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识庭前花

张芳芳

一

新居的第一位“花仙”其实是一棵树。当时房子还没有装修好，路遇一位卖花的老人，车上有一棵开花的树，不见叶子，只有一树紫色的花，冷艳、清雅，美得动人心魄。老人说叫“紫玉兰”，我看看花的形态，确实像紫色的玉兰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和父亲在院子里栽的时候，邻居看到，说她叫“旱荷花”，山上的校园里有很多。仔细端详，果真与荷花，尤其是睡莲的花十分相似。紫玉兰独自在院中绽放，我们的新居拥有了第一个美丽的春天。

后来，很偶然的，我才知道院中的紫玉兰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辛夷。当时很吃惊，辛夷，那是《楚辞》中常常提到的植物呀！《涉江》中说：“露申辛夷，死林薄兮”，《山鬼》中有“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的句子，没想到屈原很喜欢的花木，竟然住在我的院中。

再深究一下，紫玉兰还有很多别名：望春花、二月花、木笔花、木末芙蓉花、木兰等等，每一个名字都有缘由——“望春花”是因为她是木兰科植物里最早开放的花，就像迎春花一样。“木笔花”是因为花苞长在枝条的顶端，看起来像一支毛笔。“木末芙蓉花”由《九歌·云中君》中“搴芙蓉兮木末”点化而来，在裴迪的《〈辋川集〉和诗》中有“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的句子……肯定是古往今来爱她的人很多，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美妙的名字。

据说，紫玉兰的花语是：“爱，对大自然的爱。”紫玉兰开花时，艳而不妖，具有独特的丰姿，似乎越自然的事物，越让人觉得美妙。她还是一种名贵的香料，又可以入药，《本草纲目》中说：“辛夷之辛温走气而入肺，能助胃中清阳上行通于天……”

再次注视那株紫玉兰，感觉比最初相遇时的一瞥厚重丰富了许多，不仅看到了她的外表，还知道了她的内涵。当我喜欢一种花的时候，就会去查查资料研究研究她们，好像在慢慢地走近、了解一个人，慢慢地将一个人拥在怀中，贴在心上。这个过程是一种享受，不仅是看花，还是读花，了解花，逐渐真正地拥有一种花。

觉得研究花比琢磨人有意思多了。皆谓人间知音难求，不如让世间所有花儿，来当我的红粉知己……

二

院中的大丽菊开了第二朵。

这种花，在农村被称为“山芋花”，因为深秋根部会长出一个个的块根，黄色的，像极了小山芋。二十年前，我就在外婆家见过这种花，当时便惊异于她的美丽和敦实，一点也不娇气，可以从暮春一直开到初冬。

特地去翻翻《居家养花》，上面介绍说：“大丽菊又叫大丽花、地瓜花、大理花、西番莲和洋菊等，是菊科多年生草本。菊花秋天傲霜怒放，而大丽菊却不同，春夏间陆续开花，越夏后再度开花，霜降时凋谢……”小时候读《快乐王子》，那个女裁缝在给宫廷舞会准备的衣服上绣大朵的“西番莲”，想象那该是多么富丽华贵的花，今天才知道她竟然开在我的院中。她又名“天竺牡丹”，人人皆谓牡丹国色天香，大丽菊花朵的大小其实和她不相上下，名气却差远了。是因为她的花期长，好种易活吧，不像牡丹那么娇气。人就是这样，审美观略带一点病态，越难侍候越珍爱、越怜惜。是因怜生爱吧，就像对捧心的西子和弱不禁风的黛玉。

清人张潮做过花与人的评论，说玉兰是花中的伯夷，清高而圣洁；葵花是花中的伊尹，倾心向日，忠贞不二；莲花是花中的柳下惠，坐怀不乱，出淤泥而不染。《幽梦影》是我极爱的书，觉得妙语纷呈，字字珠玑。不过他将花比作男人，特别是将莲花比喻成柳下惠实在煞风景。我以为，世间所有的花都是女人的，或者说雌性的。比如牡丹，是杨贵妃；莲花，就是月中的嫦娥。栀子花让人想到健康丰腴的美丽村姑，白色茉莉花是娴静优雅的深闺才女。紫茉莉又叫晚饭花，旧居的门前有一大片，每天看她们在黄昏盛装开放，总让我想起古时着紫衣的歌妓。她們的美只在夜里，天明就凋谢……

我院中的这株大丽菊，像什么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只能是古代当胪卖酒的老板娘，美艳泼辣，粗而不俗，勇敢地面对风刀雪剑，才能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活下去。对了，就像《新龙门客栈》中的金镶玉。如果有空，能把世上所有的花和女人一一对应起来，真是一件极风雅的事。

这株大丽菊是从邻居家移来的，下面一个“小山芋”，上面一棵小苗，长了一个多月才开放。第一朵开得有碗口大，紫红色，美艳异常。那朵花开了很长时间，十来天花瓣依然鲜艳光鲜，看不出一点枯黄委顿的迹象，让人怀疑她会永远这么开下去，永远这么美下去。

一夕暴雨骤降，只见一地残红，令人心碎。看邻家，那些开了不久的花依然鲜活在枝头，零落遍地的，定是和我家的那朵花一样盛放多日的。虽然看起来差不多，实际上已经禁不起一点点的摧残打击了，如三十岁过后女人的容颜。

在落花前叹息，忽然发现另一茎花枝上，已经悄悄孕育一个小小的花苞了——花，是开亦心静，落亦心静；只有看花人，开亦心惊，落亦心惊！

第一朵花谢了之后，我一直在期待第二朵的盛开。可能因为种在花盆里的缘故，虽然那是一个很大的青瓷花盆，但总没有长在地上便于吸收营养，所以第二朵花比第一朵小了一圈，开得也很慢，花苞露出红意四五天后，也只开了半朵。一半花瓣完全舒展开了，另一半还娇娇弱弱地和花心缩在一起，欲说还休。

“美酒饮当微醉候，好花看在半开时”，大概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吧，因为花一完全盛开，就面临着凋谢。半开，却让人满怀希望，有所期待。而希望，确实是人活着，最需要的。？

三

外婆在世时常说：“玉簪花一开，秋天就到了。”至今仍记得她纷披着一头白发，拄着拐棍，颤巍巍立于花前的样子。

我外出几天归来，花盆里玉簪花的花骨朵长长地伸出头来，姿态很像一只只长脖子的小鸟，有一朵从鸟头里害羞地露出了一点点白色。一查日历，立秋刚过两天。奇怪，人还不知道，玉簪花怎么知道秋天到了呢？这才觉得晚上有了凉意，裸露在外的胳膊微微有点冷，窗外的蛐蛐儿和纺织娘的叫声似乎也不像夏天那样欢快。玉簪花提醒我，秋天来了。

宋代黄庭坚有诗道：“宴罢瑶池阿母家，嫩惊飞上紫云车。玉簪落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玉簪花传说是王母娘娘在瑶池和众仙女饮宴，酒醉后玉簪落地化成的。一年可以美三季，早春美在芽，夏初美在叶，素秋美在花——春寒料峭，残雪还没有化净，花园形容枯槁。别的花木还没什么动静呢，玉簪花芽似乎一夜之间探出头来，蕴含着无穷生机，仿佛听得到它顶破泥土的声音。几阵春雨一下，嫩黄色的芽儿就舒展开了，初夏时便成了一个绿色的小水潭，绿得发亮，绿得照眼。秋天盛开的花朵洁白无瑕，花蕾犹如发簪，花朵形似喇叭。花开时微绽出六枚鲜嫩的黄色雄蕊与纤细洁白的雌蕊柱头，袅袅婷婷，芳香袭人。

院中这盆玉簪花是从母亲家的花圃里移来的，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前。那时，母亲还是个花季少女，从同学家移来了一簇玉簪花芽苗，从此，洁白如玉的花儿就年年盛放在外婆家门前，从不爽约。母亲毕业了，工作了，远嫁他乡了，家里盖瓦房了，瓦房拆了盖楼房了，楼房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花圃，她又从几百里外的老家移了几棵玉簪花芽，种在花圃里。

母亲此时已两鬓飞霜迹，外婆更如一头羸弱的老牛，无力卧残阳。母亲将她从老家接来同住，因为受到很好的照顾，外婆身体略有好转，有时候也能下床来拄着拐棍在院子里走走。正是夏末秋初，院中复瓣的凤仙花开得很旺，疯了一般，每一茎枝叉都爆炸似的缀满了红的粉的花朵。种在一角的玉簪花却温婉含蓄，默默地绿着她的绿，美着她的美。什么时候从碧玉丛中抽出一箭箭花苞的呢？谁也没有察觉，待看到白色的“簪子”从花苞里冒出时，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玉簪花开了呢！”混杂着惊喜和叹息。又一个秋天来临了！

外婆，真的老了，记忆大不如从前。或许，在她的意识里，我还像过去一样，是个孩子。她一手拄着拐棍，费了好大力气才蹲下身子，用手摸着那花朵说：“芳儿啊，来看呀，这花一头大一头小，不像过去人戴的簪子吗？”我马上走过去扶住她：“哎呀，真像银簪子！”故意用一种惊喜的语气，仿佛自己第一次看到。古代老莱子彩衣娱双亲，很多人会说矫情，但面对老态龙钟的外婆，我也会故意装作猜不出她的谜语，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她讲故事，虽然那故事从小听到大，早已烂熟于心。

外婆是个文盲，却很有文化，她会说那么多的谜语，讲那么多“古今”，照亮了我每个童年的夜晚；她一生务农，房前屋后却种满了果树，院子花园里四季盛放着鲜花。几个月后，外婆无疾而终。我痛哭流涕，悲伤不已，但后来想想，这其实是最美好的结局。能陪外婆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那几棵玉簪花芽落户我的青瓷花盆，掐指算算，也快有十个年头了。母亲家的楼房前年夏天拆迁了，院子里的花儿还没来得及移走，巨大的挖掘机就叫嚣着冲上来，那幢半新的建筑物猝不及防地遭遇英年早逝的厄运，当它轰然倒下时，让我震动的不是巨大的响声，而是母亲眼中无法言喻的目光和院中怒放的花儿们无声的呐喊。痛，她们一定也在喊痛！

时间能治疗一切，冲淡一切。母亲用不知多少根白发换来了新居，只是院中没有花了花圃。我常常注视着自己院中的那盆玉簪花，想起母亲家原来的那一大丛和许多细碎的往事。压在一堆瓦砾下的她们，不知是否能从缝隙中嗅得一丝春的气息？外婆去世后，老家那个旧宅院人迹罕至，门前的玉簪花年年知为谁开？

人有年龄，树有年龄，我却不知怎么计算这盆玉簪花的年龄，是一年，还是几十年？人们常说：“花有重开日，人无两少年。”实际上，花也只能开一次，第二次开的花与第一次相比已大不相同了。一年一度花开，就如一代一代的人；而一株花年年开放，就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

四

院子里还长着几棵八月菊，一棵硕大的鸡冠花，这是邻居家整理花园时扔掉的，我把她们捡回来，就算赋予了她们第二次生命，我想她们一定也心怀感激，所以才会倾尽热情，让我的花园绚烂了整个秋天。

缠绕在黑铁栅栏上的羽衣茑萝，俗名五角星花，从超市买的一小袋种子只出了两棵芽，但后来她们爬满了整个栅栏，犹如一片绿色的瀑布，点缀着千万朵猩红的“五角星”。秋天，黑色的小种子落了一地，可以想象明年春天的长势。

对了，花园里还生长过九棵太阳花，不会错的，她们的嫩芽从土里刚露头，我就反复数过。太阳花又叫“死不了”、“半枝莲”，母亲叫她“马菜花”。那是用公园里采来的种子种的，种子有灰有黑，像粉末一样，一口气就可以把她们吹走。谁知道那么灰暗的种子，竟能开出如此缤纷的花朵呢！太阳一出，她们就绽开笑脸，在风中摇曳，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明媚。

想想有趣，采的那一大把太阳花种子，足有几百颗吧，同一时间播撒在同一块土地，却只有九颗发了芽，是什么原因呢？現代科学或许会从温度、湿度等方面给出很多乏味的解释，佛家却只用一个“缘”字，便可释尽一切。我愿意相信，那九颗种子和我是有缘的，院中的所有花儿和我是有缘的，我相遇的一切美丽都是有缘的。花是天地灵秀之所钟，世间万物之精魂，我们在花前自惭形秽，我们应对有缘与我们对视的花儿们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