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夕
今天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这几年被炒作成中国情人节,而且越炒越像那么回事了,今天所有媒体都离不开谈这个。上下班路过的那家小花店半个月前就贴出了“七夕相约情人节”的告示,这两天门口戳着巨大的装饰华美的蓝色花束,大约就是“蓝色妖姬”吧。
今天中午下班回家,快进大院东门的时候,迎面碰到一对老人,擦肩而过之后,我不自觉地长叹了口气。
我家住在玉渊潭公园北侧的航天部大院,大院东门的那条路是通往玉渊潭公园北门的必经之路,所以这里来来往往的很多是去玉渊潭健身或健身归来的中老年闲人。游人不多,因为玉渊潭没有名胜古迹,基本上就是附近居民的一个健身场所,只有每年四月的樱花节(玉渊潭的樱花很有名,是八十年代初从日本引进种植的),才有大批游人蜂拥而至,门票也从平常的两元涨至五元,那些平常来此健身或消磨时间的中老年闲人通常都有月票(四元)或年票(十五元),樱花节期间,年票月票在晚六点之前无效,也就是说,这些往日优哉游哉在玉渊潭地面上混的中老年闲人,要想凭年票月票观赏樱花只能在黄昏时分乃至天擦黑以后,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体会“最美不过夕阳红”么?好在,樱花的花期不长,大概也就半个月。总之每年四月,我才比较明显地感受到,我生活在一个公园旁边,从小到大,公园给我的感觉就是旅游景点,这也是我至今不爱去公园的一个原因。
当然,即便不是作为旅游景点的公园,比如平常的玉渊潭公园,我发现我也越来越不爱去,我细想我已经有近一年没进过玉渊潭了,这个心理容我慢慢想想。
今天主要说说我中午碰到的那对老人。那对老人身材都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都瘦,尤其那男的,其实他们还不算太老,应该是刚退休的年龄,而且从衣着打扮相貌气质上看,他们明显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退休都早,更不要说如今劳动人民经常内退病退或被劝退辞退,所以他们也就五十来岁吧。
话说这二人迎面走来,他俩穿的都不咋地,有点花里胡哨,尤其那男的,尖嘴猴腮,戴个白色长帽檐遮阳帽,后脑勺有网眼的那种,穿一明黄色T恤,类似公交售票员那种(也许他就是刚被辞退所以有时间出来耍了?),胸前还印着国旗,斜背一瘪塌塌的黑色人造革书包(“人造革”是我的感觉),女的具体穿了什么忘了,总之也是劳动人民那种,不咋地,但她面相我印象还算深,感觉是善良、操劳、可能还有点弱智那种,暴牙很长很白,她在笑,笑容有点勉强,显得腼腆或者尴尬,她的一只手被那男的双手死死抓住按在自己怀里,他俩走得挺快,擦肩而过时,我听到那男的操着沙哑的公鸭嗓喋喋不休之中的半句:“……咱们这岁数的……”,就是这么一段场景,让我在走出几步之后,不觉长叹了一声“唉……”,我在叹息什么呢?
我是在叹息——这就是男女之情啊,男女之情也不过如此啊,也可以如此之不堪啊——是这样吗?我在悲天悯人吗?好像有一点点,但细想,恐怕我的叹息主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刚才没有用“爱情”这个词,为什么呢?难道那位尖嘴猴腮公鸭嗓的公交售票员不是正陷于爱情之中吗?莫非他是个骗子?我马上想到了电视上法制栏目里有关中老年婚恋的各种骗局……你丫凭什么这么作贱我们啊?我们中老年劳动人民即便是长得丑的中老年劳动人民就不能谈个恋爱吗?怎么到我们这儿就只有“男女之情”甚至干脆就是坑蒙拐骗?难道爱情只是少男少女大款美女或你们这路中年流氓知识分子乃至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路银发苍苍“艺术大师”文艺老兵的专利?
大概是这样吧,他俩的举动超出了我对爱情的想象,甚至有所破坏,我难道不是早就应该对爱情不再抱有那样的——几乎所有文艺作品中所表现甚至所宣传的——想象了吗?怎么就那么难以放弃那样的想象呢?
我应该谢谢他俩——谢谢尖嘴猴腮公鸭嗓男,谢谢善良操劳弱智暴牙妇——这就是爱情,起码这也是爱情。这就是我为之纠结痛苦也因之幸福激动了半辈子的玩意儿,这么说,我的叹息有多一半也是为自己而发的吧。
那天,在叹息之后,我一直在好奇,那尖嘴猴腮男在说些什么呢?或者说,他在进行着怎样的一番“爱的告白”呢?以至于那面善的暴牙妇除了手被锁住也因这告白而面带羞赧且心中怦怦乱跳?
酒 局
谭超应该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喝残的。
大概十多年前,也就是世纪之交的那几年,见过谭超几次,都是在酒局上。想来,自打我大学毕业,也就是所谓的自打我走上这个社会,除了单位同事,我新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在酒局上,酒局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主要的一个社交场所,对我而言,基本就是唯一的社交场所。
见谭超的那几次,印象中都是人数众多的大酒局。这种酒局,经常很多人是头回见面,或者见过几面但每次都是在喝高了的失忆阶段,所以跟没见过一样陌生。这样有时就会发生两个喝过不止一次的酒鬼坐下来还客客气气在那儿宾着等着别人介绍(“宾着”应该是北京话,有音没字的一个词,大约指相敬如宾彬彬有礼地憋着),或温文尔雅问在座的其他人“这位是?”
有經验的酒鬼(比如现在的我)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虽然“互不相识”,却装作“似曾相识”,心里一边打着鼓一边频频碰杯,这种局面下通常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喝起来后或许有一方会绷不住说“咱们上回喝是在?”,另一方大概会一边嘟囔着“不好意思脑子喝坏了”一边敲着坏脑袋苦思冥想,这时一般会有在座的明白人来救场,帮助他们恢复记忆,类似开启了宿命通让他们看到了前世;还有一种结果,就是这二位永远这么“互不相识”又“似曾相识”地宾着,该碰杯就碰杯,该干就干,谁也不多说一句,别人见他们这么“自然”自是觉得没有问题,是啊,喝过多少回了嘛。通常他们这么做的心理是双方都觉得对方认识自己但自己把对方忘了,都觉得自己有愧于对方,生怕把心里话(这孙子谁啊?)说出来造成伤害,而且越不说就越不能说——难道喝到酒酣耳热称兄道弟时再问“您贵姓?”,就这么揣着糊涂装明白也能一路喝下来,喝到嗨处也无所谓说不说了,见过又怎样没见过又怎样?喝就是了。
即便没有以上的尴尬情况发生,一般喝酒,也是要有一个宾着的过程的,我回想这个过程应该是开喝以后的头一两个小时,人们需要寒暄、开玩笑、吃东西——这几样通常是我之意义上的酒鬼所不需要的,我之意义上的酒鬼要么天天见要么见面就烦玩笑早开完了,至于吃东西,像艾丹张弛喝白酒的还动动筷子(大概白酒还是更难以下咽所以得就菜),而像我和阿坚这路喝啤酒的,则必须空腹喝上一气才会想起吃两口,据说界定酒鬼的一条标准就是看他是否空腹喝酒——待寒暄、玩笑差不多了,也吃饱了,这时一般就开始加速了(有的酒局这时就散了,这种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或一圈一圈轮流敬(过关),或捉对喝,掏心窝子,对吹牛逼,划拳什么的。
最怕的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时没有加速(八成还是减速),而且不散,主持酒局的一位或几位开始点评时事或者讲起了各种段子,这是最难耐的时候,以我的经历,这种时候我没听到过任何真知灼见,但你还要装模作样地频频点头,段子也统统不好笑,但你还要报以干笑,想来唯一可笑的大概就是桌上与你一样的酒鬼都在那儿装模作样地点头、干笑……
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无异于如坐针毡,在这一点上,我喜欢艾丹张弛这路酒风暴烈的,跟他们丫喝,经常还没坐稳,就因为迟到五分钟被要求连干三杯,之后也是一连串的狂干,多数时候这也正合我意,因为在我看来,真正意义上的喝酒,就是一场放纵,就是这种纵身一跃然后不醉不归……微醺、适可而止、别喝吐了,这也是一类喝法,但如果把喝酒比作做爱的话,这后一类喝法在我看来就是足疗、保健按摩、最多是打飞机……
关于放纵式的大酒,扪心自问,还是打心眼里的最爱,就像疯狂做爱,当然这后者比前者要求苛刻些,比如必须是美女(至少姿色中上)而且要有爱情,而喝大酒没这么多事,只要不是我在农村喝过的那种过期劣质啤酒或化工原料兑酒精的假白酒就行,当然,真长期没碰酒逼急了,没准这样的酒捏着鼻子也能把自己灌晕……
戒?
这些年,时常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要戒这两样——大酒和色,至少远离它们!
首先要远离张弛艾丹高岩松,我碰着这三位,就没一次没喝多过;其次要远离阿坚蓝石高星严勇骆驼,我碰着这几位,多半喝多;再其次——这再其次的诸位我一年见不了两面但只要见面必喝大,所以是不是就不见了?他们是:小炜高利丁天老贺老楼李晏小东小平全克杜全芒克孙民万晓利王武徐星于一爽……以上是指北京,关于外地,我们从南往北数——去海南不见老周王东,去广州不见方辉,去福建不见牛哥小郑,去拉萨不见贺中,去南昌不见马策老德,去杭州不见石磊阿拉丁,去上海不见荣岩竖汤光明,去四川不见吉木狼格,去南京不见顾前曹寇旋覆毛焰,去郑州不见吉祥,去青岛不见亚林王音保山,去景县不见周军,去终南山不见苏非舒,去沈阳不见程远……再说国外,去美国不见刘峰,去法国不见郁文,去德国不见“没宵夜”(我在德国遇到的一个叫米歇尔的酒友)……以上是我在外地及外国的酒友,我将不见他们,同时我也不想再去那些地方了。
这样,我就差不多能把大酒戒掉了吧,虽然我也基本残废了,但是,这就是持这个戒应有的代价吧?我能指望在我那些非酒友们身上得到再生吗?他们是:大包,嘉映,简宁,张松,侯震,小宁,子鹏,白脸,高山,春树,黄燎原,大仙,陆晓伟,韩东,于小韦,赵川,汉行,何勇,还非,建国,唐大年,杨葵,全勇先……对不起上面诸位了,你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你们不喝或喝得极少或喝得有节制,可是你们并没给我多少再生的勇气、新生的希望,面对你们,我怎么觉得前景一片灰暗啊?
抽掉了酒友们的世界,对我而言竟然是如此黯淡无光的……
同时,我还要抽掉爱情,戒色……
我要疯了……
在那样一个无酒无色(专指大酒和爱情,小酒和过日子操逼不算)的世界里,我每天早睡早起,送孩子,干家务,写作,读书,散步,练习打坐,照顾瘫痪的父亲,尽丈夫的责任(“交公粮”——中国丈夫们的一大天才词语发明),与不喝酒或喝得有节制的良师益友们切磋文学,探讨人生,也家长里短唠闲嗑,逢年过节互致问候,品茶,也去郊游,野餐,带着一定量的高档红白啤,精致的小铁皮桶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冰块,还席地而坐,铺着高档专业的防潮垫,有人在抽雪茄或者烟斗,還烧烤,妻子们忙着吃食,八成有拌沙拉,小点儿的孩子跑来跑去,大点儿的孩子或手不释卷或支起画板写生,一个留着胡子半长发戴西部牛仔帽穿西部牛仔靴的家伙坐在一边抚弄着一把吉他,天空碧蓝,小鸟从头顶飞过……
我要自杀!!!
或许,要想再生——叫重生吧,“再生”说多了让人想到废品回收,其实难道不是吗?——就得这么自杀一番不可吧?就像废品回收,不碾碎了烧成灰谈何再生?
看来问题出在还是不承认自己已经是废品,我确实是没到这个地步吧?此刻我不肯定了。
动不动就联想到与高僧大德社会名流野餐喝红酒去了,而且还挺不情愿……
非主流
十多年前,谭超给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记得那时大家都叫他老谭,我那时也确实只知道有这么一位老谭而并不知道他的确切名字,也从未问过,因为不熟,也因为每次都是一堆人。
我那时主要跟两拨人喝酒,一拨是艾丹这帮,一拨是张弛阿坚这帮,前两年丁小二写了本关于北京酒局的书,他称前者为“东局”,后者为“西局”,东局局长艾丹,西局局长张弛。
十多年前的老谭,不熟,知道是做大买卖的(而且好像就是餐饮),开大饭馆,好组大酒局,当时我去老谭的酒局应该都是艾丹招呼过去的,那时除了张弛阿坚,艾丹也经常约我,我经常东局西局两头跑,时不时,东西两局也会合为一个局,这差不多就是那个年代北京“非主流”文人的精华所在了,他们边缘、反叛、新潮,蔑视权贵和精英,当年经常在座的他们是:张弛,艾丹,阿坚,芒克,我,唐大年,杨葵,大仙,方文,何勇,丁天,尹丽川,阿美,赵波……当年所谓“非主流”,是相对于那些在作协里或一心想依附于作协等文化机构混饭的文人,他们的写作观念和作品在我们看来迂腐甚至反动,这帮人势力强大,掌控发表出版的大权,是为“主流”;当然,随着全面市场化的到来,“主流”虽说至今还死死霸着一方文坛不肯退出,但早已不成气候,而“非主流”们也并没有取而代之,而是开始分流,张弛尹丽川改拍电影,艾丹改倒腾文物,芒克改画画,大仙改写体育评论,方文在家打游戏,丁天阿美编剧,唐大年学佛,杨葵学佛读史盖庙弹古琴写大字,本人我差点成了演员……我们基本不写或是实在无聊勉为其难地写点儿是点儿,如我现在。
大 吃
在世纪之交的那个年代,我跟老谭应该不止见过一面,但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次印象深刻,场景似乎是在歌厅的包房,因为我和艾丹等是坐在拐角沙发上,面前是茶几,也就是说我们是在饭馆喝完转场到这里喝第二场的。
那时这样的转场很常见,或者说基本是通例,尤其是艾丹组的东局,先饭馆,后酒吧或歌厅,再饭馆,夏天有时会去街边排挡,美其名“宵夜”,实际是接着大喝顺便大吃(有人已经吐了几起儿此刻又饿了甚至更饿了,有人,如我,一直还没怎么吃),因为刚才在酒吧歌厅虽然可以大喝但不能大吃,爆米花花生米开心果这种似乎只能使人越吃越饿越吃越馋,我猜一是这种东西“香”,专勾馋虫,二是硬,需要咀嚼,耗费体力,三是这种东西伴随着酒精下肚,其结果就是继续在胃里发酵,我们被撑大的胃变成花生二锅头爆米花干红开心果威士忌哈密瓜啤酒的发酵池,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此起彼伏或张扬或隐秘深重悠长的酒嗝,一趟一趟地走肾,甚至有人需要窜稀大便,废气废水废物被排出,被撑大的胃顿时空了,之前下肚的以及新酿的酒精却上行到大脑,人变得兴奋但还想更亢奋,为了这份“精神追求”(实际不过就是让酒精进一步刺激相应的脑神经细胞)及满足肉体上更真切的馋饿交加,新一轮的大吃大喝就似乎顺理成章在所难免了;而且尤其像我这种喝酒的初始阶段不怎么吃东西的人,七八瓶啤酒下肚,伴随频繁走肾(酒精利尿),此刻早已“砸通”(艾丹语),就我个人而言,这时如果跟着大部队转场继续吃喝,我通常还是以喝为主……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基督教背景,但自打我十来岁“懂事”以来,吃——不是因为饿而吃,是因为无聊和馋而吃,因此我觉得我们生活中大部分的吃都属于贪吃——在我这儿多少有些见不得人,觉得不雅,有时简直就是鄙琐,比如当众啃鸡爪子鸭爪子,要撕,要在嘴里将鸡鸭的脚趾头从关节处咬断,再不断咕囔着腮帮子用牙齿舌头将细小骨头上星星点点的肉褪干净,还有啃猪蹄,还有吸骨髓——一帮人戴着透明塑料薄膜手套,捧着一根骨头用吸管咕噜咕噜吸里面的骨髓,这简直就应了那句成语“敲骨吸髓”,这不仅鄙琐,简直就是凶残了;还有吃螃蟹,螃蟹几乎是我的最爱,鲜么(这话说出来就觉着下作),但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一人捧只螃蟹,掰、咬、剥、嘬、用筷子挑、剔、刮,场面繁琐漫长而且有点可笑吧,这似乎倒谈不上凶残(其实何尝不是?莫非螃蟹在我头脑里要比鸡鸭猪牛羊低一等级?),但对我来说因为近些年牙齿缝隙越来越大,有几次吃螃蟹(通常有螃蟹的酒局都是豪华局,在座的都是半生不熟或根本陌生的贪官污吏奸商美女),刚吃两口,坚硬的一小块蟹脚壳便塞进牙缝,于是忍着微痛装模作样接着吃喝,有可能还要敬酒或被敬,待牙签转到面前,抽两根搁在面前,再待机会成熟(比如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热火朝天的话题上的时候,倘是冷场或大家彬彬有礼互相贼着打探深浅的时候,你怎么好意思剔牙?),一手捂嘴一手剔牙(要尽量摆出老饕才有的那种闲庭信步温文尔雅式的剔牙状),剔出来倒也罢了,那就可以继续轻轻松松吃喝听他们丫蛋逼,有两回因为牙签质量不好或蟹壳塞得太作实,牙签折牙缝里了,微痛有往剧痛发展的趋势,再剔,还是不行(主要是不能破坏了老饕的派头),只能端坐片刻借口上厕所,出包间奔服务员或到柜台再要牙签,找个背人处龇牙咧嘴甚或面目狰狞地自我解决掉,然后若无其事再回到包间。
说到吃螃蟹,我能接受的吃相是南方姑娘或少妇,她们会吃,不慌不忙,按部就班,有条有理,边吃边聊边喝,印象中她们有的吃螃蟹只用拇指食指,四个指头就解决了掰、剥、剔等工序,其他六个指头扇面状支起,应该都是芊芊玉指一类,吃起来也用不着嘬啃吸等大动作,跟吃零食吃薯条差不多,当然当然,也有南方大老爷们会吃的,但我没什么印象。
斗 酒
细想,那次又好像不是在歌厅,也许就在一个有沙发茶几的饭館大包间里,因为我印象中灯光明亮,不像歌厅包间里的光线,而且我出去吐,卫生间就在一出包间斜对面,也像饭馆的卫生间,总之,地点不重要了,印象就是我和艾丹等坐在拐角沙发上赌酒,艾丹出了个主意,大致是谁要是在十分钟之内喝掉七小瓶青岛啤酒,他输一千块,是不是十分钟,是不是一千块也记不清了,总之,听起来似乎并非不可完成,而且赌注诱人,我应该是当仁不让率先喝了起来,我忘了喝到第几瓶了,也就三瓶还是四瓶吧,因为我觉得我离目标(七瓶)尚远就不行了,承认失败,我几乎是蹿出包间直奔卫生间喷薄而出……其实要说也谈不上有多失败,因为本来就想喝就想这么狂喝,此类恶赌正中我的下怀,否则,就那么无来由旁若无人地独自闷头痛饮——这也太没礼貌了吧?总之,酒场上的酒戏对我而言输赢不重要,重在参与,这种心理造成我喝了这么多年酒,稍带技巧算计的酒戏(最典型的比如划拳)我都不灵,但我基本都会,就为参与啊。
记得九九年我去河南农村参加一哥们婚礼,有天那哥们带我去邻村会亲戚,中午跟一帮农民喝酒,后来据我哥们说,在座的都是村里年富力强的酒鬼兼划拳高手,有点专为迎接北京来的“能喝”的鄙人的意思,我记得坐下后面对一桌河南农村菜(色香味形具差,他们好客给我夹了个鸡腿,我愣没咬动,那时候我牙口尚好——还可以用牙开啤酒瓶呢),几位高手轮番表演低调谦逊(实际正摩拳擦掌),什么最多喝个三四两,什么胃疼,什么肝不好,我当时不知是假,开喝以后,对各种河南敬酒的规矩、说辞言听计从、欣然笑纳,接着便主动挨个敬酒,而且是我在北京的敬酒方式——你随意我干了——搞得本有一身赖酒作弊手段的河南高手无用武之地,当时是冬天,喝的是白酒,河南农村不喝啤酒,我已经连喝了两天当地产的过期啤酒了,据说那天还没等那几位高手亮招,我已醉得不省人事,高手们没想到北京酒鬼这么个路数,酝酿了半天的一场恶斗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落寞兼技痒之余几位村民只得重回窝里斗,一直斗到天黑。天黑后我还没醒,那哥们叫了辆拖拉机,我是躺在拖拉机后斗里被拉回我哥们那个村。
也就是那次在河南农村,我真正领会到中国酒文化底蕴之深厚,随便一个老头子,划起拳来,我几乎一拳都赢不了,相对而言,我们这路北京酒徒就是没文化。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么多年来,我喝酒的这个圈子里,稍微上点档次的酒戏一直就流行不起来,早些年还划拳,后来退化到老虎棒子鸡,再到cei丁壳,现在就是一个字——干!集体的酒戏,早年还猜牙签,后来逢七喝,逢三喝,再后来转勺,掷色子——大的喝小的喝单的喝双的喝红的喝蓝的喝,现在是打通关兼集体干!
老 谭
我刚吐完回来,老谭出现了,他是从主桌上过来的还是从另一个包间过来的记不清了,他已有点高,打晃了,同时豪气冲天,印象中那时的老谭胖大魁梧,器宇轩昂,挺着浑圆的将军肚(老谭的肚子完全配得上这个称号),一身公司高管装束,淡蓝色高档衬衫掖在小腹部高档皮带里(像是有意要与将衬衫掖在胸口的高官区别开来),老谭问清了我们的玩法,二话不说抄起茶几上的小瓶青岛啤酒仰脖立饮,印象中伴随着艾丹等人的起哄叫好,他喝到第六瓶或者第七瓶喝到一半,胖大的身躯轰然横倒在沙发上……后面记不清了,好像后来艾丹提起过,说老谭很快醒来开始直抒胸臆,艾丹的话是“全是心里话,全是对自己不利的心里话”……
这就是我对老谭唯一的印象,后来,听说老谭去了上海,再后来听说他中风瘫痪了,挺重,可能就此废了……我跟老谭本来就没什么交往,这消息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只是想及(想过吗?假设想过吧)他那次痛饮青啤的豪迈,多少有些惋惜,又废了一条好汉啊。
老谭在我的生活中就此消失了,我们的生活中会消失很多人,死或不死,都会消失,这个不足为奇,尤其是关系本就不深的人。
去年,距离世纪之交十多年了,我又见到了“老谭”,打引号的意思是,现在的“老谭”跟我印象中的老谭,变得完全是两个人,不知是不是迫于这个变化,大家现在不叫他老谭而都叫他的本名“谭超”了。以至于具体到我,因为当年不熟关键酒后记忆很不靠谱,我现在非常怀疑那位立饮青啤的好汉是谭超亦即老谭吗?也许是另一个家伙?
会 所
去年,张爽出了本诗集,说请朋友们聚聚,地点在谭超的会所。这之前,我就听过不知是谁说老谭又“重出江湖”了,再之前一点,消失了多年的老谭出现在一个朋友的文章里,那位朋友写到二〇〇一年他在上海天天去老谭开的一家叫“东兴楼”的大饭馆彻夜喝酒,在上海老谭叫“谭侠”,或者这一直是老谭的另一个称谓,文章里这位朋友对这个称谓还感慨了一番,所以当张爽在电话里说,你还记得谭超吗?我大概停顿了一下,张爽说就是老谭,我说记得,同时似乎还觉得这就对了,老谭嘛,当然应该和“会所”一类的相配,正如艾丹和“孔乙己” “天下盐” “烤肉宛” “东来顺”相配,老弛跟“郭林家常菜” “大连海鲜” “茂林居” “柳林居” “菜根源”相配,阿坚跟“成都小吃” “东北水饺” “兰州拉面” “万州烤鱼” “小胖包子铺”相配……
那是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会所”吃饭,那是秋天,会所在北京紧东头,我带着三岁多的小孩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公交才到(那阵子北京这个点儿打车比登天还难)。按张爽的指示,我在一条刚建好但似乎又没有完全竣工的宽阔马路边下了九几几或四几几的公交车,再按张爽的指示,回头步行两百米,她说出来接我。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天已黑,城乡结合部的天尤其黑,而且高,在又黑又高的夜空下,擦着地皮儿的人间却是一派烟熏火燎中的喧嚣——这里沿着路边坑坑洼洼的空场上是一个偌大的无照夜市,或地摊或三轮,卖煎饼卖烤白薯卖老玉米卖烤肠卖烤串卖臭豆腐卖盗版书盗版碟卖旧家具旧电器卖袜子内衣围巾床单运动鞋运动衣……一应俱全,废纸废塑料袋随处飞,小贩们嘻嘻哈哈喜气洋洋(他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翁),吆喝声不断,气味混杂,除了烤肠味儿香得有点窜脑门(我猜这路“香肠”的主要原料就是面粉攉香精),其他味儿我觉还算好闻,小孩说饿,我想也许是馋,我给他买了一个热火烧,他吃得倒也香,我心说丫还不知道旁边就是比这好吃百倍的地沟油炸臭豆腐烤香精面粉肠烤猫肉串,谁让你小呢,大了就好喽,可以敞开吃,再大还能喝酒抽烟……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怎样?那时我已经不在了……这些思绪令人心慌。
张爽在路边接我们,她先蹲下来跟小孩说话,并随手向身后一指,就这儿。身后是一幢黑黢黢的小楼,楼顶有两个红色阿拉伯数字,九九还是五五忘了,这就是谭超的会所了。
张爽引领我和小孩进入那黑魆魆的小楼,里面安静,灯光舒适温暖,上二楼,好像是旋转木质扶梯,她说这儿也是谭超朋友的画室,果然我注意到装修装饰皆文艺,是中国传统那路子,硬木桌椅书法条幅一类,我虽然一直对各种路数的文艺范儿尤其是中国传统文艺范儿有所抵触,但人家主要是请你来喝酒吃饭的,又不是让你来就范儿的,您再有抵触情绪就太事儿逼了,而且这里的一切也尽量透着随意、自然、丝毫不强加于人,但似乎越这样你就越觉着不对……唉,太事儿逼了……
谭 超
上到二楼,进到一个大厅,厅的一半有一张硕大的圆桌,大概二十个人围坐,气氛不温不火,我带着小孩入座,寒暄,在座的我基本都认识,没人跟我提老谭,我大概忙于应付孩子,也没在意老谭在哪,隐约注意到斜对面坐着两位陌生但和蔼的中年男,前面说过,这种大酒局上,对我来说谁是真正的陌生人很难说,而且其中一位面色灰白戴眼镜的中年男似乎正笑眯眯望着我。菜品很是精致,白的红的啤的一应俱全,有人给我倒上啤酒。
一边照顾孩子吃喝,一边空腹喝着啤酒,两大杯下肚,心情也安稳下来,这时背后有人敬酒,起身回头,见那面色灰白的中年男举着小半杯红酒笑眯眯立在我身后,分明是熟人的感觉,我脑子飞速运转,半是恍然大悟半是试探地说:老谭?中年男笑眯眯跟我碰杯,我一饮而尽,他喝了一小口,然后他慢慢拽着腿往原位一点一点挪去……他几乎变成了一个瘦子,而且也矮了,衣着普通,我现在完全记不得他那天的穿戴了,而且他怎么还戴上了眼镜?唯一能靠得上的就是港台片里的逻辑了:一个退隐江湖多年的老大重出江湖就当如此!
从此,谭超出现了,老谭——我脑子里那个老谭——彻底消失了。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朋友都有此同感,所以,現在大家都叫他谭超,没人再提老谭。
当然,具体到我个人,因为当年我跟他不熟,所以我现在心底依然有一个小小的疑惑:我是不是记错了,那个立饮青啤的汉子是老谭亦即谭超吗?如果不是,那么那位好汉是哪位好汉呢?他如今去哪了呢?
丁小二
有必要交代一下那天与老谭重逢或者也可叫初见谭超时的其他情况吗?首先那天我没喝多,我想主要原因是艾丹不在,张松在,张松说艾丹本来说来又临时改主意了,理由是跟一哥们闹别扭心情不好,这他妈叫什么理由啊,尤其放在十年前(也就是老谭还在的时候)这理由肯定不成立,不仅不成立,甚至正相反,闹别扭正是出来喝酒的理由啊,那时多少人正是因为闹别扭(尤其跟老婆或女友)所以要出来喝而且要大喝然后因为喝大又闹别扭所以要继续喝因为这般不思悔改所以又闹别扭以至恶语相加甚至大打出手一拍两散……此时,除了酒桌他还能去哪?难道独守空房或浪迹街头吗?那是不喝酒的人的下场!有些人就是这么修成了酒鬼的正果的吧?
如今,跟哥们闹别扭也成为不来喝酒的正当理由了,张松的转述也丝毫没有当笑话说的意味,众人也就这么正常自然地接受了,如今大家的关系已不像当年那么密切了,或说不像当年那么腻了,不来喝酒经常都不需要理由,艾丹多少还有个理由就算不错了,哪怕这理由细想完全荒谬。
那天在座的还有丁晓禾,也就是丁小二,这外号也是缘自当年老谭还在的时候,那时艾丹三天两头招呼喝酒,每次丁晓禾必在(他和艾丹是金华老乡),且每次只喝二两装的二锅头也就是“小二”,哪怕酒桌上有茅台五粮液或者就是大瓶二锅头,他还是坚持让服务员给他上小二。丁晓禾结巴,每次大家点完菜丁晓禾必用他的金华普通话叫住服务员:“哎哎哎服服服服服服,服务员,给我拿拿两两个,小瓶的二锅头,”就此他落得个“丁小二”的外号,我记得当年他偏执狂一般每次必点两个小二,他自己的解释是,一是小二口感独特是他的最爱,二是每次两个这是他的量,他的话:“两两,两个刚好”,显然,在那样的酒局上,怎么可能让他每次两个全身而退呢,我记得不止一次他喝过四个,有几回他好像比谁喝的都多。早年也就是八十年代,丁晓禾也是文学青年,那个年代文学热,而且是一家独热,但凡有点追求的青年基本都是文学青年,到世纪之交我们喝大酒的时候,他的身份是书商,也叫出版人。
那天在谭超的会所,丁小二没喝小二,也没喝白的,跟谭超一样,他喝的是红酒,用晶莹剔透的大肚高脚杯,只倒一个杯底,以喝小二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咂摸着,据说喝红酒就是要用这种大肚高脚杯,就是要只倒个杯子底,这样可以边晃动酒液边闻酒香,晃得好的话还可以观察红色酒液挂杯的各种细小差别。我相当怀疑这么个喝法,至少在中餐馆,一帮人一边大鱼大肉一边晃着个杯子底也太磨磨唧唧了,不就一口残酒么,还不赶快干了,尤其有人还真去闻,我靠,您就着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麻酱搓着涮羊肉,不知能闻出什么。
我和丁小二坐对面,距离得有好几米,前面说了,那是一张可以围坐二十人的大圆桌,加上灯光柔和,再加上我这些年眼神越发的不济(老花眼),所以对面的丁小二和他身边的夫人都有些暗淡模糊,只觉得他颤颤巍巍偶尔举起的巨大高脚杯分明是空的……
丁小二的这份清醒和低调,与坐在他身边的张松形成巨大的反差,张松从我这里看去同样身处昏暗之中,但张松一直在喝白酒,用小玻璃盅,如果说我看不清丁小二颤颤巍巍举起的高脚杯里是否有红酒,因而感觉像个空杯,那我就更不可能看清张松的小白酒盅里有什么名堂,但我能确定张松的酒盅一直有酒而且多数是满的,这从他举杯过程中的小心翼翼到将酒盅缓慢平移到嘴边然后快速仰脖将杯中物掫进口中的动作一望而知,那天张松来者不拒动不动就仰脖来这么一下子,而且说话声音越来越大语调越来越铿锵情绪越来越饱满,搞得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张松一直在明处而他身旁的丁小二却一直在暗处,谭超的会所再牛逼也不至于还带打灯光的吧?
话说那天丁小二之所以没怎么喝,也是因为不久前他也刚脑溢血,只不过他的脑溢血没有老谭严重,缓了几个月,就又可以出来混了,老谭则是消失了几年然后脱胎换骨再以谭超的面目重现江湖。
脑溢血,心梗,中风,这几年或远或近的朋友中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过去了,多数没过去又回来了。我印象似乎过去的反而是些体貌挺拔俊朗身体倍儿棒生活健康的主儿,能又回来的倒是些身形歪七扭八因自知病入膏肓因此拒绝体检破罐破摔终日喝大酒抽大烟生活混乱放荡的家伙们,难道是上帝或老天爷觉得后者尚没有资格进天堂但又不至于下地狱只有将他们放回人间,让他们吃苦遭罪从而自我救赎或由他们享乐放荡作孽不已,待气数已尽或升天或入地?
一声长叹
有人回来得快,比如丁小二,我经历过的回来得最快的应该算是老弛,上午心梗,中午在医院拔了管子,下午就又上了酒桌,我这么说有点传奇,但事实确实如此,那是二〇〇六年秋天在北戴河,那时我在北戴河租了间房子号称写东西……有人则回来得慢,比如老谭亦即谭超,他不仅是慢,关键外形变化太大,让原本跟他就不熟而且记忆力越来越差的我,对于他的重现,无异于那个老谭已经过去了,回来的这位是谭超……不知他自己怎样看这样的改头换面呢?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还是被打回原形从头再来?还是在病痛缠绕中犹豫两端苦苦寻求,并且终于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比如,他现在信天主教了。
后来,又见过谭超两三面,依然是在酒桌上,他的中风后遗症还是很明显,腿脚不灵,但仍然拽着腿擦着地皮环桌挨个敬酒,每次见他如此这般,刚要被其精神力量之坚强鼓舞,但马上伤感和绝望便涌了上来:他是典型的拖着一副“残躯”了,而我们这些全须全尾腿脚尚灵便的家伙们又如何呢?这一切算怎么档子个事呢?
当年老谭只给我留下那么一幅豪情万丈“立饮”继而轰然而倾的画面,而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包括他的嗓音、口音、语调,我统统没印象,但若让我选择,我脑海里的老谭不说声如洪钟至少也是嗓音洪亮掷地有声那种,不可能是其他。
现在的谭超嗓音有些沙哑,不至于气若游丝,但说话嗫嚅,费劲,吐字不清,有时看着会替他着急,尤其当他卡在一个地儿说半天说不清楚而那个字词又就在嘴边的时候,我保不齐就会一边死盯着他嗫嚅的嘴唇一边心里喊着“谭超加油!加油谭超!”……但通常没戏,那个可恶的字词就是蹦不出来,它的意思在谭超心里,这时我要会“他心通”就好了……好在有酒,酒可以让很多问题貌似迎刃而解或徹底烟消云散(所以喝着大酒探讨问题永远是那么的愉快乃至所有问题最后都变成“没问题”——这也是酒鬼们的口头禅之一),于是在我和谭超的共同努力下,那个字词蹦不出来就蹦不出来吧,我们端起酒,我一边频频点头示意明白了然,谭超则“哎——”拐着弯地长叹一声,意思是他也明白“我明白了”,我俩一口将杯中酒闷掉,让那个该死的字词见鬼去吧!
这几次和谭超喝酒聊天,基本上就是在谭超这迂回婉转的一声声长叹中进行的,搞得我们俩一切尽在不言中特别的心心相印……
海豚音
二○○六年的夏天,我在北戴河租了房子,位于北岭三区,三室一厅,我住在其中东头最大的一室,每月四百五十元,另外两间略小,租金应该也略便宜,住着旁边一所职业学校的大专生。
挨着我那间住着一个中等个的瘦男生,带着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也是中等个,中等胖瘦,长得也中等,戴个眼镜,有点书卷气,应该也是学生,我偶尔会听到两人吵架;再隔一间是一个矮个女生,长得还行,圆脸大眼睛,短发,身材饱满(离“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遥),她也有个男朋友,矮个,胖,相貌平平,典型小胖子,感觉不是学生,像是做什么小买卖的,因为我听到他有时在客厅里打电话,一口不知河北哪里的农村口音,说的也是生意一类的事,他的打扮也符合做小买卖的,被汗浸湿的并不干净挺括的白衬衫掖在裤腰里,手机带套别在腰带上。
我经常在半夜能听到那个矮个女生的叫床声,叫得还算好听,但对我来说并不太撩人,我想是因为我知道那叫声是来自那个离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遥的矮个女生的,她叫得再欢,她也还是那个离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遥的矮个女生,虽说她长得不错,但,一沾“小胖子”,全完,我深受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女性以瘦为美的审美观的“毒害”,且近乎畸形(好几个女的这么说我)……我不知那些喜欢胖女的家伙们(比如阿坚)会不会听到那矮个女生半夜持续的浪叫而急火攻心不能自持?反正我不会,但我并不觉得我这样挺好,更不会在彼时彼刻对八风不动无欲则刚心向往之,相反很多时候我多么希望那叫床声能撩动我的心弦进而让我欲火中烧坚硬如铁继而一泻千里……
想想吧,我已一年多没有女朋友,偶尔喝醉会去洗浴中心找個小姐但基本硬不起来,费了半天牛劲在半软不硬中弄出点液体就算嫖了,完全浪费我有限的那点钱(嫖一次一般至少半个月房租),每次这样醉后的次日,除了例常的酒后抑郁、懊悔,还会平添一份心疼以及加重对自己的愤恨,所以对嫖,我一直就不上路,很少尝过甜头(倒也谈不上吃过什么苦头——我是指“仙人跳”),一直就做不成一名合格的嫖客(至少是我想象中的);至于手淫或叫自渎,我也一直有负罪感,能不手就不手,所以一年来,我应该是素得够呛,虽说我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受不了,我自认不是个离了女的就不行的主儿,但是想象一下,在北戴河静悄悄的半夜时分,一个号称来此写小说的中年汉子倚在床上,正在为自己终日搜肠刮肚却才思枯竭而颓唐,几米开外的房间里传来叫床的女声,一开始声音还比较小,比较间断,渐渐声音就大了起来,且起伏有致了起来,其韵律就如距此几百米外黑漆漆的大海上白色的海浪一排排地拍在岸上(我那枯竭了一天的想象力现在开始活跃了起来)……那个做小买卖的小胖子每次都一声不吭但挺能干,每次的叫床声都能持续半小时左右,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调门越来越高亢,直至出现海豚音,与我脑海里同样越来越汹涌的波涛合为一体,我的身体也在瞬间同时达到高潮……
可惜,这只是多年以后我此时此刻的想象,而当年在北戴河的彼时彼刻,我的身体毫无反应,脑子里也并没有出现距此不远黑夜里的大海,我大概是刚开始听到这叫床觉得新鲜,有种偷窥得逞的满足,继而觉得有点烦,毕竟他们持续的时间有点长,打搅了我半夜看闲书的宁静,后来有点习惯了,嗯,又来了,听听吧……似乎对于叫床,如果不能回避,也无心或无力去分享,我们就只能听着,而且是默不作声地听着,不能像对待鼾声、装修等噪声一样去抗议并打断,这似乎与礼貌无关,而是好像一个人无意间被裹挟进某场阴谋,或者打个可能不是特别贴切的比方,这是不是有点像一个惯偷不小心进入了另一个惯偷的作案现场,出于对同行的尊敬甚至更是出于敬业(这个行当最大的特点岂不就是作案时悄无声息不为人知?),他不能出声,并且要尽量隐藏自己不被同行发现,只为不破坏现场的气氛,静候这场偷盗的始终。至于说在暗中陪伴的过程中是否也会技痒难耐,对盗窃成果是否会眼红乃至想要分一杯羹,这个就要看具体情况了吧。
总之,在北戴河的那个作案——做爱现场,作为一名老贼,我既没有技痒,也没有眼红,似乎有点过来人见怪不怪的那么个范儿。
至于隔在我们中间那个屋子里的瘦男生和眼镜女生,他俩是什么感觉呢?他们隔三差五的吵架与此有关吗?不得而知。
在与他们合住的那些日子里,我跟这些室友见面都打招呼,一般就是点头,我跟短发女生会说“哎”“你好”,因为我跟她有过短暂交流,记得的是某一天的下午,临近傍晚时分,短发女生在厨房切黄瓜,大概是在做个凉拌黄瓜一类的,是否在迎接小胖子的到来我忘了,我进厨房拿东西,大概我那天写得比较顺利心情好,我跟短发女生聊了几句,大致问了她家在哪几年级租了多久之类,她态度自然随和大大方方,也随口问了我些什么,我发现她齐眉的刘海下模样其实还挺俊俏的,那一刻,我丝毫没有联想到她的叫床声,仿佛半夜里那既隐约遥远又清晰尖利的海豚音并不来自眼前这个小模小样的女生,而是来自一位浪女(北戴河这一带夏天的色情业比较发达),别说我了,看她那耐心专注切着黄瓜的家常样子,她自己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嗅觉失灵
○七年春节前夕,我和阿坚、小招去承德地区丰宁县大喝了三天,回京后,嗅觉开始失灵,基本什么都闻不到了,稍重一点的气味闻起来则都是一种奇异的香,有点像加了大量香精的劣质糕点味。
走在街上,喷着黑烟的收破烂小卡车驶过,是这种糕点香;进公共厕所撒尿,是这种糕点香;擦肩而过的大美女我不敢侧视,但偶尔我会耸起鼻子悄悄吸一口,以前经常会被或淡或浓的各种香水味熏那么一下,感觉像占了便宜一般心里踏实下来,如今,甭管什么美女,全是这种糕点香,而且是劣质的;吃饭也是如此,要么味同嚼蜡,但凡热气腾腾,就像进了乡间糕点铺;抽烟像抽空气,当然咽下去还是会顶一下;喝酒像喝白开水,确信自己还没喝成传说中那类高段位酒徒的依据是,这白开水喝多了我会断片。记得当时老弛说我从一条警犬变成了一只宠物狗。
我自己以及热心朋友帮我上网查,这种情况有几种可能,一种是鼻子的问题,比如鼻窦炎,一种是颈椎问题,我肩颈酸痛确实有一两年了,还有一种,就是恶性肿瘤……
我被吓坏了。但我依然强充镇定,照常吃喝胡混,但我心里会想,再给我一年,最好再给我两年吧,或者还能再耗十年,我最该干什么呢?我当时可能想到了写作,但肯定没有“再让我写点好东西”一类的想法,我基本就停在“再给我多少时间”这里不动了,可见我骨子里就是个混子,没准潜意识真正想要的就是再让我大吃大喝兼狂嫖它几年,只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想而已……
一次酒桌上一个坐我身边的女孩听我说嗅觉失灵,她掏出随身带的香水瓶拧开盖让我闻,开始我闻不到任何气息,但我喝得有点多,将鼻子紧贴瓶口狠吸了一下,伴随着糕点香我终于闻到了一丝真实的香水味,我说,我闻到了!女孩兴高采烈地说,狗子闻到啦狗子闻到啦,狗子好啦!我记得我当时竟然眼里有点潮湿了……
那时我爹在北大医院住院检查兼疗养,他老人家知道了我的状况,找熟人用他的名字为我做了一次鼻部CT,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做CT(但愿也是最后一次),我躺在CT机坚硬的平板上被缓缓移进那个既像火化炉又像水泥搅拌机一般的大圆筒,圆筒轻轻转动,时不时发出嗞儿的一声……检查结果,鼻子没有问题,医生建议我去宣武医院,那儿是脑神经专科医院,她说有可能是脑部的问题。
我记得那天我从北大医院拎着CT片子出来,站在厂桥街边的公交站等车回家,那是上午,街上人不多,阳光明媚,是北京难得的好天,我当时不知怎么的下定决心,哪儿都不查了,爱谁谁吧!我是在想这最后的好时光千万别在医院里度过吗?
其实不是。现在想来,我当时大约是在赌博,我以上说的都是我的最坏想法,这样的想法(再给我一年)在当时并不占我思緒的主流,大约我也不敢或说我承受不住老那么想,我更多想的是其实没事,或者就是颈椎或什么地方出了点毛病而已,过段会好的。我不愿再去医院检查,一是被那火化炉一般的CT机吓着了,二是好像受到了什么侮辱,躺在圆筒里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你完全的无能为力,每嗞儿一声,你身体内部的一个切片就被它清晰摄取存为底片,丫凭什么?那个晴朗的上午,我站在街边,拎着那张装在巨大白色塑料袋里的CT片子,有心找个垃圾箱扔了,又觉得过于戏剧化,遂作罢。
当时,还是用我爹的名字,我开了一堆王刚做广告的那种“颈复康”。
我当时不仅没让那“最坏想法”统治我的生活,一度我还胡思乱想兼乱翻书,得出这么一个隐秘(现在看来简直是丧心病狂)的结论:莫非我的嗅觉失灵是高人得道前的一个信号?要不怎么闻什么都是香的而不是臭的呢?哪怕是劣质糕点香?我正处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最后阶段(在我体现为闻什么不是什么),离得道还有一步之遥,跨过这一小步,整个大千世界将会重归活色生香并且历历分明令我神清气爽……
当然,这个想法我当时也觉得忒不靠谱,偶尔冒出来我顶多一笑置之,但它确实冒出来过。
大约半年后,嗅觉慢慢开始恢复,因为不是一下恢复,所以我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首先应该是糕点香基本闻不到了,又过了半年,基本算正常了,当然直到现在,我的嗅觉跟正常人或跟我正常的时候比,还是达不到,经常很多别人能闻到的气息我无知无觉,但是,我又能吃香的喝辣的了,软中华就是比红梅红塔山好抽了,对我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我重回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比之前不仅没有历历分明令我神清气爽,反而更加模糊混沌乌烟瘴气了。难道我曾经须臾离开过这个世界半步吗?嗅觉失灵应该算是我差点从这个滚滚红尘的大千世界漏下去的一次经历吧。
这些年,我东鳞西爪地看了些医学知识,我觉得我的那次嗅觉失灵很可能不是源于〇七年承德丰宁的那三天大酒,而是源于〇六年底我喝多了的一次脑震荡。那是在崇明岛,一个叫小炜的哥们背着喝晕的我上楼梯,我从他背上松了手直接后仰脑部着地,那次我恶心了三天。医学上说,很多脑震荡会造成轻微脑出血,这样的出血当时没事,但它是慢慢渗出,可能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后损伤到脑部神经,造成各种症状,严重的有可能半年前的一次脑震荡,半年后要了你的小命。
十年过去了,我既没死,也没得道。前者是早晚的事,后者,以我现在吃吃喝喝动不动还牛逼哄哄的那副样子,我送我四个字:想都别想。
你们的城
这些年来,在北京,我最经常的活动——或叫运动——是遛弯。一般遛一两个小时,也有三四个小时的。
喜欢在繁华闹市遛,不爱去公园,据说颓废主义鼻祖波德莱尔跟我一样,他最讨厌的就是在巴黎街头空空荡荡的时候遛弯,喜欢人多,灯红酒绿那种。
有时会经过昆玉河畔,因为我爸家离河边不远。这算是我的遛弯路线中唯一自然风光乍现的一段,尤其春天,河水清澈,不急不缓,绿柳拂堤,这景色有时让我感觉像是回到我们国家五十年代拍的那路歌颂社会主义新人新事讽刺落后青年的黑白喜剧电影中,幸福感及各种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曾经遛到缸瓦市教堂,进去过两次,有一次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礼拜堂内坐满了人,看模样多是附近的大爷大妈或闲汉,原来是在放一个有关基督教的外国故事片,英语对白有中文字幕,我看了十分钟,出来继续向南,奔西单霓虹深处而去。
当然也会经过寺庙道观清真寺。一度,广济寺(中国佛教协会所在地)门口的乞丐猖狂到几乎要拦路抢劫一般。
白云观门前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各路江湖术士的聚集地,以算命的为多。一次,一个算命老头拦住我说:“老同志,算一卦吧。”我避开。再一次,一个中年妇女拦住我说:“相个面吧大哥,您肾不好。”我避开,她在我身后追着说:“仅供参考啊。”我想起跟她同属一个级别的阿坚在酒桌上每每捏着女孩的手看手相时必说“你胃不好”。
一次在白云路,一个新建的街心公园,似乎是北京城初建时的什么遗址,一块汉白玉说明碑前立着两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其一双手扶碑似在仔细看碑文,我凑上去也想看,双手扶碑的女孩哇地一声吐了起来,原来她是身体难受……
雾霾。
街闹。
交通堵塞。
多次遇见远处对面走来的美女却偏偏很快被一棵树挡住身影,我不肯变速更不可能变向,于是我跟美女就在这棵树的遮挡下擦肩而过……
夜晚饭馆大玻璃窗内无声无息吆五喝六开怀畅饮的男男女女。
傍晚遛到我们常聚的饭馆门口会犹豫再三。有一两次进去了,扑空。
天暖的日子遛弯结束会在家门口买听啤酒坐楼下喝完再上去。
碰見过三两个“粉丝”,都是男青年,您是狗子吧?一般会互留电话,有后来成为酒友的。
多次碰到“没钱吃饭实在饿得慌”的骗子,他们行骗的地点附近决无卖吃的的店铺,我无聊兼较真,一次跟一个背双肩包冒充女学生的骗子说,走,我带你去买吃的,女孩老大不乐意跟我走了半站地到一超市门口,她说在门口等,我进去买了面包饼干饮料,出来骗子已经不见踪影;还有一次是一老头和老太太,操山东口音,我地界熟,说跟我来,二十米开外一小街口内即有一小卖部,我带俩骗子到柜台前,说来袋面包和两瓶矿泉水吧,老头这时打断我,说要吃方便面,而且指着最贵的一种方便面,我怒说,方便面没开水怎么吃?老头老太太笑嘻嘻坚持要方便面,我跟小卖部伙计说哪种最便宜来两袋……后来有一次又遇到两个背双肩包扮女学生的骗子,我没理她们,走出百八十米后回头看,发现她俩与马路对面的几个男青年会合到一起有说有笑……从此,这路骗子我再没搭理。这两年,这路骗子少了,似乎骗术跟时尚流行趋势一样,每年都有所不同。
有次下午遛弯在繁华街头碰见一中青年女的问路,她问您知道20路车站在哪吗?我脑子狂搜索半天,告她这附近方圆几里内没有20路啊,她想了想又问,那您知道哪是北吗?我指给她,她接着想,还问,那东呢?我指给她,她还在想,又问,那西呢?我说当然是那边啦,指给她,刚想走,她又问,那南呢?我都有点蒙了(不是方向上),也想了想,继续指给她……
有时遛弯经过电话亭,电话会忽然响起来,一般不接,有次无聊,拿起来接,说喂?电话那头一个爷们:哦王哥吧,徐姐在家吗?我有心说徐姐不在你哪位?但大约还没无聊到这个地步,沉吟下说你打错了吧?那头说,哦?是么?哦,便挂了。
科学家说,像我这种遛弯,人体内会分泌内啡肽还是什么总之类似毒品的物质,它会让人欣快、兴奋乃至成瘾,通常这类运动有益健康,但也有个别人成瘾太深只有不断加大运动量才能体会到欣快感,即所谓运动成瘾症。每年因为这个病在欣快中累死的颇有那么一小批,他们会像弘一法师那般悲欣交集吗?阿弥陀佛。不管怎么说吧,死于此总比死于酒精中毒要强多了吧。所以,每每当我在街头走得兴起,我常会在心里感谢老天爷,感谢上帝!
去年雾霾红色预警的那些日子,几天没遛弯,一天傍晚毒瘾发作,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霾城市中(我一直没有戴口罩的习惯)……那些天,白天街上人车稀少,此刻下班时分,街上才稍微有了点人气,某些繁华路口,人流依旧匆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青年男女们依然难掩轻松下来的兴奋,隔着各色各样的口罩欢声笑语;无照摊贩们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城管估计早歇逼了),一男一女两个老农兜着一棉被的香蕉兴高采烈地几乎就摊在了马路中间;各种电动车如过街老鼠般无声无息四处乱窜,有时简直就是抽不冷子从你腋下倏忽而过,让你在受惊的同时也未免不暗叹其车技的高超……
此刻,天已擦黑,路灯霓虹灯亮了起来,浓重的雾霾里,使人仿佛置身西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拍的——描写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燃着煤气灯的伦敦街头——的黑白影片中,这一切荒唐、欢乐、真实,我喜欢……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