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
一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衰老:生活中的不幸接踵而至,父母双亡,结婚不久,又和老婆双双丢了工作。我这样一个背时之人,因不能见容于社会,只好选择窝在家里做做白日梦,靠给报纸杂志写些过时的文章挣些微薄稿费,以换取谋生之资。无梦可做的日子,就坐在家里发呆发愣,自作多情地等朋友的信件。等了两年,没等到一封朋友的来信,才知道生活中已没有什么朋友了。
春天过去后,是个多雨的夏季。谁也没想到,已在家中蜗居了两年的我,开始在这个季节里频频外出。
我成了一个晓行夜归的忙人,每天匆匆的,骑了辆单车,奔走于城乡之间。我的签满了名人题字的红色文化衫已经泛白,我的曾经漂亮昂贵的皮凉鞋更是灰尘满盖、破绽百出。这些并没有阻碍我的行程。我知道自己在自作自受。但不如此又能怎样?我需要钱。为了钱,我必须行动。只有行动才有意义。
我的行动不需要“朋友”,我找的是“合作伙伴”。找“合作伙伴”要比寻找朋友容易得多,也可靠得多,对朋友常常要承担道义与情感的责任,而对“合作伙伴”你只需讲明利益关系就可以了。
我的第一个“合作伙伴”叫高兴。他既非我的朋友又不曾与我相识,但在春去花留红的日子却给我写来一封让人激动的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正在为一套名叫《大潮撷英》的书写“报告文学”,问我可否重操旧业,再次过把纪实的瘾?
高兴的来信叫我激动。激动的是,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给我写信,而且信中确凿地是写着我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激动之余,又不免狐疑。这个叫高兴的家伙干嘛给我写信?他给我写信究竟是看上了我妙笔生花的文笔,还是另有目的?三年前,我还是小城里小有名气的新闻从业人员,但自从我的一篇纪实报道得罪了县里的某位头头,丢了一份好好的工作,从此便陷入孤独之中。在孤独寂寞之中我培养了前所未有的悟性,也令一颗多愁善感的心逐渐变得冷漠刻板、多思多疑起来。
经过再三考虑,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是按着高兴信中的地址,去找他了。在县城农贸市场服装街四十五号的摊位前,我毫不费力地把这个家伙认了出来。虽然之前我们从未谋面,但远远的,我就认出了这个叫高兴的人——他当时正站在摊位前,手里拿了件五颜六色的廉价衣服与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一个女孩想以三十元钱的价格买下这件衣服,高兴却把价死卡在四十元以上。女孩最后失望地扭身要走,高兴便说,三十五你要吗?要就拿走。女孩还是摇头走开了。高兴看着女孩的背影骂了声小气鬼,把那件衣服扔在了货架上。
我向着高兴走过去。我说你就是高兴吧?他把那件在我看来二十块钱都不值的衣服扔到货架上,用一双又鼓又圆的大眼看我,他还处在丢失了一桩买卖的懊恼之中,对我有些不理不睬。我只好又加了句:“我昨天刚刚收到你的信……”
高兴猜到我是谁,立刻变得热情起来,上来使劲握我的手,说久仰久仰。并且开始对我东问西问,好像十分关心我这两年的遭遇。高兴的样子很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我很烦,觉得这个快言快语的家伙像我刚出道那几年一样呱噪得很。最后他说:“我听人说了,这几年你一直憋在家里写稿子,很不容易。现在给报社写篇千把字的稿子,发表了能得到多少稿费?”我模棱两可地搪塞:“百八十块吧。” “那么少?怎么还写这些东西!”高兴摇头摆手,“现在的文人都得走纪实的路子,得写报告文学,知道吗?快别写那玩意了,与我合作,保准叫你一年挣个几十万。”高兴眉飞色舞,他摸着摊位上的那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像摸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如何搞起“报告文学”,又是如何出师告捷、频频胜利的。话语间不无炫耀。
高兴的热情并没感染我。我心不在焉听他说,等他略一停顿,立刻提出告辞,说在县城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只是顺便过来看看他,因为他写给我的信很诚恳。高兴也没挽留,只是从服装摊位间顺手抄出一本印刷粗糙,写满了乱七八糟企业家事迹的书给我,告诉我以后若有兴趣,可以随时和他联系。
其实我屁事没有。骑着自己的那辆破单车往乡下家中赶,想着高兴的那些话,看着车筐里的那本写有高兴通讯地址的书,心中既惭愧不安又对高兴充满鄙视。我想自己永远不会和高兴之流为伍,即使穷死我也不会跟他联系。和高兴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联系的呢?我是个清高的人,我很穷,这没错,但穷怕什么,穷而弥坚,也是种志气。我的清高让我无法不对高兴这类人以及这类人写出的文字充满鄙视。除了鄙视,我还有点深恶痛绝!
二
我向我的鄙视和深恶痛绝缴械投降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是早晨,高兴穿了件印有某某写作学会大字的白色T恤骑了单车特意跑到乡下来看我。那时,炎热的夏季已经到来,而我家中的旧电扇已经罢工,我正为自己的手头拮据没有能力為家中添买一台摇头晃脑的新电扇而惭愧。我和高兴摇着妻子找来的两把老头老太太用的大蒲扇说话。我的一颗冷漠刻板的心逐渐被他的热情鼓舞了。当他谈到写一篇报告文学可以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回扣时,我坚如磐石的心终于开始动摇了。
“一百块钱三十,一千块钱三百,一万块钱三千,十万块钱就是三万……”我紧张地在头脑里演算了一遍,如果那样的话,写它个一万字,不要说给家里买一台新电扇,就是买一台空调都不在话下了……
那天中午,我管了高兴一碗清汤寡水的手擀面,饭后,高兴直接把我带到了二十里外县城的一家招待所。在那里我见到了正在征稿之中的《大潮撷英》的主编“大胡子”。大胡子主编光着脚丫子坐在床上吸烟,他刚刮去大胡子的脸泛着贼亮的青光。屋里除了大胡子,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清瘦焦黄无精打采的老头,歪在一只破旧的沙发上,眼睛似睁未睁,人似睡非睡。高兴悄声告诉我,老头姓齐,叫齐天平,是县教科所的一名老师。我说,他睡着了?高兴说,没有,他正在练气功。是法轮功!快走火入魔了……高兴对我耳朵吹气,冲我挤眉弄眼。还有个女的,脸上盖着很重的脂粉,纹着漆黑的假眉毛,涂着猩红的厚嘴唇。高兴拉我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小声告诉我,此女乃安徽人,过去就是县城一户人家的小保姆,去年春天还在县城街心公园帮人看孩子,那天正好被在那里闲逛的大胡子主编看到,搭讪几句后,大胡子主编就打车拉她去了金海湖,坐了游船,吃了烤鱼。回来后就不给人哄孩子了,现在是大胡子主编的 “贴身小蜜”。我后来进房间,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安徽女,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个“小蜜”,倒像一只刚从山窝窝里飞出来的,还不大会作态的“山鸡”。
我们在屋里聊了会,姓齐的叫齐天平的老头就领了大胡子主编与安徽女走了。高兴对我说,齐老头刚写了一篇,这次是“通稿”,要钱去了。我问什么是“通稿”。高兴翻着一双大鼓眼,搜肠刮肚给我解释,通稿呢,就是结稿,结稿就是稿子写完,去被采访单位要钱。我还是有些糊涂,但不想就此深究。我只想弄明白的是:要钱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我有点半信半疑。
两个小时后主编和安徽女眉飞色舞地回来了,却不见了齐天平老头。高兴说,看到没,齐老头没跟着回来,说明他们结稿成功,齐老头拿到提成提前开溜了。
看到了吧,高兴说,就这么简单,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钱拿到手了。为什么这么简单?因为稿子已经写好了,稿子里写的都是那些人想看的溢美之词,这样的报告文学只要他们同意采访,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半,只要我们把他们要写的东西全都写出来,我们的报告文学就会大功告成了。
正和我说话,主编走过来,从一个很精致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高兴。正纳闷高兴这笔钱怎么回事,大胡子主编就解释开了,原来这是他们上个月一次采访的“提成款”,因为人家给的是转账支票,所以高兴的钱才拿到。要是现金就好了,现场一笔点,像齐天平,拿到钱就走人。现金支票也好办,就转账支票麻烦,要过个一周两周的。大胡子主编和我说着话,高兴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拿出一沓钱来。高兴点钱很有意思,他蘸着唾沫点钱,像那些老电影里没见过几个钱的守财奴,不管钱多还是钱少,点几张就要朝手指上吐口唾沫,点钱点到高兴时,高兴平时一双晃来晃去的大眼睛开始对眼一样向钞票上聚焦。
大胡子主编不屑地看了一眼高兴,嘴里“嗤”了声,说瞧丫那分出息!别急,还有你“奖金”呢!随后把手边烟扔给我一棵,又把另一棵放到自己嘴里。高兴点钱有意思,大胡子主编吸烟也很有特点:一棵烟放在嘴里先不吸,而是含在唇上,用舌头顶着过滤嘴从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转到左边,等烟在嘴里转了个圈停下来后,他才点着,深吸一口,让烟从一口焦黄的牙齿的口中和鼻毛丛生的鼻孔里袅袅散出……
他把这个小小的“仪式”搞完,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贾平凹的《废都》看过吧?‘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挣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我听高兴说你也当过‘八类人?和你说,我原来就当过‘八类人,是乡里的宣传部长,我们乡,八十年代那会就有宣传部了……后来有人搞我,告我黑状,差点进了监狱,这不也挺过来了吗?我知道咱玩笔头子玩惯了的,舍不得扔,扔不了,咱就收拾起来写点别的,写点拿钱快的。咱们这样的,社会上也分三六九等。‘三等作家写文稿,省了老婆子费灯泡……要我说,你趁早别写那些报屁股的小豆腐了,大老爷们靠那玩意养家糊口不成……以后和我们合作,写点儿挣钱的报告文学……干这个你不比高兴拿手?是不是?没亏吃!如今是‘掘金时代,千载难逢的盛世,满把的机会,趁丫还没醒过闷来,有两骚钱的和花公家钱不知心疼的家伙还没被‘惊着,咱得抓紧时间多干点,不说挣个盆满钵满,也短不了你大把大把数钞票!”
三
就这样,高兴成了我“掘金行动”的第一个“合作伙伴”。我也就从“我”成了我们。我们在外面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也吃到了冰冷的尴尬。我一直以为高兴是这行里的行家老手,可一行动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在遭遇尴尬时,他的脸比我的脸红得还要快,大眼睛眨呀眨比我还尴尬。但很快我们就习以为常了。受到礼遇时,我们会矜持地绷住脸,搜肠刮肚,慎重地选择怎样措词,对敬上的烟和茶除了不忘礼貌地说声谢谢,喝酒时还知道对碰过来的杯子很谦虚地应酬,然后分口咽下。装模作样的修养背后藏着可笑的虚伪。遭逢尴尬我们或怒发冲冠拂袖而去,或悄然遁走无声无息……我们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分手,然后回到各自的家中写稿,有时还在采访笔记上总结采访经验:话是否说多了?暗示是否不够明白?酒是否多喝了一杯?走路的姿势是否不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说过这是个多雨的夏季,分手时常常已是深夜。多雨季节就是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突然下起一场雨来,然后让从不带雨具的我在雨中迅疾张皇地骑车,没处躲也无处藏。风里雨里,单枪匹马,一路冲杀过来,像个穷途末路的英雄。回到家后一身盔甲紧紧粘在肉上,脚被泥水糊在鞋子里,人成了一个标准的落汤鸡。我脱得身上只剩条小裤衩,倚在沙发上喘粗气。看老婆猫一样悄声无息地收拾我扔在地上沾满泥水的衣服和鞋,然后找来干爽的衣服放在沙发一角,再把摆在茶几上盖着的饭菜端上来。
那时,我或者吃过了或者没吃,没吃时我就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起来。吃的时候头也不抬,眼半睁不睁,仿佛已进入半睡眠状态,其实是在像牛一样咀嚼、反刍自己一天里沮丧的经历——在外面没吃上饭,多半是我们的行动不顺利。行动顺利的话,当然也就不愁晚上的飯局。那样即使风再大雨再急回到家里也是心情舒畅的。不等妻子问,我便表示在外面已经吃过了。我会抄过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雨水照照镜子,镜子里是红光满面酒足饭饱后的得意。
我们的采访更像是漫游性质的寻访,有时毫无目的。我们每天都看当地的电视新闻,搜索那些土得掉渣的乡镇企业明星和同样土得掉渣的乡镇企业家们。我们在私人的公用电话亭里,翻着小城很厚的一本电话薄,在上面寻找那些已经听说过或从没听说过的企业家、政治明星和大款们,然后试探着把电话打过去,直言采访目的。如果他们同意,我们便挂上电话马上“打的”过去。如果他们借口说忙,拒绝我们,我们便在挂上电话之后,骂上几句他妈的和傻逼玩意儿,然后相视莞尔。我想顺便说说我们的打的经历。那时打的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那时打的还是一种有身份的象征,那时打的的人都是一些有钱人,有身份的人,像我们这样号称是“作家”的,不打的会让人看不起,那时大街上连叫“小面”出租车的都不多,常见的是那种三马子、两轮摩托,甚至还有那种人力自行车……我们号称打的去,当然不能让人力车夫用自行车搭着去,那也太没面了,但“面的”又少,不好打,打到了又嫌贵,所以,通常,我们打的的就是三轮,这是介于小面和自行车之间的一种交通工具,价钱合理,还能有棚子躲起来……这种三轮也没什么面子,所以在到目的地之前,我们就颇费琢磨,离采访单位太远不好,太近了也不好,万一让人发现,会很尴尬,有一次,我和高兴和大胡子主编去一家单位“通稿”时就让主人看到我们坐三轮了,主人说,怎么没打个面的,不行让我们派车接也行啊,三轮车又颠,还危险,那次连大胡子主编脸都红了,直说打不到车才打了三轮。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和高兴约好在邮局门口见面,我们把自己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寄存在邮局的小停车场里,然后高兴招手叫了辆三轮,我们轻车熟路地钻进三轮车的后车棚,车棚被车夫从后面用锁挂上,防止开起来那两扇绷了破布的门左右摇摆。高兴坐在我对面,说今天我带你去采访一个款爷儿。我问他款爷儿是谁,高兴说,雾都美食城的俞美静,知道吧?我说郁美净?那不是商场里化妆品柜台里的儿童霜吗?我老婆孩子都用它。高兴说,什么儿童霜,你就知道儿童霜,我说这个款爷儿可不是个爷们,她是个女人,是款姐儿,听说还是个漂亮的款姐儿呢。高兴说,据说这姐们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又有势想当年她老子当过咱们县的县太爷。咱可不能让她小看了咱们。
为了不让自己被人小看,我们打的三轮过了雾都美食城有段距离了,高兴才通过前面的那个小窗户通知车夫停下,付过三轮车费,我们从三轮车车棚鱼跃而出,站到地下好一顿拍打,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了才转身向雾都美食城一步步走去。我们昂首挺胸派头十足地进了前厅,立刻被两个花枝招展满脸笑意的年轻女服务员让到了一个离门很近的雅间里,一个女服务员打开了桌上的菜单,身子低下呈四十五度角,問:请问二位先生用些什么?
高兴把桌上的菜单一推,说,我们不吃饭,我们是来采访你们的俞美静俞总经理的。
你们是?一服务员一头雾水。
哦,我们是作……作家。
这时候,另外一个女服务员很快倒来了两杯污渍斑斑泛着可疑泡沫的说不好是茶还是咖啡的饮料给我们。我们接过来,同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和脂粉混合着的气味。
第一个女服务员还是没反应过来,困惑地看着我们:“作……家?作……家是干什么的?”
“作家……”高兴顿了片刻,看了我一眼,说,“作家……嗯,就是记,者。记者,你们知道吧?”
“记者啊?记者我们老板可不欢迎。”女服务员上下看了我们几眼,立刻警惕起来。
我很纳闷服务员的表情,但我很机灵,很快想到几天前晚报报道过的发生在本城的突发事件,几个顾客在某美食城就餐,结账时因为饭菜质量问题和美食城闹纠纷,结果被一个当班经理拿着双管猎枪逼着交款,不交竟真被打伤……那家被写成“某某”美食城的不会就是这家“雾都”吧?
我赶忙插话:“我们是《大潮撷英》组委会的编辑人员,专门采写你们老板成功经营美食城的先进事迹来了。我们写的是报告文学,是报、告、文、学,不是新闻报道。”
高兴也说:“就是就是,而且我们已经和你们俞总联系好了。”
两个女服务员虽然看上去很不情愿,还是扭着腰肢去请示她们的俞美静总经理了。女服务员离去后,那股刺鼻的香气也随之消失。鼻子很快又被另一种下水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又酸又臭的怪味充满了。我不禁很响地打了个喷嚏,惹得大厅里好几个服务员频频看我。我想,妈的,这叫什么美食城,美食城就这股子味道吗?我想到晚报的那篇报道,难怪来这里消费的人要和他们闹纠纷,闹纠纷也就罢了,他们的当班经理居然敢拿枪打人,你说这究竟是美食城还是黑社会?领导这种美食城的娘们能干净漂亮到哪儿去?
正胡思乱想,一个女服务员走下楼来让我们随她上楼去见俞总。我们在她的指引下来到三楼,三楼也乱七八糟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房间,有很多穿得很少很露的姑娘在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互相开着轻薄的玩笑。三楼上没一楼的那股子怪味,却有一种澡堂子的气味在弥漫,让我有恍若走在蒸汽弥漫的澡堂的感觉。屏着呼吸来到一间写有“经理室”三个字的屋子前,服务员退去,只剩我和高兴两人,高兴看了我一眼,显然他心里也十分忐忑。他小心而又谨慎地“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一句含糊的答应后,推门而入。
进了门,我和高兴差点同时惊呼起来。我们在一张很大的席梦思床上发现了一个长发披肩粗壮肥硕的女人,此刻她正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看着我们。
我们如同一对在双管猎枪前惊慌失措进退失据的顾客,又如同两只误入民宅的胆小麻雀,乱飞乱撞,眼神突兀凌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看向哪里。高兴的身子立刻后退了两步,我也想着如何转过身仓皇逃出去。面前的这个女人简直太强悍了,也太过自信和无礼了吧?难道在大白天她都不知道为自己披件遮羞布?她又是如何面对自己属下的员工和服务员的呢?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一声男人的怒喝:“你们干吗的,谁让你们进来的?”眼睛四下乱看却不见他人,我才醒悟到,对我们发出喝问的正是床上裸坐的女人。
我们强装镇定,几乎是同时说话:“我,我们,是《大潮撷英》……编辑部的,来找,找,找你们俞美静俞总经理。”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俞美静俞总经理,你们——找我有事吗?”俞美静看着我们。其实她是不是看着我们,我并不知道。我自打进了这个屋子就在她面前窘迫得抬不起头来。心里想:一个女人究竟要有怎样一副心肠才会如此淡定?屋里进来两个大男人,她俞美静竟一点不知道收敛和遮掩?但她男人般的粗锣大嗓又令我心生疑窦……好长时间,我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这时的俞美静已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肥硕的脚正往一双皮凉拖里使劲挤,再往上看,还好……原来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穿,身上还是穿了一条三角裤的——只不过长得实在太肥大了,坐在那里可不就跟什么都没穿一样?
我盯着俞美静的三角裤——我别无选择,因为她身上只有这一块遮羞布。正在想着她穿这个还不如什么都不穿,却在这过程中赫然发现,就在她那块被遮盖起来的三角地带上,居然有一个男人般的凸起!
俞美静是个男人?
俞美静果真是个男人!
我们抬起头,发现“她”胸前的两团赘肉正逐渐平坦,胸间露出了一撮淡淡的黑毛。
妈的,俞美静是个男的。我看了眼高兴,心想你小子这情报掌握得也忒不靠谱了吧?连俞美静是男是女是公是母都没打听清楚就带我来了,差点闹出笑话不说,万一又碰见个玩命的经理用双管猎枪的枪筒顶着我们的脑袋让我们滚怎么办?就在我不满地看高兴时,发现高兴也正一头雾水地看我,眼神既茫然疑惑又充满委屈,好像俞美静是男不是女是我提供给他的信息一样。看来,高兴也没想到俞美静居然是个男的。
这一番惊吓,好一阵工夫,我们才慢慢镇定下来,然后各自在这间乱糟糟堆满了高级破烂的屋内找到暂时属于自己的一把椅子坐下来,然后由高兴开始,自我介绍我们此行的目的——这千篇一律的套话,他早已耳熟能详默诵如流。这时的俞美静已经披上了一件绸质的印花睡衣,脸上一副慵懒、似听非听的样子。高兴介绍完毕,我及时地拿出了大胡子主编开给我们的介绍信和加盖了钢印的工作证件递了过去。
不用笑,我二十多岁时,出门(尤其采访)还就需要这样的介绍信和工作证,它们是让我们这些野鸡记者外出采访变得名正言顺的有力武器。我们常常弹无虚发,许多优秀的企业家或装作同样优秀的企业家们都在这件武器面前解除了武装,冲我们绽开了如墨菊般的笑脸——这笑脸对企业员工宝贵得如同千年铁树开了花,我们却因了这两件武器轻易不劳而获。
介绍信上盖着大红的印章,而工作证上则是大红的印章外加一个凸字的钢印。这一点都不多余,那时的钢印就像戳在结婚证上男女肖像上面的凸字,言之凿凿,一言九鼎。许多被经济大潮之风吹得东倒西歪受过各种欺骗的企业家们,面对突然造访的我们开始总是疑团满腹,但当他们用自己保养得很好的手装作无意地去撫摸工作证上的钢印的凸字后,最终还是相信了我们,对我们笑开了。
——那时的大红印章和钢印还是很具说服力的!
高兴介绍完,我们便一起镇定地注视着被我们错当成女人的男人俞美静检查我们的证件。看了会,他抬头问我们,“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采访我干嘛?”
高兴说:“谁不知道鼎鼎大名的雾都美食城呢?我们早就对您和您的美食城有所耳闻了……我们准备把您成功经营美食城的故事写进我们这套丛书中去,让更多人了解您一路艰辛的奋斗足迹和雾都美食城的灿烂的名字……”他小心地看了眼俞美静脸上的表情,又加了句:“我们可不是晚报那帮小报的无良记者,靠炮制虚假新闻报道苟于人世,我们写的,嗯,是报告文学,是文学,高雅纯粹,让人读起来荡气回肠,欲罢不能的报告——文学。”
不能不说,高兴的这一番花言巧语有些过了,我想他是在设法消除俞美静的因晚报造成的心理阴影吧,谁知俞美静听了什么晚报新闻,丝毫没流露出什么不安或愤怒之情,他的反应平静淡漠得让人吃惊,好像根本没有晚报上的负面报道这回事儿一样,只是嘴里兀自嘟囔:“报告……文学……是什么玩意?是不是就是县上领导讲话那一类的……玩意?”
我插话说:“不是玩意啊,俞总。报告文学……就是用文学的形式来反映您创业的真实经历,您也可以理解成是纪实文学,非虚构文学,广告文学……广告,您肯定知道吧。我们实际上是用文字故事帮您做广告。”
“广告啊?”俞美静摇头晃脑,“广告我们可不做,那玩意屁效果没有,还他妈烧钱,连县电视台做个广告每分钟都要万八千的,不值!不值,不做,不做……”
“您说的那是电视广告,我们没他们那样黑,我们报告文学采取的是一种廉价收费的形式却能让你们像真正的广告一样声名大振,万世流芳。”
“对。广告人们看过就忘了,文字和书可不一样,那是留给后人看的,可能若干年后您的美食城不在了,您去干了更大的事业,比如去开全国连锁的美食城,那之前的这一段历史,靠谁说给后人,就要靠文字,我们的文字,就是要让后人记住你……相信我们等于相信您自己!”
我和高兴耐心地说着,互相补充地说着。说着说着,我们发现自己的知识是多么的丰富,口才是那么雄辩,我们简直算得上天才演说家了。我们口若悬河高谈阔论,好像面对的是一群傻逼一样的如痴如醉的听众……
但俞美静很没礼貌地打断了我们的演讲,让我们的雄辩一下子落空。他问:“好了好了。你们说了一堆,我也明白了个大概。说一千道一万,不就几个钱吗?既然如此,你们也别给我废话了,给我句靠谱的话,给我们写一篇像你们说的那种东西到底需要多少钱?”
一提到钱,我立刻脸红了。那时,我刚刚“出道”,还没到一说到钱就厚颜无耻的地步。
高兴震慑于俞美静的气势,嘴张了张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不说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怎么说呢,我们也是按照国家和有关部门的要求严格执行收费标准的,我们的职业道德也不允许我们像街头小贩一样漫天要价。是这样……我们的收费很合理,还开具国家正式发票。”
“增值税的也可以。”高兴补充说。
“我不在乎什么发不发票。我在乎的是你们说的那种……报告什么那玩意——究竟得多少钱?”
俞美静不愧是商界里的人,一谈生意,他就显得比我们有经验得多。
高兴说:“俞总,我们按字数收费,一般是千字千元。”
俞美静笑着看我们:“那你们准备给我写多少字呢?一万,还是十万?”
我说:“这要根据采访您获得的具体材料而定,该长则长,该短则短,比较灵活,如果您需要更长的,比如单独出一本书,我们也照办,只不过采访需要多花费些时间材料也要掌握得更扎实点。”
俞美静认真想了想,同意了:“我们……也不需要太长的,你就给我们写他个五六千字吧,写得尽量详细点,最好,把我们这儿的名厨大厨特色菜也给写上。”
我刚要说这名厨大厨特色菜没法写,高兴就用手掐我的胳膊,高兴说:“可以,可以。没问题。您让写什么我们就写什么。我们的报告文学就是为您和您的美食城竭诚服务的。”高兴说完赶紧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采访本。
一场好戏即将上演。俞美静的房间里突然进来了两个人,两个男人,两个我过去认识的男人。他们一个是文化局市场科的,一个是宣传部宣传组的。我没想到他们居然和俞美静熟。我出来最怕碰见熟人,今天还是让我碰见了。他们不但和我认识,而且还认识高兴,文化局市场科的那个家伙冲高兴说:“哟,这不是高大作家吗,今天又到这里忽悠来了?”高兴的脸立刻红了,他一声不吭地合上笔记本,像是要等待着某种末日宣判的声音了。屋内鸦雀无声,一时有些尴尬。高兴毕竟有些历练的,几分钟不过,脸上就换成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就兴你们跑,不兴我们来?” “那你们来干什么?”宣传部宣传组的那个家伙不知道是想嘲弄我们还是想和我们两个开玩笑:“两个大笔杆子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还联手出击,联合起来给我们俞总唱赞歌来了?”
俞美静一脸惊讶,说:“他们说是市里什么大潮编辑部的,给我们弄什么报告……文学,采访来的——你们认识?”
“認识,咋能不认识呢?”宣传部的家伙看着我们说,“都是一个县里的熟人嘛!过去磕头碰脑的总是碰到,谁知几年不见都成名成家了。”他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可在我和高兴听来仍是满含恶毒。我尴尬地看了眼俞美静,发现俞美静正上下打量我和高兴,就像我和高兴真的是两个骗子。
两个人比熟悉我们还要熟悉俞美静。他们进来后不久就搅黄了我们的采访,嚷着要看录像看毛片,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我们身上,好像我们是空气已经不存在了一样。俞美静说,还鸡巴文化人呢,来就盯着这玩意儿,啥看头,我早腻了。他嘴上如此说,还是很快叫人进来往录像机里放了盘带子,挂在墙上的电视画面很快出现了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女,他们嘿咻嘿咻,动来动去,就像一对恶心得令人作呕的野兽。文化局的人看了会儿嚷着说没劲,说这个他们上次看过了,问俞美静有没有新鲜的。正说着话,有个女人推门进来了,她无动于衷地瞥了眼录相,旁若无人地走到俞美静跟前耳语起来。
我越来越感到“雾都”非常像电视里扫黄节目里那些被查封的酒店。我想我们该“撤”了。我去拽高兴,发现他正看得津津有味,兴奋得满面通红。
我和高兴离开雾都美食城时,已近中午,俞美静约我们下午两点再来。他没留我们吃午饭,两个认识的人也佯装看录像没理我们。
四
我们走在大街上。一面预感今天下午的采访不会成功,一面在为今天的午饭发愁——这是我和高兴合作以来经常会遇到的问题。采访不成功没关系,我们可以很快转移下一个目标,吃饭却是要天天面对的一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我和高兴轮流“坐庄”,相互请客。我们那会儿还不兴每顿饭都“AA”制,觉得那法子吃饭实在有点丢人。
我们走进食品一条街在一家面馆前停下脚步。一个穿着肮脏白大褂脸擦得像面粉一样的雪白的胖姑娘把我们领到一张长桌前。上次就是我在这里请的高兴,今天轮到高兴在这里请我。可能因为上午的遭遇,中午的高兴有点不高兴,只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瓶冰镇啤酒和两碗冷面。菜上得很慢,我们大眼瞪小眼喝着啤酒,互相一句话不说,都感到无聊。过了一会儿,高兴开始跟那个女服务员搭讪——这是他从大胡子主编那里学到的消遣方式。高兴问她在这里一个月挣多少钱,然后问她想不想找个比这挣钱多不累还体面的活干。高兴在这样的场合总装得像他妈的有钱人。可是胖姑娘对高兴并没什么兴趣。她回答得很慢,应付了几句就到门口迎接其他的顾客了。高兴愤愤地说,现在连这些低档饭馆的女服务员都这么势利,菜点少了她都瞧不起你。说话间,饭菜已端上来,我们边吃边喝速度很慢。我们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以挨过这个漫长而炎热的中午。不然,我们去哪里度过这段时光?街心公园不错,可也不能天天去那里转悠。在采访不顺的日子里,我们是饭店里屁股最沉的吃客,常常是吃到一个顾客都没有了,服务员频频向我们投来各种白眼,才慢吞吞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开。
下午的事情果然如我们所料:当我们两点整准时出现在雾都美食城乱糟糟的三楼时,俞美静已站在楼梯口迎接我们了。他热情地和我们握手,眼睛却盯着我脚上的旧皮鞋。他说真对不起二位,他现在不想写什么报告文学了,他现在只想和爆料他们的晚报记者打官司要告他们诽谤。
他笑着和我们说话时,我看到他下午的衣衫穿得很整齐,而他的嘴角却向下面撇着。我嘴上大声地说着没关系,心里却在暗骂那两个熟人,是他们让我们丧失了一次本来可以发笔小财的机会。那个文化局市场科的本身就是一个阴险的家伙,两年前我丢掉工作去文化局找那个我写文章吹嘘过的局长想让他帮忙给我安排个工作,局长本来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却左等右等没了下文,后来才听说是那个家伙在局长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而那个红脸膛宣传部宣传组的人,我那篇得罪县领导的纪实文章就是在他的怂恿下发表出笼的,我想我真是遇人不淑啊!
“雾都”的采访失败短暂地影响了我的好心情,但接下来我和高兴的几次采访却大获成功。县城不大,但“熟人”的爪子还暂时伸不了这么长。这很好。已经相当好了。三次采访对象分别是一个有五千多口人的大村支书、一家家具店老板和一个明星企业家。我们在他们那里受到了贵宾级的礼遇。他们为能有两个货真价实的京都作家来采写他们而激动不已。在那个以发展果品生产而小有名气的村子,村党支部书记献上了他们最好的果品让我们品尝;而在那个家具店,我们的到来比那些新漆好的家具更具光泽,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看护。那个家具店的经理还差点送我们每人一套高级办公用品,但都被我们以“路远”为由违心地拒绝了。到了那家明星企业,我们成了比他们客户还重要的朋友,和我们谈话时那个厂长拒绝了不下十个来访的客户,没接的或接了就挂掉的电话得有几十个。中午,我们被安排在县城一家名气很大的酒店吃饭。在酒店我们有幸见到了平时根本无缘一见可在小城电视新闻里你不想见都难的那些达官显贵们。那个厂长还拉着和他熟识的一个副县长和我们一一握手,在那个县长过来敬酒时,我借故躲开了,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那个官气十足的副县长正是我的克星,我两年多生活厄运的制造者——我就是因为一篇纪实文学得罪了他而倒了大霉丢掉了工作。现在不要说和他喝酒,想到他我就恨得牙麻,恨不得立刻拿把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给捅了。
好在副县长很忙,他敬完酒很快就走了。其实不走,他也记不起我是谁。我早换了笔名。我们连司机四个人吃完了一桌价值两千多元的饭后被送到长途汽车站。我们说得赶回市里去写稿,其实是汽车站有我们各自一辆破自行车在等着我们。在车上那个厂长竟当着司机的面把两个红包塞到我和高兴手中,并拿出一副不容拒绝,“拒绝我就恼了”的表情“恐吓”我们立刻收下。
明星企业家就是不同凡响啊!
我们和厂长匆匆握别,然后以鱼一样的漂亮泳姿游进汽车站拥挤的人群,再然后急急地跑进厕所,在厕所我们不解裤带而是把红包拿了出来。他妈的,真不赖,全是百元一张四大老人头,每个红包十张。我和高兴激动得哆哩哆嗦,差点把尿水撒在裤筒子里。
从厕所出来,天已擦黑。天空不见月亮,阴得很沉。因为一下子有三篇稿子待写,我们只好把再次采访的计划暂时推迟。我们在汽车站分手后,他向北,我向南,各回各家。我騎在一辆烂自行车上激动得像是开上了宝马。
回家的路皆是下坡,但我仍然一路紧蹬。我骑车如飞,想赶在雨飘落之前回到家。可天不遂人愿,走到半路,雨点还是鞭子一样地抽下来了。雨越下越大,我只好躲进岔路口的一家小卖部去避雨。小卖部里烟雾弥漫,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子围着个方桌在打麻将,抽头的老板娘叼了一根香烟慢吞吞地走过来问我买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买只想借宝地暂时避避雨,老板娘用她的白眼仁看看我,没再说话。我很尴尬。雨稍停,赶紧跑出小卖部,骑车往家赶。到家时,妻子正在炒菜,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我却因为在饭店吃得太饱而不停地打起了饱嗝。
接下来的两天我陷入了昏天黑地的写作。那时电脑还属稀罕物,叫微机,只有个别单位才偶尔有那么一台两台。我的写作从最原始的方式开始,我有一支靠一篇获奖新闻得到的“派克”钢笔。我把“派克”注足了墨水,把从大胡子主编那里拿来的一沓印有《大潮撷英》组委会编辑部字样的稿纸拿出来,再把采访笔记往眼前一放,随便想出一个既动听又引人的标题便信马由缰地写了起来。
这之前,我已写过几篇报告文学了。我上班时职业是新闻报道,这对我报告文学的写作很有帮助。它们就像一条藤上结的两个葫芦,区别不大,我写的东西只要满足被采访者的口味就大功告成了。我追求的就是一气呵成,而不是再三斟酌。这在我早已是轻车熟路,当年,除了那篇受到连累的纪实报道外,我新闻写作还是很得当时单位领导的赏识的,如果我不是得罪了那个副县长,我相信单位领导还会对我青眼有加,说不定早提拔我当单位的宣传委员也未可知呢。想到这一层,我的心里不禁又悔又恨。现在我不恨那个副县长了,我恨宣传部那个红脸膛的家伙,我想他最好在这个雨夜酒后回来,等快到家门口时就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车撞飞……我不想让他死,只想让他被撞得傻掉,让他流着涎水歪着脑袋看我喜气洋洋数钞票。这样一想,我的惨遭生活蹂躏的心就会获得瞬间的愉悦,写起文章来也会灵感翩翩。
一篇稿子写完我会很兴奋,和我写那些伤春悲秋的文学作品效果完全不同。静下来我曾想:我这样直截了当的因为钱写作是不是堕落了?要知道,过去我是一个多么清高的人啊,当报道员时一直秉持新闻道德,从不为五斗米折腰,虽然也惯看秋月春风和领导脸色,但那委实是出于无奈啊,否则我会因为一篇无心的纪实文章得罪副县长吗?可现在呢,现在算什么?现在我满眼里都是钱,我想钱都快想得发疯了。一想到点钱时心中那种良好感觉,想到许多钱把我瘪瘪的口袋塞得鼓鼓的时,我一下原谅了自己:甭他妈自命清高了,比你名气大得多的人物都堕落了,你堕落不堕落算什么呢,谁知道你是谁啊?
写完这两篇报告文学的那个晚上,坐在院子里看天空那盘白月亮久久难眠。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啊。后来,我跑回屋里,趴在桌上,写了一篇散文《识月亮》。
月亮升起来后,小院在暮色中沉寂了。
是夏日。我和妻便领了女儿,一人一手拿了把大蒲扇,轰赶着蚊虫,扇着小风,在院内纳凉。
女儿在学语阶段,不会讲话。妻指着月亮叫女儿认,女儿就睁了一双黑黑的大眼去看。
过了会儿,妻问女儿:“月亮呢?”
女儿很快找到天空中那白白亮亮的一盘,用手一指,妻便高兴得抱起女儿亲。
这一日,又是晚间。妻再问女儿:“月亮呢?”
女儿又很快找到了那挂在树上的月亮,一指,妻便又抱起女儿亲了亲。
又一日,天阴欲雨,没有月亮,妻领女儿出来,问:“月亮呢?”
女儿找遍天空没有找到,有些急,回首冲妻“啊啊”询问,以为是被妻藏她的玩具一样把月亮藏了起来。
童心不可欺啊,我和妻相视一笑,忙去和女儿说些她不懂的话题了。
满月的夜里,女儿睡去后,我和妻坐在床头熄灯看月:月光如水泻满了小院,又从窗外泻进屋里,撒一地银白光华。我和妻轻声谈着话,看月亮一点点在窗外消失,隐进云里或树的浓荫间。
满月的日子毕竟不常有。于是坐床看月便成为一种奢侈。在月如钩,如镰,如打破的盘盏时,妻是不喜看的。这也难怪。世人哪个不希求圆满呢?可我总是为月亮有些抱不平呢。盈亏本是自然界的规律。月亮本身却是一个圆而硬的实体,缺少亮度和润泽,但它的存在却是真实的啊。我喜欢满月,也喜欢月不满之时——那如钩如镰的残月啊,总让我想起一些人世的的坎坷和不幸。那同样是一种美啊,一种残缺的美,只有这种美才更动人心魄。
一个夜间,我和妻又携女儿在小院里散步了。妻不喜残月因此便不再问女儿“月亮呢”。女儿在我和妻中间蹒跚走着,一会儿忽然就不动了。她看了看妻,又看了看我,开始伊伊呀呀地说起什么来。我和妻皆不能懂,便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哦,竟是那弯残月。女儿是在告诉我们她认识这弯残月呢!
妻说:“亏她记得哦,这么些天了。”
我则激动地抱起女儿,把她抱得更高一些,对女儿说:“看,那就是你认识的月亮呢!盈为月,亏也为月啊。”
女儿当然听不懂我的话,然而,她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五
我把这篇散文投给日报副刊第二天,高兴就来家找我了,问我稿子写得怎样。我把这篇《识月亮》给他看,他的大眼睛在我的稿纸上轱辘来轱辘去,说怎么叫这名字,我说这名字不好吗,高兴说,不好,叫我说,应该叫《白月亮》。《白月亮》?对啊,《白月亮》,月亮不就是白的吗?我说,可我写的是《识月亮》,是认识月亮的意思。高兴把稿纸扔在一边,说月亮有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你认识不认识,它都是月亮。我嘴唇瘪了瘪,未置可否。他问我报告文学写得怎样了?我说已经写完。我们采访是一起采访,写稿却和吃饭一样轮着写。这次的三家我写了两家,高兴写一家。高兴的那篇也写完了。我们拿出稿子来互相看,都不怎么在意内容如何,只看名字起得是否吸引眼球足够精彩。高兴看了我的两篇,说你写村支书那篇的名字起得太雅了,应该起得更响亮点,我问他什么题目响亮,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说实在不行这个也凑合吧,没准人家村支书高兴你这个名字呢。
又聊了会,高兴才告诉我大胡子主编已经来了,正在城里的招待所等我们过去谈稿子。我问都谁在。高兴说还是上次那两个人。安徽女小蜜和老头齐天平。我问老头齐天平干吗好好的班不上跑出来写这东西。我说,除了挣钱,这不像个好事啊。高兴说,老头齐天平自费出了一本书欠了三万块的外债,为了还债,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师道尊严,反正教科所也是个清闲单位,去不去都行,有没有他在都一样。高兴还告诉我,过去他和老头齐天平搭伙计,搞合作。但老头齐天平性格怪异,行为古怪,人又抠门小气,和他出去采访多有不顺,采访八家有七家不成。高兴便不再找他了。老头齐天平单打独斗。谁知单独行动后,这老头齐天平却一发而不可收,采访接连成功。如今老头齐天平已经欲罢不能,就像迷他的气功一样,四处托关系走后门,或联系同事或找他教过的学生帮忙联系采访对象。
“老家伙已经走火入魔,”高兴说,“他的书听说印了一万册,这些书如果卖不掉,最后不疯了才怪!”
高兴说起别人的故事像个多嘴多舌的娘们。为了转移话题,我问高兴大胡子主编过去究竟是干什么的。高兴说:“他过去干的事可多了,文革时是革命闯将,进过他们县的写作班子,后来在县委宣传部当干事,干过北京郊区第一任乡镇级的宣传部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革职回家,在村办厂子当办公室主任,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不甘寂寞组织过一个规模挺大的文学社——狗尾巴草文学社。他自任社长兼社刊总编辑。六四学潮时还差点进监狱。”
高兴说大胡子主编搞文学社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说那是大胡子主编的黄金时代,那时郊区许多梦想成为诗人和作家的男人女人加入了他的狗尾巴草文学社。主编和他的一副络腮胡子的雄性形象让许多爱好文学的少女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惹得大胡子主编老婆醋意大发,谁知大胡子主编我行我素不知收敛,有一次竟公然领文学社的女孩子来家同宿。主编的老婆气不过,动刀动枪地闹过,不见效果,就趁大胡子主编午睡之机把一把石灰面子揉进了他眼里,想让他双眼瞎掉,再也不用出去左顾右盼拈花惹草。大胡子主编被烧醒后决绝地把脑袋扎到了家里的水缸里,像个自杀者那样果敢坚强,才最终保住了一双眼。
想起上次碰到主编时,他脸上那双浑浊却始终闪闪发光的小眼,我笑了。我问那后来呢。高兴说后来大胡子主编和他老婆离了婚,不久,就和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姑娘结了婚。高兴说大胡子主编再次结婚选择的日期是六一儿童节。
主编真他妈艳福不浅啊。高兴说到高兴处欲罢不能,眼里闪着羡慕的热光,嘴角泛出了雪白的沫子,让我想起乡下家中那头唯一还值点钱的活物:一头不断咀嚼着青草的小草驴。
我们到招待所正是中午。我们刚到老头齐天平便起身离去。他刚通稿结束。他总是选择在饭口之前离开。高兴对我说老頭齐天平这样做,是怕请客掏腰包。高兴说,我认识老头齐天平一年了,他从没主动请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还是在他连哄带骗地把老头拉到饭店,最后老头没办法,才勉强掏钱请他们每人吃了一碗河南拉面。
午饭是大胡子主编请的。我们一口气搞了三家他很高兴,也很慷慨,说午饭他请了,权当提前为我们庆祝。他一边吃饭,一边对我们这一阶段的工作给予了充分地肯定,同时对我们下一阶段的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要我们务必谨慎行事,说最近已经有人把电话打到写作学会,说《大潮撷英》下去的作家们怎么看起来都像江湖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高兴一听就急了眼,大骂上次在雾都美食城俞美静处碰到的两个家伙不是人,落井下石,说他们才是真正骗吃骗喝的主儿,打着文化局和宣传部的公家旗号到处招摇撞骗,欺男霸女。大胡子主编说,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他们举报你们骗吃骗喝,我只是要你们谨言慎行,采访时尽量避开公家那帮孙子。
简单吃过饭,回到招待所,大胡子主编就开始张罗我们联系三家采访单位,看先去哪家结稿合适。
最先联系的是那个大村村支书。村支书一听主编要亲自过来通稿非常高兴,他让我们在招待所等着别动,他这就派司机来接。我们在大胡子主编屋里聊得差不多了就下去到招待所门口那儿等。不一会儿就有一辆乌黑锃亮的“子弹头”驶过来停下,车上下来的不是村支书,却是那天与我们一起座谈的妇女主任。今天的妇女主任好像特意打扮了一番,我上车后直夸这车漂亮,大胡子主编却用他那双色迷迷的小眼始终追着妇女主任,说车再漂亮也没有这里的人漂亮。妇女主任说,看你们城里的文化人就是会说话,说着就接连向大胡子主编抛来几个媚眼,显得特别风情万种特别训练有素不像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倒像烟花柳巷的职业妓女。我伸过头去继续和前面的司机聊车,夸这车好,有型。司机说,其实这不是村里的车,是正和他们村联系合资事宜的台湾老板的车。台湾老板这几天正好在村里考察,书记听说你们要来便让我开着车来接了。
“子弹头”真像粒子弹头一样很快射进绿树遮映的村庄,在村委会,那个矮墩墩笑眯眯的村支书正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妇女主任为我们沏好茶,又冲大胡子主编回眸一笑就抬屁股出去了。大胡子主编显得志得意满,他用眼睛在门口追踪了一会妇女主任丰满风骚母马一样的肥臀,然后转过脸来,拿过我写的那沓稿子,递给村支书。村支书接过稿子的样子可谓诚惶诚恐,我想,难道他这是第一次碰到这事?第一次碰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写家?村支书一惶恐,我也跟着惶恐起来,唯恐自己的文字里有什么漏洞让他抓住。村支书是个认真的人。他认真地看完我的那篇稿子,连连说好,不错。他认真的样子好像连标点符号都不肯轻易放过。村支书一说好,我的心情立刻放松下来,开始摸过村支书的香烟和高兴一起互相点火抽起来。大胡子主编却严肃起来,对村支书说:“写您的这篇稿子,我们《大潮撷英》编辑部仔细研究过了,一致认为你这个事迹很典型,值得在全北京乃至全国范围内推广之、宣传之,这篇稿子,我们已经决定采用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当面和您说一下……”村支书一听,脸居然有点红,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惭愧。村支书说好,谢谢,太谢谢了。大胡子主编话题一转,说,“稿子的事情定下来是没问题了,只是出版尚需一些费用,还希望你能支持一下。”村支书一听有些发怔,但很快就说:“好,应该的,你说得多少吧。”大胡子主编说:“也不多,您这篇稿子有一万六千字,按编辑部规定应收一万六千块钱。书出来的时候,可以多送些样书给您。您看怎样?”村支书说:“这钱……钱也太多了吧?我一个人不好做主呢,支委村委一大窝子人……我不能一言堂呢……你看,这个,能不能再少点?”大胡子主编一听村支书这话,表情就放松下来,他把腰向后面的沙发背靠了靠,说:“按说我们是不能随便改这个标准的,我们的标准是按字数收费,一分不能少,可我也看出来了,您是个实在人,那这样,就照您说的,少就少点,但也不能太少,不然我们那里也不好说……少多少,您说个数吧?”村支书说:“我能做主的只有一万块钱。多了就得上两委会上批了。你们写我这东西,好是好,可总像是给我一个人歌功颂德,这,我怎么拿到两委会说呢?”大胡子主编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按在面前的烟灰缸里,说:“这么长的稿子,一万块钱也忒少了,这样吧,我们再给您降点,您就拿一万二吧,不过,我可以给您开一万六的发票……这样我们的编辑和作者要吃点亏喽,少拿不少稿费。”村支书当然高兴,忙说:“好好,就这样,我这就找会计给你们开。”
钱一谈完,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都有说有笑了。这时候那个风骚的妇联主任又进来为大家倒水。她和大胡子主编互相调笑,却对村支书一本正经,我总觉得这娘们和这胖子村支书的关系不像他们做出来的样子那样一本正经。但管他们呢,钱到手了,管他天王老子和谁相好?这样一想,我也心情大好,和众人一起谈东谈西,谈国家大事,谈物价,谈反腐败、谈国内国际局势。谈得十分热烈,觉得自己谈吐挥洒的样子很有点像新当选的联合国的秘书长。拿到支票,村支书又用子弹头把我们送回县城,在车上大胡子主编大手一挥,说先不回招待所了,先去家具城,这样子弹头就在疾驰中潇洒地拐了个弯,把我们直接送到了家具城。
家具城通稿也比预想的顺利,那个老板出手大方,高兴写了九千字的稿子,大胡子主编九千块钱的话还没说完,人家就把一万块钱的现金拍在桌子上了。老板说:“你们那稿子我也不看了,不费那工夫,我小学没毕业,认识的字有数的几个,你让我看也是白看。这一万块钱你拿走,书出来,钱不够你再找我要,钱算个什么东西?不就几张纸吗?”老板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栋四层楼的家具城,说:“现在的人不差钱,都往城里买楼房,买楼房就要好好装修,我卖一套沙发这钱就出来了。”老板的豪爽和大度让人惊讶,话也说得豪迈,高兴一下兴奋起来,从沙发上跳起来就想和人家拥抱。
在家具店的意外收获,让我们几个鼓涨得像一只只涨满风的帆船,都兴奋起来。回到招待所,那个安徽女小蜜也意外勤快起来,张罗着为我们打开水,泡袋茶。在一杯茶放在我面前时,我发现她正在用一种笑意朦胧的眼光在瞥我。我想,她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快遗憾地发现,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粗大而红肿,那是我小时候在乡间经常看到的那种整日干粗活的农村女孩的手指——这手指在这炎热的夏季看上去仍像一只只被冻得肿起来的透明的红萝卜——继而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和脂粉的气味,这气味让我想起“雾都美食城”里女服务员身上的那种味儿,很快倒了胃口。我抬头去看大胡子主编,发现他正踢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席梦思床上剔牙,他的牙又黑又黄,丑陋肮脏,让我想起那些从不刷牙、齿缝间永远注满令人作呕剩饭残渣的粗汉。我知道自己身上那种要命的清高又沉渣泛起。看来,我不但清高,还有洁癖。精神洁癖。我的厌恶感与同情心和怜悯混搅掺杂,让我分不清对自己究竟应该是厌恶还是怜悯了。
最后是我寫的那家明星企业,也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顺利“结稿”了。给的还是现金,企业家根本没用会计动手,他自己打开厚重的保险箱从里面拿出一沓钱就扔过来了,那正是我写那篇稿子的报酬:一万元。企业家说:“主编先生,稿子我先复印一份留下来细看,钱先给你,你点点!”经风历雨的大胡子主编没想到今天这么顺风顺水顺顺利利,而且一家比一家顺利。他可能也没想到一下子会拿这么多现金,他的眼有点发直了——钱点不过来,就把安徽女小蜜叫过来帮他点。我很高兴,高兴也很高兴。我不知道高兴为什么高兴,稿子又不是他写的,钱他也拿不到。但看到高兴高兴,我还是很高兴。高兴的高兴表现在说上,他喜欢说,爱说。高兴一高兴就习惯性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匣子”里开始潮水般地往外涌出一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感谢话。我则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高兴,怕自己一不留神会喊一嗓子。再一看旁边那个盛妆点钱的小秘,发现她手指头蘸着吐沫点得正欢。钱很快点完了,安徽女小蜜说:“正好!”她谄媚地向厂长一笑。厂长说:“用不用再点点?我不怕少给你们,怕多给你们你们不找我。”安徽女小蜜说:“我才不费手指头了呢,你爱多给就多给,给多少,我都照单全收。”厂长一听哈哈大笑,直夸安徽女小蜜冰雪聪明人才难得!说得安徽女小蜜还害羞起来,只顾低头不停地吮着厂长倒给她的那杯茶,吮得茶水吱吱生响,仿佛她不是在喝水,而是在和那只可爱的茶杯忘情拥吻。那一刻,她的脖子和脸一起涨得通红。我看到她的后脖颈汗毛孔越来越粗大,如一张张翕动的欲望饱满的小嘴。
六
吃完明星企业厂长为我们特设的接风晚宴,我们又回到大胡子主编和安徽女小蜜住的招待所,再次分享成功的喜悦。我不但得到了应得的提成,而且还得到了大胡子主编额外的五百元奖励。这一天,我拿到手的稿费居然有七千多。高兴对大胡子多给我五百块钱奖励有些不高兴。我觉得高兴为此不高兴有点无理取闹,因为之前高兴多写多拿奖金我从没有不高兴过。
我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呢,钱到手后,我就坐不住了。从招待所出来,来到大街上。此刻大街上夜深沉人精神,华灯齐放,亮如天衢。我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在这个多雨的夏季,这是一个难得的不阴天的夜晚,只见夜空澄碧如洗,月亮硕大如盘,满天繁星若隐若现。
我开始骑车往回赶,从县城到家二十里的路程,意味着四十分钟后,我将到家与妻女团聚。我想象着她们在家焦急等我的神情,而当我掏出满怀的钞票,她们又该怎样的欣喜若狂?妻子会上来紧紧拥抱亲吻我,女儿也会猴上身来闻我嘴里的烟味和酒味。
我的自行车轻快地驶出两排街灯耀亮的县城滑向乡村公路。出了县城,我才想到自己一个夏季以来在城乡间奔忙,居然没给妻子女儿买过一件她们喜欢的东西!我自责起来,一边骑车,一边搜索着道路两旁的小卖部还有哪家开着。
公路两旁偶尔闪过的一两家小卖部大多已关门,虽然夜空晴朗,白月当空,可道路两边却是黑糊糊的,黑糊糊的是青纱帐,青纱帐里的玉米叶子被夜风一吹,如潮如涌,哗哗乱响。青纱帐一响,我心头一阵莫名紧张,一种叫恐惧的小东西正在心底潜生暗长。这种感觉过去从未有过。这段处于城乡结合部的路段治安不好,因地处偏僻,又毗邻外省,经常会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出来干些打劫、强奸的勾当。曾经有过姑娘在玉米地里遭人强暴,也有不止一个下班归来的夜行人在这段路上遭遇打劫。稍遇反抗这伙亡命之徒便会群攻而上,轻者一通胖揍,重者越货杀人。每次妻子听到这样的消息都胆战心惊,每天早出晚归都要细细叮嘱我路上多加小心。我每次都置若罔闻,不是不怕,是因为觉得这帮家伙无非劫色劫财。我既非妙龄少女,又是穷光蛋一个,他们劫我何干?吃饱撑的?平时,我口袋里的零钱从没超过百元。可今天确实非比寻常,我口袋里装着七八千元的巨款啊!
担心是担心,今晚却是安全的,天上有月亮照耀犹如白日,素来都是月黑杀人,还没听说过月明行劫的。我的心就这样一点点坦然下来。前面不远的三岔路口有一家小卖部还亮着灯,便加快了骑车速度,在小卖部门口我停好自行车过去敲门。门很快打开了。这时我才想起,这家小卖部就是上次躲雨的那家。今天晚上小卖部里同样烟雾腾腾,原来又是几个家伙聚在一块铺有脏花布的桌面上打麻将,那个打扮风骚又势利的老板娘同样叼了根烟走过来问我买什么。她并没认出我就是那晚躲雨的穷鬼,我却一直记得她给我的冷眼。我点了许多妻儿喜欢吃的东西。我觉得这还不够,我要表现得更积极些。我要让这个势利的娘们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个穷鬼。我也是个有钱人。可就在我要掏钱付款的一刹那,屋里的灯突然一下灭掉了。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打劫来得这么快。屋里打麻将的几位骂声不断,来回问老板娘怎么回事,灯怎么突然间灭了。老板娘嘟嘟囔囔的,怎么了怎么了?还能怎么了又停电了呗。这几天附近村子经常无缘无故停电。过去是一刮风就停一下雨就停,现在是不刮风不下雨也停。停停停,停他妈个逼!屋里一阵大笑。打麻将的说真是停他妈个逼,随后就嚷嚷着让老板娘快点蜡,快点蜡。老板娘骂骂咧咧地把蜡点上,先放在了柜台这边,她正等着我掏钱付款。我可能就是在付款时犯了不该犯的错误:我太急于向人证明自己是个有钱人了。付款时我掏出的不是几张小面额的钞票,而是故意掏出厚厚的一把百元大钞。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要故意炫耀,刚掏出的那一刻,我看到老板娘的眼睛晃了一下,然后冲我笑了。我很得意:老子终于是个有钱人了!
骑上车子离开小卖部,我才为刚才的鲁莽举动后悔惭愧。我不该如此虚荣,万一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注意到我手里的钱,我不是自己招灾吗?我一边加速骑车往回赶,一边控制不住地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十几分钟后,就在我即将拐上回家的那条岔路时,我心中越酿越浓的预感就得到了证实,一伙从后面骑摩托赶上来的强徒把我劫在路边,将我掀翻在地,掠去我口袋里所有钱财扬长而去。
那一刻来得太突然,尽管我已有所戒备,但当那几个人突然把摩托停在面前,看他们跳下车来一步步逼近我,还没等我下意识地呼救喊出来,我就被七八条胳膊狠狠地摔下车了,紧接着我的胸口就挨了重重一脚,再然后就是有人按住了我的手和脚,同时被一张臭烘烘的东西给兜头套住。劫我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几个人?三个或四个?我已分辨不清。那一刻,我来不及挣扎,一种巨大的悲哀就袭击了我。
我流泪了。
在歹徒离去很长时间以后,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扯掉了那块臭烘烘的东西,發现那东西非常像小卖部麻将桌上的脏花布。
我口袋里的钱财被洗劫一空。但好心的强盔还是对我格外开恩,他们为我保留了面子,没把他们重口味的拳脚揍在我的脸上,而且事后我发现,我为妻子女儿买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散落在车子旁。
我从一个一天挣了七千多块钱的“富翁”一下子变回穷光蛋。在流了阵眼泪后,又觉得这样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滑稽又可笑。
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派出所报案。可我的脚却随着自行车在往前走,前面不远处的村庄里就是我的家。我和自行车在路上的影子相依为命纠缠不清。
天空仍是那轮又大又圆的白月亮,没想到这么好的月亮下我竟遭了劫。
路上仍旧没有多出一个行人。只我一个。还有月亮。
还有月亮照着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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