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
我从小生得瘦弱,故家长常忧:文不识春秋,武不得打钉,长大又如何是好?
不识字的祖母竟成了执行官监督我识点诗文,最初是念古诗,一本有插画的小册子(《绘图注解千家诗》);外公则教我识繁体字和篆体书……此给了我人生影响。
我知祖母识不出破绽,往往蒙她,但自己也无能去编,只好应付着去读一读。
学到点本事后,竟有了一点自己的想法。我告诉祖母:想进步不一定得读书,唐诗就有写着:“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长大了我也可以学做別的谋生。
她竟劈口就骂:胡说八道!那是封建反动思想。不过,从此也就不太逼我念诗了。
不远处住的一户邻居,男主人是工宣队出生的大老粗,却是个什么官,整天屋里屋外美酒佳肴。祖母绝对不允许我们去串门。
我便开始改唐诗,改过不少,最早改成的就是这句:
升官不用识文字,吹牛拍马胜读书。
后又篡改曾国藩的联句:
铁肩担道义,辣手铸狂言。
也开始自创“唐诗”:
胸有乾坤兴魔浪,墨无黑白昭奇文。
自鸣得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拜鬼才李贺为偶像,以为他是“读书无用论”的倡导者。他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功名榜),若(哪)个书生万户侯?”又有另句: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它又像一剂迷药,让人在萌动的混沌中半梦半酲。
年龄更大一些之后,却又自然而然地迷上了拜伦和雪莱。
迷信他的言说:
逆境是通往理想的第一条道(拜伦);
欣赏他的心意:
冬寒既至,春暖将临(雪莱)。
从读诗到读史,有了兴致,又迷上了一个古人,此人叔孙通,
《史记》中的人物,鲁国薛地儒生,并非因读书而功成名就,颇似历史中书生的“例外”,因为他知识的智慧与现实的行动力。
公元前202年,沛县的混混刘邦得天下,鸡犬升天,昔日的狐朋狗友越发恣意妄为,酒色之外,各自盘算着自己在汉廷的座次。刚刚上了大位的高祖深感不安。一个机灵人却嗅到机会,此人正是叔孙通。
此人见诸史,是在秦二世手下谋生。那天,陈胜、吴广带兵起事,造反的消息传到了秦廷。二世尚嫩,一时慌张,急询诸臣以对策。诸臣竟也大乱,惶称大势不好。关键时刻,此无名之辈叔孙通大义挺身向前,厉声进言:诸臣一派胡言!今我圣主秦王,福泽民生,功德天下,一片升平,此“陈吴”不过狗盗鸡鸣罢了,何足言重。
王听罢稍安,心中喜悅:好你一个叔孙通。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秦便已崩解。
天生我才必有用。叔孙通做得比李白唱得还要早!
值汉时,他已混迹在汉都,穿一身白布衣……沛人的乡服;操一口沛音,以寻机得与沛人刘邦套近乎。
他不惜重金买内线,混入汉廷部门每日密探。
高祖身边原有一帮地痞人渣,现刘家的皇廷既立,此等旧人竟依旧衣冠邋遢,举止粗鲁,上朝退朝自说自话。看在眼里,高祖内心焦虑。
叔孙通是位“明白的”儒生,有文化而善变通,他托人上书高祖,意言:整门风,清君侧。他三言五语,一字一句像刀,扎在皇心里。高祖当即给予此人主持制定新朝规矩,进行政府改革的特別授权。
当然,有一些书呆子儒生并不从,记得《史记》用了六个字,说叔孙通讥笑此类人:
“鄙儒不知时变!”
此意思你也明白:他一帮不识时务的傻X!
似乎从此时,守律与通变,便成了中国历史的纠结。
事实上,如今网络的一代正被日新月异的软件洗脑,往昔的风骚,断不能永久成为當代的必然。审美的趣味在变,审美主体结构也在变,不是小变,而是大变,突变。
那天,听闻“诺基亚”倒闭了,虽是它铁杆的用户,却又猛然知悟而接受:世界又变了!
也许,作为艺术(理论)人,真的需要重新审度一下:
叔孙通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