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慧
一
娘打来电话,五哥又病了。
我关上电视,坐在沙发上。娘的声音很平淡,像语音客服一样,通知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堵住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
五哥出事似乎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正月十六,娘给他做第四十一碗蛋煮酒时就嘟囔,这几十年都白过了。想想,确实五哥从三十岁起“出事”就没有停歇过。刚开始那几年无非是接连不断的相亲、被骗婚、酗酒。后头这几年就和赌博、生病沾上了边。当初分家得的好山、好土,差不多全都典给了人家。为此,娘还气红了眼,血压一高往医院里头住了大半个月。出院以后,娘放出话,就当没生养这个儿子,死外头也不再管他。我曾不满多次嘲讽娘,没过多长时间,我最终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五哥隔三差五打来电话借钱,少则四五百,多则五六千。次数多了,我那微薄的工资不免难以接济。谁曾想五哥竟然还给“闹”上门。
爬上五楼,昏暗的白炽灯下,似乎有人蜷缩在门前。我不由握紧背包带子,站在楼梯口,我伸出脖子企图看清楚门前那人的模样。他的脸贴在门板上,灯光反衬下仅有一片黑影。我揪着发卷走向透着光线的窗口,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找小李过来。发卷儿被我揪得生疼,犹豫了很久,回过头刚好瞧见那个人摊落在水泥板上的左手。弯曲的三个手指,那就是五哥了。这么多年以来,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弯曲手指的倒也有,小李的小指就是微曲着的。据他的说法,是小时候削水果误伤的后遗症。而弯曲了三个手指的,我想,这辈子,我也只见过五哥。
我松开出了汗的手,走到门前,轻轻推醒还睡着的五哥。他睡得并不安稳,右手紧紧握着那个看上去脏兮兮的背包。他睁开眼睛,用还沾着黑灰的手搓了搓眼皮。抬头看向我,停顿片刻,受到惊吓似的从地上弹跳起来。又像想起什么,蹲下把那个背包拢进怀里。他低着头,并不说话。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他看看我,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一刻,心头没由来的一酸。我像儿时一般,拉他一把。他用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拍打着外衣,挪着步子慢慢走进来,样子十分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他茫然地看了看我,也跟着我傻笑。
他沙哑着嗓子说,这屋子蛮好,俺放心哩。
我手里端着茶杯,蹙着眉回想毕业快十年了,的确从未让五哥来过这蜗居的小房子。娘、大姐、二姐来过,三哥、四哥也来过,为何单单剩下五哥呢?怎么也想不清楚。我沉着脸把水递给五哥,他往前走几步,接过水杯。他双手捧着水杯,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
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指着身边的空位让他也坐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搜索着,最后瞄准餐桌旁的木椅。他刚坐下,又跑到鞋架上把背包拿過来,放在膝头抱着。隔在我们中间的茶几毫不知情,它把我和五哥隔得远远的,里头填满了从遥远的地方流来的空气,最终也不知去处。
五哥拉开背包链子,从里头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罐子,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他一层一层剥开袋子,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他说,霉豆腐,你爱吃。屋里人年下捡了豆腐霉的,前几天放了新的花椒油。你尝尝哩,还蛮香。
他用衣袖擦擦手,使劲拧开瓶盖。一股花椒油夹着辣椒的味儿就跑进了我鼻子里。火红的辣椒粉包裹着霉豆腐浸泡在亮滋滋的油里,随着五哥把罐子放落在桌面,油水荡漾着。我拿起筷子,挑开辣椒粉附着的表面,从豆腐芯里挑出白白的沫子。我陶醉地享受着霉豆腐和花椒油散在舌尖的味道。五哥那只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紧贴着裤缝,他看着我,就像在等着我说味道不好,他就立刻把罐子摔了一样。
放下筷子,我不停地呼着气,嘴里全是辣辣的,麻麻的感觉。我笑着说,还是乡下霉豆腐的味道正宗。五哥紧绷着的脸终于放松地笑了笑。他得意地说,俺屋里人,自个磨的豆腐,用新稻秆捂霉的。
我笑了笑说,那麻烦五哥了,这么麻烦。
他猛地咳起来,昏黄的脸上充满血色,是暗红的。仿佛就要冲破皮肤,滴涌在任何地方。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五哥也就这点本事了。又像是无意识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泛黄的本子。他笑着打开了一本,我走到桌边,拿起那些本子。原来都是我上学时候的作文本,或者日记本。他翻开的那一本是我三年级时的作文,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念着:
有一天我会长大,长大了我一定会带着五哥去环游世界,给他买最好的车,盖最好的房子。
他念着念着,用左手揩着脸。喃喃自语,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紧咬着下唇,慢慢翻开那些本子,它们就像是经过某种严格的挑选,都是一个品种。原来在我的学生时代里,五哥几乎就是我所有作文的原题。五哥像是无意间把一本高一的作文本推到我的手里,标题是“弯曲的左手”。
我的手胡乱揩拭着脸颊,抬起头,看着五哥躲闪的目光。我吸了一口气说,五哥你去治病还差多少钱?
他又低下了头,伸出完整的右手,五哥笔直的手指头挺立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就像从地缝里飘出来,五千。脑袋被声音压迫着往下落,就要贴着地板了。
我的下唇感觉到牙齿的尖锐,紧蹙着眉头看向五哥,说了一个字——好。
五哥接过信封,把背包丢在地上,用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抓着那一沓纸币,右手上沾着唾沫,他细细地数着。数完,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抬头看向我时又微微隐去了。他慌乱地把那堆泛黄的本子推到我跟前,像是某一种交易,我付清楚余额,他也就交货给我。后来,我把那堆泛黄的本子用一张牛皮纸包裹起来,堆在小书房的书架顶上。或许在哪一天,积满了灰尘的时候,我还会再次翻开它们中的某一本吧。
我说,五哥,你一定得去看病啊。酒就不要喝了。
他还是低着头,搂着他的背包走出了门,和进门的时候不一样,他走得很急,想逃脱什么一样。紧紧地搂着他的背包,里面是我“借”给他治病的五千块钱。楼梯一直不停地拐弯,五哥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是在今年开春的三月份。
二
坐在等待出站的大巴上,我接到了大姐的电话。她语气有些犯冲,对着手机几乎是吼出几句话,小五又病了啊,今年都病四五次了!俺在圩场,正忙着!后头好像有生意,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想想还是得和四哥商量一下,爹过世后娘就和他屋里合伙一处,到现在也只能找他。手机里的忙音响了很久,看来四哥是不想管这件事情。指不定,娘给我打电话,也是他和三哥商量出的主意。
离出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车上的乘客嘈杂地嚷嚷着。司机急吼吼地说,就走,就走!售票员走到车后头,开始扯乘客们的票单。他沿着虚线扯去票单的一半,把另一半扔给我。我的手摸着撕扯以后的齿距,掀开玻璃前的车帘。车晃动着,帘子也就拍打着我的脸。车上的玻璃窗子是封死的,我真想把它推开,让风狠狠地从我身上刮过。车票上的齿距还在我的手心滑动,仿佛我们的一生也就和那张车票一般,冥冥之中就划定了一条虚线,到了出发的时间,总会有人沿着虚线扯开。一半被带走了,成了往前走的资本;一半留在了手里,或许转身就丢弃,或许会留在背包的某一个角落里,哪一天也会被遗弃。
塞上耳机,打开QQ,一长串的消息在跳动。点开小李那个标有二十多条消息的页面。几乎都是在问我怎么请假了,要年中考核,这节骨眼上还请假,今年的奖金全得泡汤。知白的QQ也在闪动。这小姑娘几乎很少和我这个姑姑私自联系,每一次也仅仅是在各种节日里发来祝福。打开她的QQ页面,第一句话是,六姑姑,这次你还会回来吗?
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数都还在幻想着怎么走出那座山吧,她却已经如此通透。其实我心里觉得,她平常那副冷冷的态度,不过是为了引起大人们的注意。然而我并不喜欢她的种种行为。我也不赞成她那副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亏欠了她。当她主动给我发来消息,我意识到,五哥这次或许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虽然他一直打着生病的幌子,四处筹借钱财。我猜阿哥阿姐们也和我一样明白,那不过是五哥打出的幌子。从来不曾问过五哥到底是什么病,在心底我选择了相信他,就同小时候一样地相信他,即使我明白他的诡计。
知白断断续续告诉我,她听说五哥已经不能下床,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娘不同意她过去看五哥,她只能等着我回去。这一刻,我是理解她的。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被留在祖母身边的孩子。手指滑过手机上的键盘,我告诉她,我已经在回县城的车上。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五哥弯曲的左手和灰白岁月里的影子总在脑海里摆动。
爹拿着棍子狠厉地抽向地板,我只顾瘫坐在地上哭泣。爹把手上所有的钱又数了一遍,然后放在桌面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还有没有藏着?他始终不相信我,他觉得我一定还偷偷藏出去了一部分钱。再说,他是一家之主,他的判断是绝对不会有错。他认为,我不应该考上县高中。然而我考上了,我还要去读。他不允许我去,他把我关起来。还勒令我的阿姐阿哥们不许给我饭吃,直到我向他认错为止。他并不知道,五哥每天都有给我送过水和食物。他严肃地问我,還去不去?我倔强地别过脑袋,不搭理他。十几天以后,当他发现五哥给我送食物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地溜出去,还顺手从他房里拿走了婆太留下的花边,当给了外乡游走的货郎,拿着钱坐在去县城的车上。
我还是太年轻,不了解爹的脾气。他凶狠地把我从开往县城的小巴车上拽回来。库房里的天色永远是黯淡无光的。五哥安慰着让我别哭,告诉我事情他会想办法处理好的,用不着害怕。我很清楚地记得五哥笔直地跪立在厅堂,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一丝不乱。后来,爹的眼里充满了嗜血的毒蚁,木棍子就打在那只左手上,是的,只有五哥颤栗的声音和木棍断裂的声音。我胆怯地低着头,仿佛低到了尘埃里。我想用五哥哄骗爹的谎言掩盖我的过错,因为他是我的五哥。永远会护着我的五哥。那一天,他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他的左手用麻布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就像被埋进密不透气的泥土里,从此与光明隔绝。
那一年,爹咬着牙让我去上高中;那一年,五哥检兵被刷下来了。因为,轻度残疾。
大巴猛地晃动起来,离开高速走在罗霄山脉下的乡间小道上。依旧是熟悉的高山,数不尽的绿色漫天铺地盖过来。隔着玻璃,就嗅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我耐心等待着,几乎是在数每一秒时间的流逝。终于,车停下了,我听到身旁人交谈的声音,我站起来,走向车门的扶梯。
坐上进山的小巴车,车窗子因潮湿变得模糊不清。昏昏沉沉靠在座椅,车子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很小,小得仅仅装下了十几个人;小得只有浓浓的乡音。有一个大叔极爱讲话,也极能说,话题亦随着他的主导,无限发散。当他把话题带到这个季节里,乐平人心坎里时,我恍惚听到了陈树方的名字。
陈树方去年收场后,求仙得一解法。神仙婆婆来会,与她说,来年早开园,赶早场,莫贪,善劳力,莫尖,必多得多财。今春,她屋里老早就下肥,请人修草,请人梳果,包桃。这下子,就开始卖了。看来,今天又有几十个万啰!
车子一直在晃悠悠地前进,一会儿偏左转弯,一会儿又靠右转。车厢里回荡的乡音,也是飘飘散散。似乎我从未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但我确乎是听到了二姐的名字。我知道同乡们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们眼里富了的人家。我也听说过,二姐这些年的确种黄桃发了不少财。几年前回去拜年,曾看见整座的山被扒去外衣,黄泱泱的泥土落在天底下,移成一道道平地,上头种着光秃秃的桃苗儿。
车子右转,穿过朦胧的山洞式隧道。石碑还在那儿屹立着,显然进了乐平乡地界了。映入眼帘的,无非是夹山带水中一幢幢闪着光的新楼房,还有成片套着纸袋的桃树。树还是树,却弯下腰,向泥土匍匐,受不住似的。于是就有了,一个个木桩子支撑着还活着的树。生于乡野,长于乡野的我,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树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栋梁,而是像癌症患者一样卑微地祈求活着,用木桩子支撑着活下去。
太阳已经偏西,车走到路口终于停了下来,我的脚面触碰到潮湿的沙土,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汽车离去时的尾气混杂在草的气息里一样格格不入。知白远远地坐在大青石上,凝视着夕阳笼罩住的林子。她的手环着小腿,头埋在膝盖,显得十分瘦小。她蓦然惊恐地站了起来,转身朝我奔跑过来。
她沿着小道跑过来,停在了离我几步之远的美人蕉旁。娇艳的红花镀上夕阳的余光,轻盈地摇曳着。知白低着头,光线穿过她透明的耳朵。淡青色的毛细血管里缓缓流动的液体,仿佛就要冲破束缚,奔向我。她终于抬起头和我说话了。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是哽咽的,有些慌忙不安,手不停拉扯衣角。她问我什么时候去看五哥。我回答得有些隐约。她又低下了脑袋,轻声呢喃着,她说她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让四伯送你去呢?我说。
她还是低着脑袋说,因为那样阿婆会不高兴。从山坳里折出的光线,横在她脖子细细的曲线上,照亮了她后颈上的碎发,还向下勾勒出她下巴的轮廓。最后,光线洒在泥土上,照亮了我们的鞋面。
六姑姑,你真的不去吗?她说。
回去再说吧。我说,假如我去,一定带上你。
她没有吭声,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我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步子朝房子走去。空气里异常的冷静,我的心也开始忐忑不安。
三
我走进屋子时,娘还没有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坐下盯着神墙看了一会儿,蓬松的香杆子使我心烦意乱,我离开了房间。坪子里空旷宽广,自由的鸟儿唱着歌从一颗树飞到另一棵树。从坪子的前沿,我看见一群孩子在下面的公路上玩耍。他们的喊声传过来清晰响亮,回过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知白正坐在二楼的窗边,她的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恍惚间,在我的想象中,又一次看见了她灰白色的影子,和后颈细细的曲线,还有余光勾勒出的下巴的轮廓。
我回到屋子里,娘正坐在灶前。她弯着身子正往灶孔里塞柴火,她的手划过火柴盒,小小的火柴杆上那一簇小小的火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娘抬起头并不看我,她起身走到橱柜旁,开始准备晚餐。我接着坐在还残留了娘体温的木桩上,往灶孔里添柴火。柴火禁锢在泥土烘焙的四方灶孔里,没有反抗,也不会有拒绝,只是顺其自然地慢慢燃起,一点一滴地被吞噬。
她终于开口说话,蠢妮子,还真回来哩。
聽到她的声音,我知道意味着什么,心底也就平静了下来。她还是沉默着,却似乎在为我而担忧,或许也是自责。电话里她的声音是冰冷的。而这一刻,她还是叫我“蠢妮子”,同儿时一般。甚至现在,我也仍会觉得这三个字具有不同的魔力。正是这种魔力让我无法狠下心,无法拒绝她表面的种种冷淡。过去的时光里,她从未像驱使大姐二姐那样压迫过我,因为我是最小的孩子。可是后来,她开始慢慢疏远,说我是不属于这个阶级的人,我可以走得更远,可以不用顾忌这么多。爹走了以后,她总是淡淡的。她从不会要求什么,也不会拒绝儿女的任何要求,她像头老牛,只会埋头不停歇地忙着。
我倒吸了几口气,压着声音说,五哥真的病了吧。
她的手停顿了片刻,在她沉思冥想之际,我注意到她渐渐变老,腰身慢慢地弯曲。我环顾四周,再看看这间屋子里所有熟悉的物品。也许我不再熟悉了,朦朦胧胧的灰尘笼盖在它们的表面,我不知道灰尘从何而来。爹灰白的遗像挂在神墙上,旁边是香炉子,香灰也在弥漫。娘像是沉默了一个世纪,她硬撑着身子端着碗碟走到灶边,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口。
俺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说,命吧。
四哥跨过门槛,看见我在往灶孔里添柴,明显一愣。回过神他往前走,他轻咳了一声,喉咙里传出浓重的痰音。他喊了一句,我听见知白在楼上答应,还有随之而来的脚步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他看向我,没有惊讶,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意思,仿佛路人似的对我说,阿好,今天回来的?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这几天四嫂去做产检了,他让大女儿玲玲陪着去了。絮絮叨叨说着,好像自言自语,并不在意我有没有在听。此外,从他的话里,我还是明白了,今年开春以后,娘就病过好几次,都是四哥一个人打理的。
娘从外边走进来,她面无表情地端着塑料盆,里头装着新鲜的嫩黄瓜。她拿起一条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火光映在上头,闪闪发亮。“哐”的一声,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知白站在门边,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屋子瞬间笼罩在淡淡的黄色光线下。她脸上同娘一般都是淡淡的表情,先前明显哭过的痕迹被她隐藏得很好。四哥说,喂鸡了吗?知白转身走出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四哥。比年前沧桑了很多,才四十出头,发丝间就隐约可以看见不少的白发了。我想起,四哥一直在跑运输。到了这个季节,想来每天也是凌晨不到三点就从家里发车了。下午从城里回来也三四点了,今年四嫂又怀着二胎,四哥回来兴许还得去果园里准备明天的货吧。虽说,知白和玲玲也能帮上些忙。终究两个孩子能帮多少呢?心底头不免有些感慨生活不容易。四哥说,过两天四嫂和玲玲回来了,家里也就松一些。明天还是赶早送你去老五那里吧!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兄弟!
我和娘、四哥、知白坐在空荡的坪子里。昏暗的灯光并不起什么作用,有月亮就足够。知白陪着娘把饭菜摆好后,她默默地看向我。睁着的那双大眼睛,向我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可我却一点也不想明白。月光在我脚下,像一面变黑了的镜子,我垂下脑袋也不见自己的模样。我刚想开口,娘便说话了。
老四,吃完饭给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打个电话吧。明天得空,就带着知白一起再去看老五一次。娘说。
娘一生生养了六个子女。我是家里的老幺,出生的时候阿哥阿姐们已经能为家里算上一个劳力了。爹没有多少文化,但肯干能干。在搞集体时就当了大队部的会计,后来又借调去乡政府,一直到老才内退。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娘带领着大姐、二姐、三哥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农务。待我慢慢长大,阿哥阿姐们也相继出嫁成家。就剩了四哥和五哥,我几乎是在四哥和五哥的怀里长大的。
四哥听了娘的话,没有吭声,只是往嘴里扒着米饭。娘把碗筷放下,说道,我去打电话。我养的,我总能说。四哥还是不吭声,他碗里的饭慢慢地变少。知白仍旧低着脑袋,鼻尖已经低进碗里了。我茫然不知所措,看看娘,又看看四哥。最后说道,还是我打吧。
娘走进屋子后,四哥看我一眼,若有所思说,你还是别打吧。他便走上楼。知白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走过去,帮她一起收捡。她抢过我手里的碗筷,轻轻地说,还是我来,一下子就好。她端着碟碟碗碗背过身,走进厨房,只有一抹纤细的暗色影子在摇晃。
在一片静寂之中,只剩窗口透进淡淡的月光,和着虫儿重重叠叠的叫声。窗子外被拆损的老房子,泥墙上的泥土在脱落,有雨水流过以后的坑坑洼洼。三十几年的时间,它随着爹的离世慢慢老去,直到废弃,有一天或许还会崩塌腐败。星子不多也不少,透过窗子刚好映入眼帘,飞快划过一抹亮色,也不知是流星或许是火箭,我在心头默默地许愿。
四
天亮了,我看见窗子耸立在一缕灰白色的晨曦之中。
我走下楼梯,四哥和知白已经坐在厅堂。四哥说,起来了,那走吧。知白抬起头看着我,又看向娘。娘点头后,知白站起来跟在四哥身后。我们走出院子,刚到路边,四哥打开车门。就看见大姐和二姐,还有三哥夫妻俩从回头弯转过来。三嫂的笑声很爽朗,但透着某种奇异的情绪,她大咧咧地朝我喊,阿好回来啦?什么时候的事啊?也不过俺屋里坐坐?就两步的事!
三嫂的话一句盖过一句,我无暇回答任何一句。仿佛她并不是要问我,而仅仅只是以问我来宣告她想要说的话。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三嫂就好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她站在那里,朝三哥撇着嘴。大姐揉搓着眼皮,及时打岔道,走吧,早去早回,屋里还一堆事!说完这话以后,她就变得严肃而沉默。二姐不时瞅我一眼,然后也一声不吭地就上车。三嫂冷笑一声,扭动肥胖的身躯爬上副驾驶,她嘴里哼哼唧唧说,俺晕车哩,你们就在后面挤挤。
知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后站着,她一脸漠然地站着,仿佛眼前的事与她没有丝毫关联。四哥坐在正驾驶的位置,打響了发动机。他沉沉地说,快上车,早去早回。三哥看了一眼司机室里后排剩的一个空位,他朝我使眼色,爬上后面的车斗。二姐沙哑着嗓子说,快上来啊!知白也上来,一起挤挤。副驾驶上的三嫂哼哼唧唧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清楚。知白关上车门的声响夹在四哥发动车的声音里面,只有窗外的树一直在滑过。
我们沿着乡道朝五哥家的村庄驶去。司机室里,二姐的头枕着车厢的铁皮,轻微的鼾声从她喉咙传出来。大姐一直看着窗外,阳光透过她灰白色的乱发,洒在知白苍白的脸颊。知白一直紧咬着唇瓣,似乎在隐忍些什么,又像是一抹似隐似现的嘲讽。三嫂一直讲着在深圳外企上班的儿子和过几个月满周岁的外孙,从他们的身上能引发三嫂无休无止的话题。大姐偶尔搭上一两句,除此之外,我只能绞尽脑汁地应答她。这时候,我想起从出门到现在知白一直都是默默地跟着我。她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句话。从始至终,我们都在去看望和她血缘关系最浓厚的五哥的路上,她却像是一直站在外边看着我们一样。她不哭,也不闹,更不在这个时候引起我们这些亲人的注意。我感到身后有一丝的凉意,那么现在她都能表现得那么冷淡,在我眼里无疑过于冷酷。
大姐,阿山那媳妇什么时候带回来啊?俺红包都准备好几年了。上次端午去谈那个,同意了不?
一直絮絮叨叨的三嫂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了大姐唯一的独子,比我还年长几岁的阿山。大姐的目光朝三嫂的方向扫过,接着又落在车窗外。车里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二姐的鼾声萦绕着诡异的气氛。车向右拐,大姐灰白色的乱发,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心头细算大姐今年也五十四了,阿山大概也有三十二三的年纪。在农村,都这年纪还没娶上媳妇,大都是做好打光棍的准备了。也难怪大姐头两年咬着牙也把新房给砌上。别人家的两层半,大姐也砌三层;别人家的装铝合金落地窗,大姐也装,还给装上了空气能热水器。总之,一年四季只能看见她没日没夜窝在圩场那个水果摊位上。大姐夫今年都六十多了,还跟着没年纪的后生往深山里钻,挖各种野生草药。我莫名感到心头一紧。三嫂接着开始她的独白。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论调。她说要是年下儿子和女友回来过年,或者接她去过年,她明年就会抱上孙子,那样会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娘还能享“四世同堂”的福。随着她单调地向空气诉说这个喜讯,她的声音几乎变得激动起来,好像她嘴里的一切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我一直等到她的独白停下来。然后冷冷地说了句,三嫂是准备把娘接过去住吗?三嫂狠狠瞪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
车茫然地绕着山体盘旋,然后走进了小庄子。我们穿过稻田,走到河边时,车停下了。五哥家的院子静悄悄伫立在山脚下,在等着我们。几只小鸡追逐着,在争抢一只软趴趴的虫子。地上虫子的肢体上流露出淡绿色的液体,一会儿它又被另一只尖利的鸡喙啄起,其余两只鸡似乎也不甘心,在争抢中虫子一点一点被咽入了鸡腹。鸡随性地走开了,只留下了地上一点淡淡的绿色。三哥推开院门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老狗,它跑出来狂吠。三哥呵斥了几句,狗便不叫了。我们一行人走进屋里,里头也是静悄悄的。这时,大姐一声不吭径直地朝着厅堂后那间屋子走去。
知白的情绪有些稳定了,我暗暗使劲压住知白的拳头,故意挽着她的手。我平静地说,我有点晕车。知白冷冷看了我一眼,我感觉手按住的拳头慢慢松懈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在暗地里我们各自挑战着对方,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玩这个幼稚的游戏。我还是冷静地压制住她莫名其妙的情绪。至少可以得到肯定的一点,这个侄女或许没有她表面那么冷静。我想,一个懂得生气、愤怒的小姑娘,大概还不至于冷酷无情。哪怕,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在愤怒什么。不过,我应该也快知道了。
五
五哥仰卧在木板床上,他的肚子高高挺立着,上头有几只苍蝇在盘旋。四面墙壁裸露出红砖,耷拉在他身上的被子显得肮脏无助。窗外流进一缕阳光。五哥的目光躲闪着。紫青色膨胀着的、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一下一下拍打着臃肿的胸前。他呼吸的声音很大,以至于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我们都保持着安静才能听清楚。
大姐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哽咽着问道:
他们人呢?
不晓得,五哥说。今天早上就出去了,不晓得你们——要过来。
说了几句,五哥便大喘气,又咳了起来。暗黄色的脸,瞬间就变成了酱紫色。
大姐看着那张堆满了杂物的木板桌,最后端起泛黄的铁杯。杯里的水晃荡着,灵巧地在杯子里面翻身打滚。五哥张着嘴,打呼噜似的喘着气,青紫色的唇瓣贴着花色的吸管。我看着水一点一点流进五哥的喉咙,他又咳了起来。
知白还躲在我身后,不时绕过我的身子偷偷看向躺在床上的五哥。她还是一声不吭,手不停地揩拭脸颊。
空气里就这样沉闷了下来,周围寂寂无声,只有母鸡的鸣叫不识趣地响着。我回头看着三哥和四哥沉默地坐在门外的木凳上,三嫂挨着三哥在他耳边嘀咕着些什么。而屋里子大姐无声地看着五哥,泪水夹在眼角的褶皱中。二姐哽咽着囔囔自语,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头阵子都好好的。
在厅堂的矮门被推开之前,我察觉到五哥的目光正看着我。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目光,时而夹杂着希望,时而又是一片漆黑和暗淡。门被推开以后,那个女人立刻走进来了。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通红。她开口了,不晓得你们今天会过来,在坳里看见车了。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就像被胶水粘住了嘴一样。三嫂的目光四处搜寻,扫过我们每个人。最终,她微皱眉头,片刻又舒展了。她熟络地和那个女人家长里短地聊着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剩下大姐、我和知白,五哥颤巍巍地从床垫下扯出一个布袋子。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知白。大姐拉过知白,往五哥身边推。知白的脚像是在地上长了根一样,她冷着脸一动不动。五哥低下脑袋,泪珠从他枯黄的眼睛里涌出。知白别过脑袋,看向光秃秃的天花板,手捂着眼睛。大姐松开了拽着知白的手,她打开布袋,翻动着,一沓病例和检查说明,还一个黑色蜕皮的钱夹子。大姐放下布袋子,拿起钱夹子,她掰开钱夹子,细细地数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
我绕过大姐臃肿的身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五哥的病例——乙肝早期,酒精中毒。
我感到有些沉闷,迷迷糊糊的。我聽见二姐在隔壁小厅里的谈话。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癌症这种事情医生都没有办法,我们也没辙了。大家姐妹兄弟一场。要是缺钱,大家手里头再紧也能凑出来。这是阎王爷要催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二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有疲倦的叹气声还在萦绕着。
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段时间家里忙得都没时间睡呀。换个时间守着倒也没什么,这节骨眼上,一年全靠这几天。三哥或许沉默了太久,声音始终还是激昂的。
前几天闹了一夜几乎没有睡,喉咙里、鼻孔里都被血坨坨塞住哩,俺用筷子挑出来哩。俺才打电话给你们。你看地板上都还有印记哩!毕竟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还有个老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我的第二个五嫂的声音始终是弱弱的。
大姐这时终于数清楚了那沓零零散散的纸币。她说,一共是一千九百三十七块六毛。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五哥还是看着知白倔强的背影,他剧烈咳嗽着,手颤抖着抬起伸向知白。知白握着拳头,全身战栗着往后退,直到了门边,倚在门栏上。
自己的爸爸,怕什么,进去!
随着三哥的呵斥,人全部都走进那间屋子。知白一直抽噎着,肩膀还在颤抖,她贴墙站着。大姐手里拿着那摞纸币,问五哥,这些都给知白还是怎么?
还有多少?二姐问道,头个月还到我那里拿了两千啊。
五哥说,给、白儿。白儿。说着他又喘了起来。
分开吧。给三个孩子一起分了。四哥终于说了一句话。
就是哩。阿林和晴晴也算老五的娃吧。都带了那么多年哩!三嫂吐出嘴里的瓜子壳,附和着。
好,就分了。大姐把那十张整数的百元纸币和钱夹子还有布袋子一起塞进了知白怀里。把剩下的一摞纸币塞进了五嫂手里。一直说着,老五就知白这一个女儿,她拿大头,剩下的阿林和晴晴分了拿去买点文具也好。
这时,知白推了我一把,径直走到了五哥身前。她直直地看着五哥,手颤动地拿着一个小本子。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五哥。五哥别过了脑袋,看向黑漆漆的墙。大姐一把拿过那个本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了五哥借的债。有大姐、二姐、还有三哥和四哥,最后面还有我的名字。空气里又寂静了下来。
五嫂伸手拉过知白,还是弱弱的声音。这些账也要等你们三个都大了再说。三嫂也附和着。知白看向五哥什么也没有说,又默默地回到了墙边。我回头,看向她,心底一直想跟她说上几句话。可看着哥哥姐姐的沉默,我也只好继续沉默。只希望这个小姑娘能明白我的眼神。
这般的沉闷,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何况脑海里时常闪烁着五哥那飘散的眼神。隔着一面墙,五哥就躺在屋子里的床上,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墙的另一边,哥哥姐姐们交谈着这个收获的季节,嫂嫂们在厨房里忙活着。唯独除开了我和知白,在中间那堵墙的边沿。知白还是倚在门栏下,她还是冷冷地看着五哥,不说话也不再哭泣。我移动着手里的茶杯,莫名的烦躁在每一个毛孔里叫嚣着。
五哥,你还想吃什么吗?在门边张望了很多次,最终我还是走进屋子里。
五哥撑开眼皮,看着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球是黄泱泱的,还遍布了细细的刺眼的红血丝。他的眼里没有了希望,也没有悲伤,他仅仅安静地看着我。
五哥,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紧紧咬住下唇,让颤抖的声音在出世之前淹没在喉咙里。
五哥摇了摇头,他闭上了眼睛。
五哥你倒是说话啊。我有些情绪失控地背过身。
开中药的老头子说了,不要乱吃,特别是大补的,喝他几剂中药,把毒逼出来,还能好。
哪里的中医?
就那个九十多岁的啊。咱小时候,他还到咱家游过哩。
是他啊。你到底有没有去大医院检查?
哪里有不去的。从你那里回来就去了啊。你看检查单子都还在这里咧。说着他臃肿的手艰难地指向桌上那个布袋子。
那你还吃什么中药?心底一股子无名的火就冒了上来,我低声朝五哥吼道。
本来从湘雅回来都好咧。头个月又不舒服咧。到人民医院去,要打营养针,五百多块钱一针,打十多针,多划不来啊。二姐那里借到的两千多块钱还不够一半咧……五哥这时一点儿也不喘气,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得意,慢慢地絮絮叨叨地讲着。
心头那阵无名的火无声地熄灭了,我看看五哥,看看窗外,五哥是昏黄的、虚弱的;而窗外的阳光是猛烈的,还带着无情的风。我低下了头,默默地看着地板,确乎是有黝黑的血迹。这一刻,我竟有些悔意,到底为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或许,这是一次错误的归程吧。刚刚消退的烦闷,又一次爬上了我的头顶,我焦灼地看着窗外亮得刺眼的阳光。
阿好,五哥借你的钱,你不要催知白,好不?
都到这种时候了,五哥心心念念着的还是知白。可是知白呢,连上前和五哥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的心底夹着对五哥的心疼,也憋着一股对知白的怨念,继续听着五哥艰难地说着。
阿好,我还想喝点酒。
几只苍蝇围绕着五哥凸起的肚子盘旋,五哥又急促喘了起来,他大声叫着五嫂的名字。
五嫂扶起五哥,他又呕吐了,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恶臭的味道。他对五嫂说,俺想喝酒。五嫂茫然无措地看着围在门前的我们。她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三哥冷哼一声,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他说,喝喝喝,老五这辈子除了喝还干了什么事。他自己要喝,那就拿给他啊。都这个时候了。
五嫂像是得到了特赦一样放下五哥,让他靠在床头。五嫂端着那盆恶臭的呕吐物走了屋子。不一会她就一手拿着烧酒瓶子,一手拿着玻璃杯子回来了。她往杯子里倒了些酒,接着扶起五哥。我和哥哥姐姐们就像一群观众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玻璃杯子贴着五哥开裂的嘴唇,酒一点一滴地流进五哥的喉咙里,大姐和知白默默地转过身,揩抹着脸颊上的泪珠。我紧咬着唇瓣,窗外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五哥睡下了,他还轻笑了一声。哥哥姐姐们各自回到了先前的秩序。厨房里飘出了饭菜的味道。我拉着呆坐着的知白往饭桌过去。四哥说,快点吃,等下还要赶回去咧。二姐也附和着。四哥的手机又响起了,他已经接过好几个电话了。二姐依旧飞快地往嘴里扒饭。大姐和知白默默地坐在桌边,仿佛一切都与她们不相干系。只有三嫂和五嫂讲话的声音一直持续着。
等三嫂也放下了碗,知白便起身帮着五嫂一起收拾桌子。她纤细的手指依次从我们面前划过,不一会就握住了一把沾着米粒碎屑的筷子。她的手继续游走在桌面,她把碗一个个重叠着,垒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两条单薄的手臂勉强托住。她跟着五嫂走进厨房,两个影子一大一小,相互辉映。我心底不禁在想,如果五哥还是健康的,这是多么温馨的场面啊。
我的感叹还在涌现,知白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坐在了我身旁。她脖颈上的青筋紧绷着,凹陷的锁骨像一个无底洞透露着随时准备将她吞噬的呐喊。她战栗着,淡黄色的皮肤上浮现了纠结与惊恐交错相映的神情。她还是低着头,眼睫毛覆盖着眼睑随着呼吸跳动着。我想,这孩子或许还是不够勇敢吧,大概也是恐惧吧。
五嫂说,他想知白留下来。
三嫂呷了口茶水,她那鱼眼一般的眼睛向上翻动了半个轮回。幽幽地说,哟,现在晓得还有个亲女儿哩。知白啊,你阿爸想你哩。说着她又端起茶碗遮掩着上翘的那一抹嘲讽。
知白忽然动了一下,她的手揉搡着满是褶皱的衣角,她的下唇明晃晃地突显出两道牙痕。
三哥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大家屋里都很忙,没得空耽误。
四哥挠着脑袋,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他看向了窗外。
二姐哽咽的声音就飘飘散散地夹杂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她清着嗓子说,知白啊,你阿爸也命苦啊,都这样了,你就在这里吧。五嫂啊,老五好的时候,也在这里,现在,也就只能麻烦你们多照顾了啊……
知白还是低着脑袋,就要跌落在地板上的感觉。二姐还在絮絮叨叨地对五嫂说着话。这时,大姐突然开口说,知白,你就留在这里吧,也没有办法了。就是,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
五嫂说,没事哩,穿晴晴的一样。
知白猛地打了一个颤,她看着我,咬着唇瓣摇着头说,我怕。
三嫂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她幽幽地说,怕个球,自己的阿爸!
知白眼睛里的水珠,奪眶而出,布满了整个脸颊。她背过身,死死地盯着窗台上那一株鲜红的指甲花。她颤声说着,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三哥冷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他伸手拍碎了那一朵娇艳的指甲花,他的手掌落在窗台,灰尘被惊飞了。
知白回过头,目光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她冷冷地说,我怕。
恍惚间,我又看见了很多年以前那双眼睛。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还在四处泛滥,五哥和五嫂带着晴晴和阿林骑上摩托车扬尘而去。知白从门后走出来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我清楚地记得她抱着脱毛的老猫硬生生将眼里的水珠逼回去的倔强。一阵心酸从我心底最脆弱的那个角落开始泛滥。我看了看大姐和四哥,艰难地开口说,知白还小呢。
三哥回过头,瞪了我一眼,吐了口唾沫说道,还小?要跟那些有人养没人教的一样。她阿爸没管,还要别人说我们这些叔叔伯伯也不管?你倒是冇事,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三哥黑着脸走出门时,知白的声音响得很刺耳,愤怒的声音带着哑哑的语调吼道:
你们凭什么管我。以前他不要我的时候,你们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知白蹲在墙边,放声大哭着。
五嫂蠕蠕嘴唇,叹了口气说,那就回去吧。
知白站起身来,她站直时,阳光刚好穿过她的耳畔,毛细血管里血液匆匆流淌着。她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她抬手揩着泪珠,脚步却穿过我们,踏着逃离般的脚步走出了门。
大姐皱着眉摸了摸脑门。她猛地一拍脑门说道,那个袋子呢。
五嫂铁青着脸转身就跑进屋子去拿布袋。
午后的阳光毒辣得吓人,暑气扑面而来。我们走出屋子,恍惚中,我听见屋子里飘来的声响,是的,不要你哩,亲生的要回去哩。
突然,一阵无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喉咙,但很快就过去了。二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径直走上车,四哥依旧慢悠悠地朝车子走去,只有三嫂还乐呵呵对铁青着脸的五嫂说,弟媳啊,你就吃点子亏,俺们先走哩。
我抬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空,转身走向车子。司机室里,知白一动不动坐着,目光涣散地看着车窗外。大姐把布袋子扔进知白怀里。知白紧紧地抓着,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接着,四哥发动了车,行驶在崎岖的小路上。五哥的房子在一片烟尘里,越来越模糊,直到转过了那个山脚下,再也看不见。
六
越到夜深,越是阴冷。偌大的院子里,一点声儿也看不到,空空的,一片灰白色,伏满了月光,夜风一阵阵飘上来,发丝黏在脑门上。月光好像提辖着病菌似的,一沾上,说不出一股什么味道就从骨子里沁出来了。有点凉,有点子冷,直往毛孔里浸,湿意从发酸发麻的头皮里发酵出来。
晚饭的时候,四哥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松了口气地说,老五走了。
娘手里的碗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目光呆呆的,没有再发出一点儿声响。坐了许久,她摸索着走进了房里。我站在门前,敲了很久的门,她隔着门板平静地说,妮子,俺困了,你也睡吧。
她不会开门的,六姑你也睡吧。知白站在我身后淡淡地说。她也无声无息地也爬上了楼,关上了房门。
夜雾已经开始令我感到寒冷,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其实,这一切都像一张网,一张让我无法呼吸的网
同样的一个月夜,就在那一个晚上,就在那一个月夜。五嫂或许在夜幕里凝望了很久,然后她提着小箱子离开了院子,迅速地沿着小道走去,接着斜穿过马路。当她走近那辆车时,或许还会回头再看一眼。最终,她还是和另一个男人迅速而急切地逃离了。她拎着小箱子带走了家里仅存的现金,留下了还在梦中的知白,和刚刚生意破产的五哥。知白的阿妈走了,和外地的男人向远处逃去,一直走到知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我们十几年里对她的音信全无。三岁多的知白每一天都在路口等待,等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看见她的阿妈朝她走过来。九岁以后,她便不再等待了。她慢慢地发现,许诺还清楚欠的债以后带她去找阿妈的人——她的阿爸,把最后一张欠条撕毁以后,在一个黄昏了,背上破旧的牛仔包,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那一个弯里。娘或许会告诉知白,五哥只是因为需要,再找了一个五嫂,迫于生活的压力只能把知白留给娘。或许从那时起,知白就该明白了,五哥终究也丢下了她。我茫然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我想,生活为什么永远那么的艰难?在缺吃少喝的年代里,爹和娘咬着牙也将我们六兄妹抚育成人了。为什么在这个不缺吃不缺穿,仅仅只是缺钱的时代,五哥却放弃了亲生女儿。如果时光再来一次,我真希望,我能心平气和地与五哥好好探讨一次。可惜,如果终究只是如果。这辈子,能和五哥再说的,仅仅只剩下那一句,走好。知白,想和五哥说的,或许更多。但,她还是沉默着拒绝了最后的机会。我始终想不明白,五哥最后的要求,知白怎么能狠着心拒绝。五哥对于她的愧疚,从把身上最后的钱财都留给她还看不出来吗?对于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对于一个穷困潦倒、紧紧握住手里借来的每一分借来的钱的人,一个病重再也筹不到钱住院医治的人,这一份赎罪还不够吗?知白,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五哥呢?
我推开窗子,手上的酸痛,和心头的苦涩,立刻就蔓延到了全身。隔着一扇墙,也不知道知白现在是否睡着。下午跟着四哥到园子里劳作时,她充满了青春气息的身影穿巡在果树周围,她的手精挑细选地摘下每一个够分量的桃子。背篓里的桃子一个一个堆积,她肩上的重量或许也在一点一点加重,她像是不会有丝毫感觉。没有停歇,也没有抱怨,一直在不停地穿巡,像是一头有使不完的劲的牛犊,又像是无声地在宣泄着。我始终无法明白。这个世界或许给了我们太多没有办法明白的事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得继续煎熬着。
风吹过,发丝扎进眼里,酸酸涩涩的,泪珠儿就涌现了。我忍不住地想,那毕竟是她血浓于水的父亲啊。而隔着墙的那一边,静悄悄地,她或许已经坠入甜美的梦乡了。知白可曾知道,我这姑姑还在沉闷中忏悔中。而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入睡呢。我抬头看着山坳里那轮孤月,它似乎也看着我,就那么凝视着。这时,窗外又起风了,黑漆漆的一片,老屋子里似乎有些声响。我伸出脑袋,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肩膀在撕拉下,痛感又襲来。我自嘲道,还真成了城里人。一个下午而已,也仅仅只是十几箩筐果子。看来连知白也比不上了。
脑子里乱糟糟地,我继续看看月亮,而月亮却高冷的并不搭理我了。低叹一口气去,我拿出手机。指尖滑过那些平乏无味的动态,突然一条新发的说说跳进了我的眼帘。
知白:
一直都明白,生老病死不过是一场自然的游戏,死神从生灵降生那一刻就悄悄地尾随着。跑得过的,就继续跑着;跑不过的,就顺其自然地去了。一直以为就是一个那样的规律,到头了也就过去了。他跑输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夜是黑的,窗户透不进一丝光线,只有知了还在叫。不想哭了,胆小,怯懦,自私,无能,除了在这儿对着黑漆漆的老房子,我会什么呢?是的,我害怕,我不敢陪你走完最后的日子;是的,我胆小,我不敢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陌生的面孔;是的,我自私又无能,没有任何能力给你最后的体面…………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孝顺有能力的女儿,下辈子我也会遇到一个慈祥顾家的父亲。都说父女是前世的情人,我们或许上辈子得到的太多了,这辈子只能是各自的累赘了。我知道,我一直是你再次成家的累赘,如果没有我,或许你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今天,你把你剩下的东西都交给我了,我却因为害怕胆小逃跑了。你走了,永远不会好了,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有人叫我“白儿”了,也没有人可以让我怨了,也没有人会对别人夸夸其谈地炫耀女儿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账本里欠的钱还清楚;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挣钱;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更加努力活着;你放心,我会努力做到有尊严地活着……我知道,这些我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你听了,没关系,都没有关系。只希望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不再是父女,不再是父女,不再是父女!
我蜷缩在被子里怅然若失,迷茫地透过薄薄的玻璃望向惨淡的月光。我看见老屋的屋檐阴沉沉的,我想起了,知白似乎从早上起就滴米未进,而这一刻,她却蜷缩在老屋的某一个角落里。我感到脑海里一片混沌,像是五哥爽朗的笑声,又像是爹的呵斥声,脑袋底下是一片带着阳光的草地,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七
我不知道,那些吊唁的人有几分真心;不知道那个这一刻被我唤作五嫂的人为什么盯着我们一行人;也不知道她的那双儿女为什么冷着脸跪在装着五哥的黑盒子旁。
知白无声地落着泪,像是有一条小溪无止境地在流淌。我感觉胸口被什么堵塞着,我深呼吸,还是觉得很闷。
知白走在人群的前方,现在她孤独一人,脸也惨白着。走几步就停下来,目光涣散地跪下。这时,身后已经歇下的抬棺人才会继续上路。仿佛我的耳边已经清楚地听见知白膝盖落地的声响。我的眼睛看见她的膝盖正跪在尖利的石堆上,她的目光还是看向远方,很远很远。
依稀想起早上起来时,看见娘和知白窝在灶下正说着什么。知白的眼睛肿得很大,娘的眼圈也是乌青色。看见了我,知白又低下了头。
娘说,妮子,今天记得把知白带回来。
大姐,三哥都来了。二姐打来电话说今天就不去了,屋里忙不过来。四哥提着纸钱从楼上下来。娘又说,你们几个今天都得把知白带回来。哪个还说把她丢那边守“三朝纸”,我就死在你们面前!我辛辛苦苦带大的……
大姐挨着我,跟随着人群慢慢走走停停。她叹了口气,似乎在对我说,又似乎在对空气里的影子说,要是大姐不那么穷,老五才四十出头,唉……
我抬头看见四哥拿着烟在给抬棺人敬烟,他口里不停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阳光下他黑黑的眼圈在我眼睛里不停地放大放大。他的话很热情,像是为了掩盖什么,因为他一走进,抬棺人的脸就阴沉着。他手里的烟继续发放着。为了显得自然些,他脸上一直笑着,嘴里不停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我五弟身前也麻烦你们照顾了,最后还要麻烦大家。
我忍住眼里的泪水,和心头的厌恶。转身四处搜寻,并没有看见三哥的身影。
我问,三哥呢?
他在那。大姐指着一个山头。是的,三哥和一群老人站在山头,刚好面对着五哥最后的巢穴。
他也不容易,当初抱大两个孩子多苦啊。老五混得好的时候,也没有帮帮他,少不了你三嫂奚落。大姐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见大姐挪动发胖的身子跟着人群前行,她发白的肉身里似乎有叹不完的气。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想听。我的脚步渐渐放慢,我和大姐中间隔了几个人。从缝隙里,我还是可以看见她艰难地跟着人群走动,仿佛也看见了她嘴里叹出的气。
这些景象使我深切地感到厌恶。我厌倦了继续跟随,在无尽的叹息和殷勤里开脱,厌倦了理由、借口。难道有谁的生活就很容易吗?难道生活不容易就该放弃亲情吗?我想,要是他住到了医院里,及时治疗了,这一刻还会存在吗?到明年正月十六,他才四十三岁。生活的残酷并没有打垮他。他说,不要乱吃,喝几剂中药,把毒逼出来,还能好。他并没有失去全部的希望。窒息的感觉让我停下了脚步,我蹲在路边的荒草堆旁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或许,围观的人群还会给我们这群兄弟姐妹加上一段和睦友爱的佳话。
远处,知白依旧是跪着,耳边又响起鞭炮,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我清楚地知道五哥会一直留在这个山头。很久以后,化成泥土也还会留在这座山头。这座山头,是他最后的归宿。他只能停留在这里,直到永远。所有的人都和装着五哥的棺木停留在新推开的坪子。三哥却背朝人群离开了,他的背影消失在枯草丛中。天空瞬时暗沉了下来。知白取下头上披着的白布,她站在挖开的洞边,呆呆地看着黑盒子。四哥一把拉开知白,抬棺人便解开棺木上的竹篾,五哥被推进了洞里。人群慢慢散去,知白的手里还握着那块白布,她把布握成一团,木讷地跟着人群往回走。只有几个泥水匠,还在等着封口。用一块一块的石头,把五哥永远堵在暗不见天日的洞里。他们手忙脚乱地、焦急地堆砌着。大姐走到我身旁说,希望在大雨来之前能砌好。
屋子已经被打扫干净,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剩下。五嫂四处穿巡着,她开始打理家务了。我甚至看见了她眼里的光彩。心底有丝怒火,却也很快被熄灭了。她确乎是不容易的,还有两个孩子,也被五哥拖累了大半年。但是我本能地想,她的脸上不应该出现那种光彩的,至少不应该被我们看见。周围的人群和她从容地交谈着。我突然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有利于她的。首先,社会舆论会倾向于她这一边,她是个第二次死去丈夫的女人。她还热心地张罗着第二任丈夫的葬礼。而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却袖手旁观,还有一个不愿意留下的继女。她该是有多么大的气量。何况她身边还跟着一双比继女还要年幼的儿女。我从沉思中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个尴尬的场景。我仅能低下头,继续等待着时间流逝,然后逃得越远越好。
趁哥哥姐姐们坐下喝茶水的时间,我细细打量着这栋还未来得及装修的房子,红砖已经开始褪色,透着些许凄凉。我的目光刚好撞上了知白的眼睛。那双微微肿着的眼睛里还含着水光,她倔强地低下了头。一种酸涩的滋味在我的心头蔓延,泛着恶臭的气味。
八
四哥又一次打开手机。这时,他的脸暗沉着,他低着声说,该走了吧。
五嫂闻声过来,她说,怎么着也得吃完酒席再说啊。你看人都来了。
五嫂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她挡在知白跟前。她的弟媳也跟着挡在我和大姐跟前。坪子里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他们低声聊着,或是不屑地嘲讽着。知白的脸慢慢地白了,像是一摊废弃的纸片,随时都会崩塌一样。
在我们的期待中,三哥终于出现了。他隔着人群朝我们喊,到底走不走,不然就留这里了!
五嫂终于让出了一条路,她转身就进了屋子里,哭声隔着空气铺天盖地地向我们扑来。大姐拉了拉我,她朝车子走去。知白也跟在她身后,一直低着头。我回头再看了看那栋房子。想,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看到五哥的房子了。
这样的事情,是我没有想到的。当五嫂娘家弟妹领着晴晴和阿林挡在车前时。在倒车的四哥急忙拉住了刹车。她冷冷地说,知白不留下来守三朝纸吗?亲生的都不留,谁去挂?晴晴和阿林顶多陪她去!
知白咬着唇,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死死盯着我们每一个人,突然哭出了声音。她伏在我身上无声地流着泪,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尽一样。
你留下吧。三哥堅定地重复说,毕竟是你自己的爸爸。
他稍微加强了一下语气,意识到自己显得很孤立,但是,他仍然没有回避大家的目光。四哥看了三哥一会儿,然后说:
娘那里怎么交代?
三哥摇摇头,仍旧坚持着。他说,你难道要大家说娘抱大的姑娘没教养,亲阿爸的三朝纸都没人挂?
四哥突然从怀里掏出一袋槟榔,拿出一粒放到嘴里,狠狠咬上一口。若有所思地看看脚边,以一种平静地语调说道:
问问她自己吧。娘那里大家一起去。
知白冷冷地看着注视着地面,地面也冷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当她抬起头那一个瞬间,她看向了我。她淡淡地说,你们都想我留下是吗?
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安地看了看大姐和三哥。我知道,四哥始终会保持着他的沉默,我也不寄希望于他。大姐还是叹了一口气,她淡淡地说,随你啊,你也那么大了,毕竟是你的阿爸。
知白还是看着我。我发现这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场景。一种对生活厌恶的情绪在我心底泛滥,我多么想对知白说,我们一起走吧。可现实告诉我,我不能那么做。我残忍地别过脑袋,不再面对知白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我知道,在我转身那一刹那,她的泪水就涂满了脸颊。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怕。
我感到那一个怕字一直围绕我回荡。这韵调是多么的惶恐,卑微而又哀伤!可里头还掺杂着三哥和大姐的声音,他们不停地说,那是你亲阿爸,你亲阿爸。在我仅存的理智还维系着的时候,我仓惶地爬回了车里。我靠在车窗上,离知白远远的。
当我们都坐在司机室时,四哥发动了车。再转过一个弯,这里的一切都被舍弃在了身后。知白的哭声却一直萦绕在我心底哀号。挡风玻璃因雨水而变得模糊不清,四哥不得不一直扫动雨刷。
一辆摩托车与我们的农用车擦肩而过。突然四哥开口说,她们一家都克夫吧。她大姐也嫁了三个男人了。
三哥冷冷地说,娘不是会算吗?先都不知道?他冷哼的声音停留在鼻边。大姐朝三哥瞟了一眼继续看着车窗外的流水,她什么也没有说,不停地叹气。
三哥又说,娘教的规矩好咧。昨天走啊,今天还走的话,脊梁骨都会被戳断。
四哥沉默了一小会,淡淡地说,不是留在这里吗?
三哥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大姐说,都少说几句。老五的命是这样。
车里的空气在他不停息的声音里,一点一点冷却。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三哥突然将车窗子摇下,冷笑了几声。冷冷地说道:
对啊,是命。也得自己稀罕。
闭上眼,我仿佛看见了知白紧紧地跟在车后。她迈开步子,拼命地跑,身后那条凶狠的老狗死死追着。知白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我的手,那一刹那,车子拐进了山谷,知白被甩在车后。她匍匐在泥坑旁,雨水落进泥坑,溅起的水珠模糊了她的面庞。老狗一步一步靠近她。我惊叫了一声,睁开眼睛,天空已经放晴了。乌云被推开,湛蓝色遍布的天空泛着轻松的气息。车走在水泥路上,平稳而又安详。一股花香扑鼻而来。显然,是我的臆想。我朝车窗外吐了口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雨洗刷过后路两旁的树木都显现出一种青绿色吗,是一种欣欣向荣的颜色。而这一刻在我看来却是阴暗惨淡的。这条路静静地躺在空寂的山体上,不时爬过一辆车。这到底算什么样的结局啊!我又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一个小女孩扔在那样一个地方的。黑压压的嘲讽,蠕动的人群,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一切都像那条老狗,在接下来的三四天里都会死死地追着知白。而被她寄予希望的我,却和阿哥阿姐一起抛下了她。是的,我们成功地离开了。又一次抛下了知白,她的面庞被泥水模糊了。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条老狗再次出现。我想捡起石块,狠狠地砸向它。我的手痉挛着。而耳边又出现了大姐的叹息声。
三哥说,老四,后天你自己去接知白啊。
九
娘坐在厅屋里,桌上放着的是知白昨日里拿回来的白布袋子。暗黄的灯光扫在娘脸上、发间,她蜷缩着,像只受伤的老鸟。我轻轻叫了声,娘。她猛然惊醒,瞬间腰杆就挺直了。她打量着我们,打量着她还在这个世上的儿女。她看看忙活着的大姐;看看匆匆赶来还在大喘气的二姐;看看冷着脸的三哥和嗑着瓜子的三嫂;四哥刚从园子里回来肩上还背着篓子;最后,娘看向了我。她呆滞了一小会,缓缓地说,都来了啊,夜里不耽误你们的事了吧。俺这个老不死的,也还舍不得死。
二姐这时也不大喘气了。她皱着眉,无奈地说,娘,俺家里种了那么多树,忙啊。老五都走了,去了也是伤心难过。他还在的时候,要借钱也好,发病了也好,我这二姐也不赖啊。说着二姐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
三嫂这时吐出一片瓜子壳,她淡淡地说,他倒是好,走就走了。说是借的,那以后要还,我也会收着哈。
三哥瞪了三嫂一眼,继续喝着碗里的水,什么也没有说。
娘放下手里的杯子,低沉的声音,像一只锤子狠狠地锤向她的儿女身上。娘说,俺到看看俺在的一天里哪个敢提还钱的事。
大姐叹了口气,才开口说,也是啊,知白又没叫你们要借给老五。俺那里才两千多,算了就算哒。
三嫂冷哼了一声,说,俺哪里敢提咯。就万把块钱的事,这时候俺又不是拿不出来。你们爱咋就咋,俺不是说了,还了俺才要嘛,俺的钱也不是捡的。
三哥依旧只是瞪了三嫂一眼,还在喝茶。
娘的目光扫过我们五个人的身上,她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俺舍不得死,怕死了知白被你们卖了,也没人知道!那么一堆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丢在那里……
四哥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他挑选着篓子里的桃子。
二姐说,娘把俺们叫过来就这些事。俺屋里还忙着哩。明天李老板还等着货哩。
三哥起身就走出了门。三嫂说,俺屋里也还忙,娘,俺就先走哩。
二姐和大姐看看娘的脸色,一起结伴走了。还对我说,有空就去屋里坐坐。
娘坐在灯下,看着桌上各种的票据,还有那本黑色的小方本子。四哥不知什么时候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我和娘。她看着我,隔着灯光光看着我,许久过后,她缓缓地说,这都造了什么孽啊。蠢妮子,明天就回去吧。好好上班,该找个伴。没事别管那些糟心事了。我和娘互相注视着,我感觉眼睛里一汪水要决堤而出。娘说,他那是癌症,谁也没有办法。
我坐在老屋门槛上,回想着知白昨夜也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很多年以前五哥和我也在这里谈笑嬉闹。脑海里交替浮现五哥和知白的影子。这时我意识到五哥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了,已经变成一种回忆了。我感到不安。我理解了知白的“怕”,这时她该多么孤独和惶恐,一个人坐在陌生的地方,她或许正在看着某一颗孤独的星子,小手默默地揩拭着泪水。
手机响起,是小李。他焦急地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我开车过来找你,发个导航过来。一阵暖暖的感觉流过心间。我想起在车上感觉世界都崩塌时,给他发了个消息。夜色冷清而阴暗。我从一个门孔走到另一个门孔,沿着光秃秃的老屋子走动。我穿过五哥以前的厨房,黑暗中我回想着知白在这儿的笑声。有时我好像觉得五哥在和我说话,又觉得知白拉住了我的手。我静静地谛听。突然间,我焦急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小李的电话。我慌张地,焦虑地,急促地说,你可以快点来吗?开车来。陪我去接知白。
还是夜的清晨,我裹紧外套,站在凉风中等待着。车子转过那个弯,朝我闪灯。小李到了。他打开车门,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我摇了摇头,紧紧地抱着他。突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稳了。他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我说,你睡会吧,我来开车。
沿着夜色,我开着车,平稳地朝着知白驶去。我心底已经想好了,就算阿哥阿姐责备,我也要把知白带回来。带到娘的身边。遗憾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就不要让更多的事情成为遗憾。看着副驾驶上酣睡的小李,我想,至少,他还会陪着我。至少他夜里驱车六个小时来到了我身边。作为知白信任的姑姑,我已经抛弃过她一次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带她回来。最坏的情况,我也应该陪着她。
两小時后,我推醒小李。深吸了一口气说,到了。
天空中透着灰白色的晨曦,五哥的家门口没有开灯,四周一片朦胧。小李推开院门,院子里冷清清的。我拍打着紧锁的大门,心里划过无数种可能。而大门一动不动,回应我的只有嘭嘭的回响。我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小李赶忙上前扶起我。
隔壁的老阿婆推开院门,走进院子。她惊讶地说,你咋来这哩?不是昨夜里送县医院去哩?好好的姑娘家,给自己亲阿爸守三朝纸,还跑啥!这不,给车撞哩,脑门搞得老大的血口子哩,救护车还来哩……
小李一边开着车,一边安慰着我。挂断四哥的电话后。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一辆白色的,车顶还闪着亮光的,滴滴叫着的救护车。它慢慢地朝我走来,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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