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刚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独”观念视域下的老庄境界论以及践行
宋德刚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独”观念是道家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老子》《庄子》中蕴含着丰富的“独”观念,尤其是在境界论方面,“独”可谓是老庄生命、精神境界的另一种概括,这主要体现在老子的“我独”,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见独”等内容上,老庄的“独”之境界论始终蕴含着人“法”道的思想理路。境界论又与践行密切相关,老子的“隐”是对精神境界较为彻底的践行,庄子则更为复杂,他面向的是世俗生活,在从至高精神境界向世俗生活践行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谴是非”,在另一方面又“谴是非”。
老子;庄子;“独”;境界论;践行
《庄子·天下》篇有一个视角值得我们注意,这就是“独”观念的视角。针对老子,《天下》篇载:“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针对庄子,《天下》篇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对于老庄,《天下》篇的作者都提到了“独”,其中对老子用了一处“独(与)”、三处“己独”,对庄子用了一处“独(与)”。这显示出作者的独具慧眼,暗示出在老庄那里,“独”非常重要。
徐复观先生认为:“《庄子》一书,最重视‘独’的观念,本亦自《老子》而来。老子对道的形容是‘独立而不改’。‘独立’即是在一般因果系列之上,不与他物相对待,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的意思。不过老子所说的是客观的道,而庄子则指的是人见道以后的精神境界。”[1]356徐复观的论断极具创见性,可惜学界尚未对此引起足够重视。在以往的道家哲学研究中,学者大多忽略掉道家的“独”观念,而徐先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不仅指出了“独”观念在老、庄那里的重要性,还指出了在“独”观念方面老、庄之间存在着“连续性”和“差异性”。不过,徐先生的判断也略有偏颇,他只看到了老子“客观的道”之“独”,而忽视了老子还有人之“独”;同样,庄子也不只是有“精神境界”之“独”,亦有“自本自根”的道之“独”。以下讨论重点不在于全面考察老庄的“独”观念,而是基于道家人“法”道(人道法天道)的思想理路,通过“独”观念来展现出老庄别具一格的境界论。
以往学界多从“致虚守静”“归根复命”“玄同”等方面来论述老子的境界论,笔者认为老子的“独”观念也能体现出其境界论,这就是“我独”思想。“我独”思想与“致虚守静”“归根复命”各有侧重也互有联系,它们是一体的。由于是从“独”观念的视域进行考察,所以主要是借由“我独”思想来看老子的境界论,也以“独”来概括其境界论。
老子十分重视生命之“独”,《天下》篇用“己独”一词,而在《老子》的原文中则为“我独”。老子的“我独”思想集中体现在《老子》第二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我独”在其中出现了六次。
从语言学方面看,“我独”中的“独”字是副词,有“独自”“单独”之意,杨伯峻说:“表示单独一人。”[2]26就字面意思而言就是“我独自”或“我单独”的意思,“我独”后面接谓语,组成一个句子,即“我独自如何如何”,不过有时候直译不能很好地表达,“我独”时常要放在整体语境下去理解,进行一定的意译,“单独一人”之意可以引申出“唯独”“仅仅”[2]27,“我独自如何如何”可意译成“唯独(仅仅)我如何何如”。西周至春秋时期,对“我独”的使用一般是建立在一个对比层面上的,比如《诗经·邶风·击鼓》中言“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这是将我与驻守城池之众作了一个对比;又如《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中言“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将我与四方之民作了一个对比。它如《左传·昭公十二年》的“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等等。可见,在整体语境下,“我独”的含义首先是我与他者(主要是群体)相比在某些方面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如“有羡”与“居忧”,“莫不逸”与“不敢休”,“有分”与“无有”等,其次是通过这些方面的不同显示出我的独特性,即我与众不同。在当时将我与他者作对比是“我独”的基本模式,老子也不例外,而且更加鲜明、强烈。在老子的表述中,先说众人如何如何,再说我独如何如何,熙熙、有余、昭昭、察察、皆有以是众人的表现,泊、未孩、若遗、愚人、昏昏、闷闷、顽且鄙则是我的表现,这就沿用了西周以来的模式,并从中发展出哲学思想。不过,老子的“我独”与众人之间的反差性如此之强、之大,并为老子所一再强调,这是《诗经》《左传》中所不及的。
那么,老子“我独”思想的具体内容和哲学内涵是什么?《诗经》《左传》中的“我独”大多是情绪、情感上的一种表达,没有多少思想性,老子的“我独”却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和哲学内涵。
先来看内容方面。春秋末年,社会动荡,人心浮躁,争名逐利之势愈演愈烈。面对这一切,老子保持特有的冷静,他拈出“我独”一词,以深邃的思想和诗化的语言呈现出我与众人的状态。这个“我”包含老子在内的一切体道者。老子认为:众人熙熙攘攘,如同去参加筵席或者登上高台看风景那样一般热闹,而我远离那种热闹,独自过着宁静淡泊的生活,像个婴儿那样无忧无虑,看起来似乎是无家可归,但那独守宁静的生活才是一个真正的家园;众人喜欢积聚,特别是名利财富越多越好,唯独我不追求这些,于是在别人看来我是不足的,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种淳朴,我是具有淳朴之心的人;那些大众俗人既光耀自我又精审明察,被名与智所束缚,唯独我暗昧不自炫、无心不辨识,精神恬淡如海似风,无有所止又无所不至;众人积极有为,唯独我不懂众人的那一套做法,我是这样的“愚钝”,没有什么作为,看来,唯独我与众人不同,“而重视进道的生活”[3]143。
再来看“我独”思想的哲学内涵。原文中的点睛之句乃是“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也即我与众人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食母”或“进道”,而“进道”实际上意味着人要遵循、效法道,换言之,“食母”是人“法”道,《老子》第二十五章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的一个基本含义是道自己如此,没有可效法的其他对象,而从这个句式来看,层层递进,对人来说,最根本的是“法”道。但是,人遵循、效法的道是那个作为宇宙本原、终极存在的“道”吗?如果说是,那么老子明明说这个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人该如何去“法”呢?也就是说,人根本无法找到这个终极存在并直接去“法”。如果说不是,又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实际上,在老子那里,道具有两重内涵,一重是指创生万物的终极存在,另一重是指一种人应当去遵循、效法的最高价值。换言之,人“法”的是一种价值之道,一旦道作为一种最高价值,就避免了人要找那个终极存在而不得的困境。需要指出的是,终极存在之道与价值之道是一体的,所谓价值之道只是一种从价值论角度对终极存在之道的价值抽绎。人“法”价值之道是将终极存在之道的诸种特征作为价值,内贯于自生命之中。在《老子》中,道具有动、反、弱、柔、虚、和、朴、生、恒常、无限、幽深、无名、无为、独立、周行等等特征,它们既相互联系,又从不同方面呈现出道。在第二十章,前五处“我独”表述的正是我“法”道的具体表现和状态,像泊、未孩、若遗、愚人、昏昏、闷闷、“澹若海”、“飂无止”、顽且鄙这些内容都是将道的虚、柔、弱、朴、动、幽深、无限、无为等特征作为价值去“法”,只不过老子用了更加形象和艺术的手法来表述。从“我独”思想的整体内容上看(包括众人),还有一个特征是作为价值去“法”的,这就是独立。独立作为终极存在之道的特征,意在描述道的唯一性、无所对待性,而一旦作为价值,独立就进入了对待关系之中,也就意味着独立是人的超越要求:首先,人要超越外物和自身物欲的束缚;其次,由于现实中大多数人并非如此,那么对于体道者来说,独立就意味着我与众人的决然不同,我没有物欲、功名利禄等等的束缚,而众人却有,于是我要超越众人。在众人与“我独”之间体现的正是独立或超越的价值要求。
体道者正是在独立和超越的价值要求之下呈现自身的生命状态,而这种状态亦是体道者的境界,是生命、精神与价值之道的合一。这种“独”境当然也可以从“致虚守静”、“归根复命”、挫锐解纷和光同尘的“玄同”来理解,但是“我独”更加强调“独”,强调超越,强调体道者所具有的“法”道的自觉意识。如果将它们合起来看,老子的境界论乃是:生命内在的自觉的虚静、淳朴、不息、无为、和谐、超越、独立的统一体。它开启了人理解生命本真的大门,使人(体道者)体会到生命、精神的自由天地。
作为道家大宗师的庄子,其哲学侧重人生,尤其是关注人的精神世界,他继承了老子的“独”之境界论。在《庄子》中,“独”字的运用多达六十余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独”字人的生命、精神世界有关。
毋庸置疑,庄子也有人“法”道的思想,《刻意》篇曰:“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也。故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是庄子对道的形容,其价值意味更加浓重。
同样,庄子的生命、精神之“独”也蕴含着人“法”道的价值要求。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里“独(与)”“天地”“精神”几个词值得深入考察。陶崇道曰:“独与,见得无依无傍;天地精神,见得无方无所”,褚伯秀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则离人入天,放旷八极。”[4]910-911“独(与)”指的是庄子无依无傍、超出众人的状态,“天地精神”中的“精神”并不是指人的精神,而是“神明”,即“澹然独与神明居”之“神明”。林希逸曰:“与神明居,是守自然者”,蒋锡昌曰:“神明,即自然。此言圣人澹然独与自然居也。”[4]894既然老子“道法自然”的“自然”乃是道的另一种表述,那么“神明”“精神”也就是道。至于“天地”,它并不是指实有之天地,而是用来形容道的广大无边,“天地精神”最终指广大无边的道。这个道仍然是价值之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就是庄子的生命尤其是精神世界无依无傍、超越世俗而与广大无边的道合一。
那么,“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具体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呢?在《大宗师》中有一段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对话,南伯子葵见女偊年长却有孺子之色,问其原因,女偊答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便问:“道可得学邪?”,女偊说:“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在这几句对话中,南伯子葵将“道”当作了一种知识,女偊否定了“道”像其他知识那样可以“学”,“子非其人”意指如果将“道”当作知识就不可能“闻道”。“道”不是知识,而是价值,只能去遵循、效法,遵循、效法不是“学”。“学”在道家那里有特殊的用法,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可见“学”与“道”是对立的,道家之“学”不同于我们今天理解的那种广义的学习。最后,女偊说:“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这段内容的核心是“见独”,成玄英云:“至道凝然,绝妙言象,非无非有,不古不今,独来独往,绝待绝对。睹斯胜境,谓之见独。”冯友兰云:“所谓见独,就是与道相见了。庄周认为,道是绝对,没有跟它相对立的,所以称之为独。”方勇总结道:“‘见独’谓窥见到卓然独立的至道。”[5]851因此,一般而言这里的“独”就是指道。以上诸人似乎都将“见独”当作见到终极存在之道,但《大宗师》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也即终极存在之道不可见只可得,所谓“得”即是人“法”道,将道作为价值。“见独”乃是领悟、体会价值之道。
以“见独”作为分界点,“见独”前侧重于达成境界的功夫论,“见独”后侧重于境界的状态描述。要“见独”,就要“守”,首先要守持精神,三日后,精神能够不被天下的纷争所侵扰,这就是“外天下”;继续守之,七日之后,精神能够不被外物所滞碍,这就是“外物”;继续守之,九日之外,精神能不被肉体所控制,这就是“外生”。至此,由最大最外层的天下逐步缩小到肉体,它们都被精神所超越。以“守”来“外天下”“外物”“外生”实质就是“法”道,“法”道之“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更为重要的是“法”道之“独立”,唯有精神是独立的、超越的,才能清明通达,心中朗然无所思虑,进而“见独(道)”。
“见独”之后,便入于“无古今”“不生不死”“撄宁”之境。“无古今”是超越了历史时间的限制,进而“不生不死”,“不生不死”不仅超越了历史时间还超越了生命时间的限制。“无古今”“不生不死”本是指终极存在之道的超时间性,但是精神与道合一之后,精神获得了这种价值,即精神独立于时间之外。接下来的“杀生者不死……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亦本指向于终极存在之道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即道不受万物扰乱,永远保持独立,但它最终指“见独”之后所呈现的独立、超越、安宁的心境,林希逸云:“撄者,拂也。虽撄扰汩乱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宁,定也。撄扰而后见其凝定,故曰撄宁。”[5]852陈鼓应说:“‘撄宁’的意思,就是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纭扰乱中保持宁静的心境。”[6]207这种“独”境也蕴涵着“坐忘”和“心斋”。刘笑敢指出:“‘庄子的‘坐忘’讲离形去知,‘见独’讲外物外生,这也意味着精神的虚静……心斋的关键是一个虚字,虚即无思无虑,亦即精神安谧虚静。”[7]153坐忘的“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去掉形体、智识之负累,正是在剥离“烫金”、显露真我,而这个真我乃是精神的纯然独立、无所依附,最后与道融为一体。心斋讲“若一志”,摒弃感官、感知,使精神专一、虚静,不受任何干扰,亦为保持精神之“独”,然后才符合“唯道集虚”的要求,也就是与道合一。
从以上内容也可以看出,庄子对境界的描述更为细致、体系化,也更具神秘主义色彩。“独”境与神秘主义似乎是天然契合的,《天地》曰:“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这是讲进入“独”的境界后体道之人的“视听”,显然这里的“视听”不是常人的耳目之视听,它是精神之“独”的领悟,在冥冥之中,精神之“独”领悟到了光明,在无声之中,精神之“独”领悟到了和音。冥冥和无声本来是终极存在之道的特征,这里转化为价值并内化于精神世界中,形成了某种“境域”,在这“境域”中所领悟到的光明与和音,就是精神感到的和谐状态。人因“独”境而不再渺小,《德充符》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熬乎大哉,独成其天!”人有形且要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但是体道之人可以免去常人的俗情,“是非”等外物就不会影响自己,因此,“无人之情”也是要求人达于“独”境。人与终极存在之道相比,固然是渺小的,但“独”的精神世界却可以“独成其天”,在价值上成就自己,成为有道之人。精神虚静安宁,但又并不寂灭,《在宥》曰:“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独境”是在虚静安宁中去领悟道及其对于生命的价值,人在达于“独”境后便可遨游宇宙,这种遨游是精神上的“独往独来”或“独有”,而这样的体道者乃为“至贵”之人。最终,“独”的境界就是精神的“逍遥游”。《大宗师》曰:“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林希逸云:“彷徨,浮游之意;芒然,无所见知之貌。尘垢之外,即方外也。无为之业,即自然也。”[8]117即人的精神应当无见于世俗的智识,不被世俗之礼所拘束,不在意世人的意见而轻快地遨游,精神完全是自由、独立的。
总之,在庄子那里,终极存在之道是“独”,人“法”价值之道的过程是人超越一切束缚进入“独”境的过程,在“独”境中呈现出精神的安宁和自由,领悟着生命的本真与意义。此外,“独”境的神秘色彩配合着“独”字的使用,使以“独”字为主的“独”观念最终偏向了神秘主义。
中国哲学历来讲求知行合一,境界较易被当作“知”,即在思想层面来对待,但它不应当仅仅是“知”,还应当落实于日常之“行”,某种程度上说只有当境界体现在“行”上时,它的光芒才能真正地绽放。
春秋时期,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产生了土地兼并、新兴贵族取代旧有贵族等现象,与此同时,周王朝的统治力越来越薄弱,各诸侯国纷纷登上前台。在早期,齐桓公、晋文公等励精图治称霸中原之外,尚能对周王朝尊重有加。但随着各诸侯国的力量逐渐强大,野心不断膨胀,一些诸侯已经开始觊觎象征最高政权的“九鼎”,《左传·宣公三年》就记载了楚庄王问鼎轻重一事。整个春秋时期,为了扩大疆域、巩固统治,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事不绝,死伤哀痛者弥多,加之许多诸侯国弃礼乐如敝履,行霸道如蹩躠,周王朝治理天下的核心政治制度就变成了一种摆设,徒有其表,可谓礼乐已死、礼崩乐坏。
乱世之中,权力、精英阶层往往是堕落、霸道的,而大众阶层一来理性力量不足,二来为生存、生计自顾不暇。因此,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老子的“我独”思想既不合时宜又太过精英化,不会被统治者与大众所理解,其所呈现出来的境界与世俗之人的生活和生命状态格格不入。作为史官,他尽了职责,剩下的就是守住大道,隐世而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对孔子言曰:“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这是对“我独”思想的另一种表达。老子认为现在是不得其时,只有远离众人隐居起来,内心虚怀、无挂于世俗的一切烦扰而充盈着无限的德性。终于,老子西出函谷关而不知所踪。司马迁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老子,隐君子也”。“自隐无名”亦是“我独”的思想,结合司马迁对老子事迹的记载,思想上、境界上的“自隐无名”“我独”就转为行为上的“隐”,即是老子的独自隐世。但是,老子一定要脱离世俗吗?由于对老子的生平事迹所知不多,因此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不过,庄子对“独”境的践行应当会给出一些提示。
老子对“独”境的践行是“隐”,庄子亦是如此。不过,庄子的“隐”和老子并不相同。老子的“隐”是脱离世俗生活的,后人并不知道老子隐世后的生活,而庄子的“隐”是一种半隐,《庄子》一书记载庄子的言行、生活甚多,从未说他像老子那样避世隐居,他仍生活在世俗之中,正所谓“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不谴是非”不是指庄子心中就没有“是非”(后文将详述,此外这里的“是非”可作广义上理解),成玄英说:“谴,责也。是非无主,不可穷责,故能混世扬波,处于尘俗也。”[9]1094一切事物皆在变化之中,是非难有定论,所谓“谴”或“责”都应当是指在处理现实生活和具体社会关系时的一种表达,在现实生活中,庄子心中或许对某件具体的事情有自己的态度和看法,但他不轻易将其表达出来,即便表达一般情况下也会注意分寸,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是非”不该强加于外界,反过来说内心也不被外界的“是非”所扰动,从而与世俗保持着一种和谐的关系,这是“见独”之后“撄宁”心境的表现。
但是,从境界到现实生活,完全的“撄宁”也做不到。战国的社会环境比春秋还要复杂、混乱,大小兼并战争无数,杀人盈野较春秋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各诸侯国的统治者而言,能否得到有力的谋士以实现称霸野心成为当时的一股潮流。这对处于权位底层的士阶层来说可谓“良机”,对于大多数士人来说,它所带来的主要就是名利,当然也有像孟子那样不为名利而为大义、王道的士人,不过孟子的主张在统治者那里大多时候不被采纳。
名利是世俗生活中的“是非”,它包含着许多具体的是是非非。比如,因追求名利而行诡使诈、薄情寡义、贪欲渐盛、害人害己,当然获得名利也会改善处境甚至造福他。老庄道家一向采取淡泊名利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名利是一种束缚,使人无法独立。辞官后的庄子虽然生活艰难,但为了保持“独”境,他对名利这样的“是非”敬而远之。在《庄子》中有不少内容涉及到对“名利”的否定,但大多都是庄子以及后学通过寓言、格言进行言说,这些内容主要还是思想层面的,而就实践层面来说则需要考察一下庄子本人的行为。应当说,实际生活中的庄子既有“不谴是非”的一面,也有“谴是非”的一面。《秋水》篇记载楚王派了两位大夫请庄子为官,庄子并没有直接地生硬地回绝,而是举了“楚国神龟”的例子,他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大夫们的回答是“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便说:“往矣!吾将曳尾于途中。”他认为和生命的逍遥快乐、精神独立比起来,名利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是“不谴”也要求他懂得要在表达上让人易于接受,所以他举了例子并通过大夫们自己的回答来说服他们,也就是以理服人。《史记》中也记载了一件相似的事情,虽然庄子也引用了例子,但行文上却成了直抒胸臆,大有愤愤之感,请看:“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两相对照,这种文风上的差异或许反映出后人对庄子的一种印象。当然此一印象大概也主要来自于《庄子》。《庄子》中的“无君派”(刘笑敢语)对世俗、政治的激烈批判,庄子讽刺宋人曹商为秦王舐痔而得车百乘以及借粮的事例,都会给后人留下这种印象。但这两件事情也都事出有因:庄子被曹商奚落在先故而稍作讽刺;面对生存问题,监河侯有意推脱,庄子情急之下以寓言回应。或许可以这样说,对于一般情况,庄子是“不谴是非”,而对于特殊情况,尤其是在以势压人、伤害尊严的情况下,就要“谴是非”。两者都是面对不同情境下而作出的反应。这也提示出在阅读《庄子》、理解庄子时应当注意具体情境。
从“独”的视角看,“不谴是非”是一种守护精神安宁的“独”,是“撄宁”;“谴是非”则是一种守护人格尊严的“独”,是一种现实反抗,“谴是非”已经不是“撄宁”了。这里面蕴涵着深刻的矛盾,这既是理想境界与世俗生活的矛盾,也是体道者的境界之“独”与庄子的人格之“独”的矛盾,“见独”“撄宁”有着对人格尊严的消解和泯除色彩。老子的做法是脱离世俗生活以实现理想境界,庄子既没有脱离世俗生活,又在人格上保持应有的尊严和独立,其结果就是难以完全贯彻境界论。但是,这种矛盾正是庄子的可贵之处,它让我们更加贴近庄子的生命、情性,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通过庄子来审视自己。老子的“一走了之”或许更加彻底,但庄子的“不谴是非”与“谴是非”、精神境界与人格尊严的结合才更加值得大多数人借鉴。人们向往庄子的逍遥,恰恰在于逍遥的背后始终有着对世俗的无奈与不满,有着强烈的人格色彩和价值取向,而无论是逍遥还是无奈、不满,又都体现着“独”。
[1]徐复观.中国人性史论·先秦篇[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2]杨伯峻.古汉语虚词[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方勇.庄子纂要·第六册[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
[5]方勇.庄子纂要·第二册[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2.
[6]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最新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2010.
[7]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修订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8]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M].周启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9]郭庆藩.庄子集释[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
(责任编辑:王珏)
2016-11-0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出土简帛四古本《老子》综合研究”(项目号:15ZDB0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圆道’观念与先秦哲学之研究”(项目号:14YJC72002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上海师范大学校级课题“道家‘独’观念研究”(项目号:A-6001-15-00143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宋德刚(1984—),男,山东青岛人,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中国哲学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B223.5
A
1002-3828(2017)01-0067-06
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
10.19321/j.cnki.gzxk.issn1002-3828.2017.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