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银
摘 要:借助语料库分析软件,从900卷《全唐诗》中系统搜集含“情”字的诗句,重点对比分析了“情”字指代“爱情”“友情”“别离之情”及“思乡之情”时的隐喻模式。研究发现,四种情感隐喻的相同点在于共享特定的源域,不同点在于独特源域的存在以及源域类型数量的不等,此异同可追溯至四种情感在认知文化层面的相通与相异。
关键词:概念隐喻 “情” 多重情感 隐喻模式
一、引言
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思维从本质而言是隐喻的(Lakoff&Johnson,1980:3)。隐喻是概念系统中的一种跨域映射现象(Lakoff,1993:203);始源域的结构、关系特征和知识被投射到目标域上(Lakoff&Turner,1989:63-64)。“情”字因其复杂多变的含义,成为古今文人墨客佳作里的高频字眼,但“情”无色无味,无形无像。因此对“情”的表达往往需要运用隐喻的手法,将事物特征投射到“情”这一难以捉摸的抽象概念上,使其更加具体化、明晰化。
现今有关情感隐喻的研究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对特定情感隐喻的研究(K?vecses,1986;高秀平,2010);第二,对特定情感隐喻的跨语言横向对比研究(Aksan&Kanter,2008);第三,对特定情感隐喻的历时纵向对比研究(Ding&Noel,2014)。然而,不同情感隐喻之间的对比研究相对少见,同一字词所指代的多种情感的隐喻对比研究更不多见。基于此,本文以概念隐喻为理论框架,运用语料库分析软件从900卷《全唐诗》中系统选取含“情”字的诗句作为语料,以期回答下列问题:“情”字指代“爱情”“友情”“别离之情”和“思乡之情”这四种情感时的隐喻模式有何异同?这些异同体现了古人对上述四种情感的何种认识?
二、研究设计与语料整理
本研究语料均来自《全唐诗》中的诗篇,《全唐诗》共计900卷,收录诗篇超过四万余首。笔者从互联网下载《全唐诗》电子版,并采用随机抽样的方式选取其中部分诗篇与纸质版《全唐诗》(1999)进行比对,以确保语料的真实完整。同时,笔者运用“TXT切割合并器”对文本按实际卷数进行切割,生成含900份TXT文件的自建语料库,该语料库的库容(含标点)为3955880字。
随后,笔者使用许家金教授等研发的语料库分析软件BFSU PowerConc 1.0(许家金、贾云龙,2013)进行语料筛选。笔者选用PowerConc中的“Concordance”选项对关键字“情”进行检索,这样能将“情”所处的上下文一并检索出来,将“情”字放置于特定语境中,以便更好地识别有可能存在的隐喻表达。考虑到唐诗多以五言或七言为主,因此笔者将与“情”字前后共现的字数设置为7。初步检索发现,含“情”字的诗句共有4378条,笔者选用PowerConc中的随机抽样选项,得到400条含“情”字的诗句。借鉴Chateris-Black(2004)隐喻批评分析法,逐条识读随机抽样语料,最终获得101条含隐喻表达的语料。随后,通过参考《全唐诗鉴赏辞典》(贺新辉,1997)以及部分汉语言文学专业人士的意见,发现101条含隐喻表达的诗句中,“情”字主要指代“爱情”“友情”“别离之情”和“思乡之情”等情感(见表1)。
三、“情”字的四重情感隐喻分析
由表1可知,语料中“情”字指代频率较高的情感依次为“爱情”“友情”“別离之情”和“思乡之情”。下文结合具体诗句重点分析“情”字在代指这四种情感时所体现的隐喻模式。
(一)爱情隐喻
爱情是人类探讨的永恒话题,也是诗歌中经久不衰的主题。语料中“情”指代“爱情”的频率最高,共有39首诗体现该情感,约占总语料的38.61%。此外,爱情的隐喻模式也最为丰富,共有8类不同的源域,出现频率最高的源域是“容器里的液体”(见表2)。
液体因其物理特性,握不住也抓不牢,但却可以放置于容器之中。爱情似液体,虽无法紧握,却可搁置心间,盛放液体的容器便是恋人的心,一个“含”字便可道出款款深情。例如:
(1)最恨卷帘时,含情独不见。(杨巨源《杂曲歌辞·独不见》)
(2)含情向华幄,流态入重闱。(张文恭《七夕》)
容器中液体量的积累会导致液体深度的增加。同理,情感投入的越多,爱就会变得愈加浓烈与深沉。例如:
(3)情深争掷果,宠罢怨残桃。(郑鏦《玉阶怨》)
(4)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李白《相和歌辞·相逢行二首》)
爱可以是“容器里的液体”,亦可以是“江海之水”,更能突出爱意之深厚。例如:
(5)云雨态,蕙兰心,此情江海深。(孙光宪《更漏子》)
爱也可以是可衡量的物体,基于隐喻“爱是可衡量的物体”,人们可以对抽象的爱情进行计量,以更直观的角度展现“爱”的多少,“多”与“少”这组计量词汇也就频繁出现在人们对爱的描写之中。例如:
(6)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关盼盼《燕子楼三首》)
(7)有时轻弄和郎歌,慢处声迟情更多。(卢纶《宴席赋得姚美人拍筝歌》)
空间上的长度单位也可用来衡量爱情这一概念。例如:
(8)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崔液《代春闺》)
相对“多”“少”而言,长度单位更具精准性,“万里”一词用于修饰爱情时,更能凸显情感之浓烈。
“歌声”是语料中爱情隐喻独有的源域,歌声可婉转悠扬亦可高亢嘹亮。同样,爱情可平淡亦可热烈。歌声婉转动听,爱情温柔缠绵。例如:
(9)歌有声,妾有情。情声合,两无违。(李白《杂曲歌辞·夜坐吟》)
(二)友情隐喻
相对爱情隐喻而言,语料中友情隐喻的源域类型相对较少,只有3类,即可衡量的物体、容器里的液体以及变化的物体(见表2)。对友情的描述也可借用容器中液体的特征,如深度,亦可对其量化。例如:
(10)谁言狼戾心能忍,待我情深情不隐。(司空图《冯燕歌》)
(11)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李嘉祐《送严士元》)
变化是事物发展的常态,物体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喜、怒、哀、乐的交替,说明人类情感并非呆滞不变。友情这一情感亦不例外,朋友之间的情义可愈发深厚,亦有可能逐渐淡薄。物体不断变化的属性投射到友情之上便有了“友情是变化的物体”这一隐喻。例如:
(12)生死交情异,殷忧岁序阑。(骆宾王《宪台出絷寒夜有怀》)
(13)吟发不长黑,世交无久情。(杜荀鹤《秋晨有感》)
(三)别情隐喻
语料中别离之情的隐喻模式与爱情和友情的隐喻模式有一定的重合之处,这一点主要体现在相同源域的使用,如“可衡量的物体”“容器里的液体”等。当然,别情隐喻也拥有一些独具特色的源域,如“线”和“苦的味道”(见表2)。
“别情是线”,剪不断,理还乱,线的千丝万缕正好对应离别之人内心的百感交集。别情是串联彼此的一条线,但任凭万般不舍,却始终无法阻挡分别的脚步,线断之时也便是彼此分别之时。例如:
(14)日暮秋风起,关山断别情。(刘希夷《送友人之新豐》)
(15)唯当御沟上,凄断送归情。(骆宾王《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水》)
别离之情与众多情感一样,无色无味,无法品尝。然而“别情是苦的味道”这一隐喻却将五味中“苦”的特征投射到抽象的“别离之情”上,使其有了属于自己的“味道”。例如:
(16)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最苦。(冯延巳《更漏子》)
缠绵的离别之情同样可以借助于源域“容器里的液体”来表达。与例(1)不同,例(17)中源域“容器”对应的目标域不再是“人体”或人体的某个器官(如:心),而是“植物”。
(17)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宋之问《送杜审言》)
(四)思乡隐喻
语料中思乡隐喻的源域有4类,3类为共享源域(见表2)。同样,基于隐喻“思乡之情是可衡量的物体”,“高”“远”和“里”等量词常用于衡量抽象苦闷的思乡之情。
(18)秋风摇远草,旧业起高情。(耿湋《奉和元承杪秋忆终南旧居》)
(19)伏槛一长眺,津途多远情。(张九龄《秋晚登楼望南江入始兴郡路》)
(20)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杜甫《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
中国传统文化中,月的阴晴圆缺意味着人的悲欢离合,因此月也自然成为诗人们吐露乡思时常用的意象。例如:
(21)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张若虚《相和歌辞·春江花月夜》)
天际倾泻而下的月光对应诗人心头涌动的思乡之情,冷色调的月光和苦闷的乡情都能给人以凄凉感,月光洒满江边的树林正如乡情激荡于游子心间。隐喻“思乡之情是月光”在始源域“月光”和目标域“思乡之情”之间建立一系列联系,使二者相互交织,融为一体。
(五)小结与分析
综上所述,语料中“情”字所指代的“爱情”“友情”“别离之情”和“思乡之情”的隐喻模式兼具相似性和差异性。相似性主要体现在彼此共享特定的源域,差异性则体现为拥有独特的源域以及源域类型数量的不等。由表2可知,共有7类源域由两种或两种以上情感隐喻共享。其中,源域“容器里的液体”和“可衡量的物体”同时为4种情感隐喻所共享,且在4种情感隐喻中出现频数都较高。与此相反,源域“江海之水”和“歌声”由爱情隐喻所独享,源域“苦的味道”和“月光”分别为别情隐喻和思乡隐喻所独享语料中未发现友情隐喻所独享的源域。此外,从源域类型来看,爱情隐喻所拥有的源域类型最多,共8类,隐喻模式最为丰富;别情隐喻和思乡隐喻分别拥有7类和4类源域;源域类型最少的是友情隐喻,仅有3类。
表2:四种情感隐喻的源域类型统计
情感隐喻类型 始源域类型 对应出现频数
爱情隐喻 容器里的液体、可衡量的物体、变化的物体、植物、
难以耗尽的物体、江海之水、脆弱的物体、歌声
10、9、7、4、3、3、1、1
友情隐喻 可衡量的物体、容器里的液体、变化的物体 5、4、3
别情隐喻 线、容器里的液体、可衡量的物体、苦的味道、脆弱的物体、植物、难以耗尽的物体 3、2、2、2、1、1、1
思乡隐喻 可衡量的物体、容器里的液体、线、月光 5、3、2、1
认知语言学认为人类的概念系统在很大程度上受特定的文化环境的影响,概念隐喻根基于具身体验,文化亦对其起塑造作用,概念隐喻具有具身和文化二元属性(Yu,2009)。因此,上述四种情感隐喻模式的异同并存也可追溯于古人对这四种情感的感知方式以及相应的文化动因。从感知角度而言,爱情和友情常给人以温暖;相反,离别和思乡之情却往往令人苦闷不已。然而,爱情和友情有时也会令人神伤心碎,失落憔悴。由此可见,四种情感虽彼此区分,但仍具有一定的共性。此外,观察所选语料可发现,唐诗中描写四种情感的悲情诗句并不少见,如《妾薄命》《玉阶怨》《秋晨有感》《更漏子》《奉和元承杪秋忆终南旧居》等,这表明,古人有将四种情感视为负面情感的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人们对四种情感之间共性的认识。
四、结语
综上所述,文章系统梳理了“情”字指代多重情感时的隐喻模式。“情”字指代的“爱情”“友情”“别离之情”和“思乡之情”的隐喻模式兼具相似性和差异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这四种情感在认知和文化视域下的相通与相异。本文为诗词分析提供了异于传统文学的研究视角,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和语料库分析软件分析情感隐喻,有利于情感隐喻研究新路径的开辟。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认知语言学视阈下‘情字的多重隐喻研究”[项目编号:2017JX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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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银 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100089)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201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