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青年竹内好的足迹

2017-05-30 10:48陈朝辉
关东学刊 2017年11期
关键词:鲁迅

[摘要]有关竹内好的研究,多集中在他战后思想及日本社会批判方面。很少有人谈及青年竹内好的人生轨迹。如有关他在回教圈研究所工作期间的经历就少有人问津。而这一经历意味丰富,不容忽视。通过重新挖掘和整理青年竹内好的年谱讯息,尤其是他在回教圈认识和接触过的人和事,展示出了至今为止我们不曾细察的竹内好的另一面。也为我们的《鲁迅》阅读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与路径。

[关键词]竹内好;鲁迅;日本近代文学;回教研究

[作者简介]陈朝辉(1974-),男,文学博士,名古屋大学文学部/人文学研究科准教授(名古屋市 464-0045)。

一、问题意识的缘起

1944年末,竹内好的《鲁迅》(东京:日本评论社)问世之后,不仅使得鲁迅成为了日本几近家喻户晓的“国民作家”,也使竹内好本人成为了一名活跃于日本文艺评论界及思想界的新秀。尤其是在二战结束至1977年3月——即竹内好逝世为止期间,随着《鲁迅》的多次再版与“竹内鲁迅”说的定格,竹内好本人的形象也随之而有大被“鲁迅化”的倾向。即革命的、富于反叛精神的、与国家、体制、公权力自始至终都保持距离,从不服从、更不与政府愿景性行为合作的知识分子印象也随之而确立。时至今日也没有多少改变。如孙歌在《竹内好的悖论》

孙歌:《竹内好的悖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3-122页。下文中的引用,标注从略。只在行文中标注页码。中,就依然秉持着竹内好的思想和立场基本上还是“从理念到行动都抵抗日本侵华的”(第94页)观点。而且认为竹内好还通过这种“与国家保持距离”(第101页)、“与时局保持距离”的方式,获得着一种“思想张力”(第112页)。

然而事实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笔者带着这一个疑问,曾去认真翻阅过竹内好的生平传记及年谱资料。发现在中日战争及二战期间,竹内好的行动轨迹颇为复杂,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直线。至少他对日本国家性作为并没有做到绝对的抵触。这一点似乎至今为止的竹内好研究都在有意无意间忽略掉了。如在回教圈研究所工作期间的竹内好的立场和态度,就多有玩味的空间。需要我们去认真思考、挖掘及梳理才可以,否则很难得见真实且立体的竹内好形象。而且,在写就《鲁迅》之前,竹内好最为热心从事的工作之一就是这一有关中国回教问题的研究与调查。如果说一部著作在其产生之前总会有一个际遇、积累、酝酿、思考、提炼而后成书的过程,那么在《鲁迅》成书过程中,竹内好的中国回教问题研究经历,就极有可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参与过《鲁迅》的生成。至少它会为我们提供一个别样的《鲁迅》解读方式、方法及可能。

鉴于此,下文就有关青年竹内好的人生轨迹及思想经历等细节问题,做一些梳理和探讨。争取勾画出一个完整、立体的竹内好形象来。从而为我们的《鲁迅》解读打开新的空间。更为重新认识竹内好本人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和路径。

二、精读竹内好《年谱》

可能是笔者此前对竹内好知之甚少的缘故,翻开竹内好的《年谱》

本文主要以《竹内好全集》第17卷(筑摩书房,1982年)所收录《年谱》为参考对象。后文中所示《年谱》资料,均出自于此。不再另作注释,只标注页数。,便遇到了两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一个是:为什么当年报考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时,竹内好选择了“支那文学科”,而不是欧美等其它文学专业?如此质疑,是因为据其在大阪高等学校期间的同窗好友加藤定雄回忆:

当时的他,说是想去东京外国语学校去学法语。我还跟着他去过一次东京。在那里参加过一个学习班。有一天,他还带我去了一趟丸善书店。这个竹内君,进了书店就开始翻看起洋书。那样子还真是挺酷的。《年谱》,第285页。

由此看来,高中阶段竹内好的读书兴趣或取向并不是中国文学,而是“洋书”。事实可能也确实如此。因为据其本人回忆,从小就喜欢读文学作品的他,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从衣橱中偷偷地翻出了黑岩泪香的翻案文学作品《基督山伯爵》。读起来之后,仿佛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带到了无限广袤的平原之中。体验了一次难以言说且又充满冒险意味的喜悦感。”

《竹内好全集》第13卷,第15页。可见少年竹内好的启蒙阅讀,不是中国文学,而是大仲马(1802-1870)等西方文学作品。在这一点上,他与其前一世代多有“支那趣味”的大正作家们有很大的不同。即在文化情结上并没有多少中国志趣。所以高考时他为什么会突然把视线转向中国文学还着实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因为包括家庭成长环境在内,我们在竹内好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与中国有关的因素。其父亲竹内武一早年供职于长野县当地的一个小税务署。后来自己做生意,有成有败,但与中国始终毫无瓜葛。母亲虽是当地少有的读过女子学校的前卫女性,但也与中国无任何机缘。

竹内好本人曾就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上中国文学专业的问题,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原本也不是为了研究中国文学上大学的。因为不上大学就不好意思找父母要生活费,必须自食其力。要想玩儿最好是有一个大学学籍,所以我上了大学。当时最容易上的就是文学部,其中尤以支那文学科最好进。”(此处译文转引自熊文莉著《20世纪日本中国研究的里程碑》,《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笔者认为,这一解释太过调侃,不足信。所以笔者认为,或许1930年前后日趋复杂、紧张的中日关系,才是使他的视线转向中国的一个重要因素。从他入学三个月后——即1931年7月在《中央公论》上看到长岗克晓的文章《蒋介石的支那》后,便“痛感研究支那问题之必要”

《年谱》第289页。这一细节来看,这一可能性应该是最高的。

当然,加藤定雄的另一段记述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即据加藤讲,有一次“去他(竹内好)位于牛込街的家里时,真是大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的房间里居然整齐地摆放着芥川龙之介全集。还有漱石全集。”

《年谱》第285-286页。我们知道,芥川和夏目这两位日本近代文学巨匠,都是极具汉学功底和教养的大家。尤其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中有很多中国题材,1921年发表的《中国游记》更是引起了不少争论。作为芥川文学的热心读者,想必竹内好读过之后,也一定对中国产生过很多想象。其实,不仅芥川一人,随着横滨上海、长崎天津中日海上客运航线的开通,1875年之后,有大批日本文化人士到访过中国。包括森欧外、二叶亭四迷、正冈子规、夏目漱石、山田花袋、与谢野铁杆、永井荷风、正宗白鸟、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菊池宽、久米正雄、横光利一等。这些人回国之后都写过一些有关中国之行的感悟、游记、日记、随笔等文章。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竹内好的中国兴趣及研究中国问题的渴望,即是源自于芥川龙之介等人的中国题材文学作品的。

据竹内好《年谱》记述,他考上大学之后,即在1931年5月——入学刚刚一个月,就又迫不及待地去研读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了。可见该文对他的吸引力非同寻常。或许这部《中国游记》才是打开竹内好中国兴趣的一把关键钥匙。另外,同年9月18日的《年谱》中,还有一句他评价谷崎润一郎新作不如旧作的表述。所谓旧作,想必是指《秦淮之夜》《苏州纪行》《庐山日记》等中国题材的作品。而芥川龙之介的《南京的基督》等作品也是受了谷崎润一郎的这一系列作品的刺激而写成的。可见竹内好的中国文学兴趣点,大有依存于这些有中国兴趣的大正作家们的意味。

那么阅读竹内好《年谱》后感到费解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考入中国文学科并开始广泛涉猎中国文学作品的竹内好,为什么会对鲁迅表现出兴味索然?

从《年谱》中我们可知,竹内好进入中国文学科之后,曾热心地翻译过谢冰莹的《梅姑娘》、沈从文的《黄昏》、汪子美的《文坛风景》、周作人的《北京通信》、郭沫若的《达夫的来访》、刘半农的《赛金花》、萧红的《避难》、叶绍钧的《倪焕之》,也写过《茅盾论》,编辑过《王国维特辑》,介绍过《顾颉刚和回教徒问题》。涉猎非常广泛,但对鲁迅的文学作品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特别偏爱的倾向。这与后来的“竹内鲁迅”印象落差极大。

当然,竹内好此间也不是完全没有触碰鲁迅。出于自身专业的考量,入学后他也曾有意识地去读过《中国小说集》(《国际无产阶级丛书》、四六书院)所收录的《阿Q正传》。只是读过之后,仅是觉得鲁迅的文笔挺幽默的,再无特别触动的地方。于是直至1941年5月在日本评论社编辑赤羽尚志的约谈下才同意写“鲁迅”为止,此间,除了在自己主编的《中国文学月报》上筹划《鲁迅特集》时写过一篇《鲁迅论》

在这篇《鲁迅论》中,竹内好大量引用了郁达夫的观点和表述。可见当时在竹内好的心目中,这二者的地位孰重孰轻了。且在该篇论文的结尾处,竹内好还强调说:“如果说古典是所有具体文化之所以能够产生的一切根源所在,那么《狂人日记》的著作者所担心的问题,其实就是杞人忧天了。比起这些,让我们感到不满的,反倒是这些年轻的作家们,似乎对自己生活的来源的理解都太过浅薄了。”(《竹内好全集》第14卷,第45页)足见在1930年代,鲁迅在竹内好心目中的地位能有几何了。,又在筹划途中,因鲁迅病逝了而追加翻译了一篇短文《死》之外,就没有再谈及过鲁迅。大学毕业论文写的也是郁达夫。且据知情者回忆,竹内好当时还因自己未能早些时间发现郁达夫的魅力而大为惋惜,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与此相比,读过鲁迅之后的反应,就显得更加冷落平淡了。只是令人感到更为困惑的是,对鲁迅如此冷淡的竹内好,却于1943年在预感到自己将要被征兵入伍且很可能会一去不回时,会突然选择《鲁迅》来作为自己留于后世的“遗书”。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经历或是怎样的思想转变,给了他这样大的一个转向契机呢?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先来详读一遍青年竹内好——即1931-1942年期间的个人年谱资料及传记信息。

三、探寻青年竹内好的足迹——非比寻常的回教研究

再次翻开竹内好的著作目录及相应的年谱资料,才发现原来在1931-1943年间,竹内好除了忙于创办中国文学研究会,对中国回教问题也颇为用心且介入很深。这着实让笔者又感到了一次意外。因为在诸多的先行研究中,很少有人谈及竹内好与回教的问题。

为了便于概观到此间竹内好的大致人生经历及所涉事务,现由笔者从竹内好的《年谱》中摘抄出一些有关讯息,汇总如下。

1931年4月,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科。7月读《中央公论》上的《蒋介石的支那》,痛感研究中国问题之必要。10月读鲁迅《阿Q正传》。

1932年8月7日,獲外务省文化事业部资助访华。一行8人,经由朝鲜、长春等地于22日抵达大连。访华团在大连解散。竹内好自费转去北京,滞留至10月8日回国。据称,此行让竹内好感悟良多,并激发出了他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兴趣。“我和中国的结缘,就是从这里正式开始的”。

1933年3月,向外务省提交《有关中国新闻事业的研究》报告。11月,考虑是否到满铁公司工作的问题。

1934年3月,大学毕业。开始筹建“中国文学研究会”。7月2日收到满铁公司不采用通知。据本人讲,被拒后反而觉得非常轻松。此话意味深长。

1937年10月,再次获外务省文化事业部资助前往北京留学。为期两年。

从1938年1月5日起,任内务省事务官赤羽王郎顾问并入住赤羽公馆(至2月26日)。9月17日起兼任伪北京大学理学院日语讲师。

1939年1月14日,出席伪北京大学成立典礼。9月,留学期满回国。

1940年2月,加入回教圈研究所并参加该所组织的伊豆旅行。在研究所,他的主要业务是调查中国的回教徒现状。

1941年1月8日,考察东京市内的回教寺院。2月,在《回教圈》杂志上发表《顾颉刚与回教徒问题》。5月,与日本评论社就起草《鲁迅》事宜达成共识。11月2-3日,与回教圈研究所成员前往松本城旅行。8-9日又去川治温泉。回教圈研究所内有关时事的讨论日益热烈。年底撰写《大东亚战争与我等的决意》。

1942年2月12日,为调查“回教徒团体及回教调查机构间的横向联系及现状”前往中国。17日拜访北京相关机构及北京市内的回教院。3月3日起访问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大同、太原等地的回教机构及寺院。15日回京。先后向《支那》《蒙古》《回教圈》等杂志提交旅行报告。5月,加入“日本文学报国会”。但没有参加11月的成立大会。

1943年2月,起笔写《鲁迅》,并于11月底完稿。

以上是竹内好1931-1943年间的大致人生经历及行径。显而易见,此间他参与中国回教问题研究的密度、广度、深度和热度,都非同寻常。难怪多年后他本人也回忆说:

我大学毕业之后,第一个正式就职的地方就是这里(即回教圈研究所)。从1939年直到日本战败该研究所解散为止,我一直都在这里做研究员。(中略)我感觉在这个研究所里学到了比伊斯兰相关知识更多的东西。因为坦诚地讲,我在大学里是什么都没学到的。所以除了在中国文学研究会里的经历,可以说这个研究所是我唯一一个得到过锻炼的地方。《竹内好全集》第16卷,第220页。

孙歌在《竹内好的悖论》

孙歌:《竹内好的悖论》,第93页。中指出,竹内好对自己在中国战场上的经历多有故意“守口如瓶”或是“避重就轻”的嫌疑。其实,不仅是战争经历,涉及所有敏感事项时,竹内好都有欲言又止或是用暗设潜台词的方式来应付的习惯。如在上面这段引文中,他所讲的在回教圈研究所里得到了什么样的锻炼的问题,就很是暧昧模糊。包括为什么会对到满铁公司工作那般踌躇、犹豫,又在被辞退之后反而觉得轻松了等问题,他都没有给我们答案。所以我们只能先来梳理一下这个回教圈研究所的历史及与其有关人员和事务。希望能从这些周边信息——即从该研究所的性质、机能及它在当时所扮演的历史角色等事实中,找到一些有助于我们更为准确把握竹内好内心世界的材料来。

从村田爱理的研究与整理中,

村田爱理:「回教圏研究所をめぐって――その人と時代」、『学習院史学』、第25号,1987年3月,第16-35页。我们可知“回教圈研究所”的创始人是大久保幸次(1887-1950)。他1913年毕业于东京外国语学校德语科。后又在东京帝国大学东洋史科读过书。据说,他开始关注土耳其及有关回教的问题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且在“日土协会”及外务省奖学金的支持下于1936年3月获得了到土耳其留学的机会。并在留学期间得到了时任驻土大使德川家正公爵的赏识,回国后——即1938年3月,又在其资助下创立了“回教圈研究所”。不过我们须留心的是,大久保之所以能够创立回教圈研究所,不仅是因为他得到了德川家正的资助。也有其更大更特殊的历史背景。因为“进入1930年代之后,1931年爆发了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1932年发生了上海事变(即一·二八事变),又成立了满洲国(中国称“伪满洲国”),接着发生了五一三事件以及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和1937年的卢沟桥事件等。继其后就是中日的全面战争。(中略)随着日本陆军在中国大陆向西北方向侵入的升级,对居住在该区域的伊斯兰教徒展开研究和调查,便成了军方的一个当务之急。(中略)可以说,此时成立的很多伊斯兰研究机构都与这一国家政策有关。”

村田爱理:「回教圏研究所をめぐって――その人と時代」。第18页。如1938年“9月成立的大日本回教协会及东亚研究所的回教班等。还有外务省调查部的回教班也于这一年5月发行了季刊《回教事情》。除此之外,作为回教圈的研究机构,还有大川周明主办的满铁东亚经济调查局的回教组。该调查组也于1939年秋推出了自己的杂志《新亚细亚》。(中略)设立这些研究所的目的,以大日本回教协会为例,其研究部发行的杂志《回教世界》的负责人是古在由重和村上正二。但会长是陆军大将林铣十郎。从这一事实我们不难看出,这个机构就是以培养大陆间谍人员为目的的。”(第17页)

有关“大日本回教协会”,野原四郎在另一篇文章《竹内先生回忆》中明确说,“那就是一个完全为军部政策服务的协会”。(此句译自竹内好追悼号編集委員会編『追悼竹内好』,魯迅友の会,昭和53年10月,第6页。)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简单地把回教圈研究所也定性为是完全为日本军方服务的情报机构。因为毕竟它与大日本回教协会有所不同。比如时任该研究所研究员的野原四郎就曾记述说:“其实,大久保先生对所谓的回教政策没多少兴趣。对那些前来说这说那、希望我们这样应该那样的人,他也只是随机应变的周旋一下而已。事实上,还是各自做各自的研究,一副不用管他们的样子。所以对我们来讲,有这样一位在前面挡风遮雨的所长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野原四郎、蒲生礼一:「回教圏研究所の思い出」、『東洋文化』第38期,1965年,第86页。由此看来,回教圈研究所虽然身处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也确实面对过很多来自官方机构的压力,但在实质行为上,似乎并没有太迎合当时的“国策”需要。只是一个单纯的学术研究。但问题是,正如野原四郎本人也承认的那样,虽然“对这样的日本政府的回教政策我们是抱着怀疑态度的。举个极端的例子吧。他们当时计划在新加坡建造第二个麦加,这完全是无视伊斯兰教本质的想法,证明他们对宗教一无所知。所以他們的间谍人员的培养方式也是胡作非为。如把一个连做礼拜的方式都不懂的速成日本人回教徒送到爪哇工作等。还有当时在回教圈设立的很多贸易公司,也都是特务机关的工作人员装扮的。只是当时我们对这一政策的实质所知甚少。(中略)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我们虽然对军方及政府方所采取的南方回教政策多有抵触,但这种抵触主要是因为他们对宗教和民族心理的完全无知,并没有提升到更高更本质的层面上来。所以对此前他们为了分裂中国的民族而采取的回教政策等,也没能予以透彻的批判。”野原四郎、蒲生礼一:「回教圏研究所の思い出」,第89页。可见,当时的回教圈研究机构的背景极为复杂。可能因人因事因时,都有很大差异。包括所属研究员的身份等,也是复杂多样的。很可能扮演的角色也是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所以上文所述野原四郎对大久保幸次的理解和把握,也未必是准确的。毕竟作为所长,大久保幸次所涉及的面更加复杂和深厚,很难定论。

遗憾的是,有关大久保幸次的个人资料,笔者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也非常之少。所以现在还拿不出准确的判断结果来。但从已知的一些资料来看,至少在客观事实上——即就结果而言,大久保与当时回教研究机构的各方面工作人员关系都非常密切。所以即便在主观上没有与军方或国家机构进行合作的意愿,但在实际行为中确有协同之处。如回教圈研究所成立不到三个月,他就同意把回教圈研究所的实际经营权转移给财团法人善邻协会。而这个善邻协会前面已经介绍过,是一个直接听命于日本关东军驻蒙疆方面军管理和指示的机构。其背后真正的领导人是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的陆军大将林铣十郎,还有头山满。另外,由林铣十郎控制的另一个回教协会——即大日本回教协会的主事大村谦太郎,也是大久保的老朋友。可见大久保和他的回教圈研究所在客观事实上已被牢牢地控制在有军方背景的人员手里。这一事实想必大久保本人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村田爱理也说,“大久保之所以同意(把回教圈研究所的经营权移交给善邻协会),不仅是出于资金方面的考虑,也有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第18页)对此分析,笔者基本持赞同态度。之所以说是“基本”,是因为在笔者看来,大久保本人的主观意志,也未必对这一合并事宜持反对态度。即对通过自己及回教圈研究所的研究成果来响应“国策”这一做法,他并不一定反对。因为据该所发行的杂志《回教圈》第一卷第一号上刊登的有关此事的说明文章称:“恰好这时对回教问题也抱有极高热情的财团法人善邻协会从国策的见地出发,就有关亚洲的问题很想与我们合作。所以大久保所长从崇高无私的立场出发,几经与该协会井上理事长及大岛常任理事的谈判,最后同意在确保本所作为一个学术调查机构的前提下,将一切经营权移交给该协会管理的。”

《回教圈》,第一卷第一号,第96页。可见大久保本人的主观意愿也不是坚决反对的态度。从他后来的很多言行来看,对这一官民合作的经营之道他应该还是持积极态度的。因为在《告支那回民诸君》中,他曾清楚地表述过,他研究中国回教问题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中国回民,“诸君作为支那的回民,你们绝对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代表着世界上数亿回民的一翼的。(中略)作为支那回民的你们,曾经有过光辉的历史。而且现在又处在再次崛起的历史时期。最近兴起的回教徒团体在真切地证明着这一点。尤其是去年2月在北京成立的中国回教总联合会及西北回教联合会,都在象征着当下支那回民开始自觉的事实。为了能够从正确的立场上来理解日本,进而在共同抵制中共的精神上以及在共建东亚协同的工作上达成共识,你们的存在一定会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和光大。”

《回教圈》,第三卷第一号,第554页。从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意愿来看,大久保本人亦有与当时的“国策”配合的愿望,这一点毋庸置疑。毕竟“这个善邻协会就是一个所谓的国策经营团体。既然是国策团体,那他们的工作目标就一定要沿着日本政府所期待的回教政策研究方向而动。而当时的回教政策,就是煽动居住在现今内蒙古及新疆一带的回教徒,让他们独立、分裂出来。这是一个让中国民族分裂的谋略。”

『追悼竹内好』(已出),第6页。想必时任所长的大久保不会对此谋略一无所知。从他把这篇《告支那回民诸君》文章翻译成中文拿到东京中央放送局国际频道去播放这一举措来看,他的学术研究意图及所愿,已经是清晰可见的。此外,1942年即在该研究所成立五周年之际,由该研究所研究员集体执笔完成的《概观回教圈》中,他也明确地讲过:“值此日本为了完成大东亚建设这一历史使命而积极奋进之际,我们有必要在这里重新体验一次回教圈的现实,切实认识到其重要性。”

回教圏研究所編:《概观回教圈》,诚文堂新光社,1944年,第1页。可见其响应“国策”之意,已无可质疑的余地。

当然,本文要讨论的不是大久保幸次的态度和立场,而是竹内好。

我们从竹内好的《年谱》所列事例可知,竹内好从北京留学回国的时间,正是大久保发表完这篇《告支那回民诸君》(1939年6月22日)文后不久的1939年10月。且在翌年4月,他就加入了这一由大久保牵头、实际由善邻协会及其背后的军方势力操控的回教圈研究所。又于入会当月就参加了该研究所组织的伊豆及浅间温泉方向的所员旅行,开始深度介入该所的研究和调查工作。

据野原四郎记述,“当时和我们关系特别深的是外务省回教班。这个可能与德川先生的关系有关吧。和大日本回教协会也经常一起搞个活动什么的。但主要是吃吃喝喝的恳亲会。大川周明氏有一次也出席了,和东亚经济调查局的回教班共同举办了一个恳亲会。此外,只有一次(昭和18年12月12、13日),这些团体共同协作,在外务省举办过一次学术报告会。(中略)竹内好也做了有关《天方典礼》的报告。”(「回教圏研究所の思い出」(已出),第87页。)不难想象,通过这些温泉旅行及共同举办的恳亲会等活动,竹内好与相关人员也一定有过很密切的交往。那么竹内好与这一机构及其所属人员的距离又是怎样的呢?比如,是谁通过怎样的契机引荐竹内好加入这个研究所的呢?

非常遗憾,由于谈及竹内好这一问题的论文不多,所以有关这一细节问题目前还没有答案。但据野原四郎讲,“竹内是大久保先生喝酒的好伙伴。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人都住在东横沿线的缘故,我看他们从研究所回去的时候经常在涩谷一起喝酒。”

『追悼竹内好』(已出),第9页。如此看来,竹内好与大久保本人之间的私交甚好。那么竹内好是不是由大久保本人直接邀请加入的呢?我想这一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姑且不管其具体缘起和契机是什么,总之自此以后,无论是在主观情绪上还是在客观事实上,竹内好都与回教圈研究所的人走的非常近,且实质参与该研究所企划的调查研究工作也很多。时间也较长,近三年有余。投入的精力和热情都非同一般。难怪如前文所述,竹内好本人也都承认,在这个研究所里他得到了不可替代的锻炼,受益良多。然而如笔者所反复强调的,至今为止有关竹内好与回教问题的研究,很少有人关注。除了本文已多次引用的野原四郎的两篇回忆文章及一篇田村爱理的论文之外,再就没有专题讨论这一问题的研究了。难怪柳濑善治在《有关战前“回教”問题的言说·研究的序说》中质疑说:“有关‘亚洲殖民地的问题,从当年开始到现在,已有很多研究者在讨论了。然而只有一个研究对象,却被长期无视或是被忘却了。那就是‘回教——即伊斯兰的问题。这一问题无疑与日本的亚洲政策密切相关。(中略)但战后人们却把它给忘却了。这是为什么呢?”

柳瀬善治:「戦前期における〈回教〉をめぐる言説·研究序説——同時代の「文学者」との接点を軸に——」、広島大学近代文学研究会『近代文学試論』(40),2002年,第156-167頁。

确实如此。单就竹内好而言,他不仅在《概观回教圈》中担任过第13章“支那”、第14章“满洲国”、第15章“蒙疆”的执笔工作,还为了撰写这些内容专程在1942年2月至3月间到访过中国的内蒙古及西北部地区。这一“与日本国同体”的姿态,和战后在“竹内鲁迅”说下形成的竹内好印象差异巨大。无疑应予以足够的重视才对。

那么竹内好为什么对中国的回教问题突然如此热衷起来了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翻开那篇当年让竹内好“痛感研究支那问题之必要”的文章——即《蒋介石的支那》来读一读了。因为这篇文章很可能会告诉我们竹内好当年关注中国问题的最初兴奋点在哪里,以及其个性心理倾向又是怎样的问题。自然也会有助于我们理解竹内好为何转向回教问题的研究的质疑。

这篇发表于“九一八事变”前夕(1931年7月)的文章《蒋介石的支那》,如前文所述,作者是时任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中国特派员长岗克晓。此人精通中国时事政治、外交经济等各领域事务。在1930年代发表过很多有力度的分析中国时政及社会问题的文章。这篇《蒋介石的支那》就详细地分析了当时的中国政坛格局及各方势力。重点讨论了蒋介石与各方军政势力之间的远近亲疏关系。从该文发表两个月后就如其所预见地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且在事变后张学良和蒋介石所做出的反应和判断,都与长岗克晓的分析极其相似,我们可看出长岗克晓对中国的了解和判断是何等的准确与精到。我们不得不为这个“中国通”的专业能力所叹服。想必竹内好读罢此文之所以心生研究中国问题之必要,也是因为一方面诚服于作者的见识与理智,同时也是因为竹内好通过长岗克晓的描述,察觉到弄清楚当时极其复杂和混乱的中国现状及各方势力,与日本在中国东北乃至全国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缘故吧。他在得知“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心怀不安地在日记中记下:“夜雨。今晨从早报中得知昨天满洲爆发了日支军事冲突。看来北支风云果然要告急了”,

《竹内好全集》第17卷。第289页。通过这一句满怀家国情怀、牵挂时政的话,我们不难看出竹内好当时对中日两国的政治及军事关系的走向是非常上心的。也就是说,竹内好对中国问题的最初关切,可能不是文学而是基于时事的政治及军事、外交等领域的问题。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不仅向我们展露出了竹内好最原始的性格倾向,也向我们预示出了他后来研究中国问题的基本走向。即比起纯文学研究,他更倾向于从社会学和时政的角度来解读中国。无疑,这也是他后来从郁达夫转向鲁迅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不过这一话题不在本文所预设的讨论范围之内,所以在这里就不再展开讨论。只想借机强调一点的是,即从北京留学回国后的竹内好之所以会把关注中国问题的焦点从文学转向更有现实意义的回教政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可能就是这一内心深处的性格倾向所致。毕竟在当时,如何对应中国西北部地区的回教圈人群,已是日本军政领域及各方机构所要完成的一个“当务之急”。而解决这一“急务”,无疑需要政府、军方、宗教及文化人士共同的努力和合作才有可能完成。而刚刚从北京留学两年回国,不仅了解当时的中国民族政策及社会现状,且在人脉和语言能力上也具有优势的竹内好,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或许这才是竹内好回到东京之后便急匆匆地加入回教圈研究所的一个根本原因和契机。

当然,促成某一事项的契机往往是多方面的。把竹内好的视线转向回教研究的另一个外因,可能是他对中国历史学、民俗学家顾颉刚研究领域的关注。

众所周知,在当时的中国西北,主要有来自三方势力的民族政策在角逐。“第一个是日本的回教政策,第二个是国民党的大汉族政策,第三个是中国共产党的少数民族政策。”

野原四郎、蒲生礼一:「回教圏研究所の思い出」,第88页。而顾颉刚正是第二个,即国民党大汉族政策的一個主要倡议者。对当时的国民党重庆政府的回教政策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想必常年关注中国现代文坛的竹内好对作为胡适弟子的顾颉刚的文坛动向不会不了解。相反,他很可能从顾颉刚的事例中得到了举足轻重的启示。所以他在《回教圈》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就是《顾颉刚和回教徒问题》,且在文中说:“我觉得他(即顾颉刚)的意见,是代表着很多知识阶层意愿的。这一点,我们看最近重庆政府方面积极推动的回教徒文化政策的具体内容,就能略知一二。因为很明显他们的工作方向与顾颉刚所倡导的非常接近。”

《竹内好全集》第14卷,第218页。可见顾颉刚的回教研究对竹内好从文学转向时政及宗教问题,确实起到过不小的指引作用。

另外,文中竹内好还质疑顾颉刚说:“有着这样一个学问的态度的顾颉刚,为什么会对回教问题突然感兴趣了呢?还有,他到底想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把这一问题放到自己的学问中去讨论的呢?”(第215页)无疑,这也是我们想对竹内好发问的。那么竹内好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呢?他说:“这个杂志(即顾颉刚主编的杂志《禹贡》)之所以重视边疆研究,简单地说就是此时的政治情势和文化关心大多都转向边疆问题的缘故。因为满洲事变之后,在所有的文化领域,民族主义之浪潮都得到了急速的发展。而这一浪潮的一个重头戏,就是面向边境看。尤其是西北。”(第213页)。这也回答了我们对竹内好本人的疑惑,即顾颉刚介入回教问题研究的目的,也是竹内好转向回教问题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然,竹内好之所以关注顾颉刚的回教研究,还有一个大背景。那就是此时顾颉刚的回教研究已是日本有关各方面最为关注的一个焦点。如大连满铁图书馆发行的杂志《书香》于1940年4月就翻译刊登过顾颉刚的论文《回汉问题及其对策》。同时译介的还有顾颉刚的弟子白寿彝的论文《论设立回教文化研究机关的必要》和赵盛华的《三十年来的中国回教文化概况》。且这些文章均来自顾颉刚主编的杂志《禹贡》。同年6月,顾颉刚最有影响力的另一部中国民俗学研究著作《古史辨自序》也被平岗武夫翻译成日语在日本出版。可见日本学界对顾颉刚的视线是何等的炽热。再有一点也是我们应该注意的,那就是竹内好的这篇论文《顾颉刚与回教徒问题》也是依据《禹贡》杂志上顾颉刚连载的文章而写成。也就是说,竹内好的中国回教研究显然是沿着一条带有浓厚“国策”路径走来的。所以即便竹内好本人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但就结果而论,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与日本国同体”的客观事实。

综上所述,作为中国文学研究者的竹内好为什么会突然转向中国回教问题研究这一疑问,算是基本解开。简言之,即这是他性格中原有的社会时政关怀和当时特殊的历史时代背景共同作用的结果。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思考一下竹内好的回教研究给当时的日本回教研究界及军政领域的回教政策,是否带来过具体的影响的问题。

首先,他能在第一时间如此细致且清楚地介绍顾颉刚的回教研究及其具体内容、背景、目的及意图,这本身就非常有参考价值。正如柳濑善治在论文中所指出,“在那个时期,他能那么早就着眼于‘民族概念不断刷新的理论运动本身,是一个极具慧眼的行为。”何况他还准确地指出了“旧国民政府为了强化国内的统一,对回教徒也在进行单一的中华民族意识的灌输。在回教徒内部也确有一些赞同此政策的人,但也有很多持反对态度的。只是这些持反对态度的人没有浮出表面而已。”所以竹内好建议日本“在这些地方,无须使民族问题表面化。只要实实在在地提高他们的经济地位和文化地位就好。”这显然是在给当时的日本国策机构提供改良意见。尤其是“竹内的这些研究,由于对当时的中国回教总联合会及西北回教联合会等组织都有所谈及,所以即便是现在,也还是中国穆斯林研究者所经常引用的文献。”

此处的三段引用文,请参考柳瀬善治:「戦前期における〈回教〉をめぐる言説·研究序説」,第162页。可见竹内好的回教研究影响力不应小觑。其实,不仅在学术领域,竹内好通过自己的现地考察还向当局提出过更具实际意义的改良意见。如在《北支·蒙疆的回教》一文中他就曾列举过一个在一线实际负责训练蒙疆地区回教徒工作的青年人的案例,道出了解决一线工作人员内心信仰矛盾问题的紧迫性,意义重大。该文中竹内好说,这位年轻人为了开展工作,有时需要到回教徒的寺院里去做祭拜,当然是抱着违心的信仰。同样回教徒到日本神社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所以这一日本神道信仰和回教信仰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是事关大局的。竹内好的这一提案非常重要。因为在竹内好反映出来之前,日本当局的上层机构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足见其咨询价值有多高了。而这些作为,无疑都是出自竹内好内心的言和行。所以说,如果认为竹内好自始至终都与国家、体制、公权力没有合作过,那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而在《大东亚共荣圈与回教》中,竹内好这一方面的意愿就更加清楚明白了。在该文中他说:

在我们的共荣圈里,既生活着以狩猎为主的原始民族,也有驰骋于戈壁滩的游牧民族,更有拥有古老传统文化且在农业方面取得高度发达的农耕民族。仅从宗教的角度看,也是既有原始的泛神论者,也有佛教、基督教、回教等世界性的宗教。(中略)尤其是有关回教,是最需要我们去认真研究的。(中略)因为有一亿人口的回教徒被强有力的回教信仰所连结着,他们对现实又充满着关注。所以如果处理不好这一问题,那意味着我们的大东亚共荣圈的理想也是无法实现的。

支那内地的回教徒们的社会和文化水准,其实是很低的。大多都依附着汉人维系着生活。所以他们民族意识在日常生活中没有那么突出。所以按理这个问题不需要特别讨论。但是我们要注意的是,如果他们的宗教生活受到了威胁,那他们的反应就会截然不同。会猛然地拿起刀刃朝向汉人。

无论回教具有怎样的进步性或是一个具有支配当下作用的宗教,但它只要还是一个宗教,就难免有其落后性。(中略)这个落后性会不会阻碍大东亚共荣圈的发展呢?答案非常简单。决定这一切的只有创造历史的努力。为了能让日本文化之光普照世界,不能太性急。理想是可以远大的,但实现理想的每一步,都须扎实的推进。切不可随意触动一亿人口所信仰的根本条规。在宗教上,那将会把他们推向决死的境地,也会破坏了现有的社会秩序。

《竹内好全集》第14卷,第347页。

从三段引文,我们不难看出竹内好有着很强的想为国家机构建言献策的意愿,这一点已无需再多讲。笔者认为,这是青年竹内好在身处1940年代前后那一特殊的歷史时期时,为我们所展示出来的他的另一个面孔。不过笔者要首先声明的是,在这里我毫无对竹内好本人进行某种道德性或历史性价值评判的意愿。这种评断,固然也有其自身的现实意义和必要吧,但那不是文学研究所应承担的责任。本文更为关心的,是当一个大的时代潮流形成巨大的推力时,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以及其思想和意志是何等的脆弱、难以自保、更难保持独立的无奈的现实。我想,作为文学研究的问题,我们对自己的研究对象的同情与理解须提升到这样一个人性的高度才具有更深的意义。换句话说,通过还原历史的真实场景来揭开人性、思想、文化等诸多要素的必然与偶然以及纠葛的关系,才是笔者最为关切的问题。当然,指出竹内好当年与日本政府性机构的距离要远比我们今天想象的更为紧密这一事实,也是本文的一个目的。因为这一事实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我们对竹内好的理解以及他的《鲁迅》阅读。特别是竹内好的回教研究体验与《鲁迅》的生成之间到底有没有更为内在和更为本质的关联这一问题,尤为重要。只是遗憾的是,由于本人的研究和考证还没有结束,有关这一问题的追问,目前还拿不出确切的答案来,只能有待于将来再做补充了。

四、结语

如本文在开篇处所介绍的,孙歌在《竹内好的悖论》第三章“战争与历史”中,对竹内好在战争期间的立场和态度问题有过一个总体的论述。大致来说,孙歌对竹内好基本立场的认知还是一贯的——即“从理念到行动都抵抗日本侵华的竹内好”,基本上还是“与国家保持了距离”。甚至还通过“与时局保持距离”的方式获得了一种“思想张力”。只是这样的解读,如孙歌本人在文中所反复强调的,也会遇到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即竹内好毕竟在《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意》中“表达了对太平洋战争毫无保留的支持态度”(第94页),“直到战后也没有对他的这篇文字表示懊悔”。且“还主动地把它收进了1973年出版的评论集《日本与中国之间》”(第101页)。所以孙歌认定“他说的不是违心之言”(第100页)。而且,由于孙歌不接受竹内好的一些对话伙伴试图好意地把“它视为是竹内好的一次‘失误,或者是竹内好对于日本浪漫派右翼立场的一次认同。作为思想里程中的一个污点,把它解释为竹内好战后自我反省的出发点”的看法,所以如何解释这一竹内好的“悖论”,便成了孙歌本人要拿出答案的问题。

那么她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呢?——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爆发。

孙歌认为,这是竹内好对战争认知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在《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议》中,竹内好曾宣称过“当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他和同人们无法摆脱日本以强凌弱的印象,因而对战争持保留态度,但是太平洋战争宣告了日本对强者的抵抗,它‘出色地完成了支那事变,把战争的性质转变为‘从东亚驱逐侵略者”(第94页)了。所以孙歌认为这是“一直从理念到行动都抵抗日本侵华的竹内好,一变而无保留地支持太平洋战争”的一个根本原因。

诚然,1941年12月8日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吧。但如果说1941年12月8日是一个绝对的转折点,在此之前,竹内好基本上是“与国家保持距离”“与时局保持距离”的人,那如本文所论述的,至少在时间点上,是有出入的。即当我们把考察的目光聚焦到竹内好与中国回教问题研究的身上去时,就会发现竹内好与家国体制的合作倾向,最迟于1939年末就已经萌生了。到了1941年12月8日后,只是这一欲想合作又略带迟疑的态度变得更为彻底和清晰了而已。也就是说,竹内好早有的一种朦胧的家国情怀,在1941年12月8日之后得到了足够彰显。因为太平洋战争让这位一面渴望独立一面又想介入时政的知识分子,终于找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也能讲得出口的说辞,而且这一说辞还充满了正义感、正当性甚至是高尚意志。正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主观意愿,才使得竹内好在战后对自己的《大东亚战争与吾等的决议》等文章难以进行深入的反省,最后只能选择“守口如瓶”或是“避重就轻”的方式来应对。了解了这一点,或许《竹内好的悖论》中的很多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至于青年竹内好的回教研究经历对《鲁迅》的创作到底发挥过怎样的作用的问题,限于篇幅所限,就留待今后进一步深入研究与挖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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