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红颜总祸水

2017-04-17 23:17重木
湖南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伍尔夫亚当建构

重木

莉莉丝的故事

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上帝造人的“非主流”版本——上帝一开始按照自己形象,同时创造了男人和女人;男人名亚当,女人名莉莉丝。而故事其后的发展则是,因为莉莉丝和亚当的平起平坐,而使得亚当多有抱怨,并且莉莉丝对亚当的挑战和冒犯更是惹怒上帝,于是他为此惩罚了莉莉丝,并重新给亚当创造了一个女人。其后的关于夏娃的故事我们都耳熟能详,我在此也就不多续。而关于莉莉丝的故事并未到此就结束,她之后为了报复亚当,于是变成蛇进入伊甸园,诱使夏娃食禁果,于是也就导致了之后人类始祖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在《圣经》中,蛇是魔鬼所变,而在西方美术史表现这一题材的时候,蛇的形象颇为有意思,其中像范德的雕刻画《亚当与夏娃》中的蛇有着女性的头颅;而在马索利诺《乐园中的亚当与夏娃》,甚至是拉斐尔那幅《亚当与夏娃》中的蛇,看似都有女性的头颅和面孔。这是个有趣的现象,而我们的文章也开始于对这一存在于正统主流传说和民间野史两个叙述的讨论。

莉莉丝的故事即使是杜撰,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新的窗口来讨论出现在西方《圣经》这一古老典籍中的古老故事。莉莉丝从曾经和亚当平等生活在伊甸园中的女性,到因其不服从亚当而被惩罚,之后为报复而化成蛇,引诱人类堕落。《圣经》中说这是魔鬼行为,因此在这里的莉莉丝也就从曾经的人类纯洁始祖变成了堕落的魔鬼,而如果我们能把这个隐喻作进一步引申的话,我们就立即会意识到,这是女性的堕落,从曾经的圣母变成如今的恶魔。而对于恶魔这一描述,无论东西方都发明了专门的词汇,像红颜祸水,像蛇蝎心肠,像西方的母狗、婊子和荡妇……这类传统中只用来形容女性的词语只要我们稍微注意,便会发现到处可见,并且在这些词语中,都隐含着一种对于女性的矛盾塑造,即女性的容貌总会在其中被提及,并且往往是美丽和妖艳的。莉莉丝化作蛇,这本身就是一个流传于东西方文化中对于女性的一个最主流隐喻,即蛇的曲线,花纹的繁复变化,这是它的美;而另一方面,蛇有毒液,善于隐藏,并且冷血。这两种形象共存于隐喻的主体——女人,而她们的代表形象则是蛇发美女美杜莎。所以我们在中国听过美女蛇,在古典小说中,有白蛇青蛇幻化成美女,在《西游记》中女妖往往也是妖娆而致命的;甚至在当代的儿童动画片《葫芦娃》中的蛇精,依旧继承着这样的形象。

这些认知在早期的东西世界亦如此,女性被塑造成危险的存在,一种和大地与自然相连接的生物。在东方的神怪小说和西方关于中世纪女巫的描述中,女性和神秘自然的联系使得她们能够由此获得迷惑男性的能力,从而为魔鬼所用。指责一个女性为女巫的证据之一,就是她们能与魔鬼苟合。存在于女性身上的性因为涉及月经(鲜血)和怀孕而似乎同样验证了传统对这一形象的塑造。在东西方的文献记载中,处于月经中的女性是不洁的,基督教对此更是有详细的规定,以使得男性能够对此提高警惕,保护自己;而另一方面,女性孕育新生命的力量则又让她被认为和大地存在某种相似的联系,所以我们知道有皇天后土之说,而“地母”形象在希腊神话中便是被冥神哈迪斯掳进地狱的珀尔塞福涅,每当她重回人间,便是大地花繁草盛之时。女性和自然的連接在之后成为西方认知中的主流,而从中衍生的便是女性像自然一样情绪化、不可捉摸和感性,而有别于男性的智慧、理智和勇敢。在这样基础上诞生的无论是文艺复兴还是启蒙运动,都难以脱离这一窠臼,结果便是女性自始至终地处在被压制和被描述与建构的次等地位。这样的局面和刻板印象,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已经彻底消失了。

红颜与祸水

这样的双重形象建构一直以来都是彼此交织联结的,而有时它会被推至极端而出现明显的分化,其中最典型的两个形象便是圣女与荡妇,用中国一个古老的成语来解释,也就是红颜与祸水。就像这个成语,这两个形象即使被分离也始终有内在的联系,并且很多时候是一念之间的转变。西方一些女性主义学者认为,两种典型形象在之后经历流变,虽然会有其他名称,但核心却始终未变;而在晚近的历史中,这两种典型形象便变成了安分守己的家庭妇女和那些出现在街道与城市阴暗中的流莺妓女。在英国女权争取投票权的运动中,挑动这所谓“好女人”与“坏女人”之间的斗争,也成为权力的伎俩之一。即使在女性内部,也时常出现这样的划分,像霍桑小说的《红字》,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或是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中的诸多女性。而在《水浒传》中,女性的形象只有两种,一是以潘金莲为代表的娼妇,即蛇蝎美人;另外则是以梁山之上像母大虫、一丈青这样的悍妇,她们和男人一样霸道凶狠,好斗能打。其实,像母大虫和一丈青,从她们的诨号中我们就看出,她们并未逃出那个古老的传统,因为她们依旧是自然中的危险之物,是蛇蝎之物,或许她们没有潘氏风姿,但她们却隐匿着自己的女性气质,而成为男性,因此在梁山这个男人社会中才能被接受,才能存活。

让女人变成“男人”,这是女性挣脱传统约束的一条崎岖道路,但也是遭到男权社会攻击最强烈的一部分。在萧伯纳戏剧《圣女贞德》中,贞德像男人一样拿起武器,保卫国家,最终却也因此被判刑而死;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乔治·桑和著名动物画家罗莎贺邦都曾以着男装而被后世非议。尤其是罗莎贺邦,她辩称自己的工作需要穿男装,于是她必须在固定时间到警察局提出着男装的申请,否则就被国家惩罚。在伍尔夫小说《奥兰多》中,奥兰多从男性变成女性,完成了人体解剖学上的跨越,而最重要的是颠覆传统对于男女两性——尤其是女性——的束缚。在现代社会中,一些职场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之一,便是她们是否需要在职场中隐藏自己的女性身份或气质?一些女性选择穿长裤和颜色较深的衣服,而避免那些传统被放在女性一栏的鲜艳颜色。她们需要像男人那样思考、走路、说话和指挥其他人,建立自己的权威……这样的现象虽然在一些发达国家已经减少,但这样让女人变成“男人”的传统所反映的依旧是女性所面临的种种困境。

建构女性

而在这样“非我的”世界中,女性甚至进而失去了对于自我建构和表达的权利,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那些连篇累牍的传统著作中管窥,而更好的一个途径则是通过西方传统绘画。其中那些出自男性笔下的女性形象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渠道,来探索对于——无论是“完美女人”还是“堕落女人”的历史建构。这一点特别在女性裸体画中得以体现,是男性的自我想象和创造建构了那些女性,即使他们当时面对着一个女性模特;但完善于古希腊的雕塑和其后的绘画都在继续进行着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建构:对于女性形象的创造。他们所画和描述的那些女性形象并不存在此世,她们是柏拉图哲学中的那一最高理念(虽然柏拉图指出画家是最拙劣的模仿)。从维纳斯到宁芙女神,从波提切利到安格尔,进而到十九世纪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那些堕落女性,而十九世纪晚期的印象派同样继承了这一对于女性形象建构的传统,其后的马蒂斯、毕加索和德库宁那些可怕的女性形象……这一传统变化着形式,但却始终如一。

而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则是女性自身的迷失和困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曾把歇斯底里症归结为女性症状,并指出这是女性面对现代社会所不适造成的)。在伍尔夫的作品中,从《达洛维夫人》到其后的《到灯塔去》,女性内心的焦躁和惴惴不安都显露无疑,她们不仅是在面对生活遇到了问题,而在面对自身的身份时,同样如此。而在伍尔夫自杀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幕间》中,女主人公伊莎的诗歌同样表现了这样的生存困境。在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和小说《钟型罩》中,那些诸如“封闭的蜂房”和罩子的意象反复出现。美国作家迈克尔坎宁安在致敬伍尔夫《达洛维夫人》的小说《时时刻刻》中,通过对三个处于不同时代的女性一天生活的描写,揭露出始终存在于女性生命中暗流汹涌的困境,无论是才华横溢的伍尔夫还是美国二十世纪中旬的家庭主妇劳拉,或是新世纪住在纽约的编辑克拉丽莎,她们所对抗的始终都是在这个“非我的”世界中,对自我的寻找和身份的定位。在伍尔夫的小说中,她通过达洛维夫人漂浮不定的思绪来表现女性存在的恐慌,即她们随时可能消失不见,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就如福柯的研究所指出的那样,权力的运作已经从曾经的凶残的惩罚肉体转到了对于身体的规训和思想的操纵;权力毛细血管渗入社会的方方面面,约束着人们的一言一行,而那些少数族群则被集中监督着,所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目的便是能够及时地发现出格者,并快速地对其进行修剪,甚至放逐。随着西方女权运动的发展,女性地位取得了一些改变,但很多时候,外在的改变并不会立刻消除强大且悠久传统文化所形成的刻板印象。在多丽丝·莱辛《天黑前的夏天》中,凯特在这个突然改变了常规生活的夏天里,忐忑不安而徘徊惶恐。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即使她们已经能够走出那个狭小的家庭,进入社会。

替罪羊系统

在《圣经》中另一个臭名昭著,并在其后她的形象反复出现在西方绘画以及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是莎乐美。她因成功借助希律王的力量杀死施洗者约翰而遗臭后世。莎樂美的形象和那个杜撰的莉莉丝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共同展现了女性那神秘而令人恐慌,且被认为是来自魔鬼的致命力量。古希腊化时代的埃及著名女哲学家希帕提娅,因其知识和观点而被亚历山大城学派的激进基督徒虐杀;中世纪那些被指责与魔鬼勾结的女巫,一些是有知识能独立思考的女性……男性对于女性——无论是月经还是怀孕——的未知而使得她们被建构成自然、原始之物,而难以进入“人”的世界,因此被永久驱逐,生活在他人的世界中,成为他者。

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女娲捏土造人,创建人类;而女娲的形象则是人身蛇尾,与她相似的形象是《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她是个可怕但力量强大的野兽模样。而那个可能是杜撰的莉莉丝,我们始终不知道她的模样,但可以想象,她会是美女,出现在从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到马奈的《奥林匹亚》中,从红颜圣女到祸水娼妇。在文学家的笔下,那些真实而非只存在于神话和绘画中的日常女性,在这个高度男性化和权力主宰的世界中,却一路跌跌撞撞,遭遇着污名和偏见,打压与迫害,一些人对抗了,却悲剧依旧,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女性的普遍悲剧是必然的,无论是心机算尽的凤姐还是一生可怜的香菱,最终的结局都一样。《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和《圣经》里的伊甸园,都曾是完美之地,但前者毁于世俗和传统力量,后者的毁灭——在千百年来的主流历史叙述中——却是女性之罪。

然而,有问题的并不是那些女性,这是我们始终明白,却苟且千百年来不愿或没勇气承认的,于是背了特洛伊战争黑锅的海伦成了众矢之的。问题出在我们所生活并由一部分人所构建的世界和社会中。建构是历史性的,被父传长子这一渴望长生的系统所占据和继承着。而他们所操纵的工具之一便是对于“人”的定义和这一集合的控制,因此在某个时间某群人被驱逐出“人”的集合,而成为“非人”,因此对其的一切迫害也就是可以被实施和原谅的。而在人类政治社会生活和人性中最伟大的发明——替罪羊系统,则总是完美地把那些“非人”置于其中。于是,女性成了人类堕落的罪魁祸首;黑人,犹太人以及移民成了威胁西方文明的主要凶手;性少数族群成了人类未来可能的灭亡首因……这样的“替罪羊”系统连绵不绝,在我们生活的当下依旧完美地运作着,所以总有一部分人被残酷无情地驱赶和伤害,而我们却也心安理得地觉得这是可以被接受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伍尔夫亚当建构
多元建构,让研究深度发生
爸爸是“森林之王”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建构基于校本的听评课新文化
To the Light House—A Journey of Life from Moments to Eternity
建构游戏玩不够
语言层次
全世界最奇葩的男子 几十年来一直在长高
与伍尔夫相遇
开车时别发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