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的世界

王少坤

多年之前，盲人师傅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还在耳畔回荡，让我浮想联翩。

“一人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这是一句值得玩味的话。追根溯源，发现清代唐英（埚寄）曾在庐山东林寺题三笑楹联。那上面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这个典故出自佛祖。据说当年释迦牟尼与众高僧散步，手拈一花。众人大惑不解，“惟迦叶微笑”，悟出其中的道理。后人对此的解释是“知微见著”，从一朵花就能看透大千世界。千百年来人们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这是发现宇宙真理的捷径。如今，互联网上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知微见著”并不是真理。局部不一定能够代表整体，盯着一朵花死看没准会曲解这个世界，否则盲人摸象也就不会被当成笑柄了。

关于“一人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说法还有另外的版本。那是转自“一沙一世界”的佛典。意思是说世界上的人就像恒河里的沙子，由此引申出来“所有众生，各具一心”的感慨。这个观点倒是让现代人更容易接受，因为它包含了多元文化、尊重个人意志的意思。

我的盲人师傅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性，身材高大，手掌上的大鱼际肌肉特别丰厚。按照推拿按摩行当里的说法是所谓的“肉手”。他按压的力道很大，但是不会让你感到生硬。据说，这就是按摩师的天赋！我们相谈甚欢，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些长眼睛的人看不到的秘密。比如，盲人害怕广场，因为走进空旷的地方很难确定自己的位置。还有，大多数盲人不愿意走盲道，一来在盲道上行走会放松警惕，再者盲道会制造麻烦。盲道上常常停放自行车，导盲棍若是戳了进去，跌倒了受伤且不说弄不好还会挨骂。要是棍子戳在人家的汽车上那就惨了。不讲理的人会索赔做漆的钱，更有甚者会夺下你的棍子抽你。当然，也会遇到通情达理的人。有一次，一个小伙子就指着我的鼻子问：你眼瞎了？我摘掉墨镜笑着对他说：你的眼力很好啊！这样一来，大家哈哈一笑，拜拜走人。现代社会讲究文明，长眼的人常常会想到盲人的难处。但是，实际上做得并不到位。比如，你们长着眼睛看不见很多应该看见的东西。不信你到中山南路去看看。那里有段盲道的正中间立着电线杆。我的好多朋友都在那里撞过脑袋。不过，这点难处算不了什么。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常言道：眼不见为净。你们这些长眼睛的人生活未必幸福。没有听说过盲人患上抑郁症的吧？全都是长眼睛人的毛病。你们长眼睛的人见多识广，可是看见的却大部分是悲伤的事情。你看我们盲人活得就很开心。我们有许多爱好和追求。就拿我来说吧。我喜欢旅游，从旅游当中获得了无限乐趣。去年，我去了一趟华山。俗话说，自古华山一条道。千尺幢、苍龙岭、鹞子翻身还有长空栈道。华山那个险峻啊，每个地方都能惊出你一身冷汗。通过长空栈道的时候很多游客为我让路。有人还在远处喊叫：师傅，不要恐高哟！我怎么会恐高呢？难道那不是长眼睛人的专利吗？实话告诉你吧，只要让我前脚掌有个着落再狭窄道儿我都能通过。我抓着铁链侧着身子轻轻松松就走了过去。通过栈道之后许多人为我鼓掌。我心里感到好笑。因此就想到了作为盲人的好处。下面纵然是万丈深渊，在我们盲人的脚下也是一马平川。我恨不得反向回去再走一遍让大家瞧瞧。没准长眼睛的人能够悟出其中的道理会主动戳瞎自己的眼睛呢！当然，你别这样干。没有眼睛的人有没有眼睛的益处，有眼睛的人也有有眼睛的方便。不过，我是坚决反对妄自尊大的。有眼睛的人很难体会到“空灵”带给人的好处。比如，我站在华山的东峰之巅，面对逶迤的群山，听着清风从松树上刮过的声音，闻着浸透肺腑的松香，飘飘欲仙啊！我对着山谷吼叫。全部的回声都在对我说：你来了。好啊！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你是唯一的主！周围人声鼎沸就像是煮沸的一锅热粥，而我就是火炉旁边唯一能够嗅到粥香的享用者。你没去过华山吧？应该去一趟。告诉你，那里的风景美极了！

且慢，且慢！我翻身坐了起来。

你怀疑我在瞎说？我真的去过华山，有门票为证。明天，我把那些票根子带来给你看。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要是有一点虚假你就把我的眼睛戳瞎！

误解了，您误解了！说完，我又重新躺下。

按在我腰上的手掌没了力道。他的大鱼际肌原先能够把脊椎两边的肌肉揉得像发面团那样翻滚而现在则像是在牛皮纸上摩挲。我说，不是我怀疑你的诚实，而是有些事情实在不容易理解。他让我把话说清楚。我担心伤了他的自尊不愿意说出来。他却保证不会生气，不管我说了什么。

好吧，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能看见美景吗？我没有用“瞎子”或者“盲人”之类的词儿做主语。可是，他还是长时间保持缄默，过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开口说话。我主动道歉。希望他不要生气。不过，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疑问了。什么都看不见的人在纵情描述华山美景，我要是连问都不问一句是不是有些不够意思？我想坐起来。他说还有半个钟。我说：那么咱们换个话题？他说：不。我在想怎样回答如此愚蠢的问题。

我不再做声，等着他的回答。我倒是想知道從来没有见过光明的人是如何能够看到美极了的风景。直到钟声响起，他都没有说话。我起床后和他说再见。他突然开口：我问你，有多少美是用眼睛看见的？

事过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涌入我脑袋里的那句话：一人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并且是那个世界的皇阿玛。有谁知道大千世界在别人脑袋里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