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张妙纯
大 陆
⊙ 文 / 张妙纯
张妙纯:一九九三年生于北京,现就读于美国普瑞特艺术学院设计专业。喜欢画画儿、写作。
她靠着地铁站台的柱子,用余光看斜后方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非常好看、年轻,穿得也很入时。他长了一张在学校时曾经抽烟、喝酒,却在被老师抓住时会突然愧疚得哭出来的脸。也正因为如此,倘若他此时碰见了某个高中的老同学,一定会窘迫万分地藏起自己的脸。
她似乎心满意足于从眼角对他的欣赏。
他看起来正觉得无聊,时不时地低头看自己毫无信号的手机。这动作重复得多了,倒像是他为了填补面前的空间而进行的羞怯仪式。
他是知道自己的好看的,并随时为了观者的爱慕做着热身。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丰满的黑人女孩儿。女孩儿穿着粉色的紧身连体衣,和城市里的其他女孩儿一样美丽,而且与众不同。她顺着他的目光盯着女孩儿的屁股,看她随着耳机里的音乐上下颠动。大概半分钟过去,他移开了目光。
他的眼睛又开始在人群里游移。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孩儿吸引了他的目光。女孩儿在嚼着口香糖,也在等待着不知名的观者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她眼神同样游移着,却错过了他从背后投来的目光。他盯着她用旧了的滑板,似乎在思考一个开场白,但是很快又转开了眼睛。
女孩抬头看见了正追随他目光的她,对她挑起一边嘴角笑了一笑。笑的弧度有些不够,看起来是介于微笑与空白之间的懵懂。
女孩儿自己也意识到了,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另一个女孩儿站到了他的身边。他很快转头看向她,却又觉得唐突,移开了目光。这一次的女孩儿看起来似乎是一个模特,长了张模糊的脸,如同一支迅速被擦亮又熄灭的火柴。他听到她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似乎精神一振,腰板挺得直了起来。他微微侧头,去更努力地分辨。
这几乎是一首他知道的曲子了。但他还不能确定。他的心怦怦地跳了一会儿,为未来的某一种可能而激动。这种激动他昨天曾经经历过一遍,上个礼拜也曾经历过一遍。他也曾经更长久地经历这种激动。他在女孩儿们身边醒来时,有时祈祷着这些激动能够依然存在,有时又想要从这种激动中逃离。
然而不论如何,这一次是一种崭新的激动,与过去的每一次都不同。他仔细地听了听那首曲子,却还是不能确定是否是他想的那一首。他还想继续分辨,背后的站台却迎来的一班地铁,轰鸣着淹没了本来就微弱的音乐。还好,那女孩儿是与他搭乘同一个方向的地铁,并没有离开。
他静待着,沐浴在这种激动中,等着赶往他的目标:区分出这首歌的来源,或是与她做爱。
地铁终于离开了,声音在隧道中聚拢成渐行渐远的闷雷。他再次侧耳倾听。耳机里的仍然是同一首歌,然而此刻却仿佛变了调,变得刺耳且滑稽起来。
或许不是这样。或许他知道这首歌的音调没有改变,但是他突然意识到,这种未来的可能性与过去的每一种都一模一样。他伸了个懒腰,从女孩儿身上转开了目光。
地铁来了。
她跟他从两个相邻的门登上地铁。她的目光越过高低错落的人群,仍然追随着他。地铁里溢满了狐臭和汗水的腥臊。而他靠在门上,郁郁寡欢。明亮的灯光让眼前的女孩儿们看起来也不如之前美丽了。他似乎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又捕捉到了噪音中微弱的音乐声。他循着身体的震颤抬眼,正是一开始那位穿粉色连体衣的黑人姑娘。从他的角度,隔着几个上班族,他正好能看见她仍然上下颠动着的臀部。
她是如何在地铁上保持平衡的?他想着。
黑人女孩儿依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女孩儿正看着面前不远处一位坐着的青年。青年和朋友谈笑着,也注意到了女孩儿的目光。女孩儿的身体僵硬起来,却迎上了他的目光。他看了看四周,确认女孩儿看的是自己。青年对着女孩儿笑了笑。
女孩儿有些惊诧,正想回给青年一个笑容,他身边的朋友却叫了青年的名字。他转过头去,再也没看回来。
那名字听着像是我将来男朋友的名字,黑人女孩儿想,被自己逗乐了。但是所有的名字听起来,其实都可以非常亲密。
她站的位置可以将他、黑人女孩儿和青年尽收眼底。可是她有些累了,于是也靠上了地铁的自动门。这样,只要她微微侧身,还是可以看得到他。
他从黑人女孩儿那里收回了目光,正研究着天花板上的小广告。突然,好像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转头看向她的方向。两人的目光相互接触。他的目光与先前不同,是一种留给爱慕他的观者的目光,平淡而且空白。她像是镜像一般回以了同样的目光。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空白填满了。她隐隐约约觉得按照经验,他的眼光中应该有疑问的成分,但是不知怎么的却并没有。她突然感到对他毫无了解。
他们对视了大约一分钟。接着,那种饥饿却无聊的神情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转开了目光。这一行为却并没有显得冷漠,相反,它显得稀松平常,以至于无法描述。她再转头的时候,他已经下车了。
走上地面的那一刻,地铁的轰鸣迅速被泥土所隔绝。世界陷入突兀的无声。她的耳蜗如同注满了嗡鸣的海水。地下通道的冰冷白光从她的衣角剥离,而黑暗重新将她笼罩。她还没有看见自己的男友,她四下张望着。
就是这样的时刻,她感到爱情像是一层干燥而且开始发臭的皮肤一样,像是凌晨无人看见的潮水,从她鲜红的身体上蜕了下去。她的身体麻木,双手肿胀,完全失去了拥抱另一个身体的欲望。她慌张地左右看了看,路过的三两行人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变化。只有她能感到那来自皮肤表层的刺痒,和舌尖瘀滞的苦涩。
嘿!
另一个身体的声音叫她。她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自己的男友来接她了。他站在那儿,非常的高大、温柔。爱情像是大海的脉搏一样重新涨起,涌入她鼓鼓的胸膛。她鲜红的皮肤破裂开来,新的皮肤爬行过伤口。她想要与他共度此生,只躺在他的怀中。
他揽过她,环抱着她的腰,低头在她脖颈间呼吸,开玩笑地说:“我想你了。”她也笑。爱情又消失了,像是蜕下的死皮、往复的潮水一样。他的一切都让她生畏、生出排斥。她肿胀的身体在他怀里拧成一团。她连忙将头埋进他的肩膀,感受他的体温。——爱情又回来了,热气腾腾,灵活有力。她暗暗松了口气。
潮水退去的瞬间是那样短暂,她几乎无法察觉。这可太好了。她想着,对自己身处的湿润十分安心。她方才的恐慌不值一提。毕竟,只有那样偶尔的瞬间,海水退去,世界才会暴露出怪石嶙峋、神色可怖的陆地。
⊙ 李瑶瑶·沉默的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