玲卷》(此书因故未出版)、《私语张爱玲》(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作别张爱玲》(文汇出版社,1996年)、《张爱玲的风气》(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记忆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重读张爱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等多种。

他关于张爱玲学术研究的文章,大部分已经结集于2015年8月海豚出版社出版的兩卷本《张爱玲丛考》中。海豚出版社出版此书,是为了“纪念张爱玲逝世二十周年”。这本书收录的内容分为七个部分:

一、张爱玲集外文、笔名发掘和考证;

二、张爱玲部分作品版本考证和文本分析;

三、张爱玲若干生平经历和文学活动考证;

四、张爱玲书信、绘画作品等考证;

五、编选的书中张爱玲作品集序跋;

六、张爱玲研究史考证和为他人研究著作所作序文;

七、编选的张爱玲研究资料及张爱玲研究论集序跋。

陈子善:《前记》,《张爱玲丛考》(上册),第i页。

收录书中的这些学术文章,正体现出子善先生研究张爱玲一贯的学术风格。与当前学界对张爱玲研究方法相比,他的研究特点确实显得与众不同:文学史料考证的功夫。他侧重于张爱玲的生平史略考证,或者是新材料的披露,而不是阐释性的分析研究,“注重史料力避空谈,从文本出发又不过度阐释”

陈子善:《楔子》,《看张及其他》,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页。。他的大部分张爱玲考证文章,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界史料考证文章写作的典范和标杆。

尽管在别人看来,子善先生从事的史料挖掘与考证工作很简单,但其中的辛劳可能只有他和默默从事史料研究的学者才知道,恰如他在周作人研究过程中指出的,“一个新笔名的考定,一篇新佚文的辨识,更是必须小心谨慎,反复求证”。

陈子善:《编后记》,《周作人集外文》(下册),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第672页。张爱玲的学术研究中,不仅有新笔名的考定工作,还有大量的新佚文的辨识工作,还有部分手稿的梳理工作,这几种工作都来不得半点虚假。在后来的张爱玲研究中,子善先生的成果得到了相当的重视,他还被戏称为张爱玲的“未亡人”。但是,在他看来,“我发掘张爱玲早期佚文,考证张爱玲生平史略,自以为对客观、全面、公开地评价张爱玲提供了新的资料,对张爱玲研究的深入略尽了绵力”

陈子善:《序》,《说不尽的张爱玲》,台北:远景出版公司,2001年,第2页。,“由于我在张爱玲研究上做过一些考证,编过一些书,说过一些话,读者往往把我与张爱玲联系起来,真是不敢当。”

陈子善:《楔子》,《边缘识小》,第2页。

子善先生曾说过,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评价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更加增色,“无论就杰出者还是就整体性而言,都会越来越显示出它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和从不同角度进行解读的研究价值。”

陈子善:《楔子》,《研读张爱玲长短录》,台北:九歌出版社,2010年,第1页。甚至在公开场合中表达对张爱玲的文学史评价:“张爱玲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如果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只有一位的话,那当然是鲁迅,但如果要举出第二位优秀的作家的话,我就举张爱玲。特别要提出的是,张爱玲是用双语写作的,这很不容易,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用双语写作的实在不多,林语堂算一个。而且张爱玲的文学作品,十分耐读,读第一遍觉得有点罗嗦,再读几遍,就越来越有味道。”

陈子善:《“爱书人”的自白——答〈书人〉耿星河先生问》,《书人》2008年总第12期。

踏入张爱玲研究这一特殊领域,显示出子善先生开阔的阅读视野和敏锐的学术观察。关于这一点,夏志清先生曾经明确地指出,“陈子善发现《小艾》之后,接着几年,他又发现了好几种张爱玲的少作、佚文,以及有关话剧《倾城之恋》、电影《太太万岁》的种种评论和争议。陈子善寻找资料如此有把握,主要因为他学识丰富,不辞艰苦,幸运的帮助实在是极有限的。他读书的计划比较宏大,不是单看作家的文集就算了。他往往坐在图书馆里,从容不迫地翻看二十、三十、四十年代整套的旧报、旧杂志。”夏志清:《序》,陈子善:《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第1-2页。今天在各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真应该认真理会夏志清先生当年对子善先生的观察和评价,好好在图书馆系统翻翻成套的报纸和杂志,而不仅仅是利用现代网络技术做些碎片化的短小文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是子善先生对待文学史料的明确态度。前一句表明的是他的学术追求,后一句表明的是他的学术态度。在纵深的张爱玲研究中,这两句话似乎是他最真实的写照。当前的张爱玲学术研究取得长足的发展,不过在子善先生眼里,他觉得“张爱玲研究文献保障体系的建设至今仍有许多欠缺,如若干生平的查考,如创作手稿的释读,如集外文的继续发掘,如英文作品的搜寻,如书信的整理,如作品研究史的爬梳,等等,均有待海内外‘张学研究者共同关注和推动”。

陈子善:《为“张学”添砖加瓦》,《光明日报》2016年1月12日,第11版。或许,他把每一次张爱玲学术成果的结集出版,都当作张爱玲学术研究再出发的“新起点”,《张爱玲丛考》之后推出《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就是明证。

四、“边缘”的学术姿态:非学术话语、非宏观建构的边缘研究

一直以来,子善先生忙着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挖掘、整理与学术阐释,很少明确表达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尽管没有诉诸于字里行间,但我们从他的学术研究路向中可以窥见:他对当前的文学史写作和研究都有自己的独特理解。不过2014年在新加坡青年书局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史实发微》一书时,他却明确地表述了他自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我力图以小见大,以个别反映一般,通过各种不同的个案,探幽烛微,对多元、丰富而又十分复杂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作出新的阐释。”

陈子善:《楔子》,《中国现代文学史实发微》,第1页。这种中国现代文学史观,注定了他的学术关注对象不是单一的,也不是简单的,“他对现代文学史上不大引人注意的甚至被遗忘的二三流作家作品……都花了很大功夫进行研究和介绍”,“极大地丰富和扩展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内涵和外延,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异彩纷呈的20世纪中国文学图景”。

张向东:《现代文学史的“边缘”书写——读陈子善〈这些人,這些书:在文学史视野下〉》,《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1期。2015年答《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记者问时,子善先生甚至提出,“文学史的写作不必单一,可以多种多样,也必须多种多样、百花齐放才好”,“没必要像幼儿园一样,大家排排坐一起吃果子”。陈子善:《“重写文学史”之我见——答〈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记者问》,《深圳商报》2015年1月9日。这种“说法”,明显地是对过去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有学术反思。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之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鲁郭茅巴老曹艾丁赵”就是一个作家座次表,也是当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学、学术研究的关注重点。从深层次角度上来讲,这已经涉及到一位文学史家独特的学术姿态。

在1998年推出《文人事》时,子善先生对自己的学术研究思路有明确的表述:“我研究的重点一直放在对现代文学史料的挖掘整理上,一直放在对现代文人生平行谊、著译佚作的考证辨析上,在这些方面,我多少有些新的发现,对一些长期有争议或真相不明的文学史悬案多少有所澄清,对若干被忽略和被歧视的重要作家的研究也多少有所推动。……我力图通过一己的微观研究以促进中国现代文学宏观研究的治学路向,其优点,其不足,相信自有高明洞察。”

陈子善:《跋》,《文人事》,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52页。从“有所发现”到“有所澄清”,继而到“有所推动”,这是子善先生治学的微观目标:发现文学史料的目的,是澄清文学史事实,和推动文学史研究。这个微观目标不仅体现在对鲁迅书信的注释工作中,而且体现在他之后对郁达夫、周作人、叶灵凤、梁实秋、张爱玲、徐志摩、胡适等人的学术研究之中。他关注每一个研究对象,都是以其资料的挖掘和整理见长,使这些研究对象的资料保障体系得以逐渐形成。他的文章一般都不长,但文字确实非常干练,没有半点水货掺杂,“我撰写研究心得,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几分证据就说几分话,绝不拖泥带水”

陈子善:《楔子》,《中国现代文学史实发微》,新加坡:新加坡青年书局,2014年,第1页。。

2009年推出《边缘识小》这本文史研究著作时,子善先生写作了《楔子》一文表明自己的学术研究姿态:“‘边缘者,相对于‘中心而言;‘小者,则相对于‘大而言也。全书涉及的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含当代文学和港台文学)问题,不过,我所讨论的,并非文学史上的‘宏大叙事,并非当下学界关注的具有理论深度的中心论题,只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并不重大的具体问题,只是我个人兴趣的自以为有点意思甚至比较好玩的人、书、事,如此而已。”

陈子善:《楔子》,《边缘识小》,第1页。他的学术研究并没有刻意去追求“宏大叙事”,也不是具有理论深度的中心论题,这当然是立足于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独特理解。同时,他不刻意追求所谓的“宏大叙事”,也不跟着学界的热闹场面进行学术跟踪,而是从自己的学术兴趣出发。在他看来,“现代文学史本来就是丰富多彩、错综复杂的。”

陈子善:《跋》,《钩沉新月:发现梁实秋及其他》,第307页。这种丰富多彩与错综复杂的现代文学史图景,却被政治威压进行了“肢解”(或“曲解”,甚至扭曲),导致那时他看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残缺的。为了让残缺的现代文学历史图景得以还原,资料保障体系的建设必须先行。这体现出子善先生的学术自觉行为,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敏感也就与普通人不同,他认为,“要研究一位值得认真研究的作家,建立较为完备的该作家的文献保障体系,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而编订该作家的著译年表和作品全集正是其中关键的一环。否则,连该作家一生到底写了多少作品都不清楚,都未掌握,那研究者的讨论和评判还会全面、客观和公正吗?我所谓的该作家的作品,不仅包括他已发表也已收集的作品,包括他已发表但收集时已删弃或修改的作品,也包括他已发表却未收集的作品,还包括他虽已写出而未交付发表的作品”

陳子善:《打捞现代作家集外文的乐趣》,《书城》2015年第8期。。正如他自己说的同时还需注意的是,他这里提及的“边缘”与“中心”、“小”与“大”也有特别的含义:“‘边缘和‘中心,是相对于位置而言的;‘小和‘大,是相对于意义而言的。”

袁洪权:《〈边缘识小〉:独特的文学史视点和考证功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6期。把著作取名为《边缘识小》,这表明的是他的学术姿态,始终处在学术研究的“边缘”,微观地考察中国现代文学史。他对自己的微观考察(或观察)对象有这样的说法:

我研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历来注重历史的细节,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作品的创作、发表和流传的细节……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对法国年鉴学派的治学路向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历史的细节往往是原生态的、鲜活的,可以引发许许多多进一步的探究。

陈子善:《楔子》,《边缘识小》,第2页。

他的绝大部分学术文章(称为“学术随笔”,或许更为恰当),其主体内容都是对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的梳理或考证,或者对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发表过程、流传过程进行梳理或考证。做这样的学术工作的主要目的,其实正是为了丰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图景。尽管处于当前的学院环境之中,他还保持着独特的学术研究个性,不受现行学术体制的“人为限制”。他的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叶灵凤、张爱玲等的学术研究,都是立足于个人的“学术兴趣”,而不是体制对于他的学术制约,或者屈从于体制的潜在安排。在这一点上,他保持了学术研究者的独立人格,与当前有些趋之若鹜的学术研究相比,或者那些有失学术人格的“捧”与“棒”,他的这种人格更有魅力,对后来的文学史研究的启发也会更大。

与当前大多数学者拼命追求申报国家社科基金等计划性学术项目的功利性姿态相比,子善先生显得更加“另类”,他至今没有申报过一个国家课题。以他这样的学术地位、学术大家身份,申报一个国家课题恐怕不是真正的难事,但他从不参与此事。他曾说,“我长期在大学里讨生活,但我从不申请‘科研项目(同事申请,列名以示支持,当不在此列)。这固然与史料学研究不受重视有关(如果我申报一个‘张爱玲作品版本研究,一定会被以为没有‘理论价值也没有‘现实意义而得不到批准),也与我的个人‘偏见分不开。我对填不完的申报表格、写不完的课题申报深感厌烦。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兴趣的研究课题非要根据所谓‘课题指南来获得认可,‘学术自由何在呢?不是你的研究课题还‘八字没有一撇吗,为什么非要‘论证它会有所创新和有重大突破?为什么有了‘科研项目(说穿了无非有了若干千元或万元科研经费),就好像学术水平也随之‘财大气粗起来,高人一等?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赞成一些有识之士提出的改革乃至取消这种带有‘计划经济色彩的人文社科‘科研项目申报制度。”

陈子善:《〈发现的愉悦〉自序》,《发现的愉悦》,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页。他看到了当前运作的科研管理制度、科研体制的漏洞,也对当前的学术环境有着深刻的观察。这说明,文学史料的系统化工作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对文学史料成果的认定也是当前科研体制改革中应该注意的问题。在这一点上,他的这种态度和陈平原先生的看法是一致的,陈平原先生认为,“我不觉得项目经费与学科水平有直接关系”,“我反对用得到多少经费来看待一个学者”

陈平原:《人文学科学术评价的7个问题》,《中华读书报》微信公号,2016年4月7日。。这种行为和呼吁,对打破唯课题论、唯经费论的学术评价机制提供了深刻反思,也是子善先生们这一代学人坚持独立的学术研究态度的最直接体现。

子善先生曾说:“也许由于我踏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是从注释《鲁迅全集》书信卷开始的,所以我对现代文学史料有一种直觉的痴迷,但并没有从理论上进行过认真的思考。”陈子善:《记忆中的樊骏先生》,《文汇报》2011年12月10日。这明显地是自谦的说法。他尽管做的研究工作是史料的挖掘或史料的考辨,但这背后却是有理论的,那就是他要对现代文学历史图景进行学术还原。目前看来,他这一伟大工作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展。从他关注的学术对象从“研究边缘”逐渐向“研究中心”靠拢来看,至少学界认同了他敏锐的学术判断。而他前几年与钱理群、吴福辉主持的中国现代文学广告研究

子善先生主持的是第三卷的工作,即1937-1949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广告。陈子善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37-1949)》,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表明了他一贯的文学史料的敏锐嗅觉,这一工作成为研究生们扩展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路径。他主动远离学院式的学术体制,从自己感兴趣的学术话题出发,坚持独立的边缘姿态,并与当前学者的学术心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子善先生真正的人文精神。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钱谷融先生那种“散淡”味道中的个人学术追求,他坚守的是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和必要的尊严。身处当前这样的浮躁学术环境中,能够多有几个像子善先生这样的学者,或许能为后人考证这个特殊的时代提供某种便利的隐线。

结束语

夏志清曾在《说不尽的张爱玲》序言中,对子善先生的著作《文人事》有这样的评价:“《文人事》长达四百五十多页,乃陈子善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前二十年的光辉成果。所集文章六十多篇,篇篇言之有物,内行读者看了,只有点头称赞的份,不得不同意作者自己对其整个成就之明确了解”

夏志清:《序言》,陈子善:《说不尽的张爱玲》,第3页。。与当前的学界浮躁心态、浮躁环境相比,阅读子善先生的每一篇文章,始终让人感觉最大的,是他文字的“洗炼”和他文章具有的“干货”。其实,不仅仅是《文人事》给人有这样的阅讀印象,子善先生的大多数学术著述都是这样的。在这一点上,刘增杰先生的感触可以证明:“陈子善的现代文学史料研究成绩斐然,他的多部著作都在读者中产生过反响。他研究史料,不是板起面孔写‘严肃的大义,而是以小见大,在自己发掘的史料海洋里自由地穿行。他曾经不无自得地叙述过自己研究的特点:‘它们发掘了一些重要作家的佚文,考订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文坛史实,解决或部分解决了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些悬案或疑案。说得学术一点,它们是现当代文学史料学的微观研究和实证研究的一些实例。书里虽然没有多少理论上的阐发,但我对现当代文学史的思考已蕴含其中矣。我想,这就够了。……读者从他多种著作中任选一种读一读,都可以读出特有的陈子善味。”

刘增杰、郝魁峰:《略论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几个问题——刘增杰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6页。所以,当看到子善先生学术著作《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时,洪子诚先生表达了他对子善先生的欣赏,“陈子善先生学养深厚,从不虚言。最难得的是年轻活力和心态,让人羡慕!人老了而不世故,天真,真真不容易。”

2017年7月24日,洪子诚老师在“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微信群”中对陈子善先生的“评价”,未经洪老师允许直接引用,特向洪老师表达谢意。

有着这样的学术心态(“发现的愉悦”),有着这样的学术姿态(“边缘识小”),他的学术视野就不会受到人为的限制,而是徜徉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长河里,悠哉乐哉地做着自己最喜欢做的学术研究。即使在承担《现代中文学刊》这一学术期刊的刊务工作上,他也表现出这样的学术精神和学术趣味。子善先生把主编工作职责看得非常重,表现出一种潜在的“岗位意识”,包括主动走出编辑部,广泛接触学术研究者(包括非学员派的研究者),甚至采用组稿的方式、专辑的形式对刊物进行运作。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年轻学者的关注,让他们频频在刊物上露脸,为学科梯队的建设默默奉献着。经过多年的艰苦努力,《现代中文学刊》在学术界赢得了地位,成为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转载重要来源期刊(2015年)、北京大学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来源期刊(2016年)、南京大学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扩展版来源期刊(2017至2018年)。今年是子善先生七十大寿之年,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我真诚期待他这棵学术常青树不断给学界带来新成果。作为他的入室弟子,我恳请他少一些“身体写作”(毛尖语)。但可想而知,他会仍旧悠哉乐哉地出现在祖国大江南北的读书界,清瘦的身影频频出现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