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
去邻国需要经过一片山林
记忆像水一样
漫过从前和以后的某些地方
1
那年10月,在秋天的阳光里,我和同事谢东民在南方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东民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了。
小站四周是隐隐的青山,绵延不尽,山上长满碧绿的树木,树木上方是蓝天,大块大块的白云从山后升起。对于久居城市水泥森林里的我来说,这多少显得不够真实,甚至有些神秘和令人惊慌。这是和邻国交界处的一座山,也就是说,这里已到了边界。听到东民说边界这个词,我忽然放松下来,忽然觉得这里挺亲切的,并开始认同谢东民刚才的话,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边界、小火车站、青翠的山林,一下火车,我就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
谢东民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向导,一个看上去挺阴险的家伙。他脸部的皮肤是淡薄的阴云一样的颜色,眼白是青色的,一看就像个阴险的家伙。我对东民说,你怎么找来这么一个向导?东民说,你看着不顺眼是吧,我看到他时也觉得不顺眼,但看着看着就顺眼了,你不觉得他有些面熟吗,嗯?经东民这么一说,我真觉得眼前这家伙有些面熟了。我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吗?我笑着说,还真有些面熟呢。
眼白阴青的向导对我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他冷漠的表情里夹杂着几分阴险的光亮,好像半路的妖精认出了唐僧师徒。他走在前面,把我们带上一条树木葱郁的羊肠山路。他像一只野山羊,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一蹦一跳的,充满了活力。他总是把我们扔下很远,然后坐在某一块石头上,或依着一棵林中的树等我们。等我们快要走到他跟前时,他又蹦跳着跑向山林的深处,很快就不见了影子。
山路上的光线也是阴青色的,和向导脸部的肤色一样。
“你找的向导是个聋子和哑巴吗?”
“不是。”
“那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应该主动找我们聊天,给我们介绍一些这里的情况,这是一个好向导最起码的职业准则。”
“他不是職业向导,至于他是不是个好向导,我就不知道了。”谢东民说。
我和谢东民站在一座土丘上,眼前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土丘,树木还是那么茂密,使我们无法看见天空的颜色。土丘之间的鞍部是一条条盘横交错的小路,犹如一张网。我知道,出了这片土丘林,就是邻国了,边境线上有个小镇。我们的向导似乎很着急,只听他一声怪叫,像一只野山羊看到了前面有鲜嫩丰美的青草一样,他怪叫着,在土丘间的小路上左右串蹦,很快就在土丘群中消失了。土丘群里的网状道路网不住他,却网住了我和谢东民。土丘林又静了下来,没有鸟叫,没有野兽的足迹,只有那声怪叫还环绕在我和谢东民的脊梁上。
“他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开,他怎么可以撇下我们不管不问了呢?”我有些生气。
谢东民说:“他急于去邻国,就让他去吧。我们走出土丘林,也就到了。”
2
谢东民建议我们分头寻找网状道路的出口,谁先走出去,谁就扯开喉咙大喊一声,让另一个循着他的喊声走出去就行了。我有些害怕,但除了分头寻找网状道路的出口,我没有其他更能节省时间的办法。说真的,我很想尽快脱离这片压抑的土丘林。谢东民说完就走下了我们站立的高处,他就这样消失了。这些巨大的坟包似的土丘,树木犹如坟包上的蒿草。谢东民没入坟包和蒿草丛间的小路,如果他不大声喊叫,我将再也不会知道他在那儿了。一种事物出现,另一种事物消失,我意识到了自己处于一种不断的消失之中。天光、小火车站、阴险的向导和谢东民相继消失了,边界、邻国的小镇是否会如期出现呢?
一个老妇人出现了。她穿着和我一样的灰色的、水洗了许多次的旧衣衫,站在一个土丘的半坡。她身后是一座破旧的帆布帐篷,她显然住在那里,但这样的简易住所,又很难说明她是本地的居民。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这样对视了许久。
她侧身掀起帆布帐篷的门帘说,“进来吧。”
我仍有些害怕,为什么老妇人穿的衣服和我的一模一样,难道这不是我们的衣服,而是我们的皮肤?那为什么谢东民和向导的衣服和我不一样呢。我跟在老妇人后面走进帐篷。帐篷里很宽敞,除了中间有一个同样宽敞的地铺,便什么也没有了。老妇人向我说明了她的身份,她是一个巫婆,但绝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巫婆。她先知先觉,占卜向来准确。我说,那你就给我占一卦吧。老妇人并不问我要占卜什么,而是让我躺到地铺上,脱光上衣。我照做了。老妇人拿出一枚钢针,从我的肚脐眼处扎了进去。她一边捻动钢针一边轻声说,你放心,我决不会弄疼你的。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灿烂,充满慈爱的光辉,就像一个预感到了和走失了多年的儿子即将重逢的母亲。
我果然没觉得疼。我很耐心地等待着,看她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空里。我躺在那儿,好像躺在时空之外的某个地方。这可能是老妇人对我施行了巫术的缘故吧,也可能因为我根本就没带着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来这儿。等我张开眼,只见老妇人正黯然伤神地坐在铺沿,似乎忘了正在给我占卜。见我睁开了眼睛,便对我说:“我这一生都在寻找我的儿子,然而他故意作弄我似的,我总也找不到他。一次,我梦见了这个地方,梦见了这样一座帐篷。醒来后我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解告诉我,我会在这里遇见他。现在你来了,你来了。”老妇人用一种悲伤又惊喜的眼神凝视着我,不断地重复着“你来了,你来了”几个字。我能看出来,老妇人的眼里布满了期待、饱经风霜的痛楚和幸福降临的光芒。我实在不忍心打击她,我说:“那好吧,我就当您是我的母亲好了,可是母亲,现在您的儿子必须又得走了,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爬下地铺,穿上了鞋,就像我小时候常从母亲身边爬下床出去玩儿一样。
3
我走出那座帐篷。好了,现在我已知道走出土丘林的路了,至于怎样知道的,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刚才是在做梦,梦中没有出口,现在我醒来了,人一醒,问题自然也就解决,或者说不存在了。我一边走一边有些后悔,不知道现在那位老妇人会伤心到何种程度。她很想找到自己的儿子,她甚至相信一个梦,认为那个梦和她世上的儿子紧密联系在一起。于是她就来到这里,开始了不知多少年的等待。她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她穿着一样的衣服,并且愿意走进她帐篷的人,然而那个人只在她帐篷里躺了一会儿,大概是睡了一觉。醒来后,他爬起来就跑了,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始终不能在母亲身边安静一会儿。
具体地说,邻国的小镇已不再是个小镇,它看上去更像一座迷宫或一座古集镇的遗址。小镇上全是不到一人高的风雨剥蚀的土墙。没有房屋,没有树木,除了矮墙,四处一片光秃秃的景象。这样的景象和周边的大环境是极不相称的,好像它是从沙漠深处搬过来的一片废墟。墙与墙之间是纵横交错的巷道,使我想起某些古战场的遗址,古代的军事家经常利用地形地貌,或临时人造出所谓的八卦阵、迷魂阵来,然后诱敌入阵,双方杀得不可开交。最后赢家和输家都撤兵而去,原来的阵地遍布尸骨,鲜血染红了土壤。经年以后,血染的土壤失去了血的鲜艳,尸骨全被风化,便只留下一座迷阵,供后来的人破解。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涌出很多人,挤满了迷阵里的每一条巷道。巷道里有店铺,有茶馆和交易场所。人们不慌不忙,没有人迷路,更没有人着急地寻找迷宫的出口。事实告诉我,这不是一座迷宫,它千真万确是一个小镇。我还发现,每个人的眼睑都是低垂着的,谁也不看谁一眼,即使两个正在讨价还价的人,彼此也不互相看一眼。他们只看着自己手头里正在进行的事情,除了自己,外部仿佛并不存在一个世界。后来我走进一个茶馆,才从店小二那里得知,这个地方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大家全是逃犯,无路可走、四处漂泊,或因为某种原因离家出走,总之每个人都有难言的隐情。人们并不是不知道外部的世界,而是因为那个世界和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秘密而难言的关系,所以人人都变得异常谨慎,不苟言谈。他们是怕外部的世界知道他在这儿,或者是想拒绝外部的世界,所以都才低垂着眼睑。说这些情况时,店小二一直没看我一眼。我就问店小二:“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儿的?”店小二猛地抬起他的眼皮,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如果我问你这个问题,你会回答我吗?”“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我急忙先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并期待他的回答。店小二冷笑了一下:“记住,你可以和别人谈论任何问题,但就是不要询问人家的来处。”
我闭上了自己的那张臭嘴。现在我在思考一个连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的问题:我是什么人?刚才店小二说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迫不得已的,都和外部世界有着极其密切而又难言的隐秘。那么我呢,难道我真的是一个逃犯,四处逃亡,最终流落到这里?而事实上我不是一个逃犯呀,我来自中部平原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我的身份是一家外资企业的业务部主管。那么,我什么时候曾经是一个逃犯,或流离失所的人吗?
这时,一条街上突然乱起来,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急匆匆地向一群人奔过去。他们一身青衣,两眼凶光毕露,腰间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店小二又告诉我,这几位相当于这个集镇上的警察。这里当然没有任何的政府职能部门,更没有警察局或派出所。这几位来到这里以后,便专门干制止骚乱、平息人们之间纠纷的事情,时间长了,大家便认可了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工作。他们只制止骚乱,平息人们之间的愤怒、仇恨。这里的人们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谁也没有理由因为新的仇恨再把谁赶离这个地方,人人都是这儿的寄宿者,人人都是这里的主人。如果谁杀了人,那么杀人者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主动离开这儿,一是被处死。因为没有人愿意再离开这儿,所以并没有杀人的事件发生。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让我迷惑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要寻找一个安全之地才来到这里的,绝不是。
即使没有林木的遮蔽,我也没再能看见太阳,天空里甚至没有风和云。这里的天空和小火车站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4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堵矮墙后面闪了一下,他左右串蹦,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我一阵欣喜,忙站起来想大喊,但我们的向导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经常来这儿,但他不是这儿的居民,他是这附近的居民。”店小二告诉我。这时我听见了谢东民的声音。他就站在人群中,露着个脑袋,似乎也看见了我,仰着脖子大声喊叫:“快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有危险,你这个笨蛋,难道没感觉到吗,这里有危险。”
看见谢东民,我笑了。这个狗日的,我以为他仍然在那片土丘林里转悠呢,原来他也来到了这儿。我没能听清楚谢东民说什么,看他那样子,似乎一直在着急地寻找我。我就要和我的同伴会合了。我走出茶馆,来到大街上。但拥挤的人群立即把我淹没了,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踮起脚尖,看见谢东民也像我们的向导那样在人群中快速串蹦,直奔一个方向而去。
我没想要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神经质的谢东民,明明看见了他的同伴,不等会合,却又莫名其妙地跑开了。我开始在人群中行走,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将会走到哪里。生活要赋予你孤独,你就得孤独,她给你什么,你就得无条件地接受什么……我正走着,一个女子挡住我的去路,她手指前面的道路说:“跟我走吧。”就那么一句话,“跟我走吧”,却有着强大的力量。这要在平时,我是不会理会对方的,但这次不同。我停下来,站在那个女子前想了一下,对自己说,生活让我拥有艳遇,那就让我来品尝一下艳遇的滋味吧。
直到那个女子叫停我,我才发现,周围的人群都不见了。我自己不知何时走离了拥挤的人群,来到这条冷清的巷道。巷道里的景象阴灰灰、湿漉漉的。除了我眼前的女子是清晰的,其他三两个行人都是模糊的身形。她一身衣服干净、亮丽且入时,和我来的那个都市里的女孩十分相似。这样一个形象端正的女子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呢。对方似乎看穿了我的疑虑,她痴痴一笑,“看着我干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你以为的那种人”。说着她放荡地笑开来,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站在巷子当中,欣赏着她的笑容,并没有要跟她进屋的意思。对方又楚楚一笑,抱臂而立,并轻轻摇晃着肢体,任我观赏。我们俩就当街站着,巷子里还是那种阴灰灰、湿漉漉的感觉。这时我又想到店小二的话,凡是来这儿的人,都是有难言的隐情的。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会来这儿,问她有什么隐情,但马上又想到店小二的另一句话,想到他逼人的目光。我决定不进入对方隐秘的部分。
但我又错了。我发现自己除了想要进入对方隐秘的部分,再也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这甚至成了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我决定向她发问了,这是我来到这儿以后询问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店小二,遭到了他的拒绝,甚至看情形他似乎很想把我一刀宰了。那么我问一个女子同样的问题,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咳嗽了一声,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我怕等我的问话一出口,对方的手里会突然多出一把刀来,原先温柔的脸蛋也不再温柔,而是变得狰狞可怖。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们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吧。”
我们是同时说出口的,我的声音短促而微弱,显然是很害怕的缘故,她的声音却清亮干脆,所以她的声音压过了我的声音。她接着说:“我带你四处走走吧,我知道你对这个地方不熟悉。”
5
她带我看见了阳光。
她始终抱着我的一条胳膊,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像初恋中的女孩子。这时我忘记了可恶的向导,忘记了我的同伴谢东民。他们跑到了哪里?是死是活?到目前为止,他们基本上从这个故事里消失了。现在我关心的是身边的女孩,她是多么可爱,多么诱人。我甚至想,要是能带她回到我工作的城市,带着这样一个神秘的女孩子走在街上,连我都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甚至姓甚名谁,的确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这样美美地想着,渐渐就看见了阳光。
她带我爬上一座小山崗。山岗上光秃秃的,满目褐色的风化了的山石。天空非常晴朗,阳光倾斜着照耀在小上岗上,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看到阳光,还是下车以后,钻入那条山林遮蔽的小路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说起来并无神秘,我看到的景象可分为三个层次分明的部分。第一部分仍然是刚才的小镇,古老、破旧。可以肯定地说,那是一个古居住区的遗址,起码是我前生那个时候的居住区。紧挨着村落的南边,是一条狭长的山谷,这是第二部分。这一部分里是一个巨大的住宅小区,一律七层高的居住楼,很安静,有一些人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这很像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出了山谷再向南望,就看到了第三部分,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到处摩天楼群和拥挤的车流。但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在城市的上空,有一圈夺目的彩光,它令人欣喜和激动,迫使我的内心生出一种靠过去的感觉。
从山上下来后,我和她又回到了我们相遇的那条小巷。在这之间的路上,她仍然那么亲昵地抱着我的胳膊。她对我说:“你带我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旋转的陀螺
一座房子,它的庭院里有一个花园,花园往下斜的一头有一座日晷,走过日晷有一株无花果树,走过无花果树有一个喷泉,喷泉底下埋着一大堆黄金。可是我从来没有去理会这些荒诞的梦兆……
—J.L.博尔赫斯 《两个人做梦的故事》
1
夏天的一个晌午,张敖在他家门前那片平坦而硬实的空地上玩得非常开心。他躬着腰,不时挥起一条鞭子,驱赶着我的陀螺快速旋转。他手中的鞭子不时发出轻脆的响声,我想这是一个让他如此开心的重要原因。太阳当头照耀,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只穿一件破旧不堪的大军用裤衩,浑身汗涔涔的,闪着油光。谁都知道,张敖的爸爸曾经是个军人,现在他穿的那条大军用裤衩,就是他老子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军人的痕迹之一。但那条裤衩实在是太破旧了,张敖把它套在身上,就像套了一条不知被多少只狗撕咬过的破麻袋。所以这条军用裤衩并没有给张敖带来多少自豪感,我们当然也不会因此羡慕张敖。
那天晌午,张敖大摇大摆地来到我家?,径直走进屋子,对正在练习琵琶的我说,东民,把你的陀螺借我玩玩。我对这小子的要求不屑一顾,一边低头拨弄着琵琶弦,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自己不是有两只陀螺吗,为什么还要玩我的。张敖一下子恼火起来,他压低嗓门,非常阴险地说,你到底借不借我。我的手指在琵琶弦上颤抖了一下,拨出一个裂帛般的高音。谁都知道,在全村的孩子们当中,张敖是一个最好武斗的家伙,再加上他那曾经是个军人,现在又是村队长的老子,他俨然成了孩子王,没有谁敢惹他。有一次,我的鼻子被他打得流血不止,一颗松动了的乳牙也被他一拳打落,我一紧张,把那颗牙吞进了肚里。后来,妈妈带着流着眼泪和血的我找到他家,他那个当队长的爸爸不但没教训自己的儿子,反而朝我妈妈吹胡子瞪眼,说什么揍的就是你,流血了,牙掉了是不是,活该。妈妈气得半死,照着我的屁股又是一顿巴掌。她流着眼泪,一边打一边骂,你挨打了是不是,活该,倒霉。
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搂着我哭了很久。我替妈妈擦干眼泪,妈妈别哭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疼了,我担心的只是那颗牙,他会永远呆在我肚子里吗?妈妈笑了,她把我搂得更紧,她说妈妈伤心不是因为你流的血,也不是因为你挨了别人打。我说那是因为什么呢。妈妈一阵苦笑,她说你现在还小,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妈妈告诉我,以后不要理会张敖那样的孩子,以后妈妈教你弹琵琶,你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弹琵琶。那你得给我再做一只陀螺,我趁机向妈妈提出了这个窝在心里好长时间的奢求。妈妈曾经给我做过一只陀螺的,用柳木削成,顶端牢牢镶嵌着一枚钢珠,屁股上还贴了一小片红纸,当陀螺在地上快速旋转的时候,那片红纸头便会旋转出一个漂亮的圆。我的那只陀螺一度成为村里孩子们垂涎与羡慕的对象,他们纷纷效仿,自己动手,想做出一只和我的那只陀螺一样好看,甚至比它还要好看一些的陀螺来。但当他们兴冲冲地将自己亲手做的陀螺和我的陀螺摆放在一起时?,原先情绪饱满的他们一下子就都变成了泄气的皮球,看着自己的陀螺直摇头叹息。个性要强的小海抓起自己的陀螺使劲扔了出去,他的眼中喷射出嫉妒而愤怒的火焰。的确,稍稍有一点审美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我的那只陀螺,在那些个摆放在一起的十几只陀螺中一枝独秀,傲然不合俗群。她就像一个美丽高贵的公主,令那些前来比美的东施们黯然失色。如果把我的那只陀螺单独拿出来,让他们去互相比较,他们可能会争吵不休,也不会那么沮丧了。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的那只陀螺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何时丢失,又丢失在何处。我找了很多地方,终究没找到,便放弃了努力。到后来,我终于抓住一个让妈妈再给我做一只陀螺的机会,妈妈微笑着答应了。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白天挨打的屈辱,把整张脸埋进妈妈的胸脯。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中有了两大让我乐不思蜀的内容:一个是妈妈为我做的第二只陀螺,我觉得这一只比上一只还要好看得多;另一个就是那只古色古香的琵琶。我常常在不想玩陀螺的时候抱起琵琶拨弄,123123地弹出一些零碎的音符。这时妈妈便会用一种世界上最慈爱的眼光看着我,她脸上的微笑和我拨弄出来的那些音符一样美轮美幻,和谐动人。
渐渐地,我有了那只漂亮陀螺和优美音符一样的秉性,我极少和村里的孩子们交往,至于张敖那样的人,在我意识里,他似乎已不复存在了。当他厚着脸皮要借我的陀螺去玩,并因为我的不屑恼火地威协时,我在琵琶上拨出了一个裂帛般的高音之后便马上平静了下来。我说,你拿去玩吧,玩完了就还给我。
张敖能玩到全村最漂亮的陀螺,我想这就是他如此开心的第二个原因了。
张敖拿走我的陀螺后,我继续练习琵琶。这时妈妈走了进来,她问我刚才在跟谁说话,怎么人不见了。我打了个激灵,被问得哑口无言。还没学会撒谎的我吞吞吐吐地说,是小海,小海要借我的陀螺玩,我就借给他了。在妈妈眼里,我肯定是个世界上最诚实的孩子,她没注意到我说话时的神态,而是继续忙着他手头的活儿。
我再也无心弹琴,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这个错误很大,就是判我坐二十年的牢都不為过,我这样认为。我在小板凳上坐立不安,我的思绪早已飞离了那四根琴弦。我看见张敖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耍着我的小陀螺,他兴高彩烈,不断挥动手中的鞭子。他挥出鞭子时,使的劲儿可不小,那只可怜的陀螺被他抽得左窜右跳,累得不行。我被自己看见的这一情形几乎气炸了肺。我放下琵琶,一溜烟跑到张敖跟前。张敖,把陀螺还给我。穿着一件破旧大军用裤衩的张敖正玩得兴起,哪里愿意把陀螺还给我呢,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见我说的话,只顾撅着屁股,继续抽打陀螺。我仍然用很生冷的声音说,张敖,我要你把陀螺还给我。这一次张敖听见了,他直起腰,手拎着鞭子。小陀螺仍在地上飞快地转动着。再让我玩一会儿又怎么了,小气蛋。他居然还想继续玩我的陀螺,这个狗娘养的。你不配,王八蛋。话音还未落地,我已重拳出击。
事情的结局很简单,我要回了陀螺。
2
那段时间,祖母总是说她的腰疼。
我发现,每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祖母的腰也就不疼了。她很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迈起小脚,健步走出家门。她找到那些实在爬不动的老姊妹们,拉着她们的手,兴高彩烈地回忆着一些年轻时的沉年旧事。比如小海的奶奶,她最常说起的一件事是,她小时候经常爬到自家里一株高高的树上,无比激动,无比陶醉地偷窥着离大树不远的一家妓院里所发生的一切。小海的奶奶经常自豪地说,要问这世上谁看到的男人最多,那就是我了。那些男人的肉根,就像小海家黄瓜园里的黄瓜,那么的鲜活,真是让人忘不掉。六七十年过去了,那些黄瓜还是那么鲜活,好像在我脑子里扎了根,东民他奶奶,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啊。(作者案:小海奶奶临终的那一刻,嘴里不停叨念着一个词,谁也听不懂。等她被埋进了地里 ,大家也就淡漠了。小海的爸爸还以为她母亲不停叨念的是一个藏钱的地点或家具,结果翻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也没找到一分钱。其实小海奶奶不停叨念的只是一样吃的东西。她在临终的那一刻,灵魂脱离了躯体。她的灵魂一转身,就回到了六七十年以前,回到了那株高高的树上。她没能再看到妓院里的情形,或者这段记忆对她来说根本已经不重要了,她只看见一片鲜活的黄瓜园,她不停地念叨说,黄瓜,黄瓜……)
而我祖母经常说的是,她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多么的漂亮,以至于那个住在她家的日本鬼子大佐对她颇有好感,经常送她一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每当这时候,祖母和她的老姊妹们便会笑得前仰后合,笑容天真又枯老。她们也有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候,引起她们痛哭不已的事件,无非是疾病和死亡,以及丈夫的无能或造下的孽。无论情绪如何,这时的祖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病,如果她果真腰疼的话,就不会前仰后合了。
只有我父母出现的时候,也就是祖母腰疼的时候,而且疼得很利害。她躺在床上,大声地呻吟,力求声声进入我父亲和母亲的耳朵。
前村有个赤脚医生,他的针灸远近闻名。妈妈每天用手推车推着呻吟不绝的祖母去前村看赤脚医生。妈妈有时也带我去,让我坐在祖母身边。他推着我和祖母两个人,我怕她累,要下来走,她就让我下来走。烈日下,妈妈不时抬起手腕,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3
张敖结婚那天,他的队长父亲邀请全村的老少爷们去喝喜酒。喝喜酒就要掏彩礼,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谁也少不了的。谁也都知道,张敖父子俩那天为他们收到的彩礼钱高兴得吐白沫。我亲眼看见父亲从他的储蓄罐里拿出一大叠钞票,总共八万块钱,这个数字是张敖父子收到其他亲邻彩礼数的二十倍。我们一家人谁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做。父亲在和妈妈的争吵中说出了他的理由,谁让你家儿子打瞎过人家的一只眼睛呢,这笔账,总要给人家算清楚的。
父亲的话当然有道理,但我确信这绝不是他拿出如此巨大数目彩礼的全部理由。就是自己的老婆孩子挨冻受饿,只要能让比自己强一点的人眉开眼笑,他会不惜一切。这是父亲卑微的秉性,我和妈妈都深深憎恶他的这一秉性,但又毫无办法。我觉得父亲就像一头驴子,蠢得太厉害。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分钱,最后却不属于自己,也不会属于他的老婆孩子。
我的堂弟非要伯母拿出三万块钱,给他买辆非常高级的摩托,并且扬言,如果伯母不在十日内拿出这些钱,他就把她亲手宰了,让她去见阎王。我想我的堂弟是不会这样做的,他可能只是一时生气,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谁让伯母总说他是个坏人的呢。伯母还经常在梦中诅咒,诅咒有一天堂弟忽然被公安抓走。其实堂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这也有可能是伯母瞄准了我父亲剩下的三万块钱,故意在众人面前撒的一个谎。
当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三万块钱送到伯母手里时,妈妈抱着我痛哭不已。
此后我生了一场奇怪的病,连续两个星期,吃药打针都不见好。妈妈寝食不安,看着日渐黄瘦下去的我直流眼泪。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了她的眼泪。
每天黄昏的时候,妈妈用那辆加重型的长征牌自行车带着我去看医生。我们母子俩,在那条通往医诊室的乡村小路上快速穿行。黄昏的阳光宽厚而温暖,透过茂密的树林,轻轻落在我和妈妈的身上。暮野的风凉爽怡人,把一些桦树的叶子搓出哗哗的响声。妈妈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她很专注地蹬着自行车,非常轻悠地越过一个又一个修直的树干。我搂着妈妈的腰身,脸部贴着她的后背。
至于后来,我的病情从哪天开始好转,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4
一点没错,我在初一那年就喜欢上过一个女孩。当时我就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鸟,第一次飞离巢穴,来到离家十几里外的一所乡村中学读书。对于那时身体生理变化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当时的我在不经意中发现自己的下体竟长出了一小片又短又软的毛。
穿越几十年的时空,我无法把那些事情看得那么完整。是时间无力挽留住那些过程,还是因为时间消失了,那些彼刻的经历也就不复存在,使得过去就像一个梦,真实和虚无很难分辨。或者说,我们过去经历的是建筑在时间之外的一座阁楼,对于时间,它不存在任何意义,它只储藏在我们个体生命的空间里。当我们身处另一片空间,彼地阁楼般的经历便会崩塌,只留给我们一些破碎的影像。那些影像其实就是彼地的我留给此地的我的一些可以抓寻的东西。比如阁楼的两根圆木红漆柱子,比如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一种羞愧的意识,一床柔软的棉被。
现在我就要把那些记忆的灰扒出来,对着你清醒的脑际吹一口气,让它弥漫你的双眼。
我很认真地给同班的杨杨写了个纸条,就一句话,短而含蓄。杨杨,我,我……看看吧,一封超短情书,就四个字,却用了三次标点符号。显然那四个字没能把我对杨杨最纯洁的感情表达到位。刚把纸条偷偷塞进杨杨的文具盒,我就开始后悔了,倒不是因为害怕。我只是不停地问自己,我给她写那个小纸条是要做什么用的呢,约会?宣言?故意吓唬她?我想都不是的,那四个字实在表达不出什么意思来。唯一让我还有些得意的是那一串省略号。它们迷乱地点在那儿,很准确地体现了我所有含混不清的意图,没有具体的所指。
令我不解的是,十四岁的小女孩杨杨对那张纸条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为此很生气,决定忘掉那个开启了我情欲的小女孩。
第二天,我果真就不在意杨杨的一举手一投足了。
现在,杨杨记忆的空间里肯定早已没有了我这个黑瘦的乡村男孩,连我都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样子了,何况别人呢。关于这一点,我对杨杨没抱有任何指望。我当然无法抹杀杨杨出现在我青春期刚刚开始时的意义。生气的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闪过杨杨在运动场上的样子。她穿着运动短裤,两侧带竖白条的那种短裤,两条腿修直而健美。跑动起来,那两条腿就像一台时光机器,迅速追赶上了我的青春期。那天晚上,我因为那个体肢健美的小女孩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手淫。我在意识里不停呼叫着杨杨的名字,直到风雨停歇。
杨杨也许不知道,她在我记忆的空间保留下来的,也就是她那双十四岁的细腻白皙的美腿。
5
一天中午,我从外边放羊归来。我刚把三只小绵羊拴好,就听见屋子里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只盘子从窗户飞出来,又是一只,紧接着就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我预感到一定又是父亲和妈妈在打架了。父亲和妈妈不是经常吵闹的,但一旦事发,就会闹得很凶。我悄悄地接近窗口,探头往屋子里望去。第三只盘子飞了出来,擦着我的头皮飞落在院子里,发出响亮的破碎声。我听见妈妈的声音,砸吧,全砸光,反正你心里是沒这个家的。父亲说你放屁,我心里没这个家,你们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我知道父亲和妈妈吵架的原因了,是因为父亲抛出了所有的家底,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变成了穷光蛋。而我得的那场疾病,却需要相当一笔钱来治疗。那个赤脚医生对我妈妈说,这个孩子,我看一般的药是治不好他了。妈妈问那要什么药,你快说,无论什么药,我都买得起。医生说给妈妈药品的名字,并告诉妈妈,这病是个无底洞,有钱,你就往里扔吧。
其实妈妈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大话,别说好的药买不起,就是孩子想吃一分钱一粒的糖块,也要考虑考虑的。妈妈伤心地哭了,她的头发一夜间白了许多。妈妈和父亲已经吵了一架,现在他们又吵了起来。这都是因为我。我倚着墙根儿,泪水默然涌出。疾病给我的肉体带来的痛苦,比起妈妈对我的忧虑太微不足道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妈妈身上的一个肿瘤,一个无法割弃的肿瘤。我默然流泪的时候,屋子里又传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很像一种优质木器发出的声音。我听见妈妈说,你这个浑蛋,怎么能砸烂他的琵琶,你怎么能砸烂孩子的琵琶。
为捍卫我的种种尊严,妈妈已使出全力。但她的力量似乎太薄弱了,她不能阻挡我一次又一次遭遇不幸。花开的时候,总有许多不易察觉的涩香。
等我能够看清那些人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本质时,他们已不复存在了。这种不存在当然不是指死亡,再怎么着,我不能这样诅咒我的父亲。我是说,他们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还有所意义,好的或坏的意义,我都无法拒绝。等我蜕变成一只会飞的蝉,那些穴居时代的黑暗,在等待光明的过程中经受的挤压与跋涉的疼痛,以及那空间的囚笼,都变成了灰,变成了琐碎成泥的花瓣。形象地说,那都是前生的事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憎恨我的记忆,憎恨记忆中刺眼的亮光、泪水、一把无法打开房间的钥匙、一群追逐着我,龇牙咧嘴的恶狗。在我眼中,每一个人都向我挥舞着铁一样坚硬的拳头,有好几只拳头落在我的身上,鼻梁骨上,一股腥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滴湿了那件雪白的衬衫。他们的眼光冷漠又阴险,充满忌妒、仇恨似的。我浑身上下不时瑟瑟发抖。我抓住妈妈的衣角,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的遭遇。妈妈奇怪地看着我。东民呵,你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说有人打你了呢。我有些着急,妈妈竟然看不见我浑身的伤处。我说是有人打我吗,张敖,小海,还有爸爸,他们都在打我,不信你摸一摸,我的鼻子都被打断了。妈妈忧怨地看着我,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哪儿来的这么多无中生有而又一本正经的谎言。她好像是很失望而又痛楚地看了我一眼,干脆对我置之不理,掉头而去。
找到一个人
1
天花板上悬挂的电扇“嗡嗡嗡”地转动着,声音笼罩于我的头顶。那声音像一大群正在不远处飞动的苍蝇,虽然有风,但我还是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浑浊的热气。意识里伸出手掌胡乱搅动一番,只是为那一大团浊气添加了一阵旋转的动力。隔着房间浅绿色的纱门,我看见院子里一地白花花的阳光,这个世界所有可能的阴凉,都被这些阳光烤焦了。
我还看见那些阳光像无数只透明的手,捡起一缕缕耀眼的热气,这些热气比雾水更淡,比炊烟更轻,从地皮表面袅袅升腾。而院子四周的蝉声,却顺着那一缕一缕的热气淌下来,淌满一院子。
这刺耳的蝉声,为什么不能像一缕热气那样飞上天呢?我突然有这样一个疑问。我怔怔望着门外的院落,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脚趾缝,两眼在长久的呆望中隐隐酸疼。此时此刻太阳一定就蹲在我家的屋顶。
我抓起电话,拨了七个数字,听筒里传来一阵“叮铃铃”的声音,又是一阵叮铃铃。
喂!找谁?
喂,姐姐,是我呀,东民。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没什么事,不要打电话捣乱。姐姐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她却挂掉了电话。我感到一点失望,像一片儿轻薄的热气贴上了肺部。
—他已由不得自己,再次抓起电话,这一次他没有让对方开口就说,姐姐,蝉声为什么不能像一缕热气那样飞上天呢?
然而这次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喂!?你是谁,你是哪个小混蛋。他没有挂电话,而是举着电话空坐在沙发里,肺部的热气燃烧起来,一些微弱的火苗在器官的四壁时隐时现。
他决定走出这间屋子。
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他在心里不停地叽咕着。
2
此时,我已经站在纵贯姐姐单位的那条大马路上,一缕缕热气层叠不穷,像一片没有边际的小树林,一片光秃秃的根本就不复存在的小树林。在这些热乎乎的树丛中,我居然能行走自如。(他来了兴趣,他已不觉得有什么无聊。)
我脚上的大拖鞋,在那条六边形水泥板铺设的马路上发出叽里呱啦的歌声。有几个人和我擦肩而过,他们走过去,没有我走路时的那种声响。他们直视前方,眼睛一动不动,好像古代的几个兵马佣,他们避开哨兵的监视,溜出了千百年来暗无天日的营盘。他们在这条新时期工厂的马路上哑然无语,木然观望,又不敢有丝毫的驻留,于是就在时空里悄然飘过,转眼又回到了他们逃离的那个地方。
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列火车里,车外的风景匀速消逝,无声无息。铺满阳光的大道像一个细长的舞台,许多人的故事都已在这个舞台上演绎过了。现在我出现于大道的一端,穿着短裤和一件半新半旧的T恤衫。我的手心里布满了汗液,我忘记了,这个季节不该把它们插在裤袋里的。我脚上的大拖鞋,它的歌声在这个空寂的舞台上是多么清脆,多么的清脆呵。路边有一个水泥乒乓球台,泛着耀眼的白光。我觉得有点累,乒乓球台刻意斜起了身子,似乎想要为我留下一片阴影。本来我没打算休息,现在却不同了,乒乓球台的冷漠使我很生气。
我躺在乒乓球台上瞌睡起来,而不是躺在它的阴影里。太阳高照,我在太阳光里困意缱绻。大道上过往的人群开始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审视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枚小青果,就像我家院子里那株枣树上的枣子。在白亮的阳光下,我们浑身温热。我像那些枣子一样,青而小,涩而无味,那些枣子也像我一样,很不成熟,就是那种我还看不懂这个世界和周围人群的不成熟。我多么想和舞台上无声飘过的人们说句话,多么想有人走过来问我:孩子,你来这干什么,找人吗,你找谁?
有人走了过来?,是个老头。他胳膊上缠着一块红袖章,清清楚楚的红底白字?:清洁工。其实他不配戴这个标志,我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份。
他是一個很高大的老头,站在我的旁边,看了看离我不远处的一口浓痰,一口灰不溜秋的浓痰,看了好一会儿,又顺带瞟了我一眼。他把目光钉在那口浓痰上,向一边偏了偏头,又向另一边偏头,这样反反复复持续了好大一会儿。当然,这其中他不免也顺带又看了我几眼。最后一眼顺带看我时,他老人家似乎早已忘记了那口浓痰。他把目光钉到我身上,颈上的头颅重复了先前的动作。看浓痰时,他想,很明显,痰是这个困觉的小孩吐到地上的,我究竟要不要把他叫醒并且处罚他呢,可他还是个孩子,他狗屁不通;可他把痰吐到了地上,可他还是个孩子,可他把痰吐到了地上……看我时,他想,孩子,你来这干什么,找人吗,你找谁。还好,他没有把我想象成是一个大烟鬼。
我站起来,揉了揉麻木异常的胳膊。一股强烈的痰意涌入我的咽喉,我收腹吸气,然后猛烈地咳嗽,啪地吐出一口浓痰。
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我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黑孩子。
我从大道的一端走过来,来到了另一端。道路的那一端多么细长,像薄而耀眼的刀片,轻轻切入路尽头建筑物的地基。
大道的这一端也有一个门,姐姐每天上班下班,都从这道门经过。门的右侧是一家小卖部。看到小卖部我忽然轻松起来,像一只在大雨中独自漂泊了几个日夜的小兽忽然看到一个洞穴一样轻松起来。但我没有要急于进入那个洞穴躲避风雨的意思,我开始故意放慢脚步,任冷冷的雨水当头淋浴。我在洞穴的入口处停下来,回转过身,轻描淡写地看着我所走过的路,就这样看了很久,才满足地钻进洞穴。我在洞穴里体验了另一种舒松。(他没有急于靠向小卖部。他的双手仍旧抄在口袋里,手心里一层汗液,汗液濡湿了一张软纸。那是一张破旧的纸币,我们还看不见它的面值。)
正低头行走的时候,我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我一抬头,认识,他叫王勇,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的,也穿着一件短裤和一件T恤。他怀里抱着一箱汽水,汽水瓶上聚满了小水珠,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我说王勇你好。王勇挪了挪眼珠,似乎没看见我,就端着那箱汽水叽里呱啦地走开了。我这才看见他也穿着一双拖鞋,只是他的拖鞋比我的拖鞋还要大得多。
我对这家小卖部是很熟悉的,只是两三年没有来过了。很久以前去过的地方很久以后再见到时,不一定都是很高兴的,但这家小卖部就不同了。看见它时,我心里就一大片的欣喜,我将会在那里看到一个人,一个让我感到温馨和喜悦的人。
3
他想起了那个女孩的脸蛋,想起了女孩忽闪着的长长的睫毛和那一双又深邃又黑亮的眼睛。想起这些,他的心脏发生了一阵幸福的收缩,肚腹深处传来咕咕几声响动。他想起了那张脸蛋令人兴奋的潮红,想起夏天她身上半透明的连衣裙和领口下隐藏着的胴体,年轻的胴体,光滑的胴体,扭摆的胴体,以及那胴体上的乳房,鸽子一样的乳房,馒头一样的乳房,苹果一样润香的乳房,梦幻一样摇曳的乳房!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口渴,肚腹深处的声音唤醒了一种未曾想到的意识。(那女孩对我有多好啊,她向我笑,向我招了招手,她白云般向我走来。)渴意使他的步伐加快,他决定到小卖部里喝杯饮料。他三步并作两步,内心急于看到一个人的想法使他忘记了口渴。
他说,我找到了一个人,我找到了一个人。
4
小卖部的营业员是个挺漂亮的女孩,鹅蛋脸,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有八分迷人。他记忆中的那张笑脸此时复活了,荡漾在他的心间,像初秋的一场小雨。现在他突然担心,她是不是还在这儿干呢?
沉醉于想象中的他,竟没有注意到那扇深绿色铁门是关着的,绿色铁门上多出一个长宽各半米见方的洞口。他皱了皱眉头。以前营业的方式可不是这样的,都是门庭大开,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将脑袋伸入那个洞口,那个女孩子果然还在,他松了口气,为刚才多余的担心松了口气。
我要买冷饮。
她正在和一个与她长得差不多的女孩子说话,听见他的声音时,两个躲在洞穴里纳凉的女孩头都没抬。作为营业员的女孩只说,你要哪一种,上面有名字,你自己挑。他抬起头,只见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密密麻麻涂满了各色冷饮的名字,他看了许久,脖子昂得有些酸疼,还是没能找到他喜欢吃的那种冷饮。他想回忆那种冷饮的名字,但记忆中的那张笑脸覆盖住了它的名字。
你到底要哪种?
她在柜台里坐着,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他还没有看见她的脸,但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他有点急了,脱口而出说,我要荔枝冰棒,我要油炸的那种荔枝冰棒。多新鲜的名字,在那密密麻麻的纸上,他一眼看到了这种饮料。
她从门洞递出一跟冰棍,乳白色的油炸荔枝冰棍。他伸出沾满汗液的手,他看见帝国冰棒的纤纤小手,修长,光滑,白嫩如葱,指甲染了胭脂红。(她走到我跟前,她伸出手轻轻地抓住了我,抓得多么轻,多么柔。她一次又一次把我抓在手里,抓得多么紧,抓得多酣畅。我被她抓在那双妙不可言的手里,我被她抓得看不清我自己了,氣喘吁吁汗珠渗出了额头。我变成了一道灼热的细流。那道细流像彗星的尾巴,闪着白光,在无垠的夜色里一滑而逝。)
他觉得这支冰棒没有白买。他举起冰棒,恶狠狠地咬了两大口。冰棒清凉怡人,沁人心脾。他说我还要吃别的冷饮呢,你等一下,等一下我再付账。
5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乳白色油炸荔枝冰棒已被我啃得一干二净。我把冰棒棍含在嘴里,榨取着里面的最后一丝清凉。荔枝汁在我体内发挥了作用,它从内部冲刷着我全身油光闪闪的汗渍和污垢,这些都是刚才我在太阳下昏睡而留下来的。现在它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没有了痰意,也没有了坐在沙发里的孤单感。我乐滋滋地回味着荔枝冰棒的清凉可口,一边在意识里品味着那个女孩的大眼睛,品味着她面部皮肤的光滑细腻。
天突然阴沉下来。
一大块黑云挡住了白亮的太阳,紧接着就是叭嗒叭嗒的大雨点,砸得大道上的几个人停下来,抬头看天。
他们终于奔跑起来。
我开始用拳头使劲擂那扇铁门,快开门,快开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这时,好几个大个子男人也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把我提起来,放到了一边。其中一个用手一推,门就开了。他们狗熊一样陆续闯进小卖部,闯进藏着两个少女的洞穴。我看了最后一眼冰棒棍,把它扔到地上,也走进了小卖部。柜台很高,摸上去光滑凉爽,我一手举着那张破旧的纸币,一手扒着柜台边沿,踮起脚尖向里张望。
两个女孩都不见了,我只看见一件白色连衣裙的一角,在与小卖部相连的一间房门口一闪而逝,像一只躲避大雨的白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