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2017-04-25 09:47刘娟
雨花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建国

刘娟

1

我弟弟柳明驹在东莞找到我时,我正往搪瓷锅里下面条。看到他来我往锅里多续了一把面,加了青菜和鸡蛋。

弟弟来东莞,我一点不意外。早在三年前,他初中刚毕业时,我就催他来东莞,我说,这里到处是厂,到处是穿工装的人,很多厂都在招普工,你快点过来,等厂子招满人再想进就难了,要知道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涌进东莞。我还对年迈的父母说,千万不要心疼儿子,要让他出来吃苦。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们村的女孩子家庭责任心重,早早出来打工,把赚的钱寄回老家,供弟妹上学,供生病的老人买药。男孩子则大多游手好闲,整天耳朵里塞耳机、裤袋里揣手机,进网吧打游戏或到娱乐场所K歌,经常聚在饭店里搞生日宴,还分阴历阳历过两个生日。我弟弟虽然本质好,但我还是怕他被风气带坏了。不良风气可是像病毒一样可怕。虽然我说得急迫,父母却态度暧昧,他们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不舍得他出来。弟弟明白我的心思,说,姐呀你放心,我不会学坏的,我在家里好好学手艺。我现在还没满十八岁,去东莞正规的厂也不敢要我。他说的有道理,我所在的电子厂就只招收十八岁以上的工人。完了他又说,迟早他要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东莞会是他的第一站。他说他也不想一辈子做井底之蛙。他这样说我很高兴,我觉得一个男孩子,只要有上进心,不怕吃苦,总有一天能混出人样。我得承认,作为一个女人,我是没有志气的,现在满足于在东莞的一家小厂里做井底之蛙,每天暗无天日地劳作。至于以后嘛,最大的梦想就是嫁一个好男人,不用上班,有吃有喝,就行了。

弟弟来的时候,我正被几个男人弄得心烦意乱。我在弟弟面前,统称他们为混蛋。我把他们勾搭我的事情当成下饭的佐料讲给弟弟听。

能让女人称为混蛋的男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花心。他们见一个爱一个,嘴里涂了蜜,鞋底抹了油,甜言蜜语像最美的花儿盛开在他们臭烘烘的嘴巴上,得手后便灵活地转向另一个女人。他们并不像狗熊掰棒子那样,掰一个丢一个。他们建了一个收藏夹,把女人一一放进去,想哪个了就点出来。很多贱女人乐意进入男人的收藏夹,尤其是在男人稀少的工厂里。

我所在的电子厂几乎不招男工,那些身上有纹身的小混混更被视为洪水猛兽。工人嘛,当然越听话越好,越老实越好,越温柔耐心越好。

厂里女多男少,男人脚踏五只船的都有,女工们为了满足情欲,只好难得糊涂。

我说,弟弟,你要是长得牛高马大就好了。我看着弟弟又瘦又小的样子叹了口气,唉,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可以吓一吓他们。

弟弟说,姐,我不怕事的。谁让你受委屈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我哧啦一下笑了。倒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你知道你姐的,是个女汉子,谁敢让我受委屈呀?就是有点烦人,他们总像苍蝇一样围着你嗡嗡叫,真要是苍蝇就好了,我一巴掌拍死,但他们又是大活人,不能拍死,赶走了过一会儿又来叫。你说烦不烦人?

弟弟说,这叫性骚扰,可以告他们。

哧!这种小事东莞的派出所根本不会管。他们会说不就是几个男人腻你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你自己捂得不严实吧。

弟弟边听我说话边时不时地咳嗽,我知道他还没有习惯屋子里刺鼻的气味。这个房子只是一个小单间,没有窗户,用一道水泥墙隔出一个卫生间。一股怪味从那里冲出来。

不仅是屋里,屋外气味也不好。我租的瓦房位于菜场旁边,这样的瓦房,密密麻麻,足有上百间,是典型的贫民区。空气中一天到晚漂浮着烂菜根、鸡屎、臭水沟等味道。

我跟弟弟说,我要是和他们同流合污,早就住上小楼了。那三个混蛋都是厂里的高管,对女人出手阔绰。他们向我许诺,只要我乖,“懂事”,不仅每月能从他们那里领到固定的零花钱,还可以给我调换清闲舒适的工种。我现在做的工,就是在摧残女人。你看看我这手指,僵硬粗糙,还是女人的手指吗?就是老树皮呀。想当初刚来东莞时,我的手多么红润呀,多么细腻呀!唉,简直像玫瑰花瓣一样!

弟弟默不作声地听我说话。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弟弟:你学的那些知识都没忘吧?现在进大厂是要考试的。弟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进厂还要考试。我说,要不我给你辅导辅导。

我这样大言不惭,因为我是一个高中生。当年我觉得凭自己的成绩根本无缘好大学,主动放弃了高考。我认为那些不好的大学就是为了圈成绩中等偏下学生的钱。与其考一个出来不好找工作的大学,还不如及早放弃。我有个女同学考了二本,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最后和劳苦大众一起竞争有编制的环卫工,考取后整天和那些大妈大爷们一起抱着笤帚扫大街,还有一个女同学更惨,大学毕业后为了编制,考挖茅坑的挑粪工,最后“脱颖而出”,成为有编制的挑粪工,天天担着两只粪桶,担粪、挑粪,记者专门采访了她,她扛着粪勺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甜,我却看得直想掉眼泪。

“英语26个字母你没忘吧?初中的数学语文没忘吧?”我问弟弟。

弟弟迟疑了一会儿,说,姐,我想先转转,散散心。进厂的事,以后再说。

我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弟弟和以前相比,精神萎靡。弟弟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话不多,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他心情不好。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弱弱的,像飘摇在风中的破败的蜘蛛丝。

我不敢旷工,叫弟弟一个人在东莞游逛,晚上到我住地吃饭。为了弟弟,我的菜谱稍微丰富了些,有了零星的肉。

弟弟只逛了一天,总结说,这里真奇怪,既像城镇,又像村庄。有街道也有田埂。

我看着弟弟,说说你的故事吧。

弟弟的眼圈马上红了起来。我猜到一定跟女孩子有关。

這世上,能让男孩子心碎的一定是女孩子。

2

柳明驹进酒店第一眼看到的是名叫巧珠的女孩。

红旗袍、白丝袜、黑皮鞋的巧珠,让第一次出远门的柳明驹感到了不安。美女总是让他自惭形秽。

这个酒店向来以美女多著称。老板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总能从不知什么地方招来各种风格的美女。外边传说虞美人大酒店的老板富可敌市。当然这只是传说,不能当真,但赚了不少钱肯定是真的,够他的儿孙花几辈子肯定也是真的。虞美人大酒店地理位置优越,处于吉州市最繁华的商业区,面临碧波荡漾、游人如织的泽隐湖,和有名的香雪岭隔湖相望,岭上美景尽收眼底,其交通之便利与优越,令其他很多酒店望尘莫及,它的左边是汽车总站,右侧是火车总站。酒店处于这样的黄金位置,老板想不赚钱都很难。

过了旋转门的柳明驹犹犹豫豫地朝里面探头看了一下,发现了一桌桌的客人,感觉不对劲,估计自己跑错了地方。

远房表叔介绍他到虞美人大酒店学厨,他该到后厨去,不识路的他跑到了正门。

他的寒酸和局促引起了迎宾小姐巧珠的注意。

她看着他,不带一丝嫌恶,他虽然穿着寒碜,但目光里的羞怯很动人。她看多了厚脸皮的恬不知耻的男人,眼前的男孩看上去很腼腆,那副面孔红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惹人怜爱。和来来往往趾高气扬的其他客人相比,柳明驹含羞带怯的样子像新鲜的晨露那样醒目。他让她想起了老家的弟弟。她只比弟弟大五岁,却像个小妈妈一样呵护照顾他长大,她抱他驮他亲他逗他,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白天她忍饥挨饿把煎饼稀饭分一半给他。出来打工时,最让她想得痛彻心扉的就是弟弟。

巧珠主动询问柳明驹需要什么帮助。柳明驹见那么优雅的人儿问自己话,脸羞得更红了,他期期艾艾说出学厨的事。巧珠告诉了他路线,他慌慌张张退出去,一个富二代模样的同龄人粗野地推动旋转门,差点挤到柳明驹的耳朵。

柳明驹喜欢上了巧珠。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很突兀地、没有过渡地就喜欢上了。能有什么征兆呢,它不像死亡,不像出生,但柳明驹却觉得该有征兆的,比如眼皮跳,喜鹊叫之类的。当然,这是他多年之后的想法。当他的命运紧紧地和这个女人绞缠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遇见她之前,是该有一点征兆的,看来老天爷有时也很粗心大意,竟忘记了给他一点暗示。他试图给生命中这场重大遭遇找到点不寻常的来自神的启示,但是他没有找到,那天,他像所有未见过世面的乡村男孩一样,仓促地进入车水马龙的城市,感觉像掉进一条汹涌的河流一样仓皇。从此开始五味杂陈的新生活。

喜欢巧珠这件事让他惶恐不安,他努力压抑着这份感情,他直觉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巧珠不会看上他,但他无怨无悔。

对这个女人的喜爱排遣了学厨生涯的枯燥、无奈、艰辛。他刚进酒店只能从最苦最累的水台做起,负责宰杀各类动物、对水产品进行打鳞等初步加工。由于一天到晚都和水接触,而且长时间在同一个地方,他的手指脚趾都溃烂了。和他同时进来的那个男孩因为吃不得苦转行做其他工作了,临走时发誓从此不进厨房。柳明驹一想到巧珠也在这个酒店,离自己很近,就感到全身有了力量。他坚持下来了,刀工慢慢成长,被调到了砧板线。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成为大师级厨师。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要亲口向她诉说自己有多喜欢她。相思的滋味真是既甜蜜又苦涩。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不可救药的单相思,能把甜和苦两种滋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的也许只有单相思了,但他不想自救,他乐意沉溺其中,乐意被那种情绪覆盖。他变得越来越瘦,厨房师傅们都以为他是累的,并不知道他心里揣着那么焦虑无告的单相思。

柳明驹瞒着所有人偷偷地秘密地喜欢着巧珠。他知道他必须把自己的心事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风声不能漏出去,哪怕心里刮起了飓风龙卷风,也得按捺在自己一米六五的小个子里。

唉,他真是太累了!把一个大活人装在心里,还不能说不能言,能不累吗?

夜深人静时他也想过,万一大家知道了他的心事会怎么样,他们肯定会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的舌头毒得很。而且他们最喜欢谈论男女问题。

繁重的活计让人格外需要疏泄,谈论谁和谁睡觉的事是除了工资之外,他们的第二个兴趣点。他们嘴里整天谈论的就是谁和谁睡在一起了,哪个大领导包养了哪个女服务员了,哪个女服务员因为被领导包养,辞职做专职二奶了,哪个领导三天两头往自己的长期包房里领情人,哪个企业家脚踏多只船,一夜同时临幸几个女人。大家谈起这些的时候,格外兴奋,干起活来劲头更大了。他们虽然在后厨,但通过各种渠道,主要是通过女服务员掌握着吉州市大人物们的秘密。厨师长、头锅、二锅、面点师他们娶的都是服务员,而服务员就像宫女一样知晓一切。她们眼一瞟,就能猜到哪对客人是偷情的男女,是第一次偷还是惯偷。

3

在弟弟第一次说到他喜欢巧珠时,我的心本能地惊了一下。说实话,对于在酒店工作的漂亮女孩子,我抱有一定成见。我可不想弟弟还未结婚就被戴上绿帽子。我一直认为我的弟弟是天底下最老实的男孩子,这样老实的男孩子应该有福气。而男人最大的福气是,老婆忠诚。

巧珠不会那啥的吧?我问弟弟。

正处于激动讲述中的弟弟一时没听懂我的话,他问:姐,你说什么?

我却沉默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么漂亮的女人肯定不会喜欢上弟弟的。弟弟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4

柳明驹除了干活就是竖起耳朵听人家谈论,他盼望人们说到巧珠,又害怕人们说到巧珠。他只想听到好消息,不想听到坏消息。

从人们对巧珠只言片语的闲聊中,他慢慢知道了关于巧珠的一些事。

巧珠出身贫苦农家,十三岁就走出家门打工,曾在大城市里打拼多年,看到农民模样的人就倍感亲切。她刚进酒店时做普通的包房服务员,为宾客拉椅让座、送毛巾、上茶水、斟酒倒醋。客人们都说巧珠是活人版的虞美人,可以做酒店的形象大使。老板听到这话,就叫主管换了巧珠的工作,叫她去门口做迎宾小姐。

迎宾小姐是个苦差事,开会时老板特别强调,迎宾代表酒店的脸面,要力争达到青奥会标准。巧珠只当老板开玩笑,没想到會后老板真的对她吹毛求疵起来,一会儿说她劲椎有问题,和腰椎不在一条线上,一会儿说她腰部没立起来,胸也没挺好,说得巧珠眼泪直掉,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是想归想,她不敢真的撂挑子。老板对迎宾出的是高薪,每月三千六,是一般服务员不敢奢望的。巧珠对钱的敏感源于她老子长期的教诲。巧珠兄弟姐妹五个,听惯了父亲的唠叨:农民没有养老金,只有多生孩子,生孩子就是生养老金,一个孩子给一百,五个孩子就是五百。至于生出这么多孩子怎么养,他老人家是这样说的:农村孩子不娇气,见风就长,喝凉水也能长大,光屁股也能长大。从小吃尽苦头的巧珠对饥饿很敏感,对钱很敏感。有人说巧珠很能吃,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酒店里免费供应的饭菜只有她一个人吃得一点不剩。还有人说巧珠逛街能把一块钱攥出水来,都舍不得花掉。

有一回柳明驹听到几个女服务员在背地里议论巧珠抠门,从来不买零食吃。晚上回到宿舍睡觉,其他的女服务员都拿出零食,边吃边聊,只有巧珠早早上床睡觉。

就不信她真能睡着。

装呗。

拿那么高的工资,却舍不得花,留给自己买嫁妆吧?

我好几次看到她领了工资就跑邮局,可能把钱寄给老家了。

柳明驹听得心里热泪涔涔。巧珠巧珠,你怎么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好?如果说以前他对巧珠只是单纯的喜欢,现在则上升为深刻的爱了。

巧珠你舍不得花钱买零食吃,我买零食送给你吃。柳明驹下定决心每天买零食送给巧珠。第一次他买了巧克力,他从电视里看到女孩子都爱吃巧克力,虞美人大酒店的女孩子不买巧克力肯定是嫌贵。巧珠我要让你在别人面前扬眉吐气。

他没有把巧克力直接送到巧珠手里,而是托别人转交。他把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盒德芙巧克力递给厨工张建国。

这是巧珠老乡捎来的,你送给巧珠吧。

张建国很乐意跑腿,那么漂亮的美人谁不想找机会多看几眼呢,何况是送东西给她。

柳明驹悄悄跟在张建国后面,他心里怦怦跳着。隔了三十米,他看到张建国在跟门口的巧珠说话。巧珠似乎露出疑惑的表情,张建国把东西交给巧珠,乐滋滋地往回走。

当天晚上柳明驹躺在床上想象着巧珠享受巧克力的情景,她一定很喜欢德芙巧克力的味道吧,德芙巧克力是什么味,柳明驹没尝过,但他相信巧珠一定喜欢。他曾经在吃饭时偷偷看过巧珠吃东西,她吃得真豪爽啊,一个大肉丸子,她三口两口就吃光了。他喜欢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她会怎么去吃巧克力呢,是掰成一点一点慢慢品呢,还是三下五除二几口吞掉?别的女服务员一定很眼红吧,想到这,他禁不住乐得笑出声来。

下一回柳明驹又托另外一个人转交礼物。

很快能托的人都托了,又开始了从张建国打头的第二轮托付。

三轮下来,大家起了疑心。

张建国问柳明驹,你小子搞什么鬼?巧珠的老乡怎么每次都把东西交给你。老乡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巧珠,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巧珠?你怕巧珠把你当大肉丸子吃了?

柳明驹不敢再托别人转交,他也不敢到女服务员住的集体宿舍去,他恨不得脚底下有一条暗道通到巧珠的床底下,那样他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把礼物直接送到巧珠的床上。

他还没想出好办法的时候,巧珠来找他了。

巧珠用她那大大的眼珠子盯住柳明驹。柳明驹在她目光的逼视下,瞬间面红耳赤。他一时竟产生做贼心虚的感觉。

再送啊,怎么不送了?巧珠声色俱厉。她把一个大包袱掼到柳明驹脚下。

她打开包袱。

看清楚了,你送的东西全在这里了。

柳明驹面孔红得像鸡血洗过的一样。

以为施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泡到女孩子,别做梦了!

巧珠声音冰冷得像含着一层霜。第一次看到他时,她曾把他当做老家的小弟弟对他产生好感,如今她则认为他同其他好色男人没有两样。

5

遭到如此重创柳明驹清醒过来,为了忘记她,他全身心投入艰苦学艺中。

来虞美人大酒店之前,表叔给他交代了几条:要能吃苦,不怕脏和累;要听师傅的话,千万别顶撞,哪怕他是错的;多留心菜系,对于自己不懂的,能问就问,不能问就偷偷看;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除非师傅非常喜欢你,不然不会手把手教你的,尽量做好笔记;厨房勾心斗角非常严重,千万别参与其中。

说完以上几条,表叔总结说,社会复杂人生险恶,到哪都一样。无论干什么,只要你在人下,就得做到三点:勤快,努力,忍气吞声。

表叔把“忍气吞声”一词说得特别重特别狠,好像这教训是他用血泪换来的,听得柳明驹汗毛都竖起来。五十多岁的表叔十二岁就跑出去闯江湖混社会,偷渡过走私过蹲过班房劳教过,在劳教所里结识了一个落马的贪官。表叔不像其他犯人对贪官表现出清高不屑,而是极力巴结奉承。贪官事发前位高权重,提携过很多人,有不少亲戚也跟着鸡犬升天,他信心满满地跟表叔说,出狱后跟着我干,包你发大财。贪官出狱后随即组建了拆遷公司,网罗一批社会人员,不乏偷鸡摸狗劣迹斑斑的人。表叔在拆迁公司很受重用。人前提起这件事,表叔就很得意。表叔说,很多人认为过时凤凰不如鸡,却不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道理。当地人对表叔十分佩服,那些家里拆迁的只要找到表叔,就能得到比别人多的赔偿。八九万、上十万的出入是常事,给人的感觉好像钱就在表叔的嘴里,他嘴巴一张就吐出八万,再一张又吐出十万。

柳明驹父亲本想让儿子进拆迁公司,表叔大摇其头,说你那儿子弱不禁风,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再说这饭碗也端不长久。你儿子适合学手艺,吃手艺饭。柳明驹父亲认为吃手艺饭没出息,不能发大财。他希望儿子有一天能呼风唤雨,光宗耀祖,至少也像表叔那样,屁股后面跟着一串人点头哈腰巴结。表叔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瞧你自己三脚踹不出个响屁,还妄想儿子是蟠龙。说得柳明驹父亲一脸羞惭,好像儿子不会有大出息都是自己的错。

柳明驹遭受情伤后开始不折不扣遵照执行表叔的教诲,一门心思学手艺。

他发现正像表叔所说的,除非师傅非常喜欢那个人,否则不会认真教你真本事。为了讨厨师们欢心,柳明驹抢着做卫生工作,每天提前到场最后离场,把厨具、冷藏柜、地面、墙壁、下水道等打扫得干净整洁,完了把拖把、灰兜、扫帚、抹布、玻璃刷等整齐摆放在指定存放地点。他的做法感动了那些心胸狭窄的厨师,他们觉得柳明驹乖巧勤奋,都乐意手把手教他。柳明驹很快升到了打荷职位。打荷是介于切菜与灶头之间的一个岗位,主要工作是负责将砧板切好配好的原料腌好调味、上粉上浆、用炉子烹制、协助厨师制作造型以保证出菜品质、装盘美观。做得不好会经常挨骂,被勺子敲头。柳明驹比其他人学得快,半年后便能协助炒锅师傅将菜肴迅速、利落、精美地完成。

6

在电子厂上班的我对弟弟学厨生涯中的“苦难”不以为然,尽管他频繁使用了“脏”、“累”、“艰苦”等字眼。我认为他的工作和我比,还是称得上惬意的,起码他白天也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呢,一天要工作十一个小时,刚来的时候,时间更长。我干的第一份活是在电子板上“贴纸”,手指不慎触到板子角时,一阵钻心的疼,干长了,指甲盖都残了。这个还不算什么,最难忍受的是长时间像机器人那样重复一个动作。每天把一个动作重复一千次一万次,那时你会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思想了,已经和眼前的机械融为一体,变成了机械的一部分。那种“非人”的感觉能把一个感情丰富的人逼成疯子。我很理解富士康的员工为什么要跳楼,我也曾经无数次冒出跳楼的想法。

弟弟讲到自己的“学业”顺风顺水的时候,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但那笑容马上就枯萎了。他说,正当他已经能上锅炒简单的菜时,他被辞退了。

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弟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怎么会被辞退?何况介绍人表叔是那样有面子的人,何况弟弟那样老实勤奋?

弟弟说,因为巧珠,巧珠出事了。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巧珠出事干嘛辞退你?

我本能地意识到什么,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的无数戏文告诉我,漂亮女人出事一定是关于那方面的。

巧珠被那个啥了?我问弟弟。

弟弟点点头。

果然是弱女子遭豪强奸污的老套故事。中国历来不乏这种事。

你做了一回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如果真是那样我替弟弟不值。人家那样对他,他此时该幸灾乐祸才是。

弟弟垂下头,说我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糟蹋了巧珠,如果知道是谁,弟弟猛然抬起头,眼里冒出一股杀气。我被吓了一跳。

知道是谁,你会怎么样?你也没有倒拔垂杨柳的体力,更没有拳脚功夫。我嘴里这么说弟弟,心里还是很高兴。弟弟对一个外人都能这样,如果哪天他亲姐姐被哪个混蛋欺负了,他一定不会放过。

弟弟突然长叹一声,一副家仇未报壮志难酬的沉痛神情。

对他的态度我不以为然。

老实说,长期的“非人”生活已磨钝了我的神经,对别人的苦难我已经产生不了感同身受的痛感。再说巧珠那个小女子完全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出事了活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弟弟。我不是关心巧珠,我关心的是弟弟到底做了什么导致被辞退。

显然弟弟的关心点在巧珠身上。

她被一个坏蛋……奸污了。弟弟说,他的表情有点像祥林嫂,不被知哪个坏蛋奸污了。

这个我知道了,你也别太难过,说到底她对你也不好,她也不是你什么人,还有,我顿了顿,说不定她从中捞到了点好处呢。

我周围多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她们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姐!巧珠不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弟弟大声说,明显对我不满,似乎我侮辱了巧珠。

傻弟弟,这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弟弟又垂下头。久久不说话,一副伤心至极的样子。

唉,我都有点困了。我想催他睡觉,看他那个样子,又不好催,等等吧,等他缓过劲来。这个傻弟弟,真是太傻了,为不相干的人丢了差事,还在这里为人家痛心疾首。

我等了一会儿,不想等了,除了精力不济,还有点心疼电费。开着电灯不做事光说话是有点浪费电的。

今晚你睡床上我睡地铺。我委婉地催弟弟。

哪能呢?弟说。

他挪开身子,开始往地上摆铺盖卷儿。

我曾想过找随便哪个混蛋解决弟弟的住宿问题,但又打消了念头。我不想跟那些玩杂耍的男人啰嗦。他们脚底下踩那么多船,我诅咒他们早晚有一天掉水下去,万劫不复。

我把灯关了,刚合上眼皮,弟弟开口说话了。

姐,巧珠疯了。

我一下子在黑暗中坐起来。啊?竟然疯了,这倒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不就是被强奸了么?权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呗,疯了可就不值了,她父母白养这个女儿了。我连连惋惜,认为疯了比被强奸还严重。这女子,恁死心眼呢,唉,我不住地叹息。我对疯子一向抱有神秘感、恐惧感,在街上看到那些浑身污垢、眼神狂躁的瘋子时,常常觉得他们是异类。

7

刚出事的时候,消息在虞美人大酒店疯传得很厉害。短时间内人人都知道了。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来头很大的人看上了巧珠。那天晚上叫巧珠陪他喝酒。巧珠没同意。她的理由很充分,她正在做迎宾。那人一个电话叫来了老板。老板是个灵活的人,他跑到巧珠跟前,?看了看巧珠,说,去!

巧珠不动,说我正在上班。

陪酒也是上班。老板说。老板又说,你的班有人替,你把酒陪好就行了。

巧珠说我不去。老板咦了一声,说,哟呵,还挺倔的,是要你陪酒又不是叫你陪上床,你清高什么!

巧珠可能认为老板的话很难听,就不搭理老板。

老板气得在门口转了几圈,又站到巧珠面前。你去,我给你一千元陪酒费!

巧珠一听,心动了,反正是陪酒不是上床。这酒店的很多女人陪上床还赚不了这么多呢。

巧珠去了,本来酒量很大的她只喝了三杯就醉得不省人事。酒店的人都说她喝的酒一定有问题,正常的酒不会撂倒她的。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烂醉如泥的巧珠被抱进了三楼的客房。

紧接着发生的事大家都能想象出来,但第二天早上的事就出乎大家的意料了。据巧珠自己说醒来就意识到自己被强奸了,她第一反应是报警。打了电话后,值班警察先说马上过来,后来却迟迟未来。那男人一脸不在乎地看着巧珠。他伸手捏了一下巧珠的奶头,说,不错。巧珠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滚开!男人居然笑起来。他脸上露出戏弄的表情,又伸手摸了一把巧珠的光屁股。巧珠羞愤交加,她歇斯底里地叫,滚开滚开!臭流氓!男人呵呵又笑,美人,你这个样子比昨晚还性感哦,我好喜欢!巧珠气得浑身无力,手指连按110的劲儿都没了。她眼泪直流。

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样子更动人!男人一脸无耻地说。

不要告,告不赢的。男人凑上前,盯着巧珠发红的眼睛,用轻缓的调子说,我有的是人,白道黑道都有。他们不敢接案的。再说你也没有证据,美人你难道没发现吗?你我的短裤和床单和那些脏纸都被外星人拿走了!

巧珠慌乱地找,果然他说的那些东西都不见了。

還有,我告诉你,昨晚和今天的监控都恰巧坏了。我们俩的事情将成为一个谜,就是福尔摩斯复活也搞不清楚的。你嚎什么!嚎什么!男人生气了,他甩了巧珠一个大嘴巴子。巧珠嘴角立刻沁出血丝。

她边抽泣边全身颤抖。

男人说,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告诉你,比你漂亮一百倍的女孩都求着我上床,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宝贝似的。你给我听清楚了,如果你足够懂事的话,就乖乖滴,不要闹,我乐意包养你,一年二十万,怎么样?不过,他的脸阴沉下来,如果你不识相的话,一个子儿都得不到,我不会留下把柄给你的。

呸!巧珠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他脸上。

他也不用手擦,直点着头说道,好好!你这个傻逼,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是操你了,一夜操了你八回,我倒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不知好歹的东西!敢吐我,市长都不敢吐我,你敢吐我,不要脸的东西,他越说越气,一把揪住巧珠的脖子,往她脸上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又松了手,在她身上几个地方乱摸,我就耍流氓就耍流氓!

巧珠左遮右挡,也被他摸了十几把。

巧珠的话很多人半信半疑,他们不相信那个男人乐意一年出二十万包养她,她那玩意镶金边的,值那么多钱?

巧珠是在柳明驹被辞退之后发疯的。柳明驹在酒店的时候巧珠还没发疯。那时的巧珠还在酒店打着工,只是人变得呆呆的,被调到洗衣房里洗衣。很多人奇怪巧珠为什么不离开酒店,当然也有人表示理解,说虞美人大酒店工资最高,她又那么需要钱,能舍得走吗?再说又受了这样的屈辱,酒店不给个说法能走吗?怕是要缠着酒店要赔偿呢。

当时各种流言都有,有人说,巧珠找老板闹了,老板只给了当初许诺的一千块陪酒费,对巧珠说的被奸污一事,老板不承认,满口说不可能的,还说那人女人无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里用得着霸王硬上弓?也有人说,巧珠到派出所去报案,片警说,没证据报什么案,不怕人家反告你诽谤啊。

不声不响的,巧珠到网上发帖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的帖。

柳明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记者来虞美人大酒店采访,问了很多人,大家要么躲避提问,要么说“不知道”。之前老板发话,不许接受记者采访,不要回答记者任何问题,谁向记者透露出去一个字就开除谁。

巧珠反复向记者讲说当时的情况,记者跟警察一个口气,问证据呢,得有证据呐,没有物证也得有人证啊。人证?巧珠眼睛亮了一下。她没有带记者去找老板,她知道老板和那个强奸犯是穿一个裤腿的,她找那天当班的服务员,她们中有不少人是看见的。她清楚记得出事第二天早上,当她披头散发、嘴角冒血从三楼客房出来时,几个女服务员问她,那个男人给了多少破处费。她们都说,昨晚看到男人抱着巧珠进房间了,又说人被折磨成这样,一定给了不少钱吧。巧珠带着记者找那几个服务员,那几个服务员都跟事先约好了似的,用一模一样的口气一模一样的话回答记者,表情也出奇地相同,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知道这件事。巧珠急得眼珠都快跳出来了,娜娜,你那天不是说亲眼看到男人抱着我进房间了吗?还问我男人给了多少破处费。娜娜直摆手,巧珠你记错了,我从来没说过这些话。我那天根本没看到你呀,我一直在忙着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巧珠又向李芸、孟瑶求证,她俩都说巧珠记错了,她们什么也没说过。巧珠傻眼了,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她们,娜娜,帮帮我吧,我也帮过你啊,那次你被经理批评,我还帮你说话的咧。李芸,帮帮我吧,巧珠已经带了哭腔,我也帮过你咧,那次你感冒发烧,是我去帮你买药的,你不记得了吗?孟瑶,帮帮我吧,巧珠扯住孟瑶的胳膊,单膝跪倒,好姐姐,帮帮我吧,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听你使唤。三人都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巧珠,没法帮你咧……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巧珠几近绝望了,就在这时,柳明驹冒了出来。正是后厨最忙的时候,柳明驹白色工作服上还沾着几片菜叶,两手油腻腻的。柳明驹刚一听说记者来采访巧珠的事就要来的,师傅们不准许,骂他不通世故,拦住他不给来。柳明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瞅个空子跑出来,来的路上碰到张建国,要张一起来,说他最先就是从张建国那听来的消息。张建国一听就恼了,说柳明驹瞎造谣,他从来没跟柳明驹说过这事。柳明驹只好自己跑到记者面前,正好看到巧珠求人的一幕。巧珠的眼神令他终生难忘。那是一个溺水者要拼命抓牢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柳明驹的心被深深刺了一下。

巧珠看到柳明驹来愣住了,以为他要落井下石。她听到柳明驹对记者说,她就是被人强奸了!记者问他有什么证据,是不是他亲眼看见的。柳明驹声音低下来,说他没有证据,他也没有亲眼看到,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虞美人大酒店的每个人都知道巧珠被强奸的事。很多人都看到喝得烂醉的巧珠被人从一楼吃饭的包间抱到三楼的客房,餐饮部的服务员、领班都看到了。记者摇摇头说没人承认看到。他问柳明驹和巧珠是什么关系。柳明驹不明白记者为什么要问这个,他说自己和巧珠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记者忽然意味十足地笑了,说我看你两人不是普通关系,你是她男朋友吧。记者的意思柳明驹和巧珠都没有猜到。原来记者怀疑两人串通好了想讹有钱人一笔钱。这种造谣诽谤诈人钱财的事情作为记者的他见得多了。记者临走时用教训的口吻告诫两人,年轻人要正干,通过自己的双手赚钱,不要异想天开发什么横财。记者走后,柳明驹看到巧珠呆呆站在原地,他想上前劝巧珠想开点,可是他被巧珠的眼神吓退了,他没法形容那眼神,她眼睛里似乎蛰伏着一个怪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巧珠忽然仰头向上,看着老天。柳明驹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几朵寻常的白云。他突然听到几声呻吟,十分瘆人。他毛发都竖起来,四下看看,周围没有旁人,意识到呻吟声是从巧珠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巧珠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没意识到柳明驹的存在,兀自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她笑得前仰后合,站立不稳,突然尖叫着把身子整个撞向墙壁,她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吼声。柳明驹上前抱住她,她头一转,尖叫道,你也想强奸我吗?吓得柳明驹手一松。巧珠瘫倒在地,安静片刻,忽然像一只癫狂的虫子那样翻滚扭动起来。

柳明驹的见义勇为行为激怒了老板,他很快被通知辞退,老板要他立马卷铺盖滚蛋。

8

柳明驹回到老家镇上开了一间大排档。毕竟在城里的大饭店学过厨艺,一出手就跟当地的土厨子不一样。首先让人叫绝的是刀工,那土豆丝切得跟头发丝一样细,肉片薄得跟纸似的,肉丝跟火柴杆一样粗细,其次,那菜的颜色实在养眼,小青菜炒熟以后還碧绿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似的,不像那些土厨子,炒的青菜都跟剩了几天似的,难看。

大排档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柳明驹的腰包一天比一天鼓。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晚上睡觉前坐在灯下数钱。最多的时候一天挣五六百,最少的时候几十块。柳明驹很满足了,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有时他数着钱会突然想起巧珠,想起巧珠曾说过的男人愿出二十万包养她的事。他想,二十万,多大的一笔钱啊,如果堆在桌子上,应该好大一堆吧。当时有不少男厨工和女服务员都认为巧珠是傻的,干嘛不答应包养的要求呢?女人跟谁不是跟?嫁人也是一种长期包养啊。他们认为巧珠是个死脑筋,只想让那人坐牢。柳明驹不认为巧珠傻,他觉得巧珠做的是对的。人不能为了钱把什么都丢了,人活着争的是一口气。柳明驹想着想着就会不自觉地叹口气,唉,也不知道巧珠怎么样了。也许她想开了。想开了的她说不定愿意委身给哪个男人了。想到这个,他的心还是禁不住疼了一下。他万没想到有一天巧珠会出现在他的大排档门口。

那天是下午两点多钟,正是最闲的时候。柳明驹趴在桌子上打盹。突然被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他抬眼往外看去,是一群人在围观一个女疯子。女疯子衣不蔽体,裸露的小腿脏乎乎的。他看到的是背影。虽然那背影是巧珠的,但因为柳明驹根本不会把女疯子和巧珠联系在一起,所以没认出来。

围观的人基本上是男人,他们嘴里说着下流话,有几个伸手去拉扯女疯子。女疯子突然发出几声尖叫。柳明驹听到尖叫声浑身一激灵。记者走后绝望的巧珠撞墙时的尖叫声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柳明驹腾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跨出去。他扳过女疯子的身子,虽然她脸上一片脏污,他还是一眼认出是巧珠。

巧珠对他又抓又挠,嘴里发出母狮般的嘶吼。柳明驹顾不上疼痛,连抱带拖把巧珠弄进了大排档。那些男人都笑,问柳明驹是不是想讨个女疯子做老婆。柳明驹脸色铁青挥手驱赶他们。他把大排档的门关上了。外面有人喊,柳明驹,强奸神经病也是犯法的。

柳明驹身上被巧珠抓破了好几处,胳膊上手上被咬了好几口,伤口处流着血,灼烧般疼,但柳明驹完全没有感觉。他心里的酸痛压住了肉体的疼痛,他太难过了,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他放了一大桶热水,叫巧珠坐到里面洗澡。看到水,巧珠居然安静了。她看看柳明驹,又看看水。柳明驹走出去,等他回来时巧珠已经洗干净了,还换上了柳明驹的衣服。柳明驹心里一阵惊喜,看来巧珠病得不是很厉害。

自从来了巧珠,柳明驹的心情就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他最大的快乐是数钱,而现在陪着巧珠成了他最大的快乐。他发现巧珠只有在受到男人攻击时才抓狂,才像个疯子,其他时间还是很安静的。

夜里巧珠睡在大排档里唯一的单人床上,柳明驹隔个布帘子睡在几张饭桌拼成的铺上。

两个人居然聊起天来。

巧珠,你知道我是谁吗?

巧珠说明天会下雨吗?

巧珠,你有熟人吗?

巧珠说鸟会啄人吗?

巧珠,坏蛋不会有好报的。

巧珠说我一个脑细胞就能搞定他。

柳明驹被逗笑了。心里虽然酸酸的,但也甜甜的。以前柳明驹自己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只能玩手机,现在有个大活人陪他说话了,这个大活人还不是别人,是巧珠!巧珠啊!想想真跟做梦一样。天天送她巧克力等小礼物的事恍如隔世,现在竟跟巧珠躺在一间房里了。柳明驹想象自己身下的铺往外延伸,和巧珠的床连接,那他俩就相当于头并头睡在一起了。这么想着的柳明驹心头涌上幸福感。哎,能抱抱巧珠就好了,她的身子一定十分柔软香甜,像老家田野里初绽的棉桃里的新絮。

又一个夜里。柳明驹问巧珠,你知道我是谁吗?

巧珠不吭声,似乎是在想。

我是柳明驹,柳明驹。

巧珠那边静悄悄的。

忽然,巧珠喃喃道,柳明驹,柳明驹,巧克力。

柳明驹霍地坐起来,他兴奋地说道,对对!柳明驹送你巧克力!他跳下铺,直奔巧珠。伸手去摇动巧珠的肩,巧珠你想起来了?想起来我是谁了?巧珠嘴里忽然发出一连串瘆人的尖叫声。柳明驹赶紧放开手,努力想唤醒巧珠的记忆,他急促地说,巧珠我是柳明驹,柳明驹就是我,是我送你巧克力,德芙巧克力,我还送了你旺旺雪米饼、果冻、话梅、酥脆的小豆豆,你都没吃,放在一个蓝色的大包袱里,全还给我了。你想起来了吧?

巧珠呆呆地看着他。看来她锈死的记忆刚裂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白天客人多的时候,巧珠就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她似乎害怕喧闹,听到男人们划拳闹酒会用被单子蒙住脑袋,眼睛闭得紧紧的。因为隔着布帘子,只要她不出声,客人就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客人少的时候,巧珠也会出来溜达。她用直直的目光看着客人。可能因为她长得漂亮,大家并不反感被这样看。有时她会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引得不知情的客人好奇。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么干净整齐的女孩子是个疯子。柳明驹会忙中偷闲问巧珠饿不饿,要不要吃。巧珠通常会说自己吃过了,其实她什么也没吃。疯子因为精神亢奋的原因,通常忽略了生理的需要,似乎不吃不喝不睡都能活着。她很少能很顺利地吃光一碗饭,也不能香甜地睡一个整觉。她的睡眠是破碎的,半夜里常常坐起来自言自语,有时还会下床到处走动。

柳明驹想,这样耗下去她会变成人干的。没客人的时候他会变着法子哄巧珠吃饭。巧珠瞪着饭碗,说有虫子。她把米饭、面条、饺子等全看成虫子。柳明驹就往自己嘴里填饭,大口大口填,巧珠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填饭。吃几口就放开了。柳明驹故意要拿巧珠的饭去喂流浪狗,大排档里经常有流浪狗光顾,它们是被油香味引来的。喂狗狗,喂狗狗,巧珠,你不吃就喂狗狗了,柳明驹嘴里念着,把巧珠的饭倒一点在地上。狗舔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人。柳明驹要再倒,巧珠拦住,抢过碗,把饭往自己嘴里扒,扒几口又丢开。柳明驹说吃饭呀,吃吃。巧珠忽然把碗扣到了柳明驹的头上。她自己从锅里另盛了一碗,站到门口去吃。柳明驹说,别迎风吃饭,会打嗝放屁的。巧珠咯咯笑起来,打嗝放屁,打嗝放屁,她嘴里重复着这句话,爽朗地大笑。

柳明驹怕巧珠闷着,闲下来时会带巧珠出去转悠。镇里有一个小公园,巧珠看着那些花花草草,眼神就变得很柔和。

她指着一簇黄灿灿的菊花说:“金子开花。”又指着天上的太阳说:“太阳花。”

柳明驹想,可不是嘛,太阳真的是世间最大最美的花哩,巧珠是半个诗人咧。他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都忘了她是個疯子了。

公园里有几对情侣在拍婚纱照。他们摆出各种亲昵浪漫的动作。巧珠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她扯住柳明驹的胳膊,往正在拍照的一个专业摄影师那里跑。

她的劲儿很大,连柳明驹都跟得气喘吁吁。

她挽起柳明驹,直接站到摄影师面前,挡住了正在拍照的一对新人。

新郎和新娘不满地叫着,摄影师也挥挥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柳明驹面红耳赤,急拖巧珠走,巧珠死活不走。新娘上前大声呵斥巧珠。巧珠茫然地看着新娘,突然伸手去扯新娘的婚纱,扯得新娘差点跌倒。新郎一脸怒容扯拉巧珠。

巧珠眼神立刻疯狂起来,嘴里发出一连串吓人的尖叫。强奸强奸!坏蛋坏蛋!她母兽般的嘶吼把新郎新娘惊得哑口无言,他俩面面相觑。柳明驹向他俩摇头暗示。他们明白了巧珠是个头脑不正常的人。

新郎新娘让步了,让摄影师先给巧珠柳明驹合影。柳明驹对摄影师说,拍吧,我付钱。

取到照片后,柳明驹看着巧珠一脸傻乎乎的笑,心里顿时又酸又疼。

巧珠对柳明驹的态度越来越友好。她会帮他拂去衣服上的菜叶,有一回甚至主动抱住柳明驹,把脑袋紧紧贴在他的怀里。柳明驹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在心里说,巧珠巧珠,你一定会好的,我一定帮你看好病,我要让你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红旗袍、肉丝袜、黑皮鞋的巧珠就朝他走来了,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巧珠时巧珠的打扮。那时的巧珠浅笑盈盈,声音甜美地问他要去哪儿。

柳明驹把涌出的眼泪狠狠地咽进肚子里。巧珠巧珠你一定会好的。我不吃不喝也要把你治好。他去精神病院问过了,一个疗程接近一万元。他准备等攒够了数目就带巧珠去看病。

有一天张建国居然跑到他这里来玩。张建国看到巧珠很诧异。他对柳明驹说,巧珠的父母都不管她,你还管她!精神病就是治好了也会复发的,是一辈子的累赘。

他仔细地打量着巧珠,问柳明驹,巧珠怀孕了?

柳明驹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建国你说什么?

我说巧珠怀孕了。

柳明驹说怎么会呢,她是胖了。这段时间巧珠特能吃。

胖什么胖呀,她是怀孕了,你这个笨蛋,她脸上多了蝴蝶斑,她的小肚子也鼓出来了。

柳明驹目瞪口呆。他脑袋忽然像被灌了泥浆。

嗨,你这个傻货,跟她连孩子都有了,你真打算娶她呀?

柳明驹呆了半晌,半天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们从来没那个啥哩。

张建国嘴巴张成耗子洞。不会吧。看你们俩的样子,像老夫老妻咧。

他看柳明驹的表情,不像说假话。

柳明驹眼睛忽然亮起来。他激动得说话结结巴巴,证据!证据!证据有了!

什么证据?张建国都忘了巧珠到处求人作证的事。

巧珠要的证据呀,那个坏蛋干坏事的证据呀。柳明驹兴奋得脸都红了。

对呀!张建国一拍大腿,说,等孩子一生下来,一查,那个坏蛋就露馅了。哈哈,虞美人大酒店要出大新闻了。

半个月之后,巧珠神秘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9

巧珠能去哪里呢?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弟弟说,当他告知巧珠父母他们女儿失踪的事时,他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好像巧珠失踪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巧珠爸爸还说,没了就没了吧,权当少生了一个。弟弟说,姐呀,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你都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冷漠的父母。

你以为天下父母都一样疼孩子吗?不,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可是,唉,这太让人寒心了。巧珠真可怜呐。

你能确定只要巧珠生下孩子就能找到那个坏蛋?

是的,巧珠后来知道了那个坏蛋的身份,曾去找过他,他死不承认,还扬言要告巧珠诽谤。如今只要巧珠生下孩子,就能查出孩子父亲是谁,他想赖也赖不掉。

也许巧珠失踪就是那个男人干的。

姐的意思是,巧珠被那个男人藏起来了。

我心想,情况恐怕不仅如此,那么卑劣无耻的男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

姐,你爱过一个人吗?

傻话,姐爱你和爸妈呀。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爱过一个异性?男女之间的那种。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从来没有。

我说的是实话,我太累了,太累的心是承受不起那么重的东西的。我觉得一个人能爱上异性,是生命力结余的标志。一个累得要死的人,她哪有精力爱不爱呀。而且,我一向认为爱情是需要财富来支撑的,如果有男人坐香车骑宝马来,他恰巧又愿意娶我,不让我干脏活累活,而让我每天优雅地喝美酒咖啡,我一定会爱上他。如果他是个穷光蛋,就算他把唯一的一碗稀饭分给我半碗,我也不会因为感动爱上他,因为肚皮内饥肠辘辘的响声会让我狼狈不堪。爱情不会在糟糕的心情里滋生。

姐呀,自从巧珠失踪了以后,我的心里就空了,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自己生命存不存在都无所谓了。有一次,在寻找巧珠的夜里,一辆车从对面驶来,我撞车的心都有了。

万一巧珠……我小心翼翼地措辞,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她永远消失了呢?

弟弟沉默着。也许他也想到了最坏的结局。

如果真那样,生命对于我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唉,我在心里叹息着,爱情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人生死相许?“非人”的我只想保持着一张完好无缺的处女膜,等待一个有钱的男人买下我的一生。

你打算一直找下去?

是的,直到找不动的那一天为止。弟弟的决心坚如磐石。

我真希望弟弟早一天找到巧珠,不然,弟弟这辈子也要被毁了。

第二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里弟弟的声音呼呼作响,姐,我回去了,张建国打电话给我,说巧珠出现了!

我心头一松,为弟弟。

时隔不久,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通话之前我想他一定是要告诉我喜讯,说他和巧珠过上了美满的新生活,没料想,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嚎啕大哭。我吓了一跳,那哭声都不像是弟弟发出的,在我的记忆里,弟弟从来没那么大声地哭过。弟弟是个节制的人,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哭成这样?我急得直跺脚,催他说话,他说了,可是他说的话裹挟在哭声里,我实在分辨不清。

姐呀,巧珠没啦,这回真的没啦。弟弟好不容易止住哭声。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啦?

巧珠难产。大人没保住,孩子活下来了。

啊?怎么会这样?我头脑里出现短暂空白。

弟弟说张建国是在外市发现巧珠的。张建国已经离开虞美人大酒店,和别人合伙做卖酒的生意。巧珠出现的时候他正在店里和别人谈生意。那人太抠门,把价钱压得很低。这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疯子闯进来,心情不爽的张建国挥手驱赶,他抬起的胳膊停在那里,因为他发现那个疯子竟是巧珠!巧珠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张建国连估带猜还是听出事情的大概:那天柳明驹去超市买粮油,留下巧珠一个人在大排档,突然来了两个人把巧珠塞进一辆车里带走了。天黑下来时那两个人把巧珠推进了一条大河,他们没想到巧珠是会游泳的,不仅会游泳还会扎猛子憋长气。

遇到巧珠的当天张建国就给我弟弟柳明驹打了电话,问我弟弟还要不要巧珠,如果不要,他就把她扔了,如果要就快速来领人,他实在受不了巧珠。

我弟弟十万火急赶到张建国那里,他一路担惊受怕,害怕张建国受不住时扔了巧珠,害怕再一次失去巧珠。

弟弟领着巧珠坐上回家的汽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刚下车巧珠就捂住了肚子直喊疼,看样子孩子马上就要生。没有经验的弟弟焦灼地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叫司机开往人民医院。在医院里弟弟经历了此生最恐怖最难熬的一幕。他说,姐呀,那一天是我的噩梦呀,那天,我就生活在恐怖剧中,步步惊心呀。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还直发抖。

心有余悸的弟弟讲述医院那段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是“血”和“疼”。巧珠流了太多的血,擦拭的卫生纸装满了一桶又一桶。弟弟真担心巧珠就这样流血流死,人身上能有多少血禁住这样流?巧珠一刻不停地喊疼,喊得弟弟六神无主,他恨自己不能替她疼,他真希望疼痛能像血一样流出来,哪怕流到他身上也好。后来巧珠不叫唤了,永远不叫唤了。她在极度疼痛中离开了人世。听到这里,我听到了弟弟的抽泣声。他说,姐呀,巧珠可怜呐,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巧珠的眼皮怎么也合不上,她死不瞑目啊。

结束通话前我反复嘱咐弟弟,要经常给我打电话诉说诉说。我知道他性格内向,平时没有什么朋友,遭遇这么大的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坎,我担心弟弟迈不过去这个坎。

那次通话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接到弟弟的电话。我打电话给他也不接听。我打给家里,是爸接的电话。爸说,你弟弟整天躺在床上,比死人只多一口气。

弟弟吃饭怎样?

还行,喂他他就吃。跟婴儿似的。

爸你领弟弟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不听啊,你弟就睡在巧珠以前睡过的床上,哪也不去。爸哽咽了。

哦。我想了想,也不知说什么好,就问爸,妈在干啥呢?

你妈在喂巧珠的孩子。

哦,我说,喂那个孽种干嘛?赶紧当做证据送出去。

你弟不让啊,只要提到把孩子送走,他就开口说话了。

巧珠的孩子满一百天时,弟弟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看到是弟弟的号码,我心头一喜,我想弟弟终于能接受巧珠不在的事实了。

10

是巧珠的孩子在医治弟弟心灵的创伤。失去巧珠后,弟弟感到自己身体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个空洞有着无比巨大的引力,吸纳了他所有的热情,让他感到万事万物都失去了意义,是巧珠的孩子在一天一天填补着这个空洞。

弟弟给孩子取名巧巧。当巧巧这个女婴第一次发出“啊哦”的声音时,就把弟弟引下了床。那时巧巧两个月大。弟弟目不转睛地盯着巧巧看,巧巧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看他。弟弟心里颤了一下,巧巧的眼睛和眼神跟巧珠太像了。他觉得是巧珠在看他,巧珠在巧巧的眼睛里复活了。

弟弟有了让他痴迷的事情做,那就是带巧巧。之前他睡在巧珠睡过的床上,感觉着巧珠的气息,巧珠以前躺在床上时的一颦一笑、一姿一态,都活动在他的脑子里。现在白天他就把巧巧放在巧珠睡过的单人床上,他坐在床头看,感觉是在看缩小了的巧珠。人家说,人的灵魂跟真人的肉体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缩小了尺寸。巧巧长得那么像巧珠,他感觉是在看着巧珠的灵魂了。他会忽然把巧巧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掉下来,流到巧巧的脸蛋上。巧巧无邪地望着他,他的泪流得更欢了。

他教巧巧说话,教她发“巧珠”的音节。他太性急了,巧巧连“q”都发不出,她只能发出“a、o、e”几个元音。巧巧三个月大时会笑了,见人就笑。弟弟想,这一点是像巧珠的,巧珠第一次见他就笑得那样甜。

弟弟经常發照片来,多数都是巧巧的单人照,少见他和巧巧的合照。照片上,巧巧小手紧紧握着拨浪鼓;巧巧俯卧在床上,上半身完全抬起;巧巧啃吃自己的脚趾……

弟弟打电话来说的也全是巧巧的事:巧巧能抬高腿踢被子了,咿呀学语了,会翻身了,知道拿东西往嘴里放了,长两颗牙齿了,会站了……哎,这个弟弟,我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了。听他在电话里笑得很满足的样子,我默默地想,也许巧巧是巧珠留下来安慰弟弟的,没有巧巧,真不敢想象弟弟的后半生怎么活。

我和弟弟都忘了打官司告状的事,忘了把巧巧作为活证据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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