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1
夏忙一结束,生产队长王宜福就组织全队男女劳力开会,评定上半年度工分。
工分是集体生产年队里的命根子。
通常,男劳力干一天活能挣十四五个工分,扣除逢年过节和风雨阻隔等休息日,全年累计四千多个工分。女劳力干一天活能挣十一二个工分,全年累计三千多个工分。年终分配时,每个工分大约可得五分钱。以户计算,扣掉平时生产队发放的粮草、瓜果、猪肉等实物支出和五一国庆等节日预支款后,尚有多余的人家叫黑字户(会计用黑墨水钢笔记账),扣不够而反欠的人家叫红字户(会计用红墨水钢笔记账)。生产队里三十来户人家,黑字户小半,红字户居多。黑字户也有区别。多的能分到七八百元,响当当的名气传遍四乡八村;中不溜秋的能分到三四百元,也算不错了;最少的只能分到一二百元,甚至更少,但眼前也会为之一亮。红字户人家也有大中小之分,所欠款额数十数百不等。黑字户人家真好,分配夜会结束后,男主人兴冲冲回到家,凑着油灯,指头上抹一下口水,美滋滋数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会慷慨地奖给儿女们一些。第二天,脚底生风上镇去,购年货,沽老酒,扯新布,置锅碗,泡混堂,上馆子,哪样都很显摆。红字户开心不起来,只能非常有限地领些带有照顾性质的春节预支款,割四五斤猪肉,买两三棵大白菜,从家中木桶里掏几升箩黄豆,去大队豆腐坊,换得半篮子豆腐干,替孩子们缝制一两件粗纱布衣,见个新头,大人就不考虑了,将旧衣裳洗洗干净,或者将里子翻过来穿,将就着,鞭炮天礼响之类的物品就不买了,往门上贴一幅春联算了。
寿根家五口人,夫妇俩挣工分,三个孩子吃死食,年终分配时总会欠上数十元红字款。
老婆仙英特别爱面子,以为当红字户非但没钱花,还有精神上的耻辱,抬不起头。于是,如何多挣工分,尽快撤掉红字户这顶幌子,成了仙英梦寐以求的心头大事。一年春节,全家人带上一竹匾甜糯糯的红印子米糕和一纸包香喷喷的红祁茶叶,兴冲冲摇着船,去邻村走亲戚。坐着闲聊时,有人无意间说到年终分配的事,问仙英,是黑字户,还是红字户?谁料,仙英尴尬得无地自容,最后,竟然撒谎说,黑字户。回家后,仙英羞辱交加,呜呜泣泣大哭了一场。
寿根觉得又亏欠老婆了。原先的亏欠在于婚姻。他穷,其貌不扬,而仙英呢,长得如花似玉,最后,靠了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才把她从外村“骗”了过来,凑合这门亲事。当然最终,免不了受人讽刺—鲜花插在牛屎里。现在的亏欠在于评不到头等工分。虽说,寿根干活还算不错,坌地挑担、割麦扬谷、圆筛码垛、罱泥掏粪,哪样生活都干,但也得承认,他个头不高,才一米六五光景,臂上胸口的老鼠肉(肌肉)比不上其他男劳力,干活时的爆发力也很难跟人匹敌,所以,既往几次评工分时,一直比头等男劳力少去一分,或者半分。而这,真是撤不掉红字户幌子的直接原因。
那天早晨,公社广播站第一次播音才结束,全队男女劳力就抖落衣裤上的泥斑和尘灰,带着夏忙里积淀下来的腰酸背痛和皮黑肉紫,搬个小木凳,带把老蒲扇,兜上些零散小吃,心事悠悠地聚集在寿根家场门前老槐树底下的泥地上。
泥地足有两间屋地大小,黑黝黝的泥土里密密地镶嵌着被行人踩得溜光洁白的螺壳蚬贝,乍一看,犹如缀满星星的深邃夜空。
太阳尚且躲在云堆里,从老槐树上投下的影子浅淡若无,从村南头吹过来的凉风一阵接一阵,让人省了摇蒲扇的力气。
几户人家的鸡们转转悠悠上前来凑热闹,偶尔还能啄到从开会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面饼和瓜子之类的屑粒。有时眼花,错把溜光洁白的螺壳蚬贝当作充饥之物。
寿根很欢迎王队长把评工分会场安排在他家的老槐树下,并且手勤脚快地尽了不少地主之谊—一大早,操起一把自制的茅草大扫帚,哗嚓哗嚓把树底下的枯叶杂物打扫干净,泼上几盆清水,让泥地越发湿润阴凉;把家里所有的凳子搬到老槐树下,给匆忙中没带凳的人一个方便;花掉两大捆麦秸,煮上一大锅香喷喷的大麦茶,供与会人解渴润喉;等等。
当然,寿根不傻,尽了这些地主之谊后,心里随即有了小算盘—在自家场地上评工分,说话时就多了几分底气,好像运动员在主场上与人比赛,多少沾点光,无论是地理优势,还是心理优势;再则,全队男女享受了这老槐树底下的阴凉,坐了这舒适的凳子,喝了这可口的大麦茶,还好意思评低场地主人的工分?
男劳力们大多为一家之主,也是干重头活的主力,所以称为上手。既是上手,也就有资格翘膀搁腿地围坐在树阴中央,吧啧吧啧地抽烟,把持着一大半的话语权。
女劳力们作为下手,也就谦卑地坐在人群外围,静静地听着,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说话,否则,会有“船艄上前”之嫌。要说能占上便宜的,便是沉着头,呜哧呜哧做起随身带上的针线。这,也算是“假公济私”。
唯独寿根老婆仙英没带针线活。客观上说,仙英是这片场地的女主人,需要张罗。譬如此刻,仙英正拎一把小巧玲珑的彩绘白瓷铜手档茶壶,从锅里舀了大麦茶,再一一替人沏上,咕咕啰啰的茶水声细小而动听。
有人窃窃说,仙英好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这话不假。虽说,仙英只是一身穿旧了的粗布衣,只是一张白嫩而又让一日日的太阳晒得紫红的脸,只是一双留着几分纤细却在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中变得粗糙如砂的手,然而,她带着微笑替人沏茶时的动作依然是优雅不俗的,颤巍巍坠在后脑勺上的那一个盘香状的发髻也是那样地好看。
仙英也渴了,将奶头样的茶壶嘴送到口里,喝得挺过瘾。喝毕,才放下茶壶,就有一只男人的手从她身侧伸过来,将茶壶接过去。仙英一睨,是王队长的手。王队长有事,才匆匆赶到老槐树底下。显然,王队长也渴了,所以牛喝龍汲一般,将茶壶喝了个空。这倒是无可厚非的,真正让全队男女狐疑窃笑的,是王队长接过茶壶上口猛喝时的那一瞬间—王队长明明见到,这茶壶嘴才让仙女含过喝过而口水未干,但他接过去猛喝之前,既没有象征性地倒掉几滴,又没有信手抹一抹茶壶嘴。别说乡下人常常因环境制约和劳作辛苦而有些邋遢,顾不了卫生,譬如,田头活忙时常用沾满泥巴的手抓东西吃;随手从地里采摘的瓜果还来不及洗一下就往嘴里塞;捏在手里的面饼或米糕不小心掉在鸡屎狼藉的泥地上后也舍不得丢弃;等等,但有一条,似乎特别严格:人与人之间的口水是不可掺和混淆的,除了一家人,夫妻间。
王队长仿佛并没有觉察到在场人的这一反应,只顾带着猛喝后的酣畅,用手背抹一下嘴,然后,当仁不让地坐上倚傍在老槐树边的小方桌,大声宣布,评工分开始。还说,老规矩,评工分采用民主集中制方式,先由本人自报,再由大家评定。
随后的事实证明,这自报互评方法诚然是好,但难度不小—有人爽快,有自知之明,自报的工分不上不下,恰如其分,这样,让大家评定时很省劲,附和着说声同意即可;有人低调,客气,把自己的工分往低等级里报,这也好办,大家争着说些顺水人情的话,把那人的工分往上抬一些便是;所难的是,有些人出于这样那样的私心杂念,或者拗气闹情绪,故意把工分报高一大截,给大家出难题。
第一个出难题的人,是素有“歪皮匠”之称的阿牛。对于“歪皮匠”这个绰号,谁也说不上它的来历以及恰切的含义,但谁都明白,它指的是那些吊儿郎当粗鲁野蛮但骨子里并不太坏的人。阿牛真是这样的人—邻居家好好地养了条狗,谁料哪一天,被他剁掉了尾巴,从此,那狗不只成了惊弓之鸟似的,还动辄攻击人;去水田里耘稻时,从头到脚抹上烂泥巴,别人笑话他,他却振振有词地说,免得蚊虫叮咬;王队长每次安排他活儿时,他总是爱理不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最后,王队长生气了,不替他安排活,他这才急了,连声说,我服从,我服从,但终究是“歪皮匠”,干起活来好像夏天里的阵头雨,紧一阵,松一阵,三三两两,稀稀落落,没个长久心。
王队长问阿牛,报多少工分?
阿牛说,头等。
王队长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
明摆着的,阿牛報二等才差不多。但有谁愿意做凶人,说实话?纵然掌握着大半个发言权的上手们也都成了哑巴,有人是开口了,但尽说些不痛不痒模棱两可的话。
王队长苦口婆心反反复复地启发大家,实事求是,放开胆子说,但效果始终不佳。
一时间,老槐树底下的生气和活力全让肆意鼓噪的知了们占去了。
最后,王队长当判官,拍板说,给阿牛二等。
阿牛不服,冲着王队长大吵大闹。
好在,王队长久经沙场,身经百练,而且素有“打架时拳头大,相骂时嘴巴凶,干活时力气大”这三大强势,所以最后,还是把阿牛镇住了。
因为不时“卡壳”,评工分的进度慢如老牛破车。
藏在云堆里的太阳突然光芒四射地蹦出来,把老槐树底下的阴凉赶走,把村南头的凉风堵住,让滚热如火的阳光碎片从枝叶空隙间漏下来,最后,逼迫人们挪动坐位,使开老蒲扇,不停地擦汗。哦,遇到“慢开天”了。
这时,叽里咕噜的饥肠声也来扰乱人心。那个年代,种田人三四个月才买一次肉轮一次荤、全年每人只吃一两斤计划菜籽油,这样,也就让薄薄的胃袋子近无脂肪,而对于食物的消化能力,却比石磨差不了几多。此刻,开会人吃进肚里的三碗早粥早已消化殆尽。
各家上村小校的孩子放中饭回家后,一个个闯进会场,叽叽咕咕缠着各自的妈妈,说,快饿死了,快点回家做饭去。
寿根的大儿子秋红,上二年级,学习不错,当上了班长,这样,也就更切急切,使劲扯着仙英的衣袖,一遍遍唤着妈妈,赶快回家做饭,还说,要不,下午上学会迟到的。
谁都巴望,上午的会议赶快结束吧。
王队长却说,大家忍着点,下午他要去大队里开生产队长会,没时间,务必在吃午饭前将工分评结束。
最后一个自报互评的,是寿根。
寿根知道,拖到这会议末梢评,有利也有弊。利者,大家饿得慌,懒得说反面话,顺从人家自报的算了;弊者,大家早也没了耐心,一开口就冲人,贬人,被评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让工分往下跌。
王队长照例问寿根,报多少?
寿根说,一等。
树阴里的气氛再度跌入凝重与尴尬。
寿根既紧张,又兴奋—不知大家认可不认可?如果这次真能评到一等工分的话,那么,走在村人面前时就可挺起腰板来,在老婆仙英心中的地位准会提升许多,更重要的是,年终累计工分可以突破四千大关,分配时可以撤掉红字户这顶讨厌的“帽子”。
想到这,寿根不由得睨了一眼仙英。
仙英回馈他的,是外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王队长照例启发大家,看看,寿根自报一等,如何?
谁也不说。
沉默足足持续了五六分钟。
寿根很难受,挨批斗似的。甚至有些懊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少报一分半分呢。
大家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们没看到寿根干活时有多卖力,而且从不会偷私乖吗?仙英一改往常的温柔,大声嚷嚷。
殊不知,这一嚷嚷,反把会场上的沉默引向深处。仙英的形象一下由阿庆嫂变成了泼妇。
有意思的是,王队长顺着仙英,厉声吼道,男人们的嘴巴怎么没了?开个口会死吗?女人们赶快放下针线,像个开会的样子!
众人依然不说,只让心里的种种想法浮泛在遮遮掩掩的目光里。
王队长大手一挥,说,就给寿根一等,散会!
众人啦啦啦作鸟兽散。
寿根看看四下里无人后,悄悄走到王队长跟前。王队长以为寿根有别的事找他,所以说,没时间了,有事明天再说。寿根知道王队长误会了,于是拦住王队长,特意说,我想谢谢王队长。然后,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劳动牌香烟。
劳动牌属中等档次,每包二角三,红色纸烟壳上印着一位举着铁锤的工人和一位手持镰刀的农民,抽上它也算可以了。比它次的是勇士牌,每包一角二,白底红条纹的纸烟壳上印着武松打虎的镜头,大多男人都抽这个。比它好的是飞马牌,蔚蓝色的纸烟壳上印着一匹奋力腾飞的骏马,只是,抽的人不多,除了村上的一位公办教师,其他人只在逢年过节时才阔气地买上一二包。
寿根这包劳动牌香烟是昨天傍晚偷偷去村头双代店(代销代收)买的,不,是用三个鸡蛋兑换的。红字户都这样,把舍不得吃掉的鸡蛋卖给双代店,再用这钱买吃的用的,包括油盐酱醋香烟肥皂红糖糙纸等。一个鸡蛋一两二三钱重,折合七八分钱。有时,鸡蛋存放时间过长,或许变了质,双代店营业员准会把鸡蛋放在耳边,呼哧呼哧摇晃一阵子,听听有没有因散黄而荡动的声响。当然,这方法挺不靠谱。
王队长惑然—你寿根平时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也从不抽烟,今天却像个爷们,来了这派头?
寿根伸出粗糙笨拙微微颤抖的手,将纸烟壳上的封条拆下,撕开一个只露出二三个烟头的小口子,然后,急着从小口子里拔烟。可惜,香烟纸盒紧挟得很,怎么也无法拔出烟来,而粘在手指上的,是从烟头里拔掉了一根根暗黄色、香喷喷的烟丝。
王队长笑了笑,一把从寿根手里夺过烟盒,伸出两个指头,往口子上啪啪地弹几下,一支空了小半个头的香烟很快乖乖地探出来。
寿根急忙重新将手插出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打开,取上一根,划亮,摇摇晃晃递向已然叼在王队长嘴边的香烟。只是,平时不会抽烟的人必定也不会点烟。没错,寿根递上去的一朵火花在香烟那一头飘忽了好一阵,依然没有成功,最后,差一点烧着王队长嘴边的胡须。
回家路上,寿根夫妇不停地念叨着,王队长对他家如何如何好—平时像自己人一样亲热,三天两头去他家坐坐,聊聊,喝茶;一次,寿根跟阿牛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差一点挨打,幸亏王队长站出来劝阻;去年冬天,生产队里发放从公社里安排下来的三床照顾棉被,王队长硬是给了寿根家一条;还有……
2
第二天,王队长安排寿根和阿牛一起去村西白荡湖轧水草。
那个季节,湖底里的鞭子草、龙须草、象耳草等水生植物长得碧绿鲜嫩,丰茂多姿,一点也不逊色于岸上的庄稼。
水草可沤成庄稼田所需的有机肥料。那时,乡农资部门才有碳酸氢铵、氯化钾、過磷酸钙、氮磷钾等化肥供应,但可惜,有了钱也买不到化肥,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匮乏嘛。无奈,庄稼人只得沿用数千年农耕生产老办法,把人畜粪料和人工沤的草塘泥等视作当家肥。
所谓轧水草,就是将一把把长柄铁齿扒挂在慢慢行驶的篷帆船舷边,沉入湖底,轧得一扒扒淤泥糊糊的水草。轧水草人轮番着收起长柄铁齿扒,将一扒扒水草装进船舱。最后,将满满一船水草运到庄稼田一边的空地上,一扒一扒地码成五六尺见方半人高的水草垛,沤上三四个月。秋播时,把晾干沤醒了水草垛扒开,破碎,敲松,掺入大粪,搅成臭气熏天肥力充沛的粪塘泥,然后,将一担担粪塘泥挑进麦田间,或者埋入油菜垅里。
昨夜睡觉前,寿根特地关照仙英,明天早点起床,早点做早饭。
只是,夜间无风,天闷热,蚊虫又多,加上老想着白天评工分场面上的情景,所以,仙英很晚才进入真正的睡眠状态。最后,靠身体里的生物钟帮忙,头通鸡才叫响,仙英就警觉地醒了。等寿根扯着短裤睡眼惺忪地走到灶边时,仙英已经把一大钵头热气氤氲的米粥和一碟酸脆可口的腌黄瓜放在了八仙桌上。另外,仙英还替寿根准备了带上船的午饭。做午饭并没有另花柴草,而是,用漏勺子,从将开未开的米粥锅里捞起一海碗半生半熟的米粒,在粥锅上搁一只竹片碗架,把海碗放上碗架,借着煮粥的火力蒸上八九分钟,米粒就变成米饭了。下饭菜是蚕豆爿炒咸菜。这道简朴廉价的农家菜做起来挺不容易—将老干蚕豆浸泡回软,剥壳,对半掰开;去菜卤缸里捞一把咸菜,漂水,拧干,剁碎;起油锅,放入少许辣椒沫和大蒜沫;将豆爿和咸菜放在油锅里,哧里咣啷焙炒二三分钟,加水煮四五分钟。这时,菜还没出锅,酸溜溜香喷喷的味道已经填满屋子,令人口水不禁。
寿根走进船舫棚时,还不见阿牛的影子。好在,寿根知道阿牛的德性。过了好一会儿,也就是寿根正忙着整理橹篙篷帆时,阿牛才头戴大鹰帽款式的麦秸编草帽,身穿半新旧白府绸短袖衫,手拎盛放午饭的小竹篮,大模大样地跨上船板。乍一看,好像是走亲眷或者上县城去的。
寿根随和,非但一点也不计较,还微笑着跟阿牛打招呼,你来了。
阿牛带着没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回话,嗯。
……
老天作美,湖风不紧不慢。清水底下的水草们有情似的,对着悬在头顶高空的蓝天晴日,对着飞翔在湖面上空的苍鹰白鹭,对着穿梭在清流细浪中的鱼虾,对着站在船板上咿咿呀呀摇橹的寿根和阿牛,轻轻曼曼地舞动碧绿柔软的身姿,淡淡幽幽地散发清新而腥味的气息。
船至湖心,搁橹,开始竖樯挂篷。但由谁将半抱粗、丈把高、百二三十斤重的樯杆竖起来?在篷帆船上干过活的人都知道,竖樯需要经验和很大的爆发力,更需要背与肩、脚与手、眼与神的协调配合。
阿牛有经验,力气大,既往寿根和他一起轧水草时,总是由他负责竖樯。而寿根呢,总是通过多轧几扒水草加以弥补。而这下,坐在船梢边的阿牛竟然冲着寿根阴阳怪气说,还是让得头等工分的人竖樯吧。
其实,寿根早有料想,并一点也不生阿牛的气。将心比心嘛。只是,寿根趋近樯杆时,特意关照阿牛,说,竖到节骨点时(樯杆竖过45度角后的一瞬间)请你扶一把。说罢,带着举重运动员出场一般的悲壮与豪迈,往手心里吐上些许吐沫,频频地搓了搓,然后,屏足气,使足力气,抱住樯杆。“嚓—”樯杆搁上肩头。顿时,寿根的脸胀成猪肝一般,寿根的颈脉凸成一根根粗壮的草茎,寿根的身体不由得左摇右晃。还好,樯杆一点点地沉头,扬尾,就位,直至顺利插入樯孔。寿根撑开双脚,将身体前倾至与樯杆成直角,然后,一步一耸地往前扛。50度角,60度角,70?度角,樯杆朝着90度角目标慢慢地竖起。只是,竖到节骨点时,这个死阿牛依然若无其事地坐在船艄边。寿根只得拼上孩时剩下的吃奶力气,发起最后冲刺。可是倒霉,一阵急速旋转的“鬼风”突兀掠过樯梢,加上不知什么时候躺在船板上的一根篷杆绳把寿根的脚绊了一下,于是,樯杆“乒”地坠落,船儿激烈晃动,湖面上溅起纷乱的水珠和浪花。不远处,水鸟惊叫着飞走,鱼儿泼辣辣跃出湖面。
阿寿冷笑着,起身,上前,将半浮半沉于湖面的樯杆捞上船,轻松而熟练地竖起,随后,将重重叠叠的篷帆哗哗啦啦地扯个满幅。
船得了神使似的,悠悠地行驶。
寿根埋着头,一屁股瘫坐在船板上。
阿牛这才怜悯地伸手,将寿根扶起,问,伤着什么了吗?
寿根指着腰,扭了扭,说,还好,就这里有点疼。
“啪啪啪—”一柄柄系在船舷上的铁齿扒抛入湖水。
寿根没有忘记,应该勤快地抛扒收扒,多轧些水草,弥补竖樯这事的亏欠。可惜,腰部一忍一酸一扭一疼的,怎么也无法出手出脚地干。
好在,阿牛似乎已经原谅他了。
不知收起哪一扒水草时,寿根眼前骤然一亮—一只银元大小的“六月黄”河蟹惊乍乍地爬动在扒兜里的水草上。说起来,这不稀奇。多少鱼蟹龟鳖正在湖底水草丛生里游弋,嬉戏,追逐,觅食,抑或打盹,屙屎,等等,这样,也就难免一个疏忽,蒙在被铁齿扒搅蚀了的浑水里,裹在顺水收起的水草里,最后,升出水面,逃遁不及,落到束手待擒的田地。一般而言,轧一天水草,逮到斤把湖鲜并不算多。
寿根抓蟹时灵机一动,对阿牛说,今天逮到的湖鲜全归你,让你晚上有下酒菜。
阿牛瞪大眼睛说,真是?
寿根说,当然真的。
阿牛乐了。进而得意地想象着,坐在家门前的暮色晚风里,挨着散发着宜人清香的丝瓜架下,一边品尝鲜美无比的油煎葱烤红汤湖鲜,一边呷着从“手榴弹”(瓶器形如手榴弹、二两半装、价格二角五分的小瓶白酒)里倒出来的醇香扑鼻的“三点水”(老酒)。
寿根也乐了,因为此后,阿牛轧水草的劲头特别大,而他呢,真可以让扭伤的腰醒着点。
风吹帆鼓,船行扒动。宁静辽阔的湖面上传开阿牛与寿根的闲聊—
阿牛自言自语说,娘的,昨晚老婆不让近她的身。
寿根说,为啥?你老婆长得水灵灵的,正当年,怎么会不要你那个?
阿牛气乎乎说,都是王队长害的。
寿根假装不明白,问,王队长怎么害你这个?
阿牛说,老婆骂我,为什么非要跟王队长吵架?今后不怕让王队长给我和家里人穿小鞋?所以……
寿根安慰说,吵过骂过就算了,王队长这人不长记心。
阿牛不同意寿根的观点,说,王队长不是个人!
寿根反驳,那是你的气话。
阿牛固执说,不是的,我早就看透这家伙了。
寿根依然不认可,说,王队长这人豪爽,仗义,心肠好。
阿牛等了等,睨了睨寿根,说,傻瓜,你知道不,这家伙为啥老是护着你?护着你的老婆?护着你的家?
寿根一愣,反过来睨着阿牛,并急切地等待阿牛把藏着的话说出来。
阿牛远兜远转,问寿根,要是我说了,你会生我的气吗?还有,你肯保证,不跟别人说,这话是我阿牛说的吗?
寿根搁下铁齿扒,无奈地让一条筷子长的硬刺鱼溜走,骂道,你个死胚,还不知我的人心吗?
阿牛真说了—这家伙是个好色鬼,缠着你老婆了。
寿根一听这话,不由得心慌意乱,醉酒似的脚步差一点离开船板。但他很快镇静下来,并及时作出应有的反应,说,不会的,没有这码事。
阿牛冷笑着,说,信不信由你。
寿根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很难受,脑袋瓜里也是倒满了浆糊似的,一片混沌。
阿牛似乎后悔了,说,算了,当我没说。
沉寂了好一会儿后,寿根终于软着口气,正面问阿牛,这事你是亲眼见到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阿牛如实说,听别人说的。
寿根穷追不舍,说,你说的这个别人是谁?
阿牛爽快地说,这就不方便说给你听了。
寿根就此碰壁。最后,只得沉默着,独自捉摸,猜想,假设—无风不起浪,要是王队长跟仙英没这档子事,那怎么会有人说呢?当然,也有可能,阿牛压根儿在骗人,意在抹黑王队长,让我也恨王队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可以完全放心,把阿牛的话当作没臭气的空屁。顺着这思路想也通,常言道,眼见为实,耳听是虚,凡自己没亲见的事,大可不必较真,而且,自古到今都一样,在男人与女人这个问题上是最容易被人捕风捉影的。
3
傍晚,寿根挂着异常难堪的脸色,一步一拐地走回家。
秋紅带着弟弟和妹妹早就站在老槐树下,望眼欲穿地盼着爸爸回来。因为听妈妈说,爸爸轧水草回来,一定有湖鲜带回来的,有了湖鲜,吃晚饭时就了鲜美的口福。
爸爸—兄妹仨一边喜滋滋大喊,一边小鸟一般扑向寿根。但很快,三张小嘴不约而同地合拢了,噘起了,因为,爸爸手里空空如也,除了盛午饭用的那一只裂纹密布的海碗。
寿根哀兵似的跨进家门。
仙英正在柴火熊熊的土灶上做晚餐。换在平时,晚餐是米粥,因为粮食紧缺。这天,仙英考虑到寿根轧水草辛苦,并有湖鲜带回来,所以多淘了一升米,烧了米饭。但扭头一看寿根那模样,禁不住问,怎么啦?
寿根皱着眉头,没回话。一则,猜不透老婆是问他的脸色,还是问他这一步一拐的行姿?抑或问他为啥两手空空?再则,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戴上了“绿帽子”?第三,虽说不敢直接盘问仙英,到底有没有这事,但也想通过无言的冷峻与沉着,对仙英来一番察言观色,有无异常,有无破绽。
仙英觉得不对劲,手中的勺子重重地敲打在锅沿上,追问,你个死鬼,到底怎么啦?
寿根这才慢慢坐定,轻描淡写说,腰扭伤了。并且,不得不规规矩矩地正视仙英,一点点地修复起如同既往一般的慎微、谦卑和臣服。
仙英放下勺子,冲寿根白了一眼,然后转身去内屋,从橱抽屉里取出一张她自己曾经贴过的狗皮膏。
哪里知道,寿根一见狗皮膏,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快—
过年前,仙英在石磨上牵米糕粉时,不慎扭疼了腰。恰巧,一位走江湖郎中路过。寿根叫住江湖郎中。江湖郎中让仙英俯卧在屋檐边的春凳上,松开裤腰带。江湖郎中大吼着,信手挥起一张小木凳,直往头顶上猛击数下,然后,开始飞腿划拳,呼呼运功,伸出手掌,往酒精灯上来回醮火,并反复搓揉,最后,把热辣辣的手掌贴在仙英白嫩嫩的腰部,反来复去地按,揉,挤,压。仙英忍不住疼,刺耳的尖叫仿佛床上来了高潮。这无妨,问题在于后来,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疏忽,江湖郎中的手掌居然滑雪似的,一点点往下。这样,仙英的半个比腰部愈加白嫩的屁股也就借着明晃晃的阳光,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包括王队长在内的围观者眼前。说起来,这不能怪谁,乡下人平时没啥稀奇可看,围观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寿根咬着牙,喘着粗气,差一点对江湖郎中动粗,或者冲着围观者都大吼一声,快滚开!最后还好,仙英的白嫩处总算被一张抹着伤药粉沫、被酒精灯烤得粘烂如泥的狗皮膏掩盖住了大半。仙英受不了烫,又是一声尖叫。
现在,寿根望着这张狗皮膏所生出的不快,已经跟那个江湖郎中无关,跟其他围观者也无关,而有关的,唯有王队长。寿根依稀记得,当时王队长站的位置,离仙英才三四尺远,而且,王队长的目光犹如抹了油一般,贼亮贼亮的。
此刻,仙英已经就着煤油灯,将干硬开裂的膏泥烤化,搓和,托起,然后,走到寿根身背后,叫寿根掀开腰眼处的衣衫。
贴个屁!
寿根这一歇斯底里的狂吼令仙英大为震惊,深感突兀,于是,一边冲着寿根大骂,一边将狗皮膏掷向窗外。
空气凝重的屋子里氤氲着膏药的余香,还有一缕缕从灶锅上飘出的焦臭味。
仙英这才重新回到灶上,揭开锅盖,操起勺子,将烧糊了的米饭铲了又铲。
4
燃烧了一天的太阳躲进西边的远山,蜇伏了一昼的蚊虫们成群结队地漫舞在异常闷热的空气里。
寿根一家在异常沉闷的气氛里匆匆用完了焦糊糊的晚饭。
三个孩子听到村道上有小伙伴在呼唤,也就一溜烟出门,捉迷藏,抓“强盗”,逮萤火虫,玩哪样都乐。
仙英绷着脸,将一堆碗筷重重地往锅里一丢,舀进几瓢凉水,懒得洗。然后,搬个小竹椅,独自去场角边乘风凉。
乘风凉是乡村夏日里的一道风景。白天,男女劳力在田头顶着烈日干了一趟活、流过一身汗后,必定会来到阴凉处乘一会儿风凉,或曰歇一会儿烟(通常,男劳力歇息时会抽烟解乏,故称“歇烟”,又恰巧,“歇”与“吸”谐音),而这里所说的阴凉处,通常指河岸边的树阴下、水风车基上的草凉棚间和瓜地里的看瓜棚里,等等。这些去处真是凉快,非但晒不到火辣辣的太阳,还可吹上一阵阵凉爽爽的野风。也因此,那些喜欢说晕段子的男人一下来了精神,把男人和女人的事说得晕天黑地,俗不可耐。也有人实在累了,乘着乘着时会情不自禁地打起呼噜,甚至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帘子或木板上酣睡一小觉。晚上乘凉无需顾及太阳,去竹园边场头上找个风口处即可,而且,比白天里的乘风凉多了几份从容与悠闲—沐着银亮亮的月色星光,伴着闪闪烁烁的萤火,坐在凉悠悠的竹椅上,啃着香喷喷的瓜子,轻轻地摇着蒲扇,听能说会道的人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欣赏哪位民间乐人奏出的悠扬丝竹。
换在往日,寿根也会跟仙英一样,去场角边乘风凉的,乘罢风凉后,还会卸下客堂间上的两扇木门,找几条长凳,去屋檐边搭上一张宽大的露天夏铺,铺上凉瑟瑟的篾席,挂上通风透气的夏布帐子,最后,让一家人横横竖竖地睡在夏铺上,美美感地享受夜野里的凉爽和星月交晖的景致。
但今晚,寿根什么兴致都没了—在门口转悠了一阵后,直着僵硬的腰,一声不响地走进蚊声灌耳、热浪汹涌的卧室,准备早点睡。
寿根,今晚你去公场上看夜吧。窗外传来王队长突兀的喊话声。
哎,好的。才躺到床上的寿根迅速撑起身,爽爽快快地回话。因为在他看来,看夜是个美差使—只消带上蚊帐草席,去公场上睡一夜,天一亮,就可记上半个工时,最终,额外地多得好几个工分。
公场在河对岸,堆放着尚未晒干的麦种,需要看夜防盗。
河不宽,才二十来米的样子,但没桥,靠一条两端系着长长缆绳的扯渡船。
寿根每扯一把缆绳,都得忍受来自腰部的钻心疼痛,但挺来劲,因为寿根一直在想,赚这几个工分无需出力流汗,多合算。同时又在想,今晚不在家睡,可以避免跟仙英之间的尴尬与冲突。
麦种是地势高爽、泥土肥沃的田块里种出来的,又经过剔除瘪穗、扬弃野麦和筛去杂质等几个环节,最后留下近两千斤颗粒饱满的优良麦种。麦种堆在公场中央,成“大馒头”状。“大馒头”表面盖上一个个防盗印章。印章是由一個海碗大的木疙瘩雕成的,标记是五角星阴刻图案。印章平时存放在王队长家里,谁也不准擅自动用。
寿根借着淡淡的月色,查看过“大馒头”上的五角星印章完好无损后,才放心地钻进临时张开的白纱蚊帐,躺在一边的露天地铺上。只是,既往头一着枕就会呼呼噜噜入睡的他,今晚睡意全消,直到夜深人静。
睡不着,就透过密密麻麻的蚊帐布细孔,愣愣地看月亮,幽幽地想心事—白日里,阿牛说,王队长缠着你老婆了;昨日里,评工分会场上王队长直接含住仙英才喝过的茶壶嘴;近年来,王队长为何对他和他的家特别好?今晚里,王队长为何安排他来公场看夜?多年来,自己一直以娶到一个漂亮老婆而深感骄傲与荣耀,没想到,鲜花越香,就越招花蝶野蜂。
想到想着,寿根的心慌得厉害,额上的虚汗也在一颗颗地渗出来。甚而,禁不住展开一个似可触摸到的想象—或者,王队长安排他来公场看夜,是别有用心的;又或许,此时此刻的王队长正偷偷走进他家的门,甚至已经……
寿根睡不住了,忍着腰疼,起身,走出蚊帐,急匆匆来到河边。
没料,登上渡船弯腰扯渡时发现,连着河对岸的那一根缆绳没了。
寿根的心又是猛地一震!进而敏感地料定,这缆绳是有人故意解掉的,而这人,十有八九是王队长。
情急之下,寿根只得游水过河。可是,因为伤着的腰一泡凉水,越发地疼,越发地不能动弹,再说,游到河心时,右脚肚子突然犯上“鸡脚疯”,抽搐又僵硬,这样,如果不是及时抓住渡船舷板,准会沉入河底的。
最后幸好,寿根终于赤着脚,挂着水淋淋的短裤,偷偷摸摸地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伸手,试着往门上轻轻一推。门枢微微地动了。门没上闩,说明仙英在等着王队长。当然也有可能,王队长已经进了门,与仙英苟合了。
寿根不由得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准备立即冲进屋去,来个捉奸成双。但转念一想,不行,自己不是王队长的对手,怎么办?再则,仙英如果来个一不作二不休,死不要脸地护着王队长,怎么办?还有,真把王队长逮个正着,又能怎样?难道,今后真可以离开王队长了?难道,今后不跟仙英过了??
一阵无比痛苦的思量后,寿根选择了妥协与忍耐。
窗下的泥地上响起噔噔的拳击声。
过了一会儿,窗棂里探出一束束微弱的灯光。
寿根犹如趋光的蛾子。踮起脚尖,将眼睛贴近窗棂。
可惜,灯光刁人,一下熄灭了。
眼睛没了用场,就改用耳朵。
耳朵告诉他,卧室里隐约响起吱吱嘎嘎的床颤声。
他的身体一下软成了面团,双脚也没了支撑力。不过,当他拼作力气重新起身,再次站到窗口凝神细听时,那吱吱嘎嘎的床颤声没了。于是,刚才的判断开始逆转—或许,那吱吱嘎嘎的床颤声是仙英翻身时弄出来的。
夜色深重,月华西沉。
寿根决意不再自寻烦恼了,赶快回公场看夜去,毕竟那几个工分也是连着几许责任的。才转身走,就发现左脚底下粘着烂菜叶似的东西,挺讨厌。于是努力弯下僵硬的腰,伸手抓住那东西。一抓,手指上就拈了烂鸡屎似的,但嗅觉知道,不是烂鸡屎,而是吃晚饭前被老婆掷到窗外去的那张狗皮膏。
丢掉狗皮膏后,准备游水过河回到公场。可是才下水,脑袋竟然一下清醒了—去查看一下王队长的露天夏铺,不就水落石出了?
王队长家跟寿根家隔着两幢房屋,走百来步就到了。王队长的露天夏铺搭在水墙门边上的空地里,风凉又安静。
寿根做贼一般,战战兢兢走近王队长的夏铺。隔着麻布蚊帐,无法看清王队长在不在夏铺上。于是,默默地蹲下,靜静听。听来听去,既没有呼噜声,又没有翻身时弄出的任何声响,哪怕是皮肉与篾席的轻微摩擦声。而有的是,哪家豆架上的纺织娘一直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哪家宅上的一声声狗吠冷不丁划破深邃的夜空,另外还有的,是用嗅觉得到信息—夏铺里留着王队长的烟味。烟味这东西挺顽固,很容易附着在别的东西上。也就是说,此刻寿根是嗅到了烟味,但不证明王队长人在。
寿根再次心慌,头胀,脚软。那个仿佛触摸得到的可怕而窝囊的想象再次激活—王队长这狗娘养的,难道真的跟仙英睡在一起了?
也有可能,王队长睡得死,所以没有丝毫动静。基于这样的侥幸心理,寿根站起身,朝四下里张了张,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撩开蚊帐口子。睁大眼睛朝蚊帐里一看,里边隐隐约约躺着个摊手撇腿的人。但不等他弄明白这摊手撇腿的人到底是不是王队长,耳边突然扑进一声惊恐的尖叫。
听得出,尖叫的人是王队长的老婆。
5
天亮后,全队人开始沸沸扬扬地议论两件事—之一,昨夜哪位花心男人去撩王队长女人的蚊帐了。之二,寿根看夜时擅自离开公场,麦种被人偷走了大半。
寿根焐灶懒猫似的,眯着惺忪的眼帘,从“大馒头”一边的蚊帐里钻出来,然后,结结巴巴辩驳,谁离开公场了?我,我……
“噼——”寿根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记耳光堵住了。
王队长收起火辣辣的手掌,冲着寿根大骂,你个混蛋,我昨晚摇船去水田里捉火鳝,顺便路过公场查看,就是没见你人!
寿根啪地跪下。
不久,上级派来专案组,开始彻彻底底地侦查这两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