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胡权势网络对比看新文化运动的话语权转移

2017-05-30 10:48魏万磊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梁启超胡适

[摘要]新文化运动中存在着一个话语权转移的过程,年轻一代的胡适等学人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把控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资源,加强了本派的话语权。学术话语权的获得和学术资源支配权的拥有,两者互为表里,互为因果。新文化运动中胡适与梁启超的易位,胡适等新文化干将逐渐取代梁启超为代表的上一辈学人,实现了话语权的转换,这也一向被作为解释新文化运动取得成功的象征。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代际更替,内中含有众多变革的因子,从梁启超和胡适权势网络的对比可以考察胡适何以能成就“胡适派学人群”,在新文化运动中掌握权势,成为一派重要的学术势力,而梁启超在学人圈的建构中为何面临种种障碍和困难。

[关键词]梁启超;胡适;新文化运动;权势网络;话语霸权

[作者简介]魏万磊(1978-),男,历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 102488)。

钱玄同在回顾思想学术革新事业时,将梁启超、章太炎归入“国故研究之新运动”第一期的代表人物,把胡适作为第二期的领袖。

钱玄同:《〈刘申叔先生遗书〉序》,《钱玄同文集》第4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9-320页。新文化运动中梁启超和胡适的易位是显而易见的,但梁启超的新文化事业无疑是整个新文化事业中重要的组成,他的事业熔铸了深厚的儒家关怀,为主流的新文化事业纠偏补正,对今天的文化建设和发展亦有重要的警醒和启示。看清梁启超及其学人群相对于主流派和反对派皆保持着张力,他们坚持着一种居中调适的位置和作用,才能够更准确地看待和理解梁启超及其学人群在新文化运动的动力結构中的实际位置和作用。更进一步,对所谓“保守主义”阵营也就有了更清晰更准确地认识和分析,从而对新文化运动的全景和结构有更全面更深入地认识。本文试从权势网络对比的角度探讨这一现象,不当之处请方家指正。

一、由学界领袖到前朝遗圣

1920年梁启超一行在欧游途中就具体规划了归国后要从事的事业,他和研究系同仁延揽人才,办学讲学,扩大舆论阵地,力求在思想文化界进行“文化圈地”,展开势力扩张,在研究系原班底的基础上,结交同志,建构网络,形成一个求同存异的文化大“圈子”。然而,事实上这个圈子的建构,网络的编织并不顺利,效果也不尽如人意。“学衡”派创办的《学衡》杂志以鲜明的保守色彩被时人和后世学者纳入了“东方文化派”的阵营,梁启超欧游归国后也因发表《欧游心影录》被视为保守派的中坚力量。按说无论是在精神气质上还是在文化观念上,双方都会有不少默契,应该能擦撞出许多火花来,而且梁启超在1922年夏又被邀请至东大讲学,实在是进行思想砥砺、学术交流的良好机遇,遗憾的是东南大学期间,双方并未开展良性互动,也未形成和谐的良好关系。在东南大学最具势力的是江苏教育会,梁启超颇费心思地和该会处理好关系,积极参与其中活动,开拓局面。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东南大学一派教授势力(包含部分“学衡派”成员)对江苏教育会把持东大不满,把梁启超也看成对立势力,加以排斥。“学衡”中的年轻学人低头耕耘自己的学术园地,尽管没有明显视梁启超为“敌手”,但也没有什么交往。

关于梁启超与“学衡派”的关系,笔者另有专论,此不赘述。这位领袖群伦的思想家何以成为前朝遗圣,内中原因让人唏嘘。

当时学界思想界因梁启超研究系的政治背景关系,对待梁启超的态度颇为冷淡,在他们眼中,梁启超系好政治投机、爱走权贵路线,并对此不以为然。梁启超诸人自欧游归来后转向新文化运动,由于蔡元培和胡适在学术思想界的地位,急欲与蔡、胡联手,并曾设想以胡适为中介打通北大,共拥蔡、梁为领袖,后因蔡元培的坚持,梁启超等人的北大路线破产。对于各政治派系对学院派的拉拢,1921年初李大钊给胡适的信有生动描述:“现在我们大学一班人,好像一个处女的地位,交通、研究、政学各系都想勾引我们,勾引不动就给我们造谣,还有那国民系看见我们为这些系所垂涎,便不免引起点醋意,真正讨嫌!”

李大钊:《致胡适》,《李大钊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15页。1922年4月间,林长民曾多次做蔡元培、胡适等人的工作,希望以研究政治社会的名义组织团体,胡适可以定规则起草宣言,蔡、胡都婉言拒绝了。然而5月份蔡元培、胡适等人排除各政治派系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梁启超对此十分不满,愤愤表示“我一个人也可以发表宣言!”林宗孟自我嘲讽:“适之我们不怪他,他是个处女,不愿意同我们做过妓女的人往来,但蔡先生素来是兼收并蓄的,何以也排斥我们?”胡适:《胡适日记》,《胡适全集》第29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94、604、624页。之后,梁启超再也没能发表有同样影响力的宣言,其理想力和感召力已今非昔比了。

在当时的政治事件中,梁启超被视为名利场中人和保守分子。在1924年的“溥仪出宫”事件中,胡适以新派领袖的身份发表意见,极力反对政府背信弃义,修改清室优待条件,认为此事有辱新政府的声誉,对溥仪表示同情,此事引起了社会各方对胡适的强烈不满,北大学生甚至在厕所涂鸦谩骂胡适等人:“梁启超、章士钊、胡适三人现(拜)把为兄弟,拥戴段祺瑞为父,并追认袁世凯为祖父,溥仪为曾祖!”“章、梁、胡曾(真)可谓兄弟,均曾卖身于段贼,袁与溥实段之祖与曾祖也。”

王文彬、甘大文:《王文彬、甘大文致胡适》,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15页。这种破例将胡适与梁启超、章士钊并列的做法,从相反的角度反映了在青年人心中,章士钊是老顽固,梁启超是实实在在的“前清遗老”和保守派,更是政治名利场中人。

当时,梁启超的学生辈对梁启超和政治的曾经亲密关系也耿耿于怀,他们更亲近于学者身份的梁启超,对梁启超从政论政甚至厌恶和戒惧。“学衡派”年轻的后学缪凤林认为梁启超终无法“忘情于政治活动”,讲学也是出于政治目的:“讲学之余,常思组织一党以握政权,时或借讲学以散播种子”

缪凤林:《悼梁卓如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116页。。1923年讲学于清华学校的梁启超在发表了《双十节国庆演讲》后,清华学生王造时写下了一篇读后感,代表了学生对政治家和学者双重身份的梁启超的矛盾感受,“我们十二分崇拜学者的梁任公先生,同时我们也十二分怀疑政谈的梁任公先生;我们十二分欢迎梁任公先生讲学问,同时我们也十二分畏惧梁任公先生谈政治。”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的讲学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第292期,1923年11月。当时广受学生及知识界欢迎的《晨报》,也因与研究系的关系让学生心有余悸,1922年胡适接到一个学生书信,起因是该学生听说《晨报》是研究系机关报,自己再读《晨报》时便觉得确实有为研究系护短的嫌疑,而研究系“坏得不能说”,要不要以后再也不读《晨报》。

《张梵致胡适》,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502页。可见,梁启超因研究系在政坛的名声而受了牵连。

从上述事件和言论所传达的信息告诉我们,梁启超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因之前参与政治的影响,给时人留下了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这种首因效应往往会影响人们的深入观察,进而影响和梁启超的合作。辛亥革命以后,政治社会并没有出现新的气象,国家权力依然被前清一帮腐朽败坏的官僚集团势力所把持,这是当时人都反复痛心指斥的一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兴起,正是受激于这个背景——辛亥革命没有真正的革命,恶腐势力没有被清除,时代精英和先进的知识分子在政治革命之后要大兴文化革命,他们要真正的彻底的破旧立新,为社会政治改造建立一个社会文化基础。在晚清政坛中颇为活跃的立宪党人梁启超无疑在新文化运动时期被列为“革命”的对象。身份清白的胡适自然无身份之虞,在上述的“溥仪出宫”事件中,上海学生联合会以欲抑先扬的口气致函胡适:

比年以来,先生浮沉于灰沙窟中,舍指导青年之责而为无聊卑污之举,拥护帝制余孽,尝试善后会议,诸如此类,彰彰皎著。近更倒行逆施,与摧残全国教育,蔑视学生人格之章贼士钊合作,清室复辟函中又隐然有先生之名。呜呼,首倡文学革命之适之先生乎?

《上海学生联合会致胡适》,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341页。

信中发表了对胡适这一行为的斥责,同时传达出一层微妙的情感来:胡适的行为是受了蛊惑,被某些不良人士带坏了,对胡适交友不慎颇有忧惧。同样,梁启超的政治背景是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未能扩大权势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政治與学术的转型对比

尽管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已经开始注重学术制度的内在变革,但他们依然延续“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一面是兼善天下的士大夫情结,一面是“出山不如在山清”的士君子遗风。梁启超和胡适作为学术思想界的巨擘,都参与过政治。胡适从美国留学归来,曾发誓“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好友丁文江却认为中国政治混乱的根本原因在于“少数人”没有责任心和没有负责任的能力。后来胡适说政治是自己“不得已的努力”,1922年5月7日《努力周刊》创刊是胡适决心参与政治的开始。蔡元培、胡适等人联署的《我们的政治主张》(《努力周刊》第2期)公开提出“好政府主义”,希望建立一个“好人政府”,由全国公认的“好人”担负起国家和社会发展的责任来,并且提出举行南北和会、实行废督裁兵,恢复旧国会,制定宪法,行联省自治,停止内战,以实现和平统一等政治主张。是文发表后,在政治界和思想界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因财政和政争,王宠惠内阁不久就垮了台,黎元洪被逐,曹锟通过贿选上台执政,武夫治国无从改变,胡适等人直言“好政府主义”的政治设计破产了:“我们谈政治的人,到此地步,真可谓止了壁了”胡适:《一年半的回顾》,《努力周报》1923年10月21日,第2版。,并宣布《努力周刊》杂志停刊。

在政治上的“好政府主义”受挫伊始,胡适诸人感到谈政治难以为继,就开始谋求回归思想文化界,以求事业上的新突破。1923年抓住公开批判张君劢讲演的新契机,推动“科学与人生观”的论争。胡适等人在“谈政治”惨败后,回归象牙塔,开始“谈文化”。之后,胡适以自由主义斗士的角色,对政治展开批判,在20年代后期主持中国公学期间,拒绝党化渗透,批评国民党的文章触怒了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甚至直接影响到中国公学的立案。

1927年12月,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公布了《私立大学及专门学校立案条例》,规定私立大学及专门学校必须符合一定的条件方能立案,一般私立大学能否立案,除须考察自身条件是否符合各条令外,与政府及党部的关系如何也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因素。1927年,中国公学就曾向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申请立案,但因胡适曾经对国民党进行批判,触怒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执委、市政府教育局局长陈德征,在中国公学立案问题上,以中国公学不符合教育部规定的大学设立标准以及学科设置不符合教育部相关规程为由,多次驳回中国公学立案的申请。直至胡适辞职,立案一事才得到解决。参见严海建:《胡适任中国公学校长史事述论》,《安徽史学》2014年第5期。胡适与党部的矛盾也是导致其辞职的直接因素。胡适在当时成功地实现了转型,尽管终其一生不能与政治绝缘,但作为一个坚守自由主义的学者长期在体制内外对政治保持一种批评的姿态,努力展现出学者的独立气质。

梁启超一行在赴欧出发前曾与张东荪、黄群通宵畅谈,相约“决然舍弃政治活动”,而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饮冰室合集》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9页。包括对梁启超执弟子礼的张君劢在去欧后亦对往日热衷政治深表忏悔,“将自己生世细细一想,觉十年来为经世一念所误,踯躅政治,至今不得一字。其锲而不舍乎,其弃之而别图安心立命之所乎,此两念往来胸中,不能自决。近月以来,痛下功夫,断念吾第二生命之政治已略决定。”

张君劢:《致林宰平学长函告倭氏晤谈及德国哲学思想要略》,《中西印哲学文集》(下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116页。但是梁启超在20年代新文化的舞台上尽管深耕学术,但依然和政治有离不散的情缘。

20年代北洋军阀政权更迭,但北洋政权中有梁启超的许多老友故知,他们给梁启超设定的角色依然是政治人物,段祺瑞执政府每月还给予梁启超一定的经济支持。1925年8月在写给女儿的信中,谈到当年家计很是宽裕,其原因之一在于“执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马费,已送过半年,现在还不断。”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050页。1920年受命组阁的靳云鹏在得知梁启超归国后,力邀梁启超北上

《申报》1920年3月28日。。1921年,梁启超亲自为黎元洪操刀写作,“八月湘、鄂战事起,同人中颇多活动于其间者,先生虽未加入旋涡,但曾参与其事,除数次为捉刀的文章外,并曾亲致吴子玉一书,表示对于时局的主张。”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931页。20年代段祺瑞政府希望梁启超能够担任北大校长一职,以期在教育事业上有较多回旋。“日来许多‘校长问题,纠缠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师大不必论,教职员、学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来打我的主意。北大与教部宣战,教部又欲以我易蔡……”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58页。梁启超在1926年6月29日给时任教育总长的任可澄的复信中热心地谈议北大的易长一事:

所言两大问题中,其一改组京师大学事,其前提须先问校长人选之有无,质言之,则此问题与仆个人之出处有密切关系。若合并改组后而无主持之人,则精神无所寄,不如其已也。仆之出既为多数同志所不欲,自不宜孟浪;然于仆外别求一人,恐踏破快鞋终无觅处。万一因人选而起纠纷,则良法美意,或反为无聊之事实所掩,而兹诟病,此不可不慎也。无已,或不用校长制,而设一中央高等教育委员会之类,而以委员长综揽改组进行事宜,亦未始不可。然于治事之敏捷已逊一筹矣。且此委员长计亦非仆自任不可,然则仆仍投旋涡中,特名义上多有数人分担责任耳。兹事请公与石青细思,且熟察四周情形,博征同人意见。但使人的问题略决定,则关于制度方面仆自当更为草一较详密之计画。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81页。

梁启超积极参与北大高层的政治设计,不断有传言梁启超要接任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如前所述,梁启超和东南大学的尴尬关系就在于掺入了政治等因素。

章清通過对30年代《独立评论》群体的研究得出结论,大多数自由知识分子都坚守不入政府的底线原则。

参见章清:《“学术社会”的建构与知识分子的“权势网络”——〈独立评论〉群体及其角色与身份》,《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这反映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心态和社会的普遍心理,梁启超20年代之前积极参与政治,直接介入政治斗争和政权建设,20年代之后和政治当局依然保持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纠葛,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触及了知识分子的思想和心态底线。墨子刻(ThomasA.Metzger)认为西方知识分子在评估国家政治发展时,既可以用激进主义也可以用保守主义的观点,但中国知识分子无法做到“平情之心”,如果用保守主义观念评价政府,就会被视为政权的“御用文人”。墨子刻:《政治发展与知识分子》,《中国时报》(台北)1983年3月21日。这个看法相当深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梁启超在20年代的思想舞台上不断受冷遇的原因。

同时,还有一个方面需要注意的是,辛亥革命后的北洋政权和前清腐恶官僚集团一脉相承,政治败坏,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对北洋政权有一种典型的必除之而后快的社会心理,所以和北洋政权根本不予合作,并将与北洋政府的合作者视为同流合污,斥为异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心理作用之下,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大多拥护国民革命,对之报以厚望,并积极参与南京国民政府的政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新文化运动为国民革命提供了思想和干部。反之,梁启超在辛亥革命之后满怀理想激情和北洋政府几度合作,并且对国民革命的态度显然不善,国民革命政府对他也极不友善。这与当时先进知识分子和青年的社会心理及时代主潮是背道而驰的。

梁启超和胡适两代学人在积极建构“学术社会”的同时,努力发挥公共知识分子做社会和国家“牛虻”的角色,针砭时事以推动社会、政治发展。不同的是胡适和其学人群体力图保持超然独立的地位,通过办刊物等形式,形成一个对政治权势产生压力的集团,他们对知识分子直接介入实际政治保持着相当的警觉意识。梁启超虽然积极投入新文化运动,并成为树立学术新典范的国学大师,但他始终没有真正摆脱“立宪党人”的阴影,始终没有与腐恶的北洋政府和政治绝缘,这极大地影响了他在五四后先进青年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梁启超参与北洋政治拖了其文化事业的后腿。

三、学阀的形成与话语权的转移

“学阀”是一个舶来词,源自日本。在近代中国的思想语境中,一般是指在文化教育界具有巨大权势和影响力的人物,多带有贬义,学界多攻击胡适、傅斯年为“学阀”,以表达对学界专制现象的不满。1921年10月11日,胡适在北大的开学典礼上特别提到“学阀”的另一重含义:“人家骂我们是‘学阀,其实‘学阀有何妨!我们应该努力做‘学阀学阀之中还要有一个最高的‘学阀”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96—497页。在他眼中,“学阀”是具有较高学术水准的思想群体或个人。实际上,学阀在传统进学途径废除、新式教育兴起的时代下,章清认为,民国时期“学阀”的共同点是,留学欧美,学校任教,能够有效利用报纸、杂志、出版等传媒网络;在高等院校、全国性学术团体、大型文教基金会都有联络。“学阀”要有能力在政、商、学各界建构起“权势网络”,并藉此打通向上、向下的通道。

章清:《“学术社会”的建构与知识分子的“权势网络”——〈独立评论〉群体及其角色与身份》,《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

胡适是“学阀”,众所周知。从以上几点看,梁启超着实算不上“学阀”,因为他学术资源相对单一,关键并无强大的经济基础。

经济基础是文化事业开展的前提条件。在民国时期,囿于财力和观念认识等因素,政府对学术研究的资金投入严重不足,民间对学术研究基金募集来源和金额都不稳定。中基会相对却能为文化事业提供资金帮助。中基会是“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简称,1908年和1924年,美国分两次将大部分庚子赔款退还我国,中基会就是为管理第二次退款成立的由中美人士联合组成的一个机构,负责庚款的保管与分配。上层知识分子往往因学术基金会的资源而声名日隆。王汎森在评析傅斯年时也认为,“学阀”有政府关系的背景,更重要的是掌控当时仅有的一些基金会如“中基会及中英庚款委员会”的资源。

王汎森:《思想史与生活史有交集吗?——读〈傅斯年档案〉》,《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第514页。虽然胡适并不是中基会成立早期的董事,但是因他同美国驻华公使休满私交甚厚,中基会的美方首席董事孟禄和董事杜威都曾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是胡适大学期间的授业恩师,并且国内的10名董事多是其同事或熟人,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庚款的具体投向

季维龙:《胡适与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耿云志编:《胡适评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9页。。1927年6月29日,胡适在中基会第三次年会上正式当选为董事,在很长时间内他在中基会的职务是董事和名誉秘书,在中基会改组、存废、补助政策制定、董事人选推举等重大事宜上胡适发挥着重要作用,并由此对受中基会支撑的社会调查所、北大合作研究特别基金会、编译委员会等重要学术机构产生支配影响。胡适甚至被一些学者称为“中基会的灵魂”。

耿云志:《胡适一生的五个阶段》,耿云志:《胡适评传》,第10页。学术界非常借重胡适在中基会的地位,因学术支持和人事等方面多有求助。胡适在中基会内的权势影响弥散到政商界,加之其本人的热情好客,造就了“我的朋友胡适之”的时代。胡适对中基会这一重要学术资源的掌控,为胡适“学阀”地位和学人群的聚集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

梁启超在20年代的新文化舞台上,经济问题深深束缚了他的手脚。他和研究系同仁没有介入到中基会及中英庚款委员会等此类的工作中来,无从通过资源调配来聚合人才。30年代的顾颉刚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青年學人,其人脉及学术资源在华北学界颇成气候,几乎与胡适、傅斯年并肩,社会上传言说北平教育界三大后台老板分别是胡适之、傅孟真、顾颉刚。好友郑振铎以此相告,顾颉刚认为自己执教于北平城外的燕京大学,远没有胡、傅雄厚的经济基础作后盾,没有可比性。梁启超就深陷这样的困境中。实际上,梁启超及其研究系学人虽然也注重经济基础的培育,并在欧游归国途中谋划的事业中就涉及到公司发展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896页。,在他们的圈子中也有张嘉璈、杨瑞六等经济专家,但无奈事业太多,资金一直成为困扰他们发展的重要原因。梁启超多次为了资金筹集四处化缘,他筹集资金的对象往往是和他有一定交往的社会名流和绅董。民国以来,民族资本构成上出现了较大变化,出现了具备完全资本人格的新兴的民族资本家。他们不同于传统的具有连结友谊、崇尚名节的绅董。梁启超跟这些民族资本家没有紧密关系,尤其是经济中心上海方面。梁启超和穆藕初、聂云台等资本家交往,也是来自于蔡元培的介绍。对梁启超而言,除了张謇、张嘉璈、黄群、王敬芳、徐新六等以外,他并没有其他的经济支持。

正因为胡适把握了对教育拥有资金分配权的中基会,盘活了学界思想界甚至政界的一大批资源。尤其中基会和北大的合作是胡适直接促成的,可以说北大是中基会资金最大的受益者。这笔合作基金主要用于聘请科研教授,胡适的决策权对这批基金投向至关重要,尤其是在各学科名家教授的聘请方面他一言九鼎。正因手握经济大权,胡适和武汉大学等著名高校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学术界进入“我的朋友胡适之”时代。和胡适相比,梁启超和同仁没有掌控关键的学术资源,这是最致命的打击。一定程度上就失去了对学术话语权的支配。

梁启超不仅是学问家更是观察敏锐的教育家。就其学问而言,我们通过不同时代的思考评判进行观察。1920年身处东北,远离新文化中心的金毓黼在11月24日的日记中记述了他对《欧游心影录》的观感,“梁任公作《欧游心影录》,用语体文作游记,可谓别开生面,造语隽永,富于趣味,盖以说部体出之者也。其于世界现势及政治学说,均用综合法出之,附以批评,并加之以推测断案,读之所以有味。”内中肯定“能知之而能言之,言之又能尽量发挥者,惟梁氏耳”。进而指出“近顷能以白话文谈学理而又引人入胜者,厥惟胡适之氏,实可与梁任公并立两大。其大别,则梁氏于政治外尚乏他科专门学识耳,即此一节,乃梁不如胡处”

金毓黼:《静晤室日记》第1册,沈阳:辽沈书社,1993年,第160页。通览金毓黼在这一时期的日记,大致可以判定他对新文化运动多持论平和,这和他远离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有一定关系的。但显然金毓黼已将是否有所专长作为衡量学者的重要凭据。在肯定梁启超的同时,他亦能自觉运用学科发展意识指出梁氏在学识上已处下风。用中心和边缘的不同视角观察新文化运动是一个颇为有趣的尝试

参见章清:《五四思想界:中心与边缘》,《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3期。,运动中心刀光剑影、剑拔弩张是司空见惯的,而边缘的观察可能少受主流观念和态度的影响,相对客观。桑兵曾将梁启超与研究院的王国维、陈寅恪相比,认为梁氏虽然在研究方面不如其他三位导师,但对于初窥学问门径的学生,在教学上反而更能让学生得其门而入,但等学生学术精进,他就无能为力了,“所以,梁启超是蒙师而非导师,能提倡而鲜创造。”

桑兵:《陈寅恪与清华研究院》,《历史研究》1998年第4期。对于这一点梁本人亦有相当的自觉,“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統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并以此告诫爱女在为学上千万不要步其后尘,染此习气:“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3页。对于梁氏学问的粗浅博杂,胡适、周善培、容肇祖等人均有所论及。梁启超学术领域和研究方法的驳杂限制了学界对其学术能力的认可。

梁启超心目中的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既要着眼于当代欧洲的自我反思,又要从深植于固有的文化土壤中萃取传统精华以适应世界文明发展的新潮流、新趋势,这二者化合出的“新文化”能及时纠治现代化社会已出现的弊端和问题,中国在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的“落后之优越性”也能够发挥出来,以兼具理性与宗教精神的人生观作为中国人民的安身立命之道,彻底解决因社会转型形成的“意义危机”。

如果将从儒家意识形态范式向现代性范式转变作为转型期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或最大的时代问题,那么,梁启超的新文化运动方案设计和实践代表着传统士大夫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中双重身份、双重人格的现实回应。在“为往圣继绝学”的传承意识与“为万世开太平”的创新观念发生矛盾时,他的文化态度没有堕入前者的复古和后者的全盘抛弃两个极端,而是走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的本命题中,作出建设既适应现代社会又挺立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新文化”的选择。他不反对现代性,而且高度认同现代性是中国必须要接受的历史大势;但他同时相信中国传统文化经过创造性转化后能够与这个现代性高度融合,从而产生一种有别于西方物质主义以及新文化运动主流派惟科学主义的新的“现代性”。这种新的“现代性”是需要建设的,但这种“立新”并非建立在“破旧”基础上。更为重要的是,与大多数流于思想阐发而少实际操作的思想家不同,梁启超进行了诸多让其新文化方案落地的实践活动,并在与各派的互动中不断调适自己的思想与行为,他始终以儒家的“时中”之道建构、动员、组织研究系内外的学术力量和权势网络,而且他并没有忽视中国内部不同民族特性的现实,希望以试点的方式逐步推行他的国民性改造方案,尽管这种温和理性的“时中保守主义”与传统保守主义大相径庭,也与新文化运动吸引青年的激进话语扞格不入,但却代表着一个思想成熟的思想家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负责而又深沉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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