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雷
一
刘大力从市里举办的一个大型活动现场回到报社,把一组照片输入电脑,刚要剪辑,就听到前面小张在喊,大力,电话!
一般按报眉上公布的“新闻110”电话打过来的基本都是读者。刘大力回了一声,知道了。两眼还盯在电脑上。
邻桌的黄梅朝刘大力神秘地笑笑,还不快去,说不定又是哪个小妹妹向你取经哩。
刘大力说,向我取经的只有你,别人的没有。
黄梅也是摄影部的记者,风风火火的一个娘儿们。前几天师范学院的一个女生跑来向刘大力请教摄影创作方面的知识,她好像有些不顺眼了,老是取经取经的挂在嘴上,好像别人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电话真是一个读者打来的。刘大力拿起话筒轻咳一声,对方就开口了,你是刘大力吗?
语气里有些火药味,刘大力问,你是哪位?
对方说,我叫张大,海滩上养泥螺的。昨天你在你们报纸上发的那个报道是假新闻知道吗?我问你,你这个当记者的职业道德哪里去了?临风造纸厂的污水把滩涂和近海的海水都污染了,鱼虾差不多要死光了,你还说他们厂绿色环保无污染,你说你的报道是不是假新闻?人家总说你们记者铁肩担道义,敢讲真话,你刘大记者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呀!
听完,刘大力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请问,你说这话有根据吗?我的报道假在哪里呢?你能具体地告诉我吗?
当然能,铁证如山。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说了你也不信,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自称叫张大的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这究竟是真是假?刘大力满腹狐疑。他看了眼来电号码,随手用笔记下了。
昨天报纸上刘大力确实发了一组临风造纸厂生态纸投产的新闻。所谓生态纸,就是以芦苇为原料,不染色,不漂白,不掺任何添加物,原质原色,是卫生纸中最卫生的生活用纸。这家厂原来生产的都是漂白卫生纸,生态纸的投产,无疑使这家厂在绿色生态上得到空前的提升。根据厂方提供的文字材料,和参观时的所见所闻,刘大力编发了一组图片,和六百多字的文字材料。去这家厂采访,是钱总编叫他去的。前天,钱总编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海螺县的那个造纸厂明天有个生态纸投产仪式,海螺县来了邀请函,你去一下吧。他去了。刘大力知道,造纸行业都是排污大户,最让人头疼的是污水处理难以落到实处。有的厂为掩人耳目,应付检查,欲盖弥彰地也建起水处理设备,有人参观或检查了,开动机器转上一会儿,人一走就关了,污水还是偷着排。在临风造纸厂,刘大力看到的则是另外一种情况。这家厂地处滩涂,他们抓住地理优势,租下三万多亩草滩,在中间筑起一个二千多亩的污水净化池。污水通过净化池的天然净化,用于灌溉苇草,养鱼养虾。临风厂是个年产百万吨纸浆的大型企业,如果按每吨纸浆消耗三百吨水计算,年用水量将达三亿吨,相当于五十个杭州西湖。谁都清楚,污水处理费用很高,如果处理达标,每吨水不少于一块五毛钱,这就是许多企业偷排污水的直接原因。采用天然净化的办法,每年将为临风造纸厂省下一笔巨额资金。临风厂老总在生态纸投产仪式上介绍说,我们厂之所以能够做到真正的绿色环保,效益倍增,靠的是科学技术,靠的是天然净化这一法宝。参观时,刘大力确实看到了在别的纸厂无法看到的景象。通过净化池净化的污水,顺着沟渠,如一股清泉汩汩地向苇灘地里流淌。沟渠如镜,苇草菁菁,成群的野鸭在池塘里嬉戏,草丛中还不时传来野鸡“啯”“啯”的叫声。这些都是刘大力眼见为实的东西,这张大怎能说是假的呢?是不是张大和临风造纸厂有成见,打个电话来坏坏他们的名声?
回到电脑前,黄梅问,还是上回来的那个小妹妹吧?
刘大力笑笑,这回倒不是那个小妹妹,是小妹妹她爸。一个在海滩上养泥螺的,说我昨天发的临风造纸厂的报道是假新闻。真是怪事。
有什么依据?
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依据。
现在没事找事的人多了,报假警的有,报飞机上藏炸弹的也有,我们这个“新闻110”电话算什么?别理他。
刘大力笑笑,这倒也是。
刘大力到报社工作已有十多年了,算是个老记者了,已没了当初才当记者时的那种激情。那时只要接到一个投诉电话,他马上就要赶过去。自从“蒜薹新闻”出来之后,他很少深入基层采访,大多停留在会议和城市民生新闻上。
“蒜薹新闻”是刘大力刚到报社工作时的事情。海螺县是个蒜薹大县,所产的蒜薹深受市场欢迎。每年五月,来自北方前来收购蒜薹的大批车辆云集产区,蒜薹供不应求。产品的热销让县里眼红了,他们认为这是个创税的好机会,于是对前来收购蒜薹的车辆增收了一项特产税。蔬菜类商品本来就是微利,收购商剔除运费本来利润就不高,税收一加,收购商赚不到钱了,第二年不来了。蒜农们哪里知道?仍然大面积种植,结果到了采摘时节,才发现蒜薹卖不动了。原本两块钱一斤的蒜薹,两毛钱都没人要了。蒜薹是不能耽搁的青货,采下来几个小时之内就要出手。没人收购,蒜农们推着一车车蒜薹在公路边苦等了半天之后,最后只好叹口气倒进了土沟。刘大力得知这一消息,专程赶去拍了一组图片发到了报纸上,然后又传给了一家国家大报。地方报纸并没引起多大反响,国家大报的批评触动了海螺县的神经,“不顾群众利益,乱设门坎”,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们别人找不了,就找刘大力。结果刘大力就因“不讲政治”,连续三年与“评优”无缘。
?刘大力并没把临风造纸厂的事放在心上,可有人偏要把这事往他心上塞。一连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给刘大力打电话,都说临风造纸厂那个报道是假的,其中一个粗嗓子还说刘大力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太混账,根本不配当记者。这让刘大力真的坐不住了。三人成虎,难道那篇报道真是假新闻?为探个究竟,刘大力决定再下去一趟,找一下最先打电话给他的那个张大,看看究竟假在哪里?
二
报社名义上有多辆采访车,其实都被领导占着,真正的采访车一辆也没有。刘大力是摩托车爱好者,像这种深入滩涂腹地的采访,有车他也不要。滩涂上大多是些沟沟坎坎的小路,小车很多地方到不了,不如摩托车便捷。
从市区到临风造纸厂所在的那片滩涂,摩托车也就一个多钟头。来到海堤公路,刘大力拨通了张大的电话。张大是养泥螺的,刘大力估计他就在这滩涂深处的那块油沙滩上。
很快,张大的电话通了。张大告诉刘大力,滩涂下面关卡多,一般生面孔进不来。你就在公路上等我吧,半个小时就到。
听口气,这人很爽快。
太阳火辣辣的,刘大力把车停到路边的刺槐树下。
海边的风光很迷人,蓝天白云下,苇草起伏,莺歌燕舞,空气中还有一股诱人的海腥味,让人闻着闻着就知道海鲜为什么那么鲜了。
半小时没到,一个黑黝黝的中年汉子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呼噜噜地开了过来。当行至刘大力身旁时,汉子慢下车速,看了刘大力一眼,然后熄了火。
你是刘记者吧?
刘大力说是。
我就是张大。中年汉子说着把车推到路边,右脚一抬,撑起了支架。
张大掏出香烟。刘大力摆摆手,对不起,我不抽烟。张大见说,自己点上一支,说刘记者你别多心,我说你那个报道是假的是有根据的。你不了解这边的真实情况,这也不能怪你。
张大吸了一口烟,坐到了路牙上,说,我先向你介绍一下这个厂的情况。这个临风造纸厂,原来是南方的一个大型造纸企业,据说是因为污染严重,被当地政府强令关停了。我们这儿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得到了这个消息,专程把人家请了来,以一亩一年一块钱的价格,租给人家三万多亩草滩,说是搞什么天然净化。建厂时,他们在草滩上确实搞了个屯集污水的大池子,两千多亩,四周圩子有一人多高。开始,我们还以为污水真的能净化,黑水能变清。后来呀,我们发现这个池子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是骗人的,根本起不到净化的作用,所有的污水还是直接排下大海了。过去我们这儿的滩上,盛产文蛤、青蛤、米蛏、泥螺、蟛蜞,进滩就有收获。自从这个临风造纸厂搬来以后,滩上的这些东西日渐稀少,现在基本上就要绝迹了。如今你下滩,挖也能挖到一些,都是些半死不活的,瘦不拉叽的,像过去那种长得肥嘟嘟的一个都找不到了。我在滩上围了两万亩油沙滩养泥螺,十多年了,年年收入可以,泥螺个大味美,到了大城市里都是抢手货。自从临风厂来了以后,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我放水进滩,都要拣大潮,小潮一次也不敢放,小潮水脏啊!我没法说出这海水里究竟有什么有毒的成分,我只知道这厂子来了以后,整个滩涂就起了变化,连苇草都不肯长了。你说临风厂生态环保无污染,既然没污染,这滩涂怎会变成这样了呢?我从小就是在这海边长大的,这海滩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吗?他们把大海当成污水池,所有的污水都往海里排,这潮水一涨,这滩上的生物能没影响吗?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刘记者,这个厂为掩人耳目,专门埋了三公里的地下管道,把这内河里的水抽过去,浇灌他们租下的那块滩里的苇草,就说是净化池里的净化水浇灌的。有时为了应付上面来人参观,还从野鸡野鸭养殖户那里买几只野鸡拴在草地里,把剪了大翅的野鸭扔到水塘里,以证明他们的净化水无毒无害,生态环保。你说,他们厂如果没污染,搞这些鬼把戏做什么!
从口气和神态上看,刘大力觉得这个张大说的不像是假话。他顿时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同时心底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自己的报道可能真的不实了。刘大力觉得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这事弄清楚。首先要找的,就是排污口,只有找到排污口才能说明问题。他问张大,从什么地方下去才能看到他们的排污口呢?
张大向北一指手,这个很简单,从他们厂前面那条小路下去就能到达净化池。从净化池再向东两三公里就到海口了,到海口你就看到他们的海口闸了。我说的也许你不信,你自己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他们一般不让生人下去。你是记者,让不让你下去我就不清楚了。
好,那谢谢你了。刘大力说完和张大握了下手,然后跨上了摩托车。
路旁草滩上飞着几只寻食的草鹭,如飘飞的风筝,忽高忽低,自在极了。一头牙獐在堤边吃草,见车来愣了一下,随即倏地窜进了草丛。刘大力听老人们说过,过去海滩里的飞禽走兽多得很,每到秋后就有不少人挑着野鸡野鸭野鹅到城里去卖。那些猎物都是土槍打的,吃的时候稍不留神,霰弹能把牙齿硌下一块来。现在这些东西都被保护起来了,没人敢弄了,城里也看不到了。刘大力想,这些野生动物要不是被国家保护起来,这滩上恐怕连麻雀都难找到一只。尽管这样,边防派出所每年还会抓到几个偷猎团伙,缴获物不下几千只。
临风造纸厂前后都是大河,后面的通海,前面的只有几百米,好像是为抽水站专门开挖的引水河。车至抽水站,刘大力想起张大说的那三公里的地下管道。他下车看了一会儿,果然发现抽水站伸到水里的有两根泵管。从迹象上看,一根是抽水进厂的,还有一根很可能就是送水进滩的。他拿出相机拍了两张照片,刚要下到河边拍个近照,对岸抽水站里走出一个挂着大金链剃着大光头的黑脸汉子。这人三十多岁年纪,光着上身,花花绿绿的文身如不认真细看,还以为他穿着的是一件花汗衫哩。刘大力心里笑开了,这家伙把自己糟蹋得没个人形儿了,活脱脱地成了一个“花和尚”。
干什么的?不许拍照!“花和尚”喝道。
刘大力笑笑,你这儿又不是什么军事要地,拍照怕什么。
“花和尚”丝毫没有协商的余地,叫你别拍就不要拍,再拍,砸了你相机可别后悔!
看那人一脸的凶相不是好惹的主,刘大力只好收起相机。好好好,不让拍不拍就是了。
听张大说,顺着这条小路向东三公里就是净化池。刘大力跨上摩托车,沿着这条顛簸不平的土路慢慢向东行驶。走着走着,刘大力从后视镜里忽然发现有一辆摩托车在他后面不远处跟了上来,模样好像就是刚才不让他拍照的那个“花和尚”。这人是不是来跟踪我的?刘大力心里打起了问号。为验证自己的疑问,刘大力故意把车停到路边,拿出相机装上长焦佯拍飞翔中的草鹭,看那人过去不过去。让刘大力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并没把车开过去,而是把车也停在了路边。刘大力这下明白了,这人就是来跟踪的。他象征性地按了几下快门,然后收起相机继续向前走。刘大力知道自己的记者身份不能暴露,身上有省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证,他只能以一个摄影家的身份前来进行摄影创作,并无他图,这样也许就能瞒过对方。这家伙前来跟踪,说明这下面肯定有鬼。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记者身份,说不定会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在距天然净化池三百来米的地方,一道横木挡住了去路。横木是叉在支架上的,就像过去战争年代挡汽车的那种。刘大力停下车,走上前去刚想把横木搬开,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许动!
刘大力着实被这一声大吼惊出一身冷汗,他仿佛腰后被一杆枪抵着了,如果身后再传来一声“举起手来!”他真的就要举手了。他慢慢转过身来,发现朝他大吼的,就是后面跟上来的那个“花和尚”。
刘大力知道这种人属狗,不能来硬的,只能顺着毛抹。
兄弟,好好的路上挡这木头做什么?
那你家房子装门做什么?这滩是我们厂里的,想在哪挡就在哪挡。我问你,你下去干什么?
刘大力拿出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证,兄弟,我是搞摄影的,下去拍一些海边风光。
滩涂大得很,你到别处去拍!
既然到这儿了,你就让我下去拍几张吧。
不行,叫你走你就得走。不走,到时你别后悔!
看“花和尚”一脸的横肉,两眼的凶光,毫无协商余地的口吻,刘大力只好作罢。
三
刘大力骑着摩托车又回到刚才与张大会面的那棵刺槐树下。他打电话给张大,想问问有没别的路下去,可一连拨了几次,张大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之中,再拨,又发现关机了。
这智能手机最大的短腿就是电池不经用,常常通话时间一长就没电了。
一个老人开着电瓶车慢慢驶了过来。看模样,老人很可能就是当地人,被海风吹成紫铜色的脸上满是皱襞。刘大力做了个示意停车的动作,老人停下了。
请问老大爷,从这儿到海边去,除了造纸厂前面的那条路,还有哪条路好走?
老人打量了刘大力一眼,你到海边去做什么?
看海。
这儿几条路都进不去。要进去,得有路条。
什么路条?
前面造纸厂的路条。没路条,不管哪条路你都进不去,都有人看守。
这海滩又不都是造纸厂的,他们为什么不让人进滩?
老人摇摇头,这个就不清楚了。
好,那谢谢你了。
老人走了,刘大力站在树荫下,他真有点儿找不着北的感觉了。是回去还是再向人打听有无别的路可以下去?滩涂这么大,难道真的就无路可走了?他想起电影电视里那些通过乔装打扮混进城镇或混出关卡的画面,可这里是他孤身一人,加上海滩里的事他又不谙,临风厂的人他又不熟,如果真的有人看守,他不具备混进去的条件。想来想去,刘大力觉得无路可走,只有回去。这趟算是白跑了。刘大力心里说。
就在刘大力刚要启动摩托车准备回城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参加生态纸投产仪式的那天早上,他看到造纸厂后面的通海河里停泊着好多近海捕捞的小渔船。他知道这些出海捕捞的小渔船都有边防派出所颁发的出海捕捞证,是可以自由进出海口的,如果给他们一些钱,雇条渔船从水路下去,也许就能到达海边,就能看到净化池下面的真实情况。临风厂既然到处设卡不让人进滩,那正说明他们心虚,下面肯定有不可示人的东西。刘大力觉得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跑,一定要想办法下去看个明白。下定了决心的刘大力启动了摩托车,沿着海堤公路,来到临风造纸厂后面的通海河边。他把摩托车停到路边林间的一块空地上,开始找船。
河边有一条渔船,一对中年夫妻正坐在后舱的船篷里修补网具。见刘大力跨上船来,两人放下了手里的活。
老大,我想雇你们的船到海边去看海,你们去不去?刘大力问。
“老大”是对出海渔船上主人的尊称,刘大力因此便这么叫。
船主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刘大力,看海?向北二十几里不是有公路直达海边吗,那儿的海比这边好看。
刘大力笑笑,那儿的海看过几次了,这儿的海还没看过,所以想下去看看。
船主说,这儿的海你就不要看了,全是黃水烂泥滩,没看头。
我要看的就是这个景象,你们如果同意下去,我给钱就是了。
船主问,你出多少钱?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二百块一钟点,按时间算。
刘大力迟疑了一下。他估计有两个钟点足够了,于是就答应了。
好吧,二百就二百。
船主收拾起网具,摇响机器。他的妻子扶住舵杆,脚下点了下离合,渔船便迎着海风启动了。
坐在船篷里没事,刘大力便和船主唠起了家常,问船主家里孩子是在上学还是工作了,在这海边捕鱼,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当问到这海里的鱼虾多不多,收入怎样时,船主摆了摆手说,过去我们这片海呀,鲻鱼黄鱼鲈鱼鳓鱼都有,虾就不用说了,只要下网,就会有收获。船主说着指了下南岸,自从有了这家造纸厂,近海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少,鱼苗虾苗都被这家厂里的污水给呛死了,有时下去一天,只捞到几斤小鱼小虾小螃蟹,连柴油钱都不够。刘大力说,他们不是有个天然净化池吗?放出来的水都是净化过的,海里的鱼虾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船主说,你说的是那个净化池呀,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污水全都放进大海啦。刘大力说,那净化池在草滩中间,他们怎么会放到海里去呢?再说草滩边缘还有一道海堤挡着呀。船主笑了,看来你这人是个书呆子了。净化池边上的沟渠,哪条不通他们厂里在海口建的海口闸?当初建闸的时候,说是为了防潮排涝,其实他们就是为了排污水的。这个海口闸,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专拣涨潮的时候偷排。那闸门,你看上去整天是关着的,其实只要涨潮了,闸门的水下部分就开了,污水就下海了。潮水退了,闸门又关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河滩上,留有一绺黄斑。不信,你马上到海口就看到了。
船主说着说着突然警觉起来,问刘大力,你莫非也是记者呀?去年有个记者从草滩里横穿过去拍照,结果被厂里人发现了,照相机被砸了,人被带到厂里关了半天才放出来。你如果是记者,千万不要把我说的事登上报。他们拿你没办法,要是知道是我送你到这儿来的,那我就没法在这儿生存了。
面对一脸坦诚的渔民,刘大力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瞞自己的身份,这样可以消除对方的顾虑,说不定还会得到他的帮助。过去打仗靠群众,干记者这一行,同样也离不开群众。刘大力笑笑说,老大,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是记者,市里的。这次来,就是专程来拍造纸厂排污的。不过我向你保证,不管见报不见报,绝对不会把你送我到这儿的事说出来。
船主点了点头,笑笑说,我说嘛,要不一个人怎会从这儿下海呢。继而问,大记者,你打算拍什么?净化池还是排污口?
这两个地方都要拍。
那好,我把船一直往海里开,你就在这小窗口里拍,最好别出去。等回头到净化池附近时,我让你上岸。不过时间不能长,长了,若被他们的人发现了,麻烦事就来了。
刘大力说,好,我听你老大的。
渔船迎着海风很快驶到了出海口,船主在船篷里指着南岸的小房子说,那儿,就是海口闸,所有污水都是从那儿排下海的。刘大力从不大的窗口向南岸一看,海口闸的闸门确实是关着的,不过酱黑色的泥滩从闸门一直延伸到水边。从迹象上看,这无疑是长期排污造成的。他拿出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
出了海口,船主把船一直往海里开。刘大力从没出过海,渔船的上下颠簸让他感到头晕目眩,甚至还有了一些要呕吐的感觉。
老大,还要往海里开吗?刘大力问船主。
船主笑了,不舒服了是吧?再坚持一会儿,再开几里就回去。你到海口就回去,要是被闸上的人看到了,他们会怀疑的。这样一来,净化池你就拍不成了。你躺下吧,躺下会好一些。
刘大力躺到船舱里,尽管胃里翻江倒海,他还是听懂了船主说这话的意思。这是一个渔民的诚实,也是一个渔民的睿智。
渔船在海里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之后又驶进了河口。为让刘大力恢复晕船带来的不适,船主在返回时就放慢了速度。怎么样,好些了吗?马上要上岸了。船主说。刘大力还躺着,觉得头晕得很。他回应船主,这个你不要管,到了你就叫我吧。
挂桨机在内河笃笃笃地响了大约二十分钟,在南岸的芦苇丛中,船主把机器停了,然后拉出一块桥板担到岸上,叫刘大力,到了,就这儿上去吧。
刘大力振作精神从船舱里爬起来,支撑着身子,晃晃悠悠上了岸。当他看到草滩中间那黑乎乎的净化池时,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清楚自己这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要从蒿草芦苇丛中溜过去才行。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花和尚”说不定马上就到。那样一来,什么事也就办不成了。他选择了苇草茂密的地方,弯下腰,迂回着过去。做了十多分钟的“贼”,他终于来到了净化池的边上。
净化池边两三米宽的水沟里,满是污水,熏天的臭气呛得刘大力喘不过气来。他咬着牙拍下了净化池,拍下了臭水沟,拍下了臭水沟边被高浓度烧碱水烧焦了的寸草不生的焦土……
四
从滩头回到报社已是下午五点,滩涂上那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如同黏纸粘在了刘大力的脑子里,幻灯样的不时在眼前闪现。刘大力查阅过有关造纸废水的有害成分,多达十多种,都是些不易降解百年难以消失的东西,如果工厂不处理,随意排放,对土壤和地上地下的水环境都会造成无法修复的贻害。
刘大力把一组照片输进电脑,从外面回来的黄梅看了一眼就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呀,这么恐怖!刘大力笑笑,恐怖是吧?你要是猜上,我请你吃晚饭。黄梅用手理了把头发,哼,我才不稀罕你那嗟来之食哩,本姐今晚有人请,你靠边吧。刘大力笑笑,好好好,我不请你,你来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不行吗?黄梅说,好,你走开,让我看个明白。
黄梅看了一会儿,说,你拍的好像是哪家工厂的污染吧?刘大力说被你说对了,就是我去过的那个临风造纸厂,这家工厂的污染可以记入吉尼斯大全了。用四个字概括就是:触目惊心!黄梅说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发的那个报道是假新闻,还是群众的眼睛亮啊。刘大力笑笑,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尽管是贼去关门,但真话我还是要说的。黄梅说,你的这组照片呀,我就怕发不出来。要是能发出来,肯定能获大奖。刘大力问,为什么发不出?这家工厂排污肆无忌惮,不给曝曝光怎么得了?你不知道,我为拍这几张照片,做贼样的,幸亏没被他们发现,要是被发现了,这相机今天可能就带不回来了。黄梅说,吃了不少苦是吧,吃了不少苦弄来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好东西,不一定就得到认可。你的这个稿子呀,发得出当然更好,发出来就是一个炸弹。?
刘大力笑笑,炸弹也好,鸡蛋也好,先弄出来再说。
刘大力把在临风厂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五百字的稿子,连同几幅图片一起打印出来送到当班编辑手里。编辑看了看,说这稿子要请钱总先看一下,要不然排上去也有被撤下来的可能。刘大力问为什么?编辑说这个钱总早有交待,凡是负面新闻,稿子都要先给他先看一下。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为难编辑了,刘大力拿着稿子敲开了钱总办公室的门。
钱总是个老报人,当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报社工作如今已有三十个年头,对办报来说,可说是个标准的行家里手了。他看了看图片,又看了看文字说明,然后拿起了电话。
严主任吗?海螺县的那个临风造纸厂今年和我们有没有签订宣传协议?啊……啊……到账了多少?嗯,好的。
钱总看了稿件就打电话,这让刘大力感到不妙。果然,钱总放下电话,说,这稿子先放一放吧。刘大力有些不解,这……放到什么时候钱总?钱总说,我说的放一放,就是暂时不能发。刚才我问过广告部了,这个厂近几年年年都和我们签有宣传协议,一年五十万。今年才到账二十万,这稿子一发,不光今年的三十万要泡汤,就连明年和我们签不签协议都要打问号。我们是自收自支单位,一个客户一年五十万可不是小数字。这么多人要吃饭,你又不是才到报社工作的,道理你是懂的。就这样,先放一放吧。
道理刘大力当然懂,创收是报社的重中之重,可为了创收而不顾生态环境不顾群众利益这是办报的宗旨吗?刘大力知道钱总说了是不会更改的,他只好拿着稿子又回到了办公室。
黄梅正盯着手机看微信,见刘大力捧着稿子回来了,瞥了一眼,问,排上明天版子了吧?
刘大力没做声,继而说,还真被你说着了,不让發。
黄梅笑笑,我不是事后孔明,去年广告部的人写牛奶公司的事你忘了?殷鉴不远啊,所以负面的东西我从来不做。特别是农田承包征地拆迁之类的事,根本不能过问。问了,烦事无穷。我表哥为承包意杨林的事被村干部打了,来了几次电话我也没去。现在社会上负面的东西太多了,你管得了吗!
去年广告部记者写牛奶公司“学生奶”的事刘大力知道,该公司宣传上说所有的“学生奶”都是百分之百的新鲜奶,记者通过调查,发现该公司的奶牛场三十头奶牛中只有二十头产奶,新鲜奶产量占销售总量的十分之一还不到,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奶”都是奶粉加黄油的还原奶,于是就写了一篇报道披露了这件事情。没想到的是,报纸出来的当天下午,报社门前突然来了几十个奶牛养殖户,他们牵着奶牛到报社来讨说法。他们说他们的奶牛都是和牛奶公司签订协议才饲养的,城郊两个村一共有五百多户,产的奶全部交售给牛奶公司。现在你们报社记者说“学生奶”百分之九十是“还原奶”,牛奶公司从明天起就做“还原奶”,不收我们的奶了。其中一个根本不像养牛户的中年汉子说,你们记者到牛奶公司去拉广告,人家没做,你们就鸡蛋里挑骨头,找茬了。今天我们把挤奶桶都带来了,你们如果不收,我们就把牛奶倒到你们办公室里!说完,汉子手一挥:挤奶!几十个人纷纷蹲下身子挤奶。眼看事态就要扩大,报社只好求助于公安。几分钟后,十多名警察赶了来。面对这些养牛户,警察也只能以劝解为主,维持秩序。中年汉子说,我们靠养牛吃饭,现在报社砸了我们的饭碗,我们不找报社找谁?钱总当时在省城开会,稿件是覃副总编签发的。覃副总编一向办事谨慎,签发前他认真查看了“内线”提供“情报”的录音,和记者采访奶牛养殖场工人的录音以及记者拍摄的图片,认为证据确凿才落笔的,没想到一篇几百字的报道竟引来这么大的风波,这确实让他没了章程。他打电话给钱总。钱总说,事已至此,我就不说什么了,你赶快想法平息事态,门前的街道不能造成拥堵。我们记者已不是过去的记者,已成了弱势群体,这一点你要明白。除了在报纸上公开道歉不能答应外,其余的你自己做主吧。覃副总编知道这是牛奶公司老板在背后捣的鬼,于是就请一名公安朋友一起去了牛奶公司。一个小时后,养牛户们纷纷牵着奶牛走了。至于覃副总编和牛奶公司的老板谈了什么别人无从知晓,只是从这件事后,报纸上再也没出现过一篇负面新闻。当真一朝被蛇咬,终生怕草绳了?创收固然重要,表扬与批评两条腿走路的报纸怎能变成瘸子呢?报纸上的本地新闻除了赞歌就是吟风弄月之类的文章,这报纸的质量怎么上得去?上面要求媒体当好政府的眼睛和帮手,自己想帮却帮不了,这对得起记者这个称号吗?刘大力不服这口气。
不服归不服,事已至此,刘大力也只好放下了。
五
事情过去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刘大力接到一个熟识的读者电话,说他们小区的物管铲了绿化建车位出租。小区绿化是全体业主的,他们没有权利擅自更改,要求刘大力过去看一下。刘大力刚准备到车棚去拖车,手机响了,他揿了下接听键。
刘记者,我是海滩上养泥螺的张大,我想和你碰个面,有事想请你帮一下。
刘大力停顿了一下。来吧,我就在报社楼下。
张大提着一个包很快就来了。见了刘大力,张大揩了一把汗,从包里拿出一瓶泥螺,说,这就是我滩上的泥螺,死了一半,损失不下一百万,现在我银行贷款都没法还了,就差跳海了。我想把这死泥螺送到省城去检验检验,拿回个证据,好和他们打官司。刘大力说,这是条正当的路子,有了检验结论,打官司才能持之有据。张大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听我近海的表哥说,他曾经送过一个记者到海口拍造纸厂的排污照片,我想肯定是你刘大记者,今儿来,就是想请你把拍的照片拷几张给我,送到省环保厅去,让他们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看他们管不管。U盘我也带来了。
刘大力说,现在手机都能拍,你自己不能拍吗?
张大说,我这破手机拍的效果能和你大记者拍的比吗?这样吧,我出钱跟你买,一张一百块行不行?
刘大力笑了笑,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呢?张大说着好似又悟到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担心给我提供照片的事我会说出去是不是?这个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给我照片的事,就说是我自己拍的,绝对不会把你说出去。
刘大力说,说出去也无所谓,反正这又不是假的。不过你还是说自己拍的好,你自己拍的就更有发言权。
刘大力把图片拷给了张大。
既然报上发不出,就让张大带到环保部门去看看吧。如果这组照片能引起上面的重视,那效果和见报是一样的,不妨试试。
图片给了张大之后,刘大力老是想起临风厂的事儿。他再次来到海口闸,只见那闸口正哗哗地向海里排放污水。潮退之后,大量的死鱼都躺在了海滩上。他拿出相机正在拍摄,“花和尚”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凶神恶煞地一把夺过他的相机,然后手一扬扔进大海,你这狗东西还敢来呀,好吧,你到海里去拍个够吧!“花和尚”骂着,拽住他的膀子用力一甩。他一下子被甩到了水里。一个浪头打来,他呛了一口水,想呼救,嗓子好像被人卡住了喊不出……
等醒来时,刘大力发现自己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日里想多了,夜里常有梦。在这之前,刘大力还梦到过被逼疯了的张大站在齐胸的海水里一步步向大海深处走,谁喊他都不回头。刘大力发现自己有点儿过于敏感了,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想它做什么呢?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得到张大去省城的消息。张大临走时对他说过,如果化验能证明他的泥螺的死与污染有关,他就要打官司。如果打官司,他一定会打电话告诉他。他当时也告诉张大,只要法院受理了,开庭时他帮着再联系几位省报驻市记者一道前去参加旁听,因为这个官司不同于一般官司,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和警示作用,是国家正在强调重抓的大事。张大拿走图片已有一月有余,至今还没有一点消息,这让刘大力有些不解。是张大忘记告诉他结果了?还是泥螺的死与污水无关?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张大的手机。
手机很快通了。让刘大力没想到的是,张大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刘大力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刘大记者,这事就不要谈了,我认栽了。
什么认栽了,没找到泥螺死亡的原因吗?
原因是找到了,官司我已没法打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我是认栽了。
刘大力笑笑,你这个老张呀,什么认栽了?告诉我怕什么?不要说半句留半句吞吞吐吐的。说吧,究竟是什么情况?
张大停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不晓得我向省里送材料的消息,被哪个绝八代的传给了我们县里,抓工业的王副县长和我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他请我吃饭,借着酒劲骂了我一顿。他说临风造纸厂是县里的支柱企业,也是县里的名片。你不给我帮忙,反而添乱。就你那点儿泥螺,自己没技术养,怪人家造纸厂干什么?死了就死了吧,能值几个钱?你泥螺没赚到钱,我补一些给你不就成了?明天我打电话给滩涂公司,叫他们在你的滩涂承包费里减去二十万。这还不行吗?张大我警告你,你要给我安稳些,别把打官司打官司的老放在嘴上,官司你实在想打就打吧,法院是你家开的?我看你一个筋斗能翻多远!张大说,刘记者你想想,二十万能补回我的损失吗?现在官司不能打了,我只好认栽了!
事已至此,刘大力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啊啊两声把电话关了。他理解张大,作为基层的一个平头百姓,面对县里的施压,他还能说什么呢?扁担长的鱼也翻不了饭勺大的花。
整整两天,刘大力脑子里总是丢不开张大的事,他为张大抱不平。作为一个为民众服务的副县长,为了点儿税收怎能违法袒护一个排污大户呢?滩涂污染了,海水污染了,受害者何止是张大一个?是整个沿海地区,是大面积的近海生物。他不但不管,而且还不让管,难道就这么让这个排污大户恣意妄为地排下去?刘大力觉得这事自己也不能因为报纸发不出就这样不了了之,应该还要想法子把这事捅出去。怎么捅?他想起通过网络而引起重视的“天价鱼”“天价虾”事件。他觉得就这临风造纸厂的污染,如果发到网上,说不定比“天价鱼”还要“天价鱼”。只要能引起上面的重视,那就值得试试。
刘大力把报上没有发出来的稿件发上了网。
六
材料发上网之后刘大力又有了一种焦虑感,假如这稿子没能引起上面重视而引起下面纠缠怎么办?这个厂是县里的支柱企业,县里肯定会袒护,张大已经领教过了。至于县里有意见,刘大力倒不害怕,怕的是厂里和他胡搅蛮缠,来人到报社胡闹。前不久新闻部的一个同仁写了一则二百字的社会新闻,说的是本市一个村干部带人到饭店喝酒,结果把一个村民小组长喝死了。这个同仁用这个案例告诫人们喝酒要适量,不可无度。为避讳,这位同仁在写这则消息的时候,只写到某某镇的某某村,并没写村干部和死者的姓名,不想还招来一场风波。稿件出来的当天傍晚,一群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乘两辆手扶拖拉机来到报社,说报社报道失实。死者是午后一点二十分死的,你们报上说的是十二点半死的。十二点半时人还活着,你们把活人说成死人,是诅咒,这对死者家人来说无法接受。死者在世时,与记者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诅咒他?不管报社领导和派出所民警怎样劝说,这帮人就是不答应,还扬言要把死者尸体运过来。这让报社领导为难了。面对一群哭闹不止的妇女和小孩,报社只好拿出钱来了事。就这事,钱总编在会上再次重复了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大家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记者这职业不是过去,现在是弱势群体。像这类警示性的社会新闻,没有警方提供的文字材料,今后我们最好不写。
临风厂的材料下午发上网,第二天上午就被屏蔽了。搜索只能搜到一个标题,页面已经打不开了。是什么人下手这么快?刘大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佩服科技力量的同时,也畏惧科技力量了。
既然这条路也走不通,刘大力想想也就算了,这事自己虽没能为滩民渔民们帮上忙,可自己已经尽力了。再一想,既然有人屏蔽,就说明有人关心,就说明有人害怕。不害怕你屏蔽做什么?屏蔽就屏蔽了吧,这样也好,省得自己为这稿件带来的风波而担心。
刘大力起初的焦虑也并非庸人自扰,稿子被屏蔽了事情并没就此结束,海螺县网络办的一个科长和临风造纸厂的一个副厂长找到报社来了。当时刘大力正在用照片处理软件剪裁一幅昨天在一家工厂拍回来的照片,钱总派总编办的人来叫他去一下钱总的办公室。他去了。当他推开钱总办公室的门,发现办公室里除了钱总还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四十岁上下,机关干部模样,另一个五十来岁,一脸横肉。当他看到刘大力跨进门来时,那双豹子眼射来的目光就让刘大力胆寒。
听了钱总对这两人的介绍,刘大力就知道钱总为什么叫他到办公室来了。
钱总说,覃科长和刁副厂长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你交流一下情况。你有个网名叫“不怕蛇的青蛙”是吧?刘大力说是。这网名已用好多年了,朋友圈里都知道。钱总说,这么说昨天关于临风厂水污染的事就是你发到网上去的了?刘大力点头说是。事情已到这地步,刘大力已经不想隐瞒了。钱总说,那覃科长说对了。大力你是老记者了,做事应该稳妥。你就凭下去拍了几张照片,就能说人家污染严重违法排污吗?说这些是要有科学依据的,不能信口开河。我们新闻单位,既要维护群众利益,也要兼顾企业的利益,不能偏听偏信。你没有采访人家工厂对不对?你没有通过深入采访就乱发新闻,你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刘大力刚要开口申辩,比如张大和渔民提供的滩上生物和海里鱼虾的情况,还有自己在净化池和海口闸所看到的一切。还没开口,钱总就朝他摆手了,现在我不听你说,你先看看这几份材料。
刘大力拿过林总推给他的一沓材料翻了翻,发现有环保部门出具的什么《认证书》和什么《检测报告》等。这些材料,除了专业人士,外行人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倒是刁副厂长走过来指這指那向刘大力作了一番解释。
对于刁副厂长解释中的相关名词术语和数据,刘大力听清了但没听懂。他听懂的就是他们厂的污水排放都是达到国家相关标准的,是合法的,不存在超标排放问题。他们厂的污水,通过天然净化池的净化,水体虽然多多少少还带有色素,那是制浆过程中超微草絮造成的。水质尽管泛黄,但无毒无害,相反还能起到肥田的作用。刁副厂长说,刘主任你见过沤肥吧,就是过去农村里把青草丢到土坑里加水沤的那种。那是有机肥,农民很欢迎,既有利于庄稼生长,又不板结土壤。我们厂通过净化的水,等同于沤肥,十分有利于苇草的生长。你看过了,我们的苇草长得非常好。实事求是地讲,我们厂不同于一般的小厂,各项检测指标是相当严格的,如果污水处理不达标,乱排乱放,这不是我们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不要说你们新闻单位了,环保部门那边我们首先就过不了关。刘主任你想想,这种违法的事,我们是不会做出来的。我们厂的六字厂训是“绿色、环保、生态”,这个你刘主任上次到我们厂参观时,肯定看到了是吧?
刁副厂长齿不关风,说话时又爱凑到人面前,喷得刘大力满脸的唾沫星子。因为钱总在场,刘大力只好忍着,一直忍到刁副厂长把话说完。
一直坐在一边一声不响的覃科长说话了。覃科长说,我们欢迎媒体监督,但我们不欢迎无中生有,蝇粪点玉。现在企业生存很困难,往往一个小小的误传,能置一个企业于死地。临风厂是我们县的支柱企业,纳税大户,我们有责任给他们提供正当的保护。爱商、亲商、护商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义务。刘记者你发到网上的文章,我认为你发稿前应该和我们沟通一下。如果和我们沟通,我们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覃科长话没说完,刁副厂长又开口了。他说,你发到网上的文章,如果没有后遗症,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了,这一点你放心。如果有什么后遗症,到时候我们还要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刘大力的脑子里乱得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钱总办公室的。在离开钱总办公室之前,他好像听钱总说了这么一句“通过这件事,你要深刻反省”的话,究竟是不是钱总说的,他已不敢确定了。
回到办公室,黄梅朝刘大力看了一眼。钱总叫你,是要提拔你了吧?
最近报社内部要搞人事调整,据说还要上报市委组织部提拔两个中层干部到副处级岗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有几个部主任已经被约谈了。
提拔?刘大力苦笑笑,能不处理我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
我把临风厂的那个稿子发到网上去了,捅了马蜂窝了。
这有什么,事实摆在那儿。
他们说我是无中生有,蝇粪点玉,你有什么办法!
现在记者这碗饭越来越难吃了。算了吧,不处理你便罢,处理你,你就实名举报,看他们能拿你怎样!
刘大力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明哲保身吧。
晚上下班前,钱总又把刘大力叫到他办公室。钱总说,刚才人家就坐在这儿,我批评得有些重了,你要理解。我们报纸的发行工作还要人家县里支持,创收也是我们报社工作的重中之重,啊?好,就这样吧,今后不要没事找事。
什么叫没事找事?这是什么话!刘大力觉得钱总的这句话让他无法理解。
七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刘大力不再去想临风厂的事,也不敢再去想临风厂的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一个小小的市报记者,管得了吗!想是这么想的,可脑子里就是丢不开临风厂的事。他决定放松放松,让自己的思绪从临风厂的事中解脱出来。
怎么放松呢?唱歌跳舞不会,刘大力惟一的喜好就是钓鱼。
报社天天出报纸,因此记者很少有星期天。现在报社效益不好,过去报纸上的不少广告都跑到电视上去了。为减少支出,逢上“黄金周”或“小长假”,报社都借故停刊。这样一来,记者也就有空闲了。只要有空闲,刘大力就开着摩托车到几十公里外的水乡去钓鱼。那里有水质清澈的大河大港,有他爱吃的翘嘴白和鳜鱼,有他放松身心杂念全无的河岸,有他熟识的钓友。他钓的青鱼鲤鱼小鲫鱼全部原地放生,只有达到一斤以上的翘嘴白才会放进网兜里。有时,他也会把相机带来,记录下钓友钓到一条大鱼开心的瞬间。这次既不是“黄金周”也非“小长假”,为放松自己,刘大力来到乡下,独自一人在河边坐了半天,钓到十几条翘嘴白。说来也怪,刘大力来时脑子里还净是甩也甩不掉的临风厂的事,往河边一坐,就只剩钓钩上面的水浮和水下的鱼了。
看看日已当顶,刘大力收拾好行头,上车回家。
在一条土路上,刘大力感到车子好像出了问题,不停地抖动。下车一看,摩托车的后胎被钉子戳破了。
开车出门,刘大力最怕的就是戳胎。这摩托车不同于自行车,骑着轻松,推起来相当费力。既然车胎破了,那只有推了。
推了一个钟点的车,直推得一身大汗,眼冒金星,刘大力终于才看到了一个修车铺。
修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坐在门店里玩手机,见刘大力推车过来,抬头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脸色冷冷地问刘大力,你姓刘,叫刘大力是吧?
在这车铺里从没修过车,这人怎会认识我呢?刘大力感到有些奇怪。
你怎么认识我的?
对方目光直逼刘大力,哼,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哩!你忘了?十年前我为还赌债,偷了人家一头牛,结果被抓去坐了三年牢。你呢,逮住了我这个丑事,写上了报纸。你写我的那张报纸,至今我还保存在家里。你替我扬了名,我还没感谢你哩,姓刘的,你是我的恩人哪!
提到这事,刘大力想起来了,十年前他是写过一则一无业青年为还赌债而偷牛的社会新闻,是当地派出所提供的材料。他写的时候为防留下“后遗症”,在姓氏后面只加了个“某”字,地点也只写到某某镇,连村名都没提。这么久了,这家伙心胸怎么这么狭窄,至今还耿耿于怀??
刘大力心里多少有些儿紧张,但脸上还是装得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报纸上又没写你的名字,你怎能对号入座呢?
对方并不退让。你以为我是傻子呀?我姓马,你说的马某,不认识我的人不清楚,当地人不清楚吗?和你说实话吧姓刘的,我从牢里出来时,到你们报社找过你两次,不是我老子两次追过去把我拖回来,我说不定早就被法院判上死刑了!
听了这话刘大力不觉浑身打了个寒噤,碰上这么个刺头,不点名的社會新闻他也自己对上号了,看来这记者真的不能当了!身处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地,面对这个满腹怨气的“冤家”,刘大力不得不为自身的安全考虑。他强抑内心的惶悚仍笑了笑说,你这兄弟要理解我们记者的工作性质,报这类社会新闻也是我们的工作职责,目的是以案说法,倡导大家遵纪守法,不要做违法犯罪的事情。只有这样,社会才会安定,大家才会幸福。兄弟你想想,假如你家的牛被人偷了,你恨不恨?假如你是记者,这消息我估计你也会写。人总是要将心比心的,什么事情都不能由着性子。兄弟,你说是不是?
对方没回话,继而朝刘大力摆摆手说,我不和你说了,你滚吧,反正这车子你别指望我替你修了!
前面什么地方才有修车铺刘大力估计起码还得推上一个钟头,眼看时间已过十二点,天上乌云密布,地上燕子低尽,这是大雨要来的前奏。刘大力还想和对方协商协商,没想修车的跨上一辆旧摩托,脚一蹬,撂下生意呼噜一声走了。
古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平白无故地冒出个冤家,让刘大力很无奈。他只好推起车子再上路。
这次钓鱼刘大力吃尽了苦头,也让刘大力感受到了写批评报道带来的负面效应。想到临风造纸厂的事,刘大力暗自庆幸没引起太大的风波,也暗自佩服钱总姜还是老的辣,今后自己真的不能如钱总所说的“没事找事”了。
八
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怪,你越是哪儿疼偏有人越是往你哪儿捏。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刘大力刚到办公室,黄梅就喊他,刘主任,你说你的那个稿子被屏蔽了的,怎么又冒出来了呢?刘大力一怔,怎么可能呢!他凑到黄梅电脑前一看,确实又出现在网上了。他连忙打开自己的电脑看个究竟,发现文章图片还是他的,网名还是“不怕蛇的青蛙”。只是发件人不是他,是一个叫“ABCD哒哒哒”的人。是什么人这么龌龊,把人家的文章复制下来又发到网上了呢!刘大力查看了发这文章的网站,像是一个很不出名的社区网站,如果不是通过搜索,是很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刘大力看了一会儿,笑笑说,这个不关我的事,反正不是我发的。黄梅说,不是你发的也是你发的,你是始作俑者,是这篇稿子的发稿人,脱不了干系的。刘大力说,人家也来找过了,领导批评也挨过了,天要下雨娘要嫁,我有什么办法?不管它,該死不得活。
文章在网上只呆了一天,又被屏蔽了,这让刘大力觉得既高兴又好奇,这么小的网站,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有人专门抱着电脑守着?刘大力想到了一句话:做贼心虚。
之后刘大力又觉得好笑,人家倒不一定心虚,反而自己是真的心虚了。
钱总在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上不点名地提到了这件事。钱总说,最近我们有的同志根据读者反映,通过调查搞了个监督类的文章,这本意是对的,做法也是好的,无可厚非。但我们大家要清楚,我们是地市级的报纸,不是央视新华社,监督类的稿件不是不能写,但分寸得把握好。比如差乱差,小区物管工作不到位,街上“黄马夹”乱收费等等,这些不伤筋动骨的监督文章可以写。涉及到政府形象的,我们得斟酌斟酌。下面县里的知名企业,和涉及到地方政府形象的,哪怕是村主任的事,都是高压线。我们不是电工,能不碰的尽量不要碰。
报社不同于机关,会议一开就是半天。报社天天要出报纸,采编一线的人都很忙,因此一般都开短会,几个事情说了也就散了。你开长会,开拖会,耽误记者出去采访,没了稿件,报纸只有“开天窗”了。刘大力回到办公室,拿过摄影包刚要出去,负责接听“新闻110”电话的小张叫住了刘大力。刘主任,你表弟刚才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开会去了,他要了你手机号码。刘大力愣了下,表弟?我哪儿有什么表弟,我父母都是单传。小张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别人都在写稿或编稿,刘大力却无事可做,准确地说事情很多而是他不想做。昨天他就接到两个读者电话,一个是郊区一个村的鱼塘承包人打来的,他说他三年前承包了村里的七亩水面养鱼,和村里签的是五年合同。村支书见他这两年效益可观,不经过他同意,私自将鱼塘转包给了他的亲弟弟。他弟弟是当地有名的“没药医”,没人敢惹。他一个五十出头的老百姓,怎法与他抗争?因此想请记者来看一下,帮他讨回公道。另一个是市区一个读者打来的,他说他们家隔壁是一家知名饭馆,油烟排风机太闹人,轰炸机样的,中午和晚上闹得左邻右舍没法睡觉,孩子没法做作业。十年前写的社会新闻人家至今还记着,刘大力不想再“没事找事”了。鱼塘的事,刘大力当时就叫对方通过诉讼的方式解决,饭馆的事情请他们自己去找环保局和公安局。既然当记者,那就要发稿,发什么呢?过去本市境内只要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他都要赶去采访,现在这方面的内容也不让上报了,因为这“有损本市形象”,老出交通事故,说明交通秩序没有维护好。暖新闻当然好,可这方面的线索就是找不到。当然,拾金不昧扶贫济困方面的内容也不是天天有的。工厂的机器也可以拍,但常拍工厂的机器这也有碍报纸声誉。通过苦思冥想,刘大力觉得提升城市形象方面的内容是个大素材。例如过去这儿是泥泞乡村小道,雨天没法走,如今铺成了柏油大马,解决了居民的出行难。过去这儿拥挤不堪,事故频发,如今架起了立交桥。过去这儿是蚊蝇乱飞的臭水沟,如今是一泓碧水映蓝天。过去这儿流动摊点满街摆,如今变成了宽敞整洁的步行街等等。刘大力明明知道这些灾梨祸枣毫无价值的玩艺只能填充一些版面,但不拍这些拍什么呢。他把市区凡是能上镜的景点都掰排了一遍记在了电脑上,逐一安排。现在要去的,是城西工业园区新近架好的巨型不锈钢雕塑。
刚到楼下,手机响了。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刘大力估计又是哪位读者打来的。
刘大力问,哪位?
你是刘记者吗?
是的。
电话里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嘿嘿,我看见你了,瘦猴样的背个摄影包的是不是?
刘大力立刻警觉起来。他环顾四周,视线里没有发现有手里抓着电话的人。再看大门外,车影如流,行人匆匆。
你是谁?刘大力问。
对方说,你别问我是谁,我是你老子!小子哎,这几天你可要当心点!
一股热血直冲刘大力脑门,他大声吼,有种你就给我站出来!
对方没有回话,关机了。
刘大力忽然觉得这声音好像有些熟悉,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他听说过有人为某件事情接到过这样那样的威胁电话,自己还是头一次。
刘大力并没为接到这个威胁电话而害怕。堂堂男子汉,不可能为几句话所吓倒。他估计,打这电话给他的人,可能与临风厂有关,只有这些下三滥的企业主才会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因为除了临风厂,他没有得罪过其他任何人。
一连几天,打电话给他的那个手机号给他发了五条带有威胁性质的短信,内容大体是:你家的具体楼号我已经掌握了,请当心哦!路上车多,当心被车撞死哦!刘大力觉得不能让这家伙这样猖狂,应该让派出所来查一下。他来到派出所,把接到威胁电话和收到短信的事向所长作了报告。所长说,你说的这些情况尽管是事实,但不具备立案条件。就凭几句狠话,你怎么立案?不够立案我们又怎么查?放心吧刘大记者,犯罪分子要违法,他自己也会考虑后果的。你就当没这事吧,别听他的。
刘大力想想,这也是。
有朋友打电话来,说城东大桥中午就要合龙。刘大力觉得这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新闻。城东大桥是市区通往开发区的一个瓶颈,原来的大桥太旧太窄,常常堵车。人大代表连年提案,直到去年才实施。大桥建成通车是大家翘首以盼的事情,现在合龙了,说明离建成的日子不远了。刘大力骑着摩托车来到距市区十公里的大桥建设工地,在大桥合龙时拍了几幅图片,对工地负责人作了一些采访,然后驾车回城。
在大桥工地通往市区大路的一条临时便道上,一辆破旧的皮卡车迎面开了过来。这种车一般都是工地用车,刘大力也没多看。让刘大力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两车即将相遇的时候,这车突然加速,对着刘大力直撞过来。刘大力一惊,急忙避让,不想连人带车冲进了路旁的一条土沟里。
幸好土沟里没水,刘大力人也没有受伤,只是手上擦破了一块皮。
皮卡呼的一声过去了,只留下一路烟尘。
好在土沟不深。刘大力扶起还在突突作响的摩托车,挂上起步挡,加大油门推上了沟坎。
刘大力没有立刻上车离开。他坐到路边稳定一下情绪。他觉得这事有点儿怪。刚才那个开车的,是个大光头,这人好像在哪见过?难道仅仅是这人开车鲁莽?好像不是。想起前几天接到的那个威胁电话和短信,刘大力觉得可能就是同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光头。这人有点儿面熟,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呢?
经过大脑的急速搜索,刘大力终于想起来了,给他打电话的和剛才开车的那个光头是同一个人,就是在临风造纸厂遇到的那个不让他拍照不让他进滩的“花和尚”!
真是胆大包天了!刘大力要报警。
拿出手机,刘大力没有拨号。人家撞到你了吗?你伤在哪?车牌号是多少?你自己开车不当心开到沟里挨人家什么事?这警报了有什么用?
刘大力后悔没把电话录下来,这样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可接电话的时候谁知道是什么电话呢!
九
回到报社,刘大力把这事和黄梅说了。黄梅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越是不想惹事,忍耐,他们越是认为你怕他们,越是不放过你。他们现在用车撞你了,要你的命了,你还怕他们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给我实名举报,非把他们拿下不可。当真无法无天了!刘大力想想也是,他们已经来这一手了,自己如再忍耐,那真是怂到家了!
狗逼急了还跳墙哩,何况我还是个大男人呢!当天晚上,刘大力用实名举报的方式,把临风造纸厂每年向大海直排三亿立方污水的事写成一篇两千多字的举报材料,连同他拍摄的一组图片,通过网络举报给了环保部。
举报究竟有没效果刘大力心里没底,他只是觉得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在点击鼠标发送材料之前,究竟发与不发?刘大力把自己纠结成一团乱麻,用心锤“咚”呀“咚”地砸了好大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被砸成了一团烂泥才下决心不再蹂躏自己,用手掌拍苍蝇样的拍在了鼠标上。他相信环保部不是地方环保部门受地方政府的牵制想管而不敢管。环保部代表的是国家层面,只要收到这份材料,不会不管。
经受了几次的威胁和恐吓,刘大力对此反而无所谓了,出外采访,他故意把车开得慢慢的,希望“花和尚”再次出现,再来跟踪,再撞他一次。若把事情闹大了,看他和背后指使他的主子往哪溜!有时,他还故意把车开到郊外的乡村土路上,慢慢地开,见到上镜的画面就下来拍上几幅。可几天下来,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刘大力估计他们也会考虑自身的后果,“教训教训”他也就算了。不管对方有无反应,刘大力不会就此罢手。一次举报不行,再来第二次。既然反击,那就要有效果。他并不是为呼出自己心中的憋屈,为的是那片滩涂,那片大海,还有依靠滩涂和近海生存的民众。
刘大力在等待消息。
刘大力回家很少谈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妻子在组织部门工作,虽没当过记者但搞报纸的那一套她基本都清楚,所以从来不问起报社里的事情。刘大力本来想把采写临风厂污染的事告诉妻子,可又怕给妻子带来不必要的担心或责备,所以在妻子面前从未提及半个字。晚饭后,如手里没有急着要赶的稿件,刘大力都会和妻子到附近的小公园里兜上一圈,看看灯光下的花草,听听竹林里的鸟叫。妻子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陪她出来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好处。活动活动,活着就要动,这不是一个人说的口头语。他们没要孩子,结婚时就选择了“丁克”,十多年过去了,仍然坚持当初的选择。到公园里散步的人很多,都是些叫不出姓名的熟面孔,这天刘大力和妻子晚饭后刚到公园门口,却意外地遇上了同样是来散步的黄梅。
黄梅是陪婆婆出来散步的。婆婆两年前得了中风,按医生要求,黄梅每天早晚都要搀着婆婆走上半个钟点的路。刘大力听黄梅说她们都是在小区门前的河滨公园里散步,这次怎的舍近求远了呢?黄梅说,河滨公园啊,现在已成河滨停车场了。以前不让车进,两头用铁链子拦着,前几天不知什么人把铁链子剪了,现在里面到处是车,没法走了。刘大力说,外国人笑话中国人把产的钢铁都堆在路上了,意思是中国人多,车多。不过把话说回来,中国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如果小车就这么任意地发展下去,恐怕不是个办法,祸多福少。黄梅说,这是你能说了算的?杞人忧天。刘大力笑笑说,我不是杞人,也不忧天,不信你等着看吧。
几个人就这么走着,聊着。看着黄梅搀扶着婆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刘大力心想这黄梅整天风风火火的,业务也不怎样,能这样孝敬婆婆倒是让人佩服几分。走着,刘大力心头倏然掠过一丝不安:假如自己将来也成了这样,谁来搀扶?再一想,算了,利弊都是相对的,世上没个十全十美的事儿,既然丁克了,就丁克到底吧。
举报的事有消息了?
黄梅突然问上这么一句,让刘大力着实吃惊不小。他看了眼身后的妻子,发现妻子的目光正落在道旁满眼的“一串红”上。他轻声对黄梅说,别提这事好不好。
黄梅会意了,向后瞥了一眼,没再做声。
刘大力以为妻子没听到黄梅的问话,没想到家后妻子问他了,什么举报的事情?刘大力说没什么。妻子说人家黄梅问你了你不让人家说,无非是要瞒我。刘大力知道已经无法隐瞒了,只好把举报临风造纸厂污染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说,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是好事。如果大家都这么藏污纳垢,不敢声张,那这社会还得了吗!刘大力心头一热,我不是怕你担心嘛!妻子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是法治社会,他敢动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别怕他们。刘大力怔怔地看着妻子,突然,他伸开双臂,一把把妻子抱在了怀里。
结婚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站在客厅里抱妻子。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刘大力正在市区自来水取水口改造工地采访,手机响了,一看,是张大打来的。张大告诉刘大力,临风厂已经停产了,是环保部的人直接下来办的案。张大说,我打这个电话,就是要告诉你刘大记者,滩民们盼望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人问了,污染的问题,终于要解决了!
挂上电话,刘大力只觉得浑身的热血沸腾。身旁有两个工人正在抡锤打桩,刘大力要过一个工人手里的大锤,“咚”呀“咚”地抡起来,直抡得浑身是汗才罢手。
采访结束后,刘大力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晚上你从机关食堂带些熟菜回来,我要喝酒!
妻子说,你平时在家从不喝酒,今儿怎么了?
刘大力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今儿我就是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