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庞 羽
拍卖天使
⊙ 文 / 庞 羽
庞 羽:一九九三年出生,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作家》《西部》《芙蓉》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等奖项。
关于“天使”裴佳佳的套餐有三种:荤的,素的,还有“心情小炒”。小炒里面“肉丁”“菜蔬““蛋丸”都有,任选。裴佳佳不常做纯荤的,纯素的也兴致索然。于是,当天“青椒牛柳”,隔天“宫保鸡丁”;今天跟世纪酒店吴老板,明天跟海狮企业赵高管,陪吃陪喝陪情调。等到哪天档期空下来了,闽头就安排她拍拍写真、走走秀场,给以后的“小炒”里再加一点油盐酱醋。
在裴佳佳灌满三个金钱钵前,星探公司准备了一场大宴。莘城的有钱人多,友善人多,装友善的有钱人也多。特别是到了这个腊九,打工族都走了,有钱人在街上飙车,累了就想聚起来吃一顿。“爱心天使慈善晚宴”,满足了这个群体的内向需求。“爱心天使”们会穿着比基尼,戴上白色鸡毛翅膀,脚蹬三尺高跟鞋,手里端着拍卖品、拍卖牌,虽比不上维密秀,但也有一份粗莽的可爱。那些老板、高管,挥舞着手,扭动着屁股,他们砸钱砸得乐意。
裴佳佳第一次做这活儿,偏要带上闽头和陆炯一起去,美其名曰“司机小开”。陆炯寻思,在出租房吃的都是桶面榨菜,慈善晚宴可不同了,鸡汤面疙瘩都嫌寒碜,满桌子的肘子刺身河豚。小开就小开吧,总不见得吃两块肉,就被派出去杀人?
裴佳佳“杀”过一个人。这个人和陆炯一起长大,看着陆炯缺了半条腿的母亲在家里做箩筐、织布,看着陆炯的父亲外出打工,再无音讯。这个人还在酒吧里结识了闽头,跟着他,当他的“糖衣头牌”,给他放电,也给他的客户们放电。这个人的眼睛里仿佛藏有匕首,要是哪个黄毛辣子踩了她的脚,她眼睛一圆,黄毛辣子就变甜了。——这个出身寒门、麻辣俏丽的女孩,最终被她自个儿活活闷死了。
裴佳佳加入星探公司,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莘城的名模。
裴佳佳身材颀长,骨骼轻盈,还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一手掐着腰,一手托着脸蛋儿,走起路来,顾盼生姿,风盈水长。但是她的眼角有三颗痣。
陆炯总说那是三颗邪痣。
闽头说:“你懂个屁,一颗是富贵痣,一颗是长寿痣,一颗是风流痣。”
陆炯说:“世间好事都被她占了,一身福痣?”
裴佳佳白了他一眼,用指甲在陆炯手上抠了个半月形:“天灾坑。划过脑纹,切掉岛纹,杀过太阳丘,横穿火星平原。你没救了。”
陆炯不言语。
世界上最没救的是至上的佛。陆炯总是想,白的吊白块,红的苏丹红,透明的福尔马林,废电梯、渣土车、烂尾楼、老煤矿,佛祖不管。他只出现在被害者的呐喊里,施害者的临刑祈祷里。
慈善晚宴指定的“金满堂”酒店外,停着一排奥迪宝马奔驰车。陆炯边走边借着车壳釉面照着自己。陆炯和闽头进了酒店,没瞅见裴佳佳。“兴许她在吃某个咸猪脚呢。”陆炯咽了一口口水,心底就像翻了一瓶醋。闽头倒不认生,双腿一蜷,在餐椅上坐得稳稳当当。
陆炯也着椅坐下了。声音嘈杂。音乐响起来了。陆炯振作精神,两眼仿佛盛满了酒酿汤水。闽头不顾二三,夹起桌上的海蜇头就下嘴。陆炯瞄准了酸辣黄瓜,拿起筷子又放下。他的胃部、肺部、喉咙口突然都烧起来了,像在他的身体里点燃万丈篝火,却找不到一个通风口。
主持人上场,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场上掌声一片。服务员过来上菜了,鸡鸭鱼鹅。气氛热闹起来了,什么名人字画,宝石玉器,都在场上流转,老板、高管们纷纷举牌,一度举到了“88888”的高价。
主持人还在煽风点火,说什么所有善款将用于慈善事业啦,什么“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啊,老板们听得脑门光亮的。陆炯觉得头晕,想着那些人模狗样的老板,用身下的一块臭肉,糟蹋世间所有的美味。
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人们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只见一个个“爱心天使”,双腿细而直,双眼迷而亮,抖擞着拙劣的羽毛翅膀,站定,右手叉腰,让条葱身材曲线毕露。老板们开嘴笑,小开们配合着老板拍掌。陆炯看过去,看深去,只见裴佳佳捧着“网红”柳雯般的脸蛋儿摇曳过来了,袅袅的,瑟瑟的,可怜人儿似的。老板们一阵喧哗,小开们也躁动起来,空中划过几声口哨。
宴过三巡,闽头喝得半醉,陆炯把他放倒在餐椅上。这时主持人满面红光,眼镜上贼光点点,突然甩了一个关子,问台上的“爱心天使”谁最有爱心?底下的小开们呼喊,最美的最有爱心。这些“爱心天使”,衣衫清凉,手掌挨着手肘,骨节凑着骨根,仅有的几片布片,遮不住半面残妆。这是莘城腊九时节最火热的时刻:拍卖天使。
裴佳佳领到了自己的“卖身”钱,脚步一撇一捺地走了。她身边走着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他为了和“天使”共眠一晚,不惜砸下“158888”的重金。——按照分成,裴佳佳能得四分之一,其中星探公司占大头,拍卖方也有手续费,闽头和陆炯也少不了辛苦费,剩余的慈善款,好比罩在这个夜晚上空那层脆弱的壳。陆炯不想戳破这层壳。在座的各位,谁都不想。
等到慈善晚宴收场了,闽头还在烂睡,脸上的刀疤鲜红。陆炯转着手里的杯子,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女服务员走过来,扫地,收拾盘子。她们穿着低领白衬衫加蓝西装,弯下腰时,胸口有两撇自然浑圆的弧。陆炯把剩下的酒倒进杯里,晃一会儿,嗅一会儿,权当自己是游离原子核之外的电子。一个女服务员猫腰,对着陆炯的耳朵,拿捏分寸说:“酒店要打烊了。”
陆炯眼睛瞪圆,又瘫软下来,看了看半醉的闽头,对着女服务员的脖子哈了一口热气,说:“让我走?偏不走!”女服务员也瞪圆了眼睛,她往后一缩,陆炯又往前凑,想把热气敷在她的脖子上:“走,咱们上楼去睡觉。”女服务员环见四周无人,猜想他俩衣着不甚光鲜,想必是那些混吃等死的“小牙子”。于是她扬起右手,回以利斧碎竹般的一声。
裴佳佳是陆炯的父亲领回来的。陆炯一直记得。那年冬雪,平原一片白色的荒芜。他父亲敲门,缺了半条腿的母亲起来开门。裴佳佳躲在他父亲身后,一柳上弦月似的。陆母伸手,问:“哪家的小姑娘?”
裴佳佳羞懦得不说话。陆炯的父亲陆中贵说:“这是庙里和尚引过来的。”原来,接近年关,陆中贵去庙里求签,不上不下,中签。他给了点香火钱,住持欲言又止。陆中贵以为少了,又加了十块钱,说:“不能多了,家里指望灌香肠呢。”住持双手合十,那句“善哉”出口,倒有些婆娑摇曳。住持颤颤巍巍地走了,陆中贵也斜斜亭亭地跟上。在寺庙后面的屋子里,是满眼露水蒹葭的裴佳佳。
住持从净水瓶里抽出柳叶,洒了两滴水,水珠洇在地上,汇融成一个黑色的小圆片。住持说:“菩提本无叶,万物本无念,左手与右手,他人非衣裘。”陆中贵听得懂那么一点点,立在那儿如江中扁舟。裴佳佳向他走了几步,抬着头,眼里万水千山。住持将柳叶归还,双手合十,念:“爱别离,怨憎会,莫失莫怨,春水西归,莫嗔莫悔,全无是类。”陆中贵也双手合十,意起难平。
从此,陆炯有一碗白米饭,裴佳佳不会少一口。陆母缺了半条腿,就在家里做箩筐和织布的生意。家里存货多了,陆炯就和裴佳佳一起抬到街上卖。镇上的人们可怜他们,生意倒也不温不火。
陆中贵一直在外打工,每隔一段时间,陆母领到一笔钱,存起来。陆母告诉陆炯,那是给他娶媳妇用的。喜被、喜宴、喜蛋,什么都要钱。陆炯扎着箩筐,不说话。陆母又转向裴佳佳,说:“佳佳,你喜欢什么样的喜镯子呀?”陆母认定裴佳佳做儿媳妇,这是那晚她开门时,一瞬间决定、一辈子执行的事。
闽头把陆炯喊起,感到满嘴的血腥味。陆炯正正神,才发现他们被关在监牢里,周围是闽头吐的一圈血痰。闽头胳膊挂红,配着深紫色的血痂。陆炯不吭声。他终于记起来了,昨晚是他寻衅滋事,后来醉酒的闽头二话不说,打倒了酒店的领事。后来陆炯记不真切了,只记得哇啦哇啦的,双手一圈冰凉。
许是闽头威力强大,同一监牢的流氓恶棍没找他们麻烦。陆炯也乖,坐在那儿,不偏不倚,不蔓不枝,像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开牢门的声音响起,警察指着他们两个。陆炯就像接旨一般,缩手缩脚地出来了。闽头挨个回瞪那些流氓恶棍,坦坦荡荡地走出来,顺便还把门关上。
来接他们的是裴佳佳,浓妆艳抹的裴佳佳。裴佳佳没说一句话,领着他们出了派出所。阳光照过来,陆炯浑身酥痒。裴佳佳蹬着尖跟鞋,脚踝骨时而裸露。闽头捉着衣角,走得急火生风。一路无语。陆炯耐不住了,说:“裴佳佳你的妆容不好看,脚也被鞋子磨红了。”裴佳佳不理他。他继续说:“新月眉挑得太高,嫦娥眉太平,还是秋波眉比较好,淡淡的,有眉峰,有眉尖。你可以尝试水弯眉、黛玉眉,就是不能一字眉,太丑。”
陆炯还在分析虎眉、清眉、短促秀眉的区别时,裴佳佳停了下来,把脸凑近陆炯的眼睛,然后“哗啦”撕下了她的柳叶眉,露出光洁平滑的眉骨,说:“这是昨天客人弄的,他非要用剃须刀剃掉我的眉毛,我不肯,他扬言要收回善款。”陆炯看着裴佳佳的脸,缺少了一对眉毛,五官就像没有了罩子,随时要倒下来。陆炯感到身体里升起一股油烟,焦灼他的心,黏住他的胃,愣是要把他焖熟煮熟。
裴佳佳撕下来的柳叶眉,后来是闽头又帮着贴回去的。闽头吐了一口血痰,扫了一眼裴佳佳。闽头捡起飘到地上的眉贴,按着裴佳佳的眉骨,抹平了眉贴。裴佳佳不说话,陆炯不吭声。闽头说:“下次换个颜色,深咖、栗色、猫黄,你挑吧。”
陆母曾说过眉毛会影响运势。裴佳佳被人剃了眉毛,闽头和陆炯的收入大不如前。而这时,莘城刮起了一阵“网红风”,双眼皮宽如河岸,下巴尖如利刃,胸前的两团肉如山峰。裴佳佳的“小炒”不受欢迎了,星探公司安排她去做“肉圆”。裴佳佳一脸单薄的样子,陪了几个月,收入不多,却染上了炎症。星探公司只好让她“食素”,与那些附庸风雅的男人坐着、躺着,或卧着,让裴佳佳念书、弹琴、跳舞。
裴佳佳决定实施“透明厨房,健康料理”计划。闽头有意见。他说:“你念过几年书?你去过几个地方?”裴佳佳说:“你是不是怕我跑了?陆炯在这儿呢,我会跑吗?”闽头冷笑一声:“自古婊子无情。”裴佳佳抿着嘴,胸脯一起一伏。闽头凑上前,说:“有什么难处,你就和哥哥说呀。”一旁的陆炯迈出右脚,又缩回去,说:“裴佳佳就是陪人去旅游,吃点喝点就回来了。”闽头凑上陆炯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你忘了,还有陪睡。”
星探公司允了裴佳佳的计划。每年都有年轻貌美的姑娘涌进来,裴佳佳已经没有多少剩余价值,能榨一点算一点。况且,星探公司也一直在探索,如何将“过气商品”再包装。网络发达了,诞生了“陪游”这个项目,那些丧失新鲜感的女孩,被冠上新代词,跑到其他城市还是俏娘子。
裴佳佳的第一站是桃花岛。邀请她的人是一家汽车机械公司的项目经理,他也没说什么,就说桃花岛地处海域,风景秀丽,没有人烟,一个人去难免有些寂寞。裴佳佳接了这一单,也没说什么。陆炯是反对的,对裴佳佳说:“我担心你在路上被闷死了,焚尸撒入大海;在轮渡上惹了人家,被推入大海;在去海岛小镇的山路上,一个刹车不稳,撞死了;在夜深的小宾馆里,被捅死,埋在未开发的深井里……”裴佳佳说:“闭嘴闭嘴。”闽头说:“陆炯,我打赌,这辈子肯定是你先死。”
陆炯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戴着墨镜口罩,和裴佳佳同坐一辆车跟踪她。桃花岛离普陀山很近,坐了轮渡南下就行了。裴佳佳抱着化妆盒,描了一阵子眉毛,蜷缩着胳膊睡了。陆炯靠着车窗,用耳机听歌。手机里的歌是裴佳佳下的,一堆韩语日语歌,什么Bigbang,什么《可爱颂》,什么仓木麻衣啊,听来有些吵闹。可陆炯想听。听着听着,他就想起自己的母亲。当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四肢健全,面盘清亮,坐在河边洗头,唱着《清平调》,水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她一甩头,扬起透明的水帘。后来母亲被轧断了腿,不去码头了,躲在家里。家里有一个螺钿盒,五色缤纷的,锁着。陆炯瞧见过里面的东西,是一朵绢花。母亲告诉他,那是宫花,她的外婆留给她母亲,她母亲留给她的,她藏着,就是为了给儿媳妇。陆炯问宫花是什么,母亲说,宫花是外婆的一生。
裴佳佳没能发现陆炯。陆炯拖着空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跟着。裴佳佳到了轮渡站。那里有很多人,大多是跟团旅客。陆炯缩在一面“驴哥哥旅游团”旗帜下,看着裴佳佳排队,买票,等待上船。这天天气好,天空蓝丝丝、白朵朵的,阳光照在身上,滑溜溜的。裴佳佳走出了候船区,陆炯也走出了轮渡站。轮渡站前有许多的士,选一辆3M68或者2H56,打表,交一笔钱,就到普陀山了。那里有许多人,也有许多佛像。人们或走或站或跪,佛祖却千年不动。
敬完佛祖,陆炯来到山脚的海滩。海是浑黄的,一卷一卷涌来。沙滩上有许多小石子,硌脚。游客不多,沙滩和土地的接壤处,有几个中年妇女在贩卖贝壳。陆炯买了一对鹦鹉螺。螺纹是棕色的,底纹是粉红色的。陆炯坐在沙滩上,把玩了一阵。海风刮起岸边的棚子,发出震天的响声。顺着棚子看过去,陆炯看见了一辆停泊已久的海上摩托。陆炯走过去,发现棚子里有人。陆炯交了二十元钱,坐在摩托上,驾驶员坐在他身后。刺啦一声,陆炯觉得自己飞起来了,衣角尖叫着,板寸头往后方拼命地斜下去,海风往他张着的嘴巴、鼻孔里,猛灌巨大的咸。飞着飞着,陆炯的眼睛里也渗出了咸。他从口袋里掏出鹦鹉螺,双手一抛,让它们魂归魂,土归土。在海上划了两圈,陆炯下地,脚还是抖的。一个趔趄,好歹站住了。普陀山变得斜了,佛祖也侧过头。陆炯咧着嘴笑,再往前后左右看去。海的深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岛,岛的深处,隐隐约约走着裴佳佳,婀娜的,娉婷的,双手柔俏得像莲花。
离开舟山时,陆炯没有回头。佛祖常说,回头是岸,但人们回头,看到的往往是岸的破碎,念的幻灭。真正要游到那缥缈的、纤弱的彼岸,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体力啊。陆炯不敢问自己,也没法问自己。手机里的歌曲还在吵闹,是电影《你的名字》的主题曲《前前世世》,聒噪中,他依旧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断腿后,有好一阵子,家里是不开灶的。所幸,陆家与一户姓释的人家共用一个院子。每当陆炯饿了,他都会去院子里敲脸盆。脸盆是搪瓷的,带“囍”字,被母亲用来种花了。花也没种活,长了一簇杂草。释家奶奶会盛点饭盛点菜,放在陆炯带来的碗里。陆炯吃,裴佳佳吃,后来母亲也吃。杂烧、白灼、酱卤尝遍后,母亲把以前的裤子一条腿剪碎,穿起来,在断腿处扎了一朵花。陆炯和裴佳佳又能吃到母亲的饭菜了。母亲断腿处,有时是牡丹,有时像玫瑰,就是母亲心情再差时,也像一枚规规整整的蝴蝶结。
裴佳佳在陆炯回来之前回到了出租屋。陆炯进门,裴佳佳坐在床上抽泣。闽头似乎心不在焉。陆炯问裴佳佳怎么了,她却一个劲摇头。陆炯又问闽头。闽头眉头一凑:“被人糟蹋了呗,常有的事。”陆炯站在那儿一语不发。闽头又追加几句:“骗子,把人糟蹋了,又偷钱走人。”
那晚裴佳佳买了很多酒,陆炯陪她喝。有二锅头,有冰锐,有洋河,五颜六色,杂七杂八。闽头啜了几口橙色的冰锐,定定地看着他们。
裴佳佳说了很多,包括她小时候,什么辗转各个福利院啊,被校长侵害啊,那些人家都不要她啊。陆炯边灌着二锅头,边应和着裴佳佳,说的是他小时候,父亲出门不归啊,孤母在家难以照顾啊,他也有理想也有追求啊。两个人抱着酒瓶,边号丧边狂饮。冰锐碎了,二锅头潽了,陆炯开始给裴佳佳唱歌:“为你我受冷风吹,让我将你心儿摘下,红尘做伴共享青春年华……”
闽头小口抿着洋河,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闽头’吗?”
闽头真名叫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和那些混混儿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相对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是工人。但他父亲拈花惹草,见到女人都去摸一把。母亲受不了,不愿和他同房。有一次,他父亲打了母亲后,闽头离家出走了。他给自己起了许多诨名,“钻里斗”“蹿天猴”,最后叫了“闽头”。顾名思义,他想做闽南地区的头头儿。后来他还是个小混混儿,走了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打了许多人,也离开了许多人。人来人往,只有“闽头”这个名字常在。
陆炯听了,举起二锅头:“干杯,为我们的闽头哥!”裴佳佳也举起了酒瓶。闽头舔舔嘴唇:“你们觉得我会走吗?”陆炯问:“走?去哪里?”闽头笑了:“到哪里都要走。不说了,干一口。”
三人一起干了一口。闽头伸出一只手,掂量着陆炯的下巴:“不错,耳朵边有巨鳌骨,颧骨是龙翎骨,加上还有辅犀骨,将来肯定是将相之才。”陆炯睁圆眼睛:“真的?”裴佳佳扑哧笑了:“你别把他吓着了。”闽头也笑了:“以前跟过一个瞎子,算命的。”陆炯也笑了,拿起二锅头碰闽头的洋河:“闽头哥,咱走一个。”闽头似乎没听见,用指甲在陆炯脸上划来划去:“皮肤不错,有潜力。”陆炯羞赧地笑了:“闽头哥,我性别男,爱好女。”闽头把手里的酒瓶晃一晃:“什么男男女女的,都是人,不值钱的人。”陆炯指着自己:“那我呢?值多少钱?”闽头用洋河使劲撞了一下陆炯的二锅头,清脆一声:“你们和他们不一样,是好人。”
陆炯没法明白,闽头为什么要走,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只留给他们一地的空酒瓶。那晚,他们一醉方休,等醒来,钞票、存折、嫖客们送的手镯项链坠子,都不见了。出租屋里没什么好东西,被套枕头碗碟他也带不走,陆炯皮夹里的硬币都被掏走了。闽头唯一留给他们的,是压在洋河酒瓶下面的两张红钞,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回途路费。走吧。
裴佳佳用这仅剩的两百块钱去报了名。这是一场国际比赛,评选“最美丽的人体”,冠军有一百万奖金,还可以去美国好莱坞发展,亚军季军也回报颇丰。裴佳佳挤破了头,终于获得了海选资格。她还跑到星探公司的经理室,和他们谈条件,只要他们愿意包装她,她以后所有的经济收入她自己只拿一成。经理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和她签了合同。
陆炯对此一直持不赞成意见,他对裴佳佳说,回去吧,咱们开一家包子店,每天早上,就和雪白滚烫的包子打交道。裴佳佳一咬牙:“我不要吃包子,我要吃披萨,我要出人头地,我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被欺压,被侮辱,被否定。过了今天,我还有明天,我还有后天,我还有无数无数天……”陆炯顺着裴佳佳的鬓发说:“如果这样,你会开心吗?”裴佳佳定了好久,微微摇头,又使劲点头。陆炯碰了碰裴佳佳的头发,又缩回手:“那我做你的小二子,可以吗?”
也许是最后一搏,裴佳佳从星探公司那里讨来了两万元钱。这两万元不在裴佳佳手里,而在一家整形医院的账面上。裴佳佳自己也知道,柳雯虽好,但这么多国家,只有那么一个。而在偌大的中国,脸型不是锥子脸,眼睛不是双眼皮,胸脯不是C杯以上,很难出挑的。看看那些“网红”,莫不如是。这是一条悲哀的必经之路。裴佳佳从公司走出来,阳光落在她身上,如一张光芒四射的画皮似的。
“我美吗?”没等拆线,裴佳佳一个劲地问陆炯。陆炯咽着口水说:“看这轮廓,铁定的美人胚子。”裴佳佳笑了,然后“嘶嘶”地叫起来:“疼!疼!”拆线医生粗暴地打了她一下:“别动!”裴佳佳又不动了,用双手向陆炯比画,意思是让他把镜子拿过来。陆炯得令,拿来了桌上的塑料雕花圆镜。圆镜很轻,看上去有点廉价。陆炯不管了,让目光随着纱布,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陆炯深吸了一口气。裴佳佳的双眼皮,变成了翻眼皮;削脸手术没做好,嘴巴都歪了;也许是药物过敏,她的脸上起满了红疹子。陆炯连忙把塑料镜子扔出窗外。裴佳佳问他怎么了,他说镜子太烫,扔了。裴佳佳瞪着他,眼睛活像翻车鱼。陆炯把医生拉出房间,锁住门,低声问他怎么回事。医生说,他只是个拆线的。陆炯又冲出去找主任,主任按捺住他的情绪,说整形手术本来就有风险,承担不起就不要整啊。陆炯一个促身,把主任台上的东西都推倒在地:“你说!你不是韩国派来的专家吗?!”主任把地上一沓整容账单捡起来,吹吹:“专家也是从实习生走来的,不让实习生练手,怎么能变成专家呢?”陆炯跳到了凳子上,举起自己的右脚……身后传来裴佳佳的惨叫。
离“最美的人体”大赛,只剩下最后三天。而裴佳佳已经二十天没怎么吃东西了。瘦下来的裴佳佳,显得更加苍老,也更加恐怖。陆炯整天坐在屋子里,陪她。裴佳佳张着歪嘴,口水流下来。她的眼睛也不能完全闭合,睡觉也像睁着眼睛。陆炯翻箱倒柜,给她找东西玩。在柜子后面的角落,他找到了一直携带的《金刚经》。
陆炯把《金刚经》给裴佳佳,起身去烧方便面。裴佳佳紧紧攥住他的手:“你念。你念给我听。”陆炯只好也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念:“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着心是,空观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无杂乱心是,无见取心是,无上菩提心是。当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罗尼相貌,汝当依此而修行之。”裴佳佳安静下来了,让他继续念:“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裴佳佳低敛着睫毛,双肩一抖一抖的,声音哽咽说:“陆炯,说好等我们赢了大赛,我们就拿钱走。可是我变成了这个鬼样,怎么可能赢呢?我的人生总是输……”
在“最美的人体”开赛前夜,陆炯想了很久,告诉裴佳佳,他知道用什么方法参赛了。裴佳佳问他是什么方法。陆炯说:“疼。非常疼。你愿意吗?”裴佳佳点头。陆炯沉默了。裴佳佳握着他的手,依偎着他,陆炯的腿上湿润起来,裴佳佳哭了。陆炯不问原因,像打坐。裴佳佳嚷起来了:“佛认为众生都是美的。而人不是佛。人不是佛啊!”
比赛当天,裴佳佳戴着宽边遮阳帽,使劲压低,被陆炯牵着手,走进比赛等候室。在化妆间,裴佳佳穿上露肩赫本风小黑裙,抹了粉底液,喷了香水,端坐在镜子面前。她那俏丽的双眼皮,如今已变成了愚蠢的翻眼皮;削脸手术刀偏了,嘴巴都歪到一边;她的脸上满是红疹子……
裴佳佳瞪着翻车鱼般的眼睛,问陆炯:“陆炯,你觉得我美吗?或者,你曾经觉得我美吗?”
陆炯望着裴佳佳,脸上浮现微笑:“美,非常美。”
裴佳佳乐了,说:“你还嫌弃我眼角的三颗痣吗?”
陆炯继续笑着:“怎么会嫌弃呢?美人痣,三颗满满当当的美人痣。”
裴佳佳把头塞进他的怀里,说:“陆炯,参加完比赛,不管输赢,你都要带我走……”
陆炯问:“去哪里呢?”
裴佳佳憋了很久,轻轻地说:“我们去找你爸爸,我们去找陆中贵,我们要找到他,然后让他把我还回庙里去。”
陆炯克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报到了“裴佳佳”的名字。裴佳佳脱下尖跟鞋,照着镜子,用尖利的鞋跟,狠狠地在眼角的三颗痣之间划出了一道血红的线。血越流越多。台上的主持人开始催促了。血落在化妆台上,地上,不同于嫣红,不同于桃红,也不同于世间所有的红。这种红是盈亮的,发光的,饱含生命的温度和疼痛。
裴佳佳仍然微笑着,拥别陆炯,要上场了。
【出发】
特邀栏目主持:郑润良
这两年涌现的一大批九〇后作家中,庞羽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我看来,庞羽之所以在写作上取得了初步的成绩、得到比较多的认可,并不是说她的作品已经达到了同龄人难以达到的成熟度、高度,而是因为她的作品有一种比较纯正的现实主义品格,她对写作与自我、与现实、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解是比较明晰的,并且非常坚定地将她的写作理念付诸实践。她试图去发现广阔的人群,发现人心的秘密,尤其是怀着悲悯去体察那些生活中的弱者与失意者的心灵温度。
郑润良: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庞 羽:我最近阅读了毕飞宇老师的新书《小说课》。毕飞宇老师说:“有时候我把小说看得很重,足可比拟生命。有时候我也会把小说看得非常轻,它就是玩具,一个手把件,我的重点不在看,而在摩挲,一遍又一遍。”我也很有感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小说是轻与重的哲学,生活也是轻与重的哲学。读懂小说的轻,才能感受它背后的历史与沉重;看透生活的重,才能道出超越此时此刻、此地此人的飞扬。海明威有一个“冰山理论”,冰山下面的,谁也说不清。生活中也有“杠杆理论”,蝴蝶稍稍扇动翅膀,也能撬得动整个地球。如何掌握这个度,这是所有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郑润良:你父亲庞余亮也是一名作家,能不能谈谈父亲对你写作的影响。
庞 羽:我爷爷奶奶是文盲,正因为如此,我父亲决定要改变命运,特别喜欢看书。我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大概就是堆成小山的书。说实话,我从来没看过我父亲写的作品,我父亲准备让我学理科,也没准备把我培养成作家。我一开始只是好奇,为什么他不睡觉,要看书写东西?高一的暑假,我写了第一篇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寄给《少年文艺》,主编很喜欢,给我发了专辑。后来主编四处打听,问庞羽是谁。有一天主编向我父亲打听,才知道我是他女儿。最后这篇小说上了《少年文艺35周年选》。所以我父亲影响了我从小就爱看书,后来也爱上了写作。
郑润良:你最喜欢的作家是哪些?你觉得自己受到哪位作家的影响多一些?
庞 羽:我读第一本书,是八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家刚搬到靖江,没有亲戚朋友。我在父亲书橱里发现了一本白皮书,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活着”。那时很好奇,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于是我翻着《新华字典》,用一个星期六上午看完了这本书。九岁时,我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毕飞宇的《玉米》等小说,心底感触万千,有看不懂的地方,也有想去看懂的地方。长大后,我遇到了美国作家奥康纳的小说,我又一次被惊呆了。他们都是我心中的天才。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博采众长。只要是优秀作家,我都喜欢。只要是优秀的作品,我都会努力研究学习。
郑润良:你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比较正式的文学创作的?你觉得是什么激发了你的第一次灵感?
庞 羽:我在高一的暑假,写了那篇《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之后,一直到二〇一三年,都没有提笔写什么。这个期间,我很痛苦很迷茫。考上南京大学后,我学习了许多课程,除了本系的戏剧电影课,我还选修了化学、哲学、天文学、人类学、社会学等一系列课程。那时迸发出了极大的学习兴趣,《中华玉器鉴赏》《欧洲中世纪文化与艺术》等课程我都去上了两遍。就是想学,出于自私的说法,就是想把这些知识据为己有。到了大三上半学期,我选了《中国古代书法艺术》。课上,我遇到了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他闭关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幅字。看着这幅字,我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于是我写下了《真草千字文》这篇小说,它对我意义非凡。这是过往执念的结束,也是一个小说家的真正开始。
郑润良:你认为当代作家中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为经典?
庞 羽:一个好小说家的读者群,不能仅仅限于一代人。就比如我小时候看的《活着》《玉米》,它们都超越了它们所处的时代,飞到九〇后、〇〇后的视野中,甚至会飞到更远的未来,这才是经典的魅力。现在想来,《活着》里面的人物一个个地离去,《玉米》里一个女性的不甘与抗争,都能给我强大的震撼力。具体到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为经典,特别是比他们更年轻的作家,比如说七〇后作家,我不好预测,只能说有我喜欢的。
郑润良:你的创作冲动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来临?
庞 羽:我非常喜欢胡思乱想。我天天要坐公交车上班,有一天,一个女司机对我说“刷卡”,我愣住了,就像梦游,于是有了《我是梦露》;我下班经常去健身房,那边有一个小型拳击场,看着看着,就有了《一只胳膊的拳击》;小时候的操场、靖江的出租屋,都被我写成了《操场》《喜相逢》。非常感谢我的胡思乱想,也非常感谢宽容我胡思乱想的人。
郑润良:通常你是如何安排你的写作和日常工作的?
庞 羽:工作是要认真工作的,作家也要吃饭嘛。我从南京大学毕业回来,现在在基层镇政府工作。下班之后,我喜欢去健身。健身回来,看一本书、看一场电影。这是我的日常生活。我主要在周末写作。在咖啡馆,一杯咖啡,能让我从早晨待到晚上。饿了就点一份面包或三明治。这样规律的生活我很喜欢。一个作家,总要在生活里收放自如的。
郑润良:感觉你的语言很有特色。在语言方面,你有什么样的追求?觉得自己受到谁的影响?
庞 羽:我喜欢干净简练的语言,就像刀削一样,充满几何感,也充满了纵深。从小,我坚决执行的一件事是,看书必须拿出笔记本。见到好句子、好词语,就想据为己有。这种私心,小说家都应该具备。上了大学后,我经常泡在杜厦图书馆里。天堂啊,有书有水有沙发有插头有空调,旁边是食堂。我抽出一堆想看的书,摞在书桌上,感觉自己富甲天下。然后我就抄,就想把好东西全部抄录、背诵下来。这些笔记,都是我的枪炮,而杜厦图书馆,就是我的兵甲库。每每写作时,拿着这一件件装备,杀敌升级,这大概就是男生们打电子游戏时才有的快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