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梦

2017-04-17 06:15/
青年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皮皮机器人区域

⊙ 文 / 晓 航

小 说

双生梦

⊙ 文 / 晓 航

晓 航: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现从事贸易工作。一九九六年开始创作,发表作品一百五十万字,中篇小说《师兄的透镜》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有谁为我哭泣》《送你一棵凤凰树》《旧梦如花》《所有的猪都到齐了》,长篇小说《被声音打扰的时光》等。现居北京。

离忧城没有毁于雾霾,最终却毁于突如其来的沙尘暴。

韦波作为城市最大的房地产商,在购买了残破的离忧城之后,打算重建这座城市。

他找到一个前辈留下来的奇妙的方案。在方案中,那个预言了城市毁灭的前辈设想建造一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城市,他最具天才性的想法是用一个天罩把新城市罩起来,把风沙或者雾霾都隔绝在外。这个城市可以通过几条地下隧道,和一条人工大运河抵达外界,连接几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特大城市,就如同在火星上建造一个可以适于人类居住的环境一样。

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方案,但这又是一个极其辉煌的方案。韦波一直处于矛盾之中,最后他下了决心,拼一把,为了那个触手可及的新世界。他明白,真正伟大的商业梦想并非纯功利主义的斤斤计较,有时它是与某种潜在的理想主义激情息息相关,当然,他也不会否认新世界那种不可想象的垄断利润对他的强烈吸引力。

宏大而艰苦的建设开始了,几乎所有留在城市中的人听到这一异想天开的方案时,都给予了最热忱的欢呼,人们都明白这件事的意义,这是拯救这个城市的唯一的方法。建设新世界在技术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人类目前已经完全能够应付星际中恶劣的生存环境,地球上的活儿基本属于小儿科,不在话下。韦波让庞大的工程师团队仔细研究了那个计划,人们在慎重研究之后断定它无懈可击,那种精密、精准和细致,几乎是人力不可为的。

于是,韦波争分夺秒地开始了工作,他几乎雇用了所有能够雇用的人。这个新世界团队夜以继日地赶工,很快工程就初具规模,人们在原来庞大城市的边缘都挖上了深深的极为宽大的壕沟,壕沟中钢筋林立,水泥浇筑。经过一年的拼命施工,所有的基础建设全部建成,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来临了,那就是进行新城市的闭合运行——把天罩合拢,让天罩中的新世界运转起来。

合拢的日期经过严格挑选。根据气象部门的预报,离忧城会迎来一周时间的沙尘暴的空窗期,于是合拢的日子被选定为这一周中最晴朗的一天。

合拢的那天,韦波早早来到自己位于顶层的办公室。今天,方方面面为天罩工程做过努力的人被邀请过来观看合拢过程,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这个城市中最伟大的时刻,它即将在这个时刻之后迎来重生。

九点整,城市的四周传来隆隆的机械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人们屏住呼吸向天空张望。不一会儿,动人心魄的一幕上演了,在人们的视线中,从遥远的地平线,一个巨大无比的玻璃罩缓缓升起,它像一只处心积虑的手掌,柔和而坚定地伸展开来。随着它的升起,城市的地面和长期覆盖的沙土都不禁震动起来,就连韦波所在的顶层办公室也感到了明显的颤动。接着,从城市的另一面,第二个玻璃罩也对称地升了起来。之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它们从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带着巨大的轰鸣,慢慢向天空攀缘。很快,四个玻璃罩都升到了空中,它们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以同样速度向空中一个既定的点缓缓滑动过去,在快要交会的时刻,它们又停止了。这一次它们停留的时间很长,在那个漫长的时刻,天空呈现出一幅令人难忘的宏大的几何图形,那是人类无比辉煌的理性景观。又过了很久,玻璃罩才再次开始前进,这一回它们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它们一点一点几乎不为人察觉地向前移动着,就当人们都快忘记了它们在滑行时,它们终于合并到了一起。在那最后的时刻,天空中发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孤零零的声音:“硿——”

就在合拢的一瞬间,办公室里欢声雷动,人们一起呼喊起来,他们知道新的时代开始了。这确实是离忧城与生态灾难展开的最后一次对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复杂斗争中,人们历经了无数次失败,终于找到一个极具冒险精神的方案,他们打算把离忧城做成一个类似上帝创造万物的培养皿。根据前辈的方案,整个城市封闭起来之后,覆盖的天罩上面会装上一个巨大的过滤系统,它可以吸走已经沉淀的风沙,过滤空气和水,把城市变为一个超级净化器,长期对离忧城进行净化处理。从理论上讲,只要净化的能量不缺乏,离忧城就可以变为地球上最干净的城市。天罩中的新城市可以天天拥有蓝天,这是用最新的投影技术来完成的,工程技术人员只是把天罩的顶层变为幕布,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工作,不过是每天持续不断地在幕布上投射各种不同的蓝色而已;同时,为了满足人们对于阳光的需求,新城市还可以提供人工太阳进行照明,一个太阳不够,就两个、三个。当然,天罩系统也是超级智能的,如果发现天罩之外的自然天气不错,天罩可以自动开启,让人们欣赏自然的蓝天并且享受自然风。因为城市设计者非常清楚,对于蓝天的追求不仅是人们千百年来的生理需要也是一种审美需要,人们的这种愿望必须得到满足。而如果大自然的风沙袭来,天罩只要一关闭,就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方案,从构思到可执行性都无可挑剔。经过艰苦的努力,在人们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与伟大科技的帮助下,离忧城终于蜕变化蝶,它被人工包裹起来,变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新世界。

新世界的外壳做好之后,新世界的内容是什么呢?第一肯定是保证干净,因为旧离忧城的市民受够了种种污染与沙尘的侵袭。人们脱离了长期的生态灾难后痛定思痛,“打造最干净的新世界”成为了必然的第一目标。除此之外,那些保障人们衣食住行的基本设施和各种措施要尽快恢复,这是人们生存所必需的。那么怎么让这个城市与原来不一样,从本质上更加有趣更焕然一新?韦波再次认真研究了前辈的方案,在他提供的几个备选方案中,有一款非常独特。他打算把整个城市做成一个真人游戏公园,这意味着把游戏全部现实化,让人们如同游戏中的人物一样在城市里按照游戏人物的逻辑生活下去。在这套方案中甚至还准备好了新兴城市的一个口号——“B种人生才是伟大的人生”,意为人可以一辈子在游戏中生活徜徉而不用醒来。

韦波被这个最奇特的方案深深吸引了。如果新世界建成那样,将会是一个人类从未见过的地方。想想看,所有人都在玩,一辈子玩下去,这不是所有人的梦想吗?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满足各种年龄段人群的需要,自由、开放,充满出其不意的可能性。如果把各种谋生的工作与游戏结合起来,人们一边工作一边玩,直到生命的结束也一定会乐此不疲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一个可以尽情游戏的世界,必然会刺激人们贪玩的本性,那样,韦波就有很大的可能赢取持续不断的高额利润;这对几乎花光了所有钱才建成这个新世界的韦波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经过慎重思考,韦波下决心采用这个方案。理由很简单,风险与收益成正比,这个方案是所有选项中最冒险的,也是收益最高的。他既然已经冒险建立了一个新的城市,干脆就把冒险进行到底,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让一生最大的冒险成为最伟大的投资。

按照原方案的设计,城市被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也都有它完善的规则,每个新居民进入这些区域后都必须遵守区域的规定。城市的控制中心可以观察到每个区域中公共区域的现时状况,看到人们怎么生活、工作,如何游戏,并且随时根据人们的需要提供各种服务。一句话,整个城市都被极高的科技智能覆盖着、监控着和保护着。如果某个区域遇到问题,中控区既可以调集城市中的资源和能量予以帮助,也可以单纯依靠系统自身的力量来自行修复。中央控制区的强大的计算机系统还会不断刷新每个区域的游戏程序,不断升级区域中的各种生活方式。总之,新世界的科技含量是异常惊人甚至出位的,用超乎想象来形容完全不过分,这就是前辈的初衷,用最高级、最强大的科学技术创建最新的城市。

天是蓝色的,尽管天罩之外的天昏黄无比。

太阳是亮的,尽管天罩之外的太阳遮遮掩掩。

新离忧城的人们非常热爱太阳,平时会有一个人工太阳完成工作。如果到了某个重要的节日,新离忧城可以升起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太阳以示庆祝。要知道新离忧城留下的居民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幸存者,他们受够了雾霾和风沙的荼毒,最渴望依靠世界上最先进最伟大的科技名正言顺地享受阳光。有一次,人们玩大了,他们把后羿射日的游戏改成为“后羿求日”,以至于那一天这个城市一共升起了九枚太阳。这个游戏其实没有实际的意义,但它代表了人们脱离旧世界奔向新世界时渴望重新被阳光沐浴的心情。

新城市的一切令韦波相当满意,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他的冒险初步成功了。

整个城市自由开放、充满活力,高科技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洁净、智能,以及难以想象的生活可能性。新城市就是一个企业,作为一个企业的掌舵人,韦波很清楚下一步是建立一个良好的管理体系,然后顺畅地运行它,这样才能保证新城市的长治久安。根据前辈的方案,韦波很快建立了一个B种人生总公司,总公司负责整个城市的日常运行,它的主要任务是提供一些公共服务。比如,照顾人们的衣食住行,提供相应的医疗、保险服务,当然,它也会进行相应的管理工作,以保持城市可持续的运营。韦波的目标是要把城市建成一个酒店式游戏公园,让每一个游戏者都一直沉浸于游戏,而把其他的世俗事物全都交由B种公司来打理,那样游戏者就会久久不能醒来。总公司下辖一些子公司,每个子公司负责城市中的一部分区域,这些区域中的游戏类别和游戏者具有相对的相似性,每个区域除了公共法规之外都有自己独特的规矩,区域中的人员必须遵守,否则就会丧失区域的游戏权,被请出区域。当然,各种区域是可以自由流通的,游戏者在玩腻了一类游戏后完全可以去另一个区域玩另一类游戏,只要事先提出申请即可。另外,城市中的所有游戏都会被定期刷新升级,这主要是为了吸引游戏者能继续玩下去,每个游戏中的佼佼者都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奖励,有时甚至是可以终身游戏的允诺。

实践证明,前辈的设计方案是相当科学的,尤其是他把一个城市完全交由商业规律来支配时,它运行的顺畅简直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很简单,商业规律瞄准了人类的本性,让人们按照市场规律来交换相应的利益,满足自己的需求,这样可以做到皆大欢喜。由于新离忧城是按照一个成熟的规则建立的,很快它就兴旺发达起来。新世界平衡、稳定,从方方面面都能进行合理的资源配置,伟大的科技把自然的灾难封闭在外,还提供了花样翻新的不同的新生活,人们可以把这里当作上帝掷骰子的试验场,为所欲为。与此同时,韦波还做了另一件事,他决心要为这个新城市设立一个精神偶像,这是他认真思考过的,他了解偶像的力量。

一个城市必须拥有它独特的城市精神,而这个最新的城市具有游戏的本质,它有着与众不同的口号,比如:游戏即生活,游戏就是人生,游戏是永远不能忘记的。这些口号与旧的城市教化有着明显的冲突。在过去,这样的说辞会被强烈质疑,人们认为不分晨昏地游戏是玩物丧志,游戏就是另一类的精神鸦片。而新的城市必须要改变这种观念,要让所有参与者在思想上放下最后一丝顾虑,确认其人生的意义,那就是游戏同样可以实现人生意义。这是一种对于游戏脱胎换骨的认识,只有这样,整个城市经营才能持续不断地盈利,整个城市才能随之不断扩展,这才是韦波最终的目的。

因此必须建立偶像,以偶像为表率推广游戏精神。这就需要一个充满喜剧色彩、全然游戏人生的家伙站出来,成为人们的偶像。这个人应该是谁呢?韦波很自然地想到了赵晓川——他最好的朋友。其实,赵晓川就是游戏精神最好的体现,他在旧离忧城时代就已经开始戏梦人生,奔跑不停。对于他来说奔跑与游戏互为镜像,他居于中间千百次重复、辉映、照射,展现了一个繁复而多样的人生。

韦波想好之后就着手去做了,他的方法是循序渐进徐徐而图之。

风沙无限。大风从南至北地吹着,黄沙时时扬起。

天空中和土地上都是黄土,大风横扫中间。

这是一个风沙的世界,这是一个具有充足证据证明“被惩罚过”的人类世界。人类的短视、自私、狡诈,最终都成为了自己脖颈上的圈套,可叹的是,当年他们还曾在掩耳盗铃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呢。

赵晓川从地下走上来时,看到了一幅让他瞠目结舌的景象。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黄色,风沙漫天,大漠深远,全然是一幅古代西域的场景。他看看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水泥,不再是大理石,不再是那个灯红酒绿的离忧城,而是一望无尽的黄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他被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景象震撼了。

其实,这本是一次不起眼的探险之旅。他前一阵在城市的边缘闲逛时发现了一个岩洞,几次浅尝辄止之后,就下决心去探个究竟。他做好了准备,在一个白天从地面挂绳坠入深坑。洞果然很大,他打开头盔上的顶灯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他通过手电上的微光,忽然发现洞壁上刻满了岩画,那些岩画生动、质朴、具有非凡的生活气息,先是有一只手的印记,然后有一群人在丛林中采集,还有一群人在狩猎;慢慢的,岩画越来越复杂,人群也越来越庞大,他们起初聚集在一起,之后就开始向远方跋涉,最终人群停止了。赵晓川趴在岩壁上细看,此时,他看到了大海,那种用蓝色颜料描绘的远古的大海惟妙惟肖,它在现代的手电光下震荡翻滚,赵晓川静观了很久,如同那群人一样,他对大海充满了敬畏。

终于,赵晓川有些累了,他在岩洞中坐下来长时间休息,他的头脑中一直在回忆那些丰富异常的岩画。他明白,这些画一定是某个时代先民们的记忆与创作,他们肯定有着艰苦卓绝的历史,只是,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呢?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呢?

赵晓川小小的冒险算是成功的,当他从岩洞的另一头钻出地面时,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当他抬起头看到天与地时却大吃一惊,眼前陌生的情景,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时间窗口的另一端——另一个朝代的另一个地方?

他一时之间相当惶恐,不过,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虽说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但是他发现自己还是居于可以理解的现实之中,只是现实变样了;原来的世界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成为沙尘暴的仆从,另一部分则被扣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罩子里面。那个罩子就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巨型的肥皂泡一样,里面光彩照人,像极了一个跳动的幻影。

赵晓川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他在风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个玻璃罩中的世界。当黄沙暂时平息的某一刻,他能看清里面的一切都闪闪发光。赵晓川非常惊讶地看着,就好像看着那种具有魔力的水晶球,只不过有人运用天才的想象力和超级行动力,把水晶球变为一个实实在在转动的城市而已。

赵晓川进入新离忧城后充满了惊奇与欣喜。

这里曾经是一个旧世界,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虽然还有一些过去的痕迹留了下来,但更多的是欣欣向荣的全新景象。空气、水、食物都异常干净,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灵动的,可以控制的。人们欢快地走在大街上,他们的奇装异服以及兴高采烈的神情,都让人觉得城市的内核似乎与原来迥然不同了。

赵晓川新奇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区域,他发现无限多样的游戏布满了所有的空间。很快,他了解到新世界最基本的一个原则,那就是自由地玩,不受限制地游戏,不受限制地扮演游戏中的任何角色;自去自来,自生自灭,所以这里的人们才如此快乐。城市中各具特色的区域数不胜数,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独特的规则。各个区域并非静态,而是不断向外拓展,每一个来到新世界的游戏者总能发现适合他的区域。同时,任何一个区域又都有着非常深刻的特点,那里通常可以隐藏游戏者的内心,贮存一些令人惊异的秘密。当然,如果游戏者总是对一个游戏浅尝辄止,那么他是完全无法发现这些隐秘角落的。

赵晓川异常兴奋地漫游着,每一天似乎都在不同的世界里穿行。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在旧日的连环画中,色彩斑斓,美景永恒。同时,他还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对他相当友好。当他走在路上时,往往会有人对他微笑,有人看到他会表现出惊奇的样子,之后兴奋地窃窃私语,还有个别的小姑娘看到他竟然会激动地尖叫起来。赵晓川完全不明所以,但是他能分辨出人们对他的态度迥异于过去的旧世界,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善意、敬仰和喜悦,这使他如坠雾中却如沐春风。

后来的某一天,赵晓川走入一个陌生的区域,经过几条街区,在一个拐角处,赵晓川忽然在一个楼层的侧面发现了一幅巨大的涂鸦。一开始他还没看清,但很快,他就发现那层层颜料涂抹的正是他自己的脸。他一时有点恍惚,他抬头看看人工太阳,确认这并不是在岩洞当中。紧接着,就在离这座楼不远的地方,在一个书店中,他看到了一个民谣专场的海报,海报上除了介绍演出信息,下方竟然是他的头像,那是一张他二十岁时的照片,照片中,他的脸显得清秀,头发却任性地支棱着,似乎头脑中充满叛逆的想法。他异常奇怪地走出书店之后,面前恰好有一辆长长的拉着众多游戏角色的电瓶车经过,他又发现,就在车头,贴着自己的另一张大幅头像——那是三十岁的他,正在张着嘴傻呵呵肆无忌惮地笑着。

“怎么回事?这人到底是谁?”赵晓川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旁边做服务工作的大妈。

大妈并没认出赵晓川,只是见多识广地笑了笑,一边扫地一边说:“您这都不知道?这是赵晓川啊,他是这个新世界的偶像,有关他的传说多了去了!”

赵晓川非常愕然地听着,禁不住又问:“那您知道这个充满游戏的城市到底是谁建造的吗?”

“听说是一个叫作韦波的人,据说他买下了整个城市,然后丧心病狂地建造了这个亦真亦幻的地方。”大妈特别哲学地回答。

赵晓川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最难以理解的地方就是,有时它竟然是如此严丝合缝,精确搭配。看来是韦波刻意塑造了一个传说中的赵晓川,他利用赵晓川在旧离忧城奔跑与逃离的形象,赋予了他一种强大的游戏精神,而这种精神在新离忧城被认为或等同于人生的意义。但是只有赵晓川自己知道,那并不真的是他。

赵晓川开始尽情地游戏起来,他扮演着各种角色投入其中。没人认出他,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有隐秘的不同身份。累了,就在城市的公共服务区休息,B种人生公司提供非常好的免费的住宿和饮食;这是这个公司的高明之处,它免除了人们的世俗之忧,游戏者只需购买足够的游戏币,专心游戏即可。绝大部分游戏他都闻所未闻,他跟着人们走向城堡、魔窟、仙境、海市蜃楼,他们一起爬过高山,渡过大海,有时还会奔向天空。在游戏中,赵晓川什么也不想,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就琢磨如何穿过一道道难关,如何不被落下、淘汰、干掉。他在游戏中认识了很多要好的新伙伴,他们共同奋战面对种种困难,但是从不知道对方是谁。这种友情是短暂的,因为危险总是不断到来,同伴在战斗中不断消失,新的同伴又不断到来,直到他自己被消灭。

终于,带有决定性意义的一天来临了。

说不清这是第几十个清晨,赵晓川已经来到新离忧城很长时间了。赵晓川一直在玩,只是并不是所有游戏都合他的胃口。由于前一个游戏相当乏味,这一天早上出发时,他忽然决定从那个游戏里退出来,然后在大街上非常随意地加入到另一个游戏之中。这一回,他被分配的任务是在一个著名的水城之中找到一条唯一的通道,把“刚朵拉”划向大海。他到达游戏指定区域,穿上船民的衣服,在启航的钟声响起之后,就开始划着“刚朵拉”独自前行。水城的水路异常繁复,赵晓川一边笨拙地划着船,一边费力地寻找着出路;没有地图,没有任何指示,周围都是红色的千篇一律的房子,这其实很像一次迷宫之旅。赵晓川觉得自己划过任何一条水路之后,遇到的都是另一条完全一致的水路,这可让他傻眼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他忽然看到一栋独特的黄色房子。晨光中那栋房子特别扎眼,他觉得这至少是一个好地标,马上向房子靠近。可是船很难划,水路又异常别扭,他努力了半天,黄色房子还是遥遥地停在远处,好在窗台上的花争奇斗艳异常显眼,白色的窗子打开着,就像一种暗示,默默召唤悄悄吸引着他,赵晓川费了半天劲终于划到窗边。就在此时,透过打开的窗户,他看到鲜明的地中海式的房间中坐着一个人。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茶杯里是热气腾腾的英式红茶,他一身白色西服,胸前插着一朵红花,叼着烟斗正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这个人他恰好认识,是韦波。

韦波也看到了赵晓川,他大惊,放下烟斗,站起身走了过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刚朵拉”中的赵晓川,他的眼圈一时有点湿润了,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这个朋友失踪很久了。

“兄弟,真的是你?”韦波声音有点颤抖地问。

“是我,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赵晓川惊讶地问,他的眼泪也在眼圈中打转。

“我一直在这里,有人告诉我,我肯定会重新见到你的,没想到是今天。”韦波说着伸出手,赵晓川放下船桨,也从船中尽力地伸出手,两个人的手将将能握住,但是握得很紧,这两个发誓终生为友的人终于再次相逢了。

“兄弟,我一直在找你,而且,有事情请你帮忙!”韦波认真地说。

⊙ 李瑶瑶·你好,鸵鸟

本期插图作者 / 李瑶瑶

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二〇一六年荣获第九届温州市文学艺术创作奖新秀奖等。曾多次参加全国和省级美术作品展览,并有多幅作品被凯晟美术馆、今日美术馆、博物馆等艺术机构收藏。

在充足的阳光下,赵晓川和韦波坐在马车里昂扬向前。

他们煞有介事地打扮成十七、十八世纪英式贵族的样子,得意扬扬地聊着天。天上挂着两个太阳,一个是封闭的天罩中的人工太阳,另一个则是区域外的真实的太阳,一个强烈,一个虚弱,它们塑造的奇景让离忧城充满了异常真实的梦幻感。

一个盛装的车夫,赶着四匹漂亮雄壮的高头白马,卖力地挥动着鞭子,马车几乎要在路上飞起来。车轮滚滚轧过,赵晓川和韦波每人手里拿着一瓶洋酒大口地喝着。韦波依旧拿着他的烟斗,而赵晓川则叼着一根粗粗的雪茄,所有路上的游戏者都可以看出这两个家伙的脸上洋溢着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神态,就好像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一样。不过人们习惯了,新离忧城的人们就这样,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这么醉生梦死、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

可是韦波和赵晓川真的高兴,他们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与别人无关,这里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了,这不正是当年他们梦寐以求的吗?韦波带着赵晓川重新参观了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区域,那些区域正在蓬勃发展,如同一串串肥皂泡一样越吹越大,在人工太阳下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光芒。韦波告诉了赵晓川所错过的一切,沙尘暴何时灭亡了旧离忧城,他何时买下了它,何时开始重建,新离忧城何时最终矗立起来。赵晓川非常认真地听着,他知道韦波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他重建了一个世界,这太难能可贵了。韦波接着告诉他,未来新离忧城将会扩展下去,它会像苔藓植物一样逐渐覆盖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巨型的、复杂的城市生物体,在更远的将来,也许它还有向纵向发展的机会,它也许会站起来,慢慢指向天空然后成为天空本身。

赵晓川被韦波这个宏大的计划所打动,这种想法太伟大了,从来没有人把城市当作生物体来对待。在韦波的描述中,未来的城市可以变为一个自给自足、能对抗任何外来风险的各种生物和人工智能共存的有机体。它可以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浮动,可以自行选择适宜生长的地方,它可以像人一样行走,奔跑,飞翔;但是居住在其中的人类却毫无违和感,甚至无法感知它的丝毫震动。一句话,城市活了,它将变成人类社会的一部分。

“可是,所有的这一切需要很多钱,无穷无尽的钱——”韦波这时喝了一口酒说。

“那当然,钱是物质基础。”赵晓川也喝了一口酒说。

“到目前为止,我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但这个城市依然入不敷出。”韦波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最大的困境。

赵晓川闻言一愣,“那怎么办?”他问。

“借钱,管别的城市借,管银行借,管基金会借,管所有能借的机构和人借。”韦波又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这行吗?很困难吧?”赵晓川关心地问。

“当然,非常困难——”韦波点点头说。

赵晓川沉默了。

“因此,兄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韦波说。

“什么,你说。”赵晓川立刻说。

“我们通过调研发现,这个城市其实是被一个超级计算机设计出来的,我需要你帮我去找到那个超级计算机,让它对原初设计进行修改,只有这样我才能挣到足够的钱来支撑这个城市。”韦波说。

赵晓川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好的,没问题,那我怎么能找到超级计算机呢?”

“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区域有一个女孩子,她手里有一个密码,你去找到她,拿到那个密码之后,就可以去中间介质世界和超级计算机对话了。”韦波说。

“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去找那个女孩子呢,别人不行吗?”赵晓川奇怪地问。

“因为根据私下的调查显示,你是她的偶像,她应该能听你的。”韦波说到这儿不禁莞尔一笑,有时这个世界的因果让他自己也想不到。

在沙尘暴毁灭离忧城之前,它还遭受过一次巨大的瘟疫袭击,这段往事早已被刻意隐去了。

那时的离忧城还处在异常欢乐的时期,它高速发展了几十年,已经从一个百废待兴的破旧古城,变为一个极度发达极具混杂性的现代都市。它充满了自信,正如它的名字一般,几乎忘却了烦恼,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就在离忧城得意扬扬之际,一个强硬到了极点的对手来了,那是一场浩大的瘟疫,它在春天悄悄潜入了离忧城。

开始,是有个别人发烧咳嗽,接着是大面积的人发烧咳嗽,然后发烧的人中有人病情快速恶化,病患所在的医院虽全力抢救却收效甚微,病人很快挂了。随后,得病的人越来越多,患者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刚开始,城市管理委员会还试图掩盖消息,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怕公布之后引起恐慌。可当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时,管委会捂不住盖子了,他们半遮半掩地告诉了公众部分真相;于是乎,离忧城立刻像炸了窝,人们马上开着车飞也似的四散奔逃。

可是,那些逃跑的人想错了。原本来自于发达城市的离忧城居民是很受其他城市欢迎的,他们虽然牛得让人讨厌,但他们一直是强有力的消费者,这对拉动地方经济有相当好处。但是这一回,所有的城市都对他们采取了拒之千里的态度,根本不让他们进城;各个城市的想法很现实,谁他妈的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现在病因找不到,病情又控制不了,万一传染给我们怎么办?因此,离忧城的逃跑者成为了丧家之犬,他们各处哀告,却四处碰壁,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改换车牌,乔装打扮,或者投奔更远方还未得知消息的亲友;可最终他们发现,亲友们变为路人的速度那是相当的快。他们忘了这个时代最能抛弃的就是情感与义气了,在危难面前,所有人都只是想着怎么让自己活下去。

留在离忧城的人命运更不好,他们每天都必须面对着恐慌,听着死亡数字日益上升而毫无办法。要是谁不幸感染了,开始咳嗽发烧,他就哀号一声,迅速离开家人奔向城市的隔离区,自生自灭。而家人也没办法,只能饱含热泪目送告别,他们不能一起陪着送死。当然,医务人员在这场战斗中还是表现得异常勇敢的,他们面对着不知来自何方的死神一直战斗在第一线。虽然早期也有一些医务人员跑路,但除此之外,医务人员展现出了无人能及的牺牲精神。他们逐步摸索治疗手段,渐渐降低了死亡比例。管委会也知耻而后勇,他们给予医疗部门强有力的支持,把各种资源全部动员起来,作为医疗部门的后备力量。就这样,在整个城市的努力抗击下,瘟疫的进攻迟滞了。可是,令人焦心的是病因一直找不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大面积的人得了看似很普通的发烧感冒之后会迅速死亡,城市中因此谣言四起,甚至还有种种迷信传播开来。

终于,当春天过去、夏天来临之际,这场疫情戛然而止。还是没人弄清是什么原因,人们只是大致知道,也许是夏天的高温让病毒消失殆尽。不久,逃跑的人们回来了。再过半年,城市慢慢平静下来,一些病患逐渐恢复了健康。

很快,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开始忘却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但是有些人没忘,其中一部分人是专业的医务工作者,他们不服气。这个城市受到如此大规模的攻击,他们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这种感受太糟糕了,他们特别想弄清楚那些罪魁祸首是谁。他们一直准备着另一次大规模的瘟疫来临之际,与病毒展开决战。——他们当然不是期待瘟疫,而是出于一种职业的、高尚的责任感。

另一部分人则是一些在瘟疫中遭受沉重打击的人,他们在瘟疫退去之后,也开始自主地调查原因,他们是一些清醒的、具有危机意识的人,他们意识到也许这仅仅是自然界的一次演习,更大的袭击说不定还在后头呢。通过广泛的调查,他们得出一个重要结论,那就是人类的各种不洁行为,比如吸毒、乱交、胡吃海喝,相当程度地助长了隐形病毒的传播,这种污秽的生活方式是所有疾病传播的主要推动力之一。得出这一结论后,这些人心生警惕,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自称是生活“洁净主义者”,他们坚决要求个人生活的卫生和自律,把干净、卫生当作一种活下去的信仰。

这些人一直存在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存在着,他们对于自然的打击更加敏感,雾霾、沙尘暴也把他们视为更容易摧毁的弱者。当灾难来临时,他们总是率先逃跑,逃离这个肮脏无比的环境,有证据表明,第一个逃出离忧城的家伙就属于“洁净主义者”团伙。可是,生活总是有例外,由于种种原因,当旧离忧城毁灭之际,还是有一小部分“洁净主义者”留了下来,他们参与了新离忧城的建设,并且成为这里勇敢的居民。这些残存的“洁净主义者”非常喜欢新城市的干净。他们受够了旧离忧城种种肮脏的恶习,大街上吐痰,厕所里臭气熏天,随处扔垃圾,饭馆里一片狼藉,人们不仅不知道爱护环境,还有常常肆无忌惮的破坏环境;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必须根除的坏毛病。

新城市建立之后,各种区域如雨后春笋一般创立起来,城市中的区域是由功能划分的,有的是纯游戏区,有的是人们刻意营造的特种生活区,还有一部分的则是B种人生公司提供服务的公共区域。于是,根据“洁净主义者”的申请,他们建立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区域,这个区域是为“洁净主义者”制造的特殊生活空间,追求的是绝对干净。在这个区域,人们生活在一个更独特的自我净化系统里面,这是整个新城市最洁净的区域,居住在里面的人都是最小心的,基本上这个区域就是一个大实验室里的小实验室,它的洁净标准是城市标准的十倍。

因此,预防成为这个封闭区域的头等大事,这里的人由于特别干净所以也特别脆弱,他们几乎丧失了抵抗传染病的能力。在这里,为了人们的安全,有一条非常重要的规定,那就是生物人之间不允许直接发生性关系。众所周知,在旧离忧城,性病和艾滋病四处传播,尤其是艾滋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办法;“洁净主义者”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两个生物人发生了肉体关系,那就意味着有传染性疾病的可能性。他们认为生物人是最不干净的,他们传播的疾病是最无法抗拒的;所以,在“生活洁净区”人们被要求只能和可以自我清洗的机器人做爱。这个要求是有现实意义的,“生活洁净区”不仅干净,而且具有整个城市最高级的人工智能水平;由于那些“洁净主义者”长期在封闭区域中生活,很少与外界接触,所以许多事情需要机器人帮助他们完成。这个区域不仅鼓励发明与科技创新,也不断购买其他区域的各种最新的科技产品。在这个区域,机器人已经能从物质到精神都满足人的欲望了,他们完美无缺,处处远超人类,而与机器人做爱恰好是这个区域最伟大最杰出的发明。正是由于这样巨大的努力,在这个洁净区域,人与人之间的疾病传染原则上已经被阻断了。

然而,充斥着“洁净主义者”的洁净区域的生活并非一尘不染,虽然那里的环境几乎是这个星球最干净的,那里的科技水平是最高级的,但是其现实生活却与其他区域的几乎没什么不同。原因很简单,这里或者那里的人们其思维和情感方式是一致的,人的思想很难被纯净化,头脑中永远是红尘滚滚那一套,他们和区域外的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他们更高级的地方就是绝对注重环境卫生,不过这只是一种纯粹的利己,这种充满预防的生活只是由于生活在这个区域的人更恐惧更脆弱而已。

在新离忧城有着各种各样的特色区域,有的区域纯粹是游戏,有的区域是倾向于一种独特的生活。洁净区域属于第二种,它有着各行各业,也有各种游戏,人们可以劳动做工,也可以游戏,当然洁净的生活是这个区域的重点。“洁净主义者”很多吃素,所以比起那些胡吃海喝的人群,他们总是心更静一点,做事更耐心一些,这多少与他们的信念有关。

由于这个区域具有最高的科技状态,各种行业都在此被创造性地刷新着。比如舞蹈业,早已日新月异,发展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纯自然人已经基本退出了这个行业,洁净区域的舞蹈演员大都是进化人,这些进化人其实就是高科技的产物。他们当然是自然人,只是他们的头脑由于加入了电脑生物芯片而更具创造力,他们的身体被强大的生物技术赋予了更多的力量感、灵活性和延展性,以及其他对纯自然人来讲不可思议的能力。一句话,由于生物技术、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的头脑与躯体变得更加强大与完美了,纯自然人演员落伍了,被淘汰出了舞蹈这个行业。为了保证表演质量,在纯净区域进行表演的都是人机合一的进化人演员或者干脆是机器人演员,这个区域的机器人绝对是新离忧城中水平最高的,没有之一,他们几乎到了与人高度一致、真假莫辨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纯人演员执着地坚持演出,他们就像原来旧离忧城的那些黑车,没有执照,偷偷摸摸地运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复杂,有的缘于生存,也有的缘于热爱。有的人为挣钱,有的人是因为从小爱好改不了。而且他们拥有自己的市场,专门有人爱看自然人的表演。原因也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纯自然人表演的价格只是进化人要价的五分之一,比较便宜,价格永远是人类选择的强大理由之一;另一种是爱好,有些人就喜欢观看人类原始的笨拙和激情,特别愿意看到纯人与进化人和机器人相比时的那种无能为力,那种拼命想达到目标却又永不可能、既绝望又可笑的样子,他们觉得看到别人陷入困境而无法自拔那才是一种享受呢。

因此,在这个水静流深的洁净区域,两种舞蹈演员泾渭分明;一种堂堂正正,一种偷偷摸摸。进化人演员器宇轩昂,走到哪儿都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纯人演员则鬼鬼祟祟,难登大雅之堂。他们来路不明,鱼龙混杂,没有各种证件,不受规则保护,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干净的。最要命的是,他们为了吸引观众常常剑走偏锋,故意把舞蹈编排得相当性感、挑逗和世俗,这种对观众的勾引其实是某种挑战。如果有观众忍不住与他们发生身体接触,也许就会传染疾病,那样,这个区域伟大的洁净原则就可能会被打破,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阳光很灿烂,虽然是人工的。

吴一茹睁开眼,从被子中伸出手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在自己软软的床上。太阳似乎很近,这种人工阳光总有一种让人不太扎实的幸福感。在她年轻的生命中,时间可以被简单地分为两段,在一段时间里她看不到阳光,另一段时间里她看得到。前一段生活对她来说已经异常遥远了,她几乎忘却了那些生活的细节,只记得自己在一个充满雾霾的冬天狠狠摔了一个大跟头,然后就把很多无用的记忆抛出脑外了。她的后一段生活是布满阳光的,她喜欢这里,空气是清的,水是甜的,食物安全,只是这里求生的日子充满艰辛。她的记忆力实在不好,她查过自己在中央系统里的档案留底,那里有关她的资料很少,几乎与她想起来的差不了太多。她明白,这多半是她以前的选择。那是一些旧离忧城居民的典型做法。当他们决定投身到新离忧城的生活之后,就下决心剪除自己过去的记忆,他们由衷地希望重塑自我,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九点,吴一茹早餐完毕,她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飘进窗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阳光依然安静,人工太阳经过精确的计算已经慢慢升到了预定高度。吴一茹打开紫色的瑜伽垫,开始每天的热身瑜伽。她按下屋中的音响,扬声器中传来肖邦的钢琴曲。在那缓缓的节奏中,她开始舒展自己修长的身体。她的面前是两条正在亲吻的陶瓷鱼,然后是镜子,镜子中显出她光滑而棱角分明的脸,她的嘴唇薄薄的,紧紧闭着,似乎表明她不愿向这个世界多说什么,她不算漂亮,但是看起来有一种深刻的充满沉默的美丽。她背后的墙上是一副十字架,她深深地爱着上帝,相信他会给她最后的救赎。她一边做着动作,一边感受着美好,这是她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刻。在这个孤独、安静的小房间里,只有阳光、音乐、上帝和她自己,她沉浸其中,在柔弱的、文艺的、自己的天地里,没有外面世界的侵扰,只有她绵延的不可切割的感性与爱——对于世界不可掩饰的爱。

吴一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自于“科技区”,那是另一个特殊生活区,那里除了同样的大量游戏之外,还拥有诸多的科学家和工程技术人员,整个区域充满浓厚的科学技术的味道。那个区域最高妙的莫过于人工智能,它生产出来的机器人等高科技产品主要供给洁净区使用。她原本是一个机器人设计师,负责机器人的设计和生产。在那个区域,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已经非常先进了,他们和人几乎没有丝毫区别,只是人们还没有放手让他们进行完全独立的思维,但他们自己已经渐渐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吴一茹原来的生活就在宿舍、设计室和生产车间三点之间往返,她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使一个机器人更加优秀上面。某一天,她在庞大的生产车间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一本书,那本书已经残破不全,它被抓在一个机械手臂中,那是一个已经报废的、被肢解重装的机器人,在他被消灭之前,似乎正在看一本书。吴一茹好奇地走过去,从机械手中拿下那本书,翻开一看,是一本哲学普及读物,有关叔本华。

吴一茹有读书的习惯,她把它带回了宿舍。那本书很好读,它介绍了叔本华的一生和他的哲学观点。按照书中的讲法,叔本华是个悲观的家伙,他认为人生是痛苦且无聊的,人的一生就在这两种状态中来回飘荡。而且叔本华给出的解决办法是通过艺术达到解脱和涅槃。吴一茹看完忍不住笑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建议,这简直是拿无招胜有招,艺术那东西对这个特别现实的世界能有多大作用呢?

可是几天之后,当吴一茹再次走进庞大的充满自动化装置的生产车间时,那些隆隆的噪声,那些繁复而精密运作的机械装置,忽然让她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她瞬间就想起叔本华的话,她忽然觉得他说得对。在这里,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是痛苦无聊的,她必须离开,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她走出车间,不自觉地舞蹈起来。她在路上跳,在科学区域的广场上跳,在房间中跳,有没有音乐都不停地跳着,如同穿上了神秘的“红舞鞋”。她就这样爱上了舞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舞蹈,也许就是受了叔本华的影响,他说过艺术能使人在审美中忘却自我,忘却现实,并且获得暂时的宁静和解脱,她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

她变了,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人,而且无视别人的强烈反对。

她放弃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扔掉了所有专业书,迅速地移居到“洁净区”,这里是城市中唯一的舞蹈圣地,只有这里才有这个城市最纯正的舞蹈,舞蹈才是最伟大的事业。她每天睡到自然醒,之后,就是练习。没有人教她,她只是在网上跟着一些视频学习。学了一阵之后,她就开始去居住社区的一个舞蹈排练厅看别人排练,偷师学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然人,根据这个区域的规则,她没有舞蹈表演资格,对于这一点,她既不解又愤怒和自卑。她常常在观摩进化人排练之后,就独自模仿练习,还好,有关练习这件事,洁净区里没人来多管闲事,只要自然人不公开表演即可。

吴一茹每天都在舞蹈排练厅刻苦地训练,她资质不错,进步神速。她常常超时长练习,人们总是能看到排练厅亮着灯光,里面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偶尔会从窗口闪现出一个穿着芭蕾舞鞋、瘦瘦的女孩子不停舞动的样子。吴一茹的脑海里充满想象,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童话中跳舞,王子如何遇到灰姑娘,睡美人如何苏醒,白雪公主还有七个小矮人如何欢乐地在一起,她的思绪随着音乐不断起伏,身体与思想完全一致,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欢乐,一会儿悲伤。

一天上午,她在排练厅门口,看到了伟大的芭蕾舞演员,辛辛。她是一个著名的进化人演员。据说当她还是纯人时,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舞蹈技巧。在她通过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把自己的头脑和身体刷新一遍之后,更是产生了质的飞跃,到达了别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由于她的名声太过响亮,吴一茹决定必须去观摩学习一下。吴一茹走进排练厅,站在一旁观看着。辛辛快三十岁了,她不仅依然保留着青春的朝气,同时也有对于生活更多的理解。她的一招一式,都那么不可思议。每一个动作都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位置,而且动作的含义似乎更加丰富。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肆意地照进排练厅,辛辛选的音乐格外舒缓,她行云流水地跳着,身影几乎充满了排练厅的所有角落,她比阳光更加饱满,比音乐更加绵延,她似乎在某一段时间撑住了整个世界。

吴一茹看呆了,她终于看到了专业中最顶级的芭蕾舞表演。她的心怦怦跳着,从艳羡、自卑、略感无奈,逐步转为一种好胜之心。她想,我也行的,每个人不都是平等的吗?在科学区她设计的机器人从来都是最好的。此时,辛辛停了下来,她走到墙角拿起一块大毛巾正在擦汗,吴一茹咬咬嘴唇,毅然走到辛辛身边,声音嘶哑地打了一声招呼:“你好!你是辛辛吗?”

“是我——”辛辛回过头仰起脸,莞尔一笑,吴一茹看着辛辛那明净的额头,还有那张天生充满明星气质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有事儿吗?”辛辛这时问她。

吴一茹点点头,过了好半天她才说:“将来,也许我会比你跳得好。”

辛辛听了,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吴一茹,然后开心地说:“好啊,小妹妹,常常有人跟我说这句话,祝你好运。”

吴一茹点点头,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她听到辛辛善意的告诫:“不过,小妹妹,我告诉你,如果你是纯人就真的没有希望了,纯人在这个时代落后了,你必须想办法刷新自己才可以,要不然超越我就是幻想。”辛辛说完又爽朗地笑起来,她自信的声音瞬间超越了吴一茹的身体向门外飘去。

那天,吴一茹训练的时间不长就回家了。辛辛的话极大地影响了她,她认为辛辛的话说出了事实。很显然,在这个时代从事舞蹈,如果没有人工智能和生物技术帮忙,自然人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了。在吴一茹平时学习的教学视频中,没有一例是自然人跳的,那些优秀的舞蹈演员不是日新月异的进化人就是迅猛追赶的机器人,纯人的动作既呆板又凝重,已经完全无法满足当代的舞蹈审美要求。但是,用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去刷新自己意味着高额的费用,她只是一个工薪族,去哪里搞到那么多钱呢?经过两天艰难的思考,吴一茹否定了自己去寻求智能帮助的想法,她接受了自己是一个低能的自然人的事实,无论她的肢体多么僵硬,头脑多么迟钝,那毕竟是她自己,所有的一些都是上帝赋予的。她热爱本真的、完整的自己,即使充满缺陷,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完美的,没有谁愿意自己的身体和思想由他者支配,她不需要被他者操控。

如此,吴一茹就只能面对纯人的困境。既然不能进行身体上思想上的刷新,就无法与进化人相比,无法在专业水平上与他们同步,更无法获得舞蹈表演执照,那么练习舞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娱乐?她当然不想只有自娱,任何一项艺术的起始可能都有自娱的成分,但最终都是需要观众的。吴一茹热爱舞蹈,她觉得舞蹈给了她生活的真谛,她同时也热切地希望别人能看到她的舞蹈,关注她,给她掌声。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并没有阻止吴一茹前进,相反,她拒绝了各种颓废堕落的地下演出;那种演出纯粹以色情吸引观众的注意。她只是拼命地练习,比原来更加努力更加投入,她刻意地忽视比较,只想每一天都比昨日的自己强一点就好。可是,人体确实是有极限的,某一天上午,她在做一个大幅度的跳跃动作时跌倒了,她扭伤了自己的脚,钻心的疼痛过后,她站起来想再试一试。她小心翼翼地摆动着小腿,由于脚的拖累她的姿势很不好看,一点也不优雅,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阳光照耀下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简洁、干净,即使有些笨拙,那影子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吴一茹看着那个既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影子,脑子忽然一震,她第一次想,我为什么一定按照他们的标准去跳呢?我为什么要一直局限于那种童话和传说里呢?我为什么不能想怎么跳就怎么跳,跳出自己的舞蹈呢?吴一茹想到这儿有点兴奋,平时她的头脑从来是木讷的、沉静的,但是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跳动起来,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想法。

吴一茹这一天果断地放弃了训练,她回去了。她在家中无所事事,听了很久的音乐,她忽然想起自己还藏有很多漫画,于是把它们都搬出来,坐在地板上看了起来。

她翻到一本关于猫的漫画,漫画的主角是一只金黄色的猫,它每天都在一个庞大的住宅里奔跑,它一生的目标就是要寻找一扇窗子,据说那扇窗子是通往永恒的夏日的。有一天,它照例来到一扇巨大的百叶窗前等待,到了傍晚窗子打开时,它要一跃而出,它想看看窗外到底是不是那个它追寻已久的夏日,这是它每天的规定动作。但是此时,窗户旁边一个矗立的机械大钟忽然敲响了,随即大钟的中心一扇玻璃门打开,一个美丽的小小的女孩子从门中钻出来,她开始绕着圆圈笨拙地舞蹈,夕阳照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一片金黄。那只猫看愣了,它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这时它才明白,那个永恒的夏日不就一直停留在它的身边吗?

吴一茹被这个漫画打动了,那只不停追寻的猫,那个舞蹈的女孩子,还有那只大钟以及窗外无限的夕阳;她被画中的一切打动,也被画中的一切融化。此时,她抬起头看看窗外,正好也是落日时分,她看到了新离忧城最有趣的奇景,一个人工太阳和一个天罩之外的自然太阳正以同样的速度缓缓落下,整个离忧城似乎被夕阳点燃了一般,处在一片火红的晚霞之中。吴一茹心中忽然有一种必须起舞的感觉,于是她站起来开始跳,就在夕阳下,在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中,翩然舞蹈。这一回,没有王子和公主,没有城堡和沼泽,没有大雨和森林,只有她自己。她仿佛进入了那个漫画,化身为那只金黄色的猫,她忘却了自己的伤痛,不断地跳跃飞腾。她在空中任意舒展,穿过桌子和椅子的丛林,跳上茶几的高山,仰望天空中的机械钟,她一跃而起,化身为那个小女孩,她晃动、摇摆,迎接夕阳的眷顾,内心充满了喜悦以及恍然大悟的感受。吴一茹奋不顾身地舞蹈着,她在所有的角色中不断轮转,当新离忧城的两个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她打破几乎保持了一天的沉默,大声地对自己说:“我明白了,那永恒的夏日就在这里!”

夜晚,孤独的吴一茹焕然一新。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天她终于成为了她自己。其实,当她走出科学区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自己,来到洁净区之后,她开始了自己的舞蹈生涯,不过那是别人的舞蹈,是人们多年以来形成的、按照某种固定方式表达的舞蹈。尽管很美,但是它属于传统而不属于她。这一回,她找到了她自己的方式,她用自己的心来感受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因为有限的身体能力反而突破了别人的苑囿,也突破了过去的自己;她看到了一片新天地,在那个广阔的空间里,她似乎可以拥有无限的自由,无论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几天之后,吴一茹去网上一查才知道这是现代舞,它早就存在,但她无师自通了。她从自己的经历中明白,只要有自由的灵魂和放松的想象力,那么一切都可以成为艺术,一切都可以被舞蹈。

吴一茹再次拼命地练了起来,只是这一回,她不再从身体上去攀登一个达不到的高峰,而是开始自己的创作。她每天会想出很多名词和题目,然后挑选一个开始用肢体来表达。她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因为天底下的名词和概念太多了,抽象的、具象的,比比皆是,她于是有了无数的题材。但是同时,她也发现这个游戏太难了,因为很多名词无法用舞蹈表达;而同一个名词也会有不同的解释,比如什么叫解放,什么叫自我,什么叫快乐,什么叫希望。

但是,就在吴一茹的舞蹈技艺突飞猛进之时,她被人告发了。告发者是与她同在一个小区的居民,他们投诉她扰民,理由有二。第一,她是一个纯人,本不应该跳舞,但是她每天不顾一切地跳舞,无论是在自己的家里还是在小区的路上,或者小区附近的舞蹈排练厅里,这太过分了;第二,她跳得太难看了,不断地抽搐、颤抖,毫无美感,如同一条得不到水的鱼。在居民的记忆中,舞蹈应该是由人机合一的进化舞蹈演员来完成的专业工作,他们会跳得异常优美准确,只有他们才能精确地演绎公主和王子的神话,而吴一茹怪异的哆嗦和战栗几乎就是羞辱了舞蹈艺术。于是,在众多的声讨中,B种人生公司的管理人员上了门。他们礼貌地告诫吴一茹,她需要尊重一个区域的约定俗成和社会规范,特别是不能羞辱舞蹈本身;这一回他们仅仅是代表大众提出忠告,未来如果还有违反,管理人员就会根据情节的轻重予以处罚,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把她驱逐出这个异常洁净的世界。

吴一茹听了这话,相当失落。她想,完了,看来人们完全不能容忍她自创的舞蹈,虽然它发自她真实的内心。

于工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于工然,她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名字真的很难听,像个男人的名字,毫无女性色彩。

她总是作为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生活在他人的生活中,她对他人有很重要的影响。

于工然是一个卓越的智能机器人专家,她居住在新离忧城一个特殊的科学技术区域。这个区域聚集着一些非常高端且极端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他们都聪明绝顶,不相信上帝以及其他怪力乱神的东西,只相信科学本身,他们认为凡是科学不能证明的都是扯淡。科学区与洁净区比邻而居,科学区的大部分科技产品都卖到了洁净区,这造成两个区域的科学技术水平亦步亦趋,只是洁净区更干净更有特色,里面的活动也更复杂有趣。而科学区的生活则比较枯燥,那里基本上没有世俗的娱乐,有的只是对于真理的勇敢追求和对技术的深深迷恋罢了。

于工然的脸不难看,棱角分明,她打扮中性而且不修边幅,看起来很像一个粗糙的男人婆。她爱抽烟,骂起人来也狠,她的主要工作是设计和制造一些参与工业生产的机器人。她同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缺点,那就是她有一部分记忆是不清晰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只是听说,离忧城有很多人从旧城进入到新城时选择了记忆刷新,也许是那些人觉得过去的事情太痛苦了,因此他们选择了忘却。于工然猜想,估计那时她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她依然心存怀疑。

于工然去查过父母的履历,按照系统的记录,她的父母是两个伟大的科学家,他们为建设这个伟大的新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在研究一个难以索解的问题时,跟随一个智能机器人飞到某个飘忽不定的衍生世界,从此就没再回来。有关他们消失的原因系统没有记录,于工然问过科学区域的一些前辈科学家,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那时机器人还不完美,他由于系统错误带错了路,因此使于工然的父母误入歧途,难以返回。但是也有人向她解释:整个世界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虚拟世界,另一个则是居于二者之间的中间介质世界,而衍生世界则是这三个主要部分交互作用产生的。谁说衍生世界不是一个更好的归宿呢?比如,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众多衍生世界中,就有一个理想世界,据说在那里生活可以没有任何担忧和烦恼,她的父母也许只是做出了某种选择而已。

于工然还有个爱好,就是制作从事专业舞蹈表演的机器人,她的产品往往要与那些经过智能刷新的进化人演员竞争。从理论上讲,她觉得在未来机器人一定能超过进化人,但是目前机器人的技术还有所欠缺,她制造出来的那些舞蹈演员,力量、耐力、灵活性都够了,但是他们的创造性还是比进化人差了很多,这实在是因为人的头脑太千奇百怪了,他们会在瞬间转过无数个模糊的念头,然后总会在某一刻产生一个最新奇的、从未有过的想法,这种在模糊中展现清晰爆发点的思维能力目前对机器人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

于工然会做许多白日梦,其中一个最古怪,就是去当一名舞蹈演员。可是她清楚地记得父母的愿望,他们都希望她成为一个好的人工智能专家,而不是什么半吊子艺术家。于工然没有选择,她按照父母的要求去生活,虽然他们一直没有回来。但是她总能想起他们充满期望的眼神和那种专注的表情,她不断压抑着想成为舞蹈演员的荒诞的念头,这种压制一般不成问题。可每当于工然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她的心中就不禁会扬起某种怨恨,她想,这工作太难了,搞科学技术太难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吗?我为什么不能去跳舞呢?

于工然有个妹妹叫作吴一茹,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妹妹叫这个名字,她和她一样聪明,但是思维中却有着质的区别。在于工然的思想中稳定从来是第一位的,但是吴一茹的脑子里思维却总是跳跃的。于工然爱说,滔滔不绝地说,然后按部就班地工作;吴一茹爱沉默,但骨子里都是我行我素,一肚子不合时宜,只要她想清楚了,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们曾经一起工作过,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人。但是在合作当中,她们总是争吵,每回激烈的争执后都会长时间地互不理睬。她们在一个巨大的工厂干活儿,一边是实验室,一边是生产车间。吴一茹每每吵完架总是站在生产车间的门口看着科学区域以外的地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眼神飘忽,思绪无边。而于工然则枯坐在实验室的操作台旁,看着摊在操作台上的各种机械零件生闷气。本来,她们合作生产的各种机器人闻名遐迩,其高稳定性、高智能性、高仿真度使同区域的很多公司向她们下了订单,但是她们之间的各种分歧各种吵闹总是使生产时间拖了又拖。

“你他妈的到底想不想干啦?”每次吴一茹站久之后,于工然都会忍不住向外怒吼。

吴一茹根本不回答,她不关心什么生产计划,只是歪着头向外张望。

“别再痴心妄想了,你生来就他妈的是一个臭工程师,你生来就是跟这些机械王八蛋打交道的。”于工然又骂道。

吴一茹充耳不闻,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一个跳跃的影子,那是她自己,在舞台的中央尽情舞蹈。

“老师,你为什么叫我们机械王八蛋呢?”这时,一个坐在一旁的刚生产好的机器人非常好奇地发问道。

“闭嘴,你他妈的好好思考你的人生吧,以后上了生产线干活儿,你就没这么闲了。”于工然抽了一口烟恶狠狠地说。

机器人委屈地闭了嘴,他脸上的表情是一副挨骂后的苦相。

吴一茹依然没有反应,于工然把一段机械手臂哐的一下扔到操作台上,然后起身叼着烟走到实验室门口,打开门冲着门外再次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别做梦了,你休想去跳舞,那是不务正业,你生来就是一个工程师,一个理科生,一个没有胸也没有屁股的理科生,都没有男人喜欢你,你跳舞给谁看啊?”

于工然骂完气哼哼地走回座位,这时另一个刚刚制作好的舞蹈机器人也忍不住奇怪地问:“老师,不对啊,在你给我输入的系统里,跳舞就是人生的意义啊,你为什么说那是不务正业呢?”

“宝贝儿,人跟人不一样,你生来就是美女,你的意义就是负责美和让别人审美,而我们,他妈的就是干活儿的命,说好听点我们是科学家、工程师,实际上我们跟流水线上干活儿的那些机器没有区别,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平等。”于工然耐心地教导着她喜欢的舞蹈机器人。

“嘁,我不服,您说得太极端了——”这时,刚才挨了骂的工业机器人一边翻书一边接下茬说。

“有你事儿没有,多看会儿书能死啊?!”于工然扭头呵斥道。

赵晓川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吴一茹和于工然。为了完成韦波交代的任务,他认真进行了准备和研究。随着调研的深入,赵晓川非常惊讶地发现,他要对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孪生姐妹。

出于慎重,赵晓川每天来到中央监视系统,观察于工然和吴一茹日常的生活。他事无巨细地看着,可是,越看有些事儿他越糊涂。记录中本来说明她们是在一起的,但实际上,她们却生活在不同的区域,而且还似乎生活在不同的时光里。有时在白天他只能看到其中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只会在夜晚到来,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中央系统中,赵晓川也查到了他们父母的一些资料,他知道他们曾经是非常优秀的科学家,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一去不复返了。与其他科学家不同,他们信仰上帝,当他们向女儿告别时,留下了一本《圣经》,那应该是科学区唯一的一本《圣经》。

赵晓川来到了洁净区。

他是经过多次消毒之后才被允许进入这个区域的,进去之前,他听过这个区域的种种传说。但进来之后,发现这里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本以为这里如同老僧入定时的状态,十分宁静,全无杂念,可没想到,这里其实还是红尘万丈醉生梦死那一套。即使这个区域非常干净,这里的所有生活也与外面几乎毫无二致。在严格的卫生规矩下,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人们的种种思想与外面还是一致的。

赵晓川到达之后就参加了一个持续三天以上的狂欢。如同新离忧城里的其他区域,狂欢是日常活动之一,这是新离忧城游戏人生的基本态度。这一回洁净区的狂欢题目是《阳光下的我们》,区域要求每个参与者都模仿阳光下的某种人或者事物。这个题目出得很准确,新离忧城的居民对于阳光有着自己独特的感知,毕竟他们经历过那些长久的雾霾蔽日的日子。人们果然很感兴趣,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装扮自己。狂欢开始后,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暂时放弃了自己在游戏中的角色,变为奇奇怪怪的普罗大众。新离忧城好玩就在这里,一个人可以不时转换角色,体验不同的人生。人们的打扮五花八门,他们有的是太阳,有的是向日葵,有的弄成光线的样子,还有的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后来有一拨儿豪爽的家伙穿成古罗马人物的样子,晃着膀子从区域的街道上招摇而过。这激发了人们的欢乐,于是他们越穿越少,最后全都模仿着油画中奥林匹亚山上众神的样子,赤裸着开始了天庭中炙热的生活。

整整三天,人们在一种外表、器物、食品极其干净的状况中,纵情声色。赵晓川一直在观察,他也入乡随俗,穿成一个草本植物的样子。他冷静地看着区域中的人们狂饮、高歌、大笑,如同猿猴一般大呼小叫。赵晓川对这一切感到很惊讶,在他的预想中洁净区应该是一个严肃有余、安静寂寞的地方,但是现实却正好相反,人们的行为远远无法到达洁净。在观察中,他深深体会到要建立起拘谨自省的氛围是要花很长时间的,但是如果溃败开始,人们就会以十倍的速度迅速滑向堕落的深渊。

⊙ 李瑶瑶·沉默的犀牛

傍晚,两个夕阳同时落下。很多人还搂抱在一起喝酒,赵晓川也拿了一大杯啤酒坐在宽大的台阶上喝着。他看着周围众多男女匍匐在他左右,他们相互缠绵相互抚摸,说着甜蜜的情话,这让他想起中国古代的酒池肉林,他没想到历史会在此刻以这样的方式重演。天渐渐黑了,周围的人依然在麦浪一般地起伏,赵晓川喝得有点多,他半躺在台阶上昏昏欲睡。这时,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朋友,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孩潇洒一会儿呢?”醉汉坐到他的旁边关心地问道。

“我当然想找,这儿的女孩好找吗?”赵晓川喝了一口酒扭头问。

“当然,这儿的女孩非常好找,她们都是机器人,又特别顺从,她们现在已经跟人一模一样了,而且卫生标准超一流。”醉汉说。

“真有创意,这个区域太他妈干净了。”赵晓川讽刺地笑着说。

“那是!其实,这是最干净也是最脏的地方,这儿的人只是想以最安全的方式来体验人类最大的疯狂。”醉汉伏到赵晓川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的人其实都很装,别看他们平时文质彬彬,实际上他们非常虚伪,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破坏这里的各种准则。”

事实证明,醉汉所言不虚,赵晓川发现,这儿的人们确实一点也不规矩,似乎所有人都憋着劲在狂欢中找机会故意破坏规则,故意犯错误,人们利用麻醉物让自己到达完全不负责任的状态是一种特别坚韧的传统。

赵晓在狂欢中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她就是吴一茹。她的表情冷静而坚毅,额头总是亮亮的,腰总是很直。在这一次狂欢中,吴一茹全程参与了,她如同一条不知名的小鱼,默默无闻跟在庞大的鱼群后方。赵晓川目光敏锐,根据他的观察,吴一茹一共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作为自然人她公然跳舞了,那是某个深夜,人们都已经睡去,她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翩然起舞,没有音乐,没有人群,只有灯光,她在酒精的刺激下,不顾一切地起舞。她跳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了,他围绕在吴一茹的身边也跳了起来,那不是传统的芭蕾舞,而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双人舞。赵晓川即使作为一个躲在暗处的门外汉,也看得懂那种舞蹈的热烈与放荡的气质,它奇异多样,不完美却绝对真实震撼。很久之后,舞蹈完毕,跳舞的两人完全喝醉了,他们拥抱在一起毫不犹豫地走向黑暗,赵晓川跟了过去,但是由于道路不熟,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赵晓川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去做了什么,不过根据他们那种饥渴纠缠的样子,他断定他们一定是去做爱了,这是他观察到的她的第二个错误。

清晨,吴一茹从宿醉中清醒过来。

阳光太喧闹了,这是新离忧城独有的双份阳光。

吴一茹的头非常疼,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家。只记得自己参与了一个疯狂的派对,在派对上她纵情狂欢,开怀畅饮,她似乎好久不那么快活了,在酒精中她忘却了身上长期练习舞蹈带来的伤痛,以及作为一个能力低下的纯生物人的惭愧。

吴一茹花了很长时间才坐起来,她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她慢慢地把那杯清水喝完,开始整理思路。这时她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有一道清晰的划痕,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她尽力回忆,之后忽然害怕起来。

她想起来了,她应该是和一个男人做爱了。他身材匀称,臂膀有力,面容和善,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生物人。吴一茹想到这儿,心头一紧,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因为在这个区域,人们普遍相信两个生物人在一起是不干净的,会产生死亡的危险,就如同当年艾滋传播的后果。吴一茹不禁战栗起来,她紧张地盯着那道划痕,感觉它似乎就在一瞬之间扩大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吴一茹侥幸地想。

“对啊,应该是我记错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吴一茹开始安慰自己。

“我需要继续休息,休息一下就好了,不会再胡思乱想。”吴一茹对自己下了命令。

吴一茹再次躺了下来,她打算继续休息,同时也把恶劣而恍惚的记忆抹去。

吴一茹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但是,终于,在隔天的下午,她的主观努力遭到了否定。任何想象在事实面前都是无力的,她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条双鱼项链,这条项链不是她的,应该是别人送给她的。吴一茹仔细回忆,最后她断定送给她礼物的就是那个高大的男生。他们应该是在一个篝火晚会上相遇的,他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不靠谱的话,如果没猜错,那个男生也应该是一个隐藏的纯人舞蹈演员。他们一同喝醉之后产生了无法控制的舞蹈欲望。于是,他们逃避了众人的目光,在无人的街角跳起了自己的舞蹈,他们随着音乐扭动、颤抖、拥抱、啃噬、鞭笞,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奔放的不可抑制的欲求。

吴一茹真的吓坏了,她想到了死,想到了这个区域的规则,想到了自己将会被驱逐,并且无家可归。夜晚,她形单影只地去了舞蹈排练厅,排练厅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音乐响起来,可她根本无法起舞,她在排练厅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之后就抱着双膝痛哭起来。没错,她触犯了这个区域的有关洁净的戒律,那不仅是生活习惯也是一种信仰,如果这种信仰被破坏,破坏者肯定会遭受灭顶之灾的。吴一茹哭了好久才停下来,她的下巴顶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小腿开始了祷告。她在念主祷文,她一遍一遍地念,希望上帝能助她一臂之力,把她从恐惧的深渊中拉出来。

很久,排练厅的门打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一个身材偏高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略胖的脸上带着那副长久的玩世不恭的坏笑,走起路来一股拖泥带水、事事不在意的样子。他走到吴一茹面前慢慢地停下来。

“你是一个生物人,你离我远点——”吴一茹完全没有抬头,她看着他的裤子和皮鞋就能确定,机器人一般都穿标准服装。

“我为什么不是一个进化人呢?”赵晓川笑嘻嘻地问。

“在我们这个行业,进化人是不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的,他们看不起我们。”吴一茹看着自己的膝盖说。

此时赵晓川蹲下身,他凑近吴一茹说:“也许,我是一个可以帮助你的自然人呢。”

吴一茹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她端详着赵晓川,过了很久,才惊讶地问:“你不会是赵晓川吧?”

“正是在下。”赵晓川笑着点点头。

“你是我的偶像,只是比原来胖了,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吴一茹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你能先讲讲,我为什么是你的偶像吗?”赵晓川忍不住好奇地反问。

吴一茹很爽快地回答了赵晓川的问题,她对赵晓川确实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她告诉他,她看过很多有关他的书,听过歌唱他的歌曲,还看过描写他生活的话剧。她喜欢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自由的形象,他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别人无法阻挡。

赵晓川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知道吴一茹嘴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但他能听得出这个城市的人确实对自由充满了渴望。

吴一茹说完后,赵晓川问她:“你好像遇到麻烦了?”

吴一茹没说什么,她缓缓把头往后面的墙壁一靠,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赵晓川静静地看着她。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控制住情绪,看着赵晓川:“对不起,晓川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不好意思,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赵晓川说,“但是,我没想到你现在状态不好。”

“没事儿,没事儿,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吴一茹问。

“我想去见中间介质世界中的超级计算机。”赵晓川说。

吴一茹愣住了,在新离忧城很少有人知道超级计算机的事,这是一个秘密,更没有什么人知道她与超级计算机有关系。

“晓川哥,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不过这事儿可不容易,你要想去见超级计算机,是需要密码的,而这个密码我只有一半,另一半在我姐姐手中。”吴一茹声音沉郁地说。

赵晓川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两人的密码合并会产生一个新的密码,那才是最终的密码。可是我们姐妹俩早掰了,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吴一茹相当为难地告诉他。

赵晓川听到这儿才明白,原来这件事的难度在这里。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吴一茹那伤感的样子,忽然恻隐之心一动,他问:“你还想见几天前的那个男孩子吗?”

吴一茹一怔,她问:“你怎么知道这事儿?”

赵晓川咧了咧嘴,他说:“我当然知道,而且一清二楚。”

吴一茹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说:“我想见他。”

“这可是犯规,你已经犯规了,不怕一条道走到黑?”赵晓川又扬起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不怕,我喜欢他,很想再见他一面。”吴一茹坚定地说。

“好,有骨气,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赵晓川笑嘻嘻地说,“这事儿交给我了,我就爱看别人破坏规则。”

赵晓川和吴一茹畅谈着,但是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的谈话被人听到了。偷听的人是舞蹈排练厅的管理员,他是一个机器人,他在打扫卫生时捕捉到了一个最主要的信息,那就是有人破坏了规则,按照他被设置的程序,他必须迅速向区域中心报告犯规者的非洁净行为。

阳光,很好的阳光,新离忧城的双份阳光,一份亲近清爽,另一份遥远柔和。

皮皮起床后,靠在床头,她打开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她熟练地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她住在一个废弃工厂改建的二楼上,高高的屋顶,宽大空旷的房间,还有一些充满工业感的家具。她拉开窗帘远眺,从二楼的窗中,可以看到城市中忙碌的晨景,有人去参加这一天的游戏,有人去加入某种特殊的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还有人只是在街道上闲逛,以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为乐。

皮皮觉得没劲,一切都没劲,即使拥有选择的自由,她也觉得没劲。

此时,于工然醒了。她睁开眼,看到皮皮靠在床头,皮皮光滑的长发披散下来,那双浑圆的乳房在阳光下骄傲地闪耀着。于工然忍不住伸出手在一只乳房上轻轻抓了一下,皮皮扭过头看看于工然,抽了一口烟,笑着说:“还没摸够?”

于工然欠起身,她凑过来,搂住皮皮,然后把头放在她的肩上问道:“宝贝儿,晚上睡好了吗?”

“还好,就是前半段各种杂念……”皮皮看着外面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皮皮最大的问题就是觉得没劲。在旧离忧城,她的家庭是开小超市的。皮皮自小学习不好,特别不爱写作业,所有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对付,只要能糊弄她绝不多花一分钟时间。皮皮酷爱电子游戏,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玩,她有一帮子游戏玩伴,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每天相互鼓励着浪费时间,从那时起她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人,随心所欲地活着。皮皮的父母很少管她,他们关系一般,交流很少,家庭气氛沉闷、冰冷,两人发生最大的冲突时几乎连架都不吵。家中唯一的指望就是她的弟弟能成才,皮皮的弟弟确实很聪明,他品学兼优,总是不负众望,因此只有当弟弟取得好成绩时家里才有点欢乐。

皮皮长大以后非常妩媚。如瀑的长发,眉眼灵动,脸总是亮亮的,身体充满弹性,那种青春的活力和强烈的女性气味总能勾起男性的冲动。皮皮后来当了一名肚皮舞老师,也交了男友。可她的情感生活并不顺利,第一个男友是个小老板,一开始他看上了她的漂亮,百般追求之后才得到她。但到手后,就放弃了对皮皮的嘘寒问暖,只关注于她青春勃发的身体。他对她的情绪与思虑毫不在意,每回见面只是抓紧时间和她拼命做那件事,仿佛她就是他的工具。皮皮逐渐不满起来,终于,她甩了小老板开始寻觅新的男友。她不断地寻找不断地更换,最频繁的时候每两个月就换一个。可是,皮皮的运气并不好,她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她遇到的所有男人几乎都是一样的。有一次,在一次筋疲力尽的肉体狂欢之后,皮皮哭着指着自己的心,质问身旁男友:“你,你们,为什么都不在乎我这儿?”

那男人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回答道:“操,你那里能有什么?你不过高中毕业,我只在乎你那儿。”他说着毫无廉耻地指了指皮皮的下面,转过身睡觉去了。

后来,旧离忧城遭遇打击覆灭了。在最后的诀别时刻,皮皮决定留下来。她对过去的那种生活失望透顶,她觉得没人关注她的内心,那种纯粹的肉体生活她再也不想过了,而且对于男人,她也彻底厌倦了。

皮皮赌对了。经过艰难的等待,新离忧城终于建成,她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加入到新的生活当中。她参与了无数好玩的游戏,在过去的离忧城,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寻找露西”,所以在新城市,她一下子就钻到“寻找露西”的真人版里全身心玩了起来。皮皮是个聪明的女孩,那个游戏她很快就玩通了。于是,她又去挑战其他游戏,不久,她再次获胜。当越来越多的游戏变得熟络以后,她审时度势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就是陪玩。她每天会扮成一个乖巧的兔女郎,然后来到城市的服务中心,等待租赁。她的工作就是提供导游、伴游,和游戏伙伴的综合服务,陪伴新来的游戏者来打通某一款真人游戏的各种关口。一开始,这工作还让皮皮觉得饶有兴趣,她既可以挣钱又可以游乐,可是皮皮有颗永不满足的心,在某一天,她还是感到了厌倦,工作不再有意思,新城市中的一切不再新鲜。她发现这种天天游玩的生活竟然也是毫无意义的,与她经历过的那种无聊的小超市生活一样,不过是硬币的两面而已。她迷惘了,比原来更加迷惘。

还好,乏味的生活总是有调味品。不久之后,皮皮认识了于工然,这给她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她和于工然是在一个生活机器人的博览会上认识的,当时,皮皮正好在做展会的模特,她化装成兔女郎闲逛时看到于工然正在和她自己制造的机器人争论。他们的话题是科学是否能测量一切真理。于工然是个当然的科学至上主义者,她语气坚定,滔滔不绝,她认为凡是科学不能准确测量的都不是真理,但是她的机器人由于不断学习也变得知识丰富、巧舌如簧,他用科学之外的爱、宽恕、怜悯、自由来辩护,认为人的生活中有很多科学无法进入的部分。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城市有一句名言,每一个人的机器人总有一天会像制造者自己。于工然的机器人果然如同她一样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坚持。皮皮看着两人争论,就好像看到一个人站在两边说话一般。她感到有趣,边听边咯咯地笑起来,于工然此时转头看到了皮皮,她刚好摘下了兔女郎的大耳朵,露出长长的头发,于工然有点看呆了,她觉得这个女孩子身上的妩媚、柔和,那双欲说还笑的眼睛,女孩身上的那种女性的风情正好是她特别渴求却永远不会拥有的。

她们很快就同居了,皮皮清楚,于工然真的爱她。与于工然在一起时,她能够感受到呵护和关怀,甚至可以依靠,但是她对于工然的情感会弱很多。她找于工然纯粹是因为孤独因为迷惘,她必须有个伴儿才能在这种无聊的生活中坚持下去。

可惜,时间久了之后,皮皮还是发现了问题,她感到被束缚了。于工然的控制欲极强,她把皮皮当作自己的私人物品一般拴在身边。她盯着她,防着她,皮皮觉得自己跟于工然的机器人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与她都被于工然全然控制着,只是她比他们更有温度,更具有真实的人味儿而已。于是,从某一刻开始,皮皮决定不玩了,她想逃离,但是跑之前她必须挣一笔钱,有钱才可以去其他的世界,去一个有可能更带劲的地方;虽然她现在也不知道那样的世界在哪里。

不久,头脑灵活的皮皮果然发现了一个商机。由于她的工作性质,她总是在城市中的各个游戏区域穿梭,她敏锐地发现城市中在一个叫作“宽恕时间”的区域里,各种坑人游戏正在传播、蔓延,那些游戏非常吸引人。要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能坑了别人而不被别人坑那才是能力和聪明的表现,于是其他区域都开始引进相关的坑人游戏,并且花样翻新,不断升级。一个区域一旦引进了这类游戏,游戏者肯定会大增,商业利益也随之提升。但是很可惜,人们不久就发现,这类游戏有着无法攻克的病毒,坑人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每每到了引人掉入陷阱的关键时刻,总是有些家伙不知好歹地跳出来救援或者阻止,使得坑人计划破败,这些不赚钱不获利的家伙就是那种可恶的病毒。

因此,那些通过视频观看坑人游戏的旁观者常常破口大骂,他们的乐趣其实就在于观看人们是如何掉入陷阱的,但是那些神出鬼没的病毒却总是出来捣乱;观看者对这些病毒没辙,只能以歇斯底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些骂人者让皮皮联想起过去的离忧城,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大声谩骂是这个城市的传统。好人可以骂,坏人可以骂,不好不坏的人可以骂;天上的可以骂,地下的可以骂,空气中的也可以骂,人们成天张着大嘴,什么都敢骂,不骂人毋宁死。这是一种有关辱骂的文化与习惯。所谓的新城市虽然环境上有所改善,可是人们的内心却并无二致,他们还是那样,任何善良的行为都能被坚决地解构,他们完全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纯粹的利他行为,认为做好事都绝对有自私的目的。

“我想到一个主意。”皮皮想清楚之后对于工然说。

“什么主意?”于工然抬起身问。

“我们可以联手建立一个智能叫骂广场,这个广场可以让人以骂来消费,我们在这个广场上提供对骂服务、替骂服务,服务可以由你的机器人来进行,这样可以无休止地骂下去,尤其是遇到那些救人于危难的所谓的好人时,更是要大骂特骂。”皮皮欢欣鼓舞地说。

“连好人都要骂吗?”于工然有些疑惑地问。

“那当然,因为天底下不存在好人,他们都是假的,至少这个世界是这么认为的。”皮皮很肯定地说。

此时的于工然正和皮皮缠绵,她刚想要用嘴侵犯皮皮充满青春气息的乳房,完全没心思探讨这些。

“什么好人坏人的,我只懂机器人不懂人,随你便吧,只要你说好就好。”于工然一边享受一边说。

“骂人可是刚需,有刚需我们就能赚钱了。”皮皮半闭上眼睛哧哧地笑起来。

“好吧,好吧,你说了算。”于工然说着又埋下了头。

叫骂广场很快以游戏的形式诞生了,这个城市好就好在只要以游戏的名义,什么事儿都可以办,就好比以商业的名义干什么都行一样。

这本来也就是一个一般的广场,在过去的离忧城可能是老年人的舞蹈乐园。不过,在新世界,人们利用高科技赋予了它新的用途。它的用途不再是娱乐而是谩骂,谩骂作为城市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不能缺席的。这恐怕是这个城市最闪耀的特色之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骂的,只有在骂人中人们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等,人们的灵魂才能站在或者说降低到同一个高度。人们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坐在那里喝着茶叼着烟,以谩骂来指点江山实现自我,骂完之后他们才舒坦,才可以自信地拍拍屁股离开,即使回去乖乖地做条哈巴狗也心甘情愿。

叫骂广场就是考虑到这个现实情况,才会如此别出心裁地建立起来。果然,它刚一出现,就受到了追捧,人们纷至沓来。来了之后,人们马上加入到骂人的行列,他们或是参与对骂,或是雇用机器人替骂,自己在旁边观赏。广场中还有一种特色服务就是制作骂人视频,这种视频可以骂得粗俗也可以骂得高雅,可以直接骂祖宗八代、问候各类女性亲属,也可以转着圈骂人不吐脏字以彰显语言特色。视频制作完毕之后,会配好昂扬的音乐发送给购买者。由于这种骂人视频属于创新产品,所以特别受欢迎,购买者的小心思在于毕竟有时当面骂人会遭到对方的强力反抗,而且由于这个城市的骂人传统,反抗者有时还颇具能力,因此购买者如果把骂人视频发送给被骂者,或者在一个公共区域公布,他既可以解气又避免了当面的尴尬。就这样,由于叫骂广场准确地击中了客户的需求,参与者越来越多,按照这个趋势,根据新离忧城与时俱进的特点,这里未来可以发展成一个成熟的商业“骂”区也未可知呢。

赵晓川来到了科学区,他在这个区域看到了很多令他瞠目结舌的科技发明。飞翔在身边的无人机,川流不息的机器人,复杂无比的可以拆装的楼宇,智能的植物和野草,还有水底的特色金鱼——它可以跟随光照的强度变换颜色。赵晓川被科学技术的发展所折服,它们的日新月异已经使这个世界超越了想象。

赵晓川最终在科学区的眼花缭乱中发现了叫骂广场,他带着一种好奇在广场上足足坐了三天,他一直被深深震惊着。在他面前,那些庞大的无知无觉的人群,成天聚在一起,他们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谩骂,他们什么都骂,任何好事坏事都骂,只要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都可以骂。他没想到,即使科技已经如此飞跃,可是人们肮脏暴虐的心却丝毫没有变化。赵晓川皱着眉,心中涌起一阵一阵的怀疑,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的城市,那时的情形和这里完全一致。

只有一个人对赵晓川表示了关心,她是一个公共服务机器人,负责在广场上给大家倒咖啡,每次她过来时,若有所思的赵晓川总是对她客气地笑笑。

“没事儿的,先生,习惯就好了,很多人刚来时也不习惯。”女性机器人有一次在倒咖啡时悄悄安慰他。

“你说,人能一直生活在恶意当中吗?”赵晓川纳闷地问机器人。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机器人摇摇头诚实地说。

“那我换个问法,一个充满恶意的环境能产生什么?”赵晓川又问。

机器人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应该是狼——”

“对,没错,那我再问一下,狼吃同类吗?”赵晓川问。

“人不是还吃过人吗?”机器人客观地反问。

他们正聊着,赵晓川抬起头又看到了一个令人惊奇的情景。一个女孩站在广场中间,一群人围着她对她大骂,女孩无辜地看着周围的人,脸上满是委屈的表情,不一会儿她就潸然泪下。赵晓川心里非常不忍,这时机器人又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先生,别急,她就是一个机器人,她不会真的难过,她正在按照自己的程序运行呢。”说着,机器人还微笑起来。

可是,赵晓川的思绪并没有停止,他看着那个哭泣的女孩,头脑中臆想着,这也许是一个专门攻击女孩子的游戏,人们依然像过去那样喜欢欺负一个弱女子,赵晓川齿冷地坐在长椅上,他喝着咖啡,晒着新离忧城的双份阳光,听人群中不时爆发出讥讽和怒骂,看人们或彼此怒目,或动手厮打。这人间乱象,让他有些悲伤。赵晓川忽然想起这个城市的未来,他隐隐觉得不能让这个崭新的城市重蹈覆辙。赵晓川第一次想起自己的任务。韦波后来向他认真解释过任务的起因,他认为原初设计中的有些细节是没有必要的,是反市场的,必须修改。比如,其中有一个“拯救”开关能产生充满善意的好人,他们毫不利己专门救人,在坑人游戏中成为病毒,影响了这个赚钱最多的游戏的利润,这反而制约了市场效率。在旧离忧城中,赵晓川本来是十分反感那些虚伪、恶心的“好人”的,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一切,如果一个世界连伪善都没有仅仅只有恶,它会怎么样呢?如果一个世界仅仅只有一个赚钱的功能,剩下的只有嘲讽、谩骂、欺骗,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啊!

就这样,在漫天辱骂声中,在纯洁的人工阳光和浑浊的自然阳光下,赵晓川第一次怀疑了,他开启了不曾有过的反思。

新游戏世界一个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绝对尊重市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创造一款新游戏,只要有客人来玩,只要能想办法让它运转下去,并给B种人生总公司上交管理费,公司就会给予支持,直到这个游戏曲终人散,不再赚钱为止。一句话,只要赚钱,你就拥有创造的自由,赚钱是这个游戏城市里最不能忘记的本质和意义。

叫骂广场的项目挣钱了,它不挣钱才怪,这是皮皮想出来的主意;她很聪明,虽然不能算出艰深的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但是她更了解这个世界。其实,城市的现实早就证明,只有具有类似生存智慧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游刃有余地混下去。

可是皮皮还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她天生随意,这就使她不具备日常人们所期望的稳定性。某一天,皮皮并没有在叫骂广场看场子收钱,她把事情都交给广场上一个机器人来管理,自己兴之所至去打零工了。她重新扮成一个兔女郎,陪着一个新来的游客开始游览这个崭新的城市。游客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他非常阳光,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牙齿令人着迷。皮皮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与众不同,男孩子也注意到了这个兔女郎言语活泼,性格有趣。当他们要加入“罗拉快跑”那个游戏项目时,皮皮为了穿上运动服摘下了她的大大的兔子耳朵,此时在双份阳光下,男孩子看到皮皮细长的眼睛,长及腰肢的头发,以及妩媚撩人的眼睛,不禁惊叹了一声说:“美女,你真好看!”男孩子说完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如同春天里的风一般荡漾开来。

皮皮听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差点涌出来,她马上想起她之前不喜欢的生活以及历任不靠谱的男友。

“其实,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男人的。”皮皮忽然莫名其妙地对他说。

男孩子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赞美道:“你就是上天留给男人们的礼物。”

皮皮很感动地一笑,她冲那个男孩子说:“谢谢,我们去玩‘罗拉快跑’吧,终点见!”就在说出这句话的一刻,皮皮决定逃跑,逃离现在的生活与情感。

于是,皮皮奋力奔跑起来,她如同一个现实中的罗拉一样自顾自地一路狂奔;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本以为换一个新环境会好些,但是没想到一切换汤不换药,虽然这个城市比原来更干净,更现代,科技更发达,可是生活的无聊与荒诞并没有丝毫改变。她早就不耐烦了,但是她一直不知道应该何时逃离,逃向何方。不过这一回,闹钟响了,是那个男孩子摁响的,当一个真实的、具有活力的男性个体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切遮眼的云雾都消散殆尽,她断然觉得其实男人更好,她对于男性的力量更热爱,对于他们的拥抱更渴望,她原始的本能又恢复了。她发现,原来她的内心中始终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

皮皮很快跑到她和于工然同居的地方,她拿走了自己所有的化妆品和属于两个人的所有存款,彻底地逃之夭夭。皮皮就这样跑了,她不知所终,什么也没给于工然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语。

傍晚,于工然下班回来之后,发现了异样。她拨电话给皮皮,可是手机就在家里;她到游戏中以及叫骂广场去寻找,踪影皆无,皮皮就如同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人间蒸发了。于工然只好回家,她干等着,茶不思饭不想,每天都打开门等待着。到了第十天,于工然断定皮皮抛弃了她,不辞而别,皮皮躲的就是她。

可是,她为什么走呢?于工然想了很久还是毫无头绪,她开始回忆过去。她想起她们在展览会偶遇后,在N次游戏中变得烂熟,后来,她们开始闲聊,皮皮对于于工然的创造性工作很感兴趣,她觉得在未来机器人会统治全世界;于工然则向她倾诉了自己的烦恼,她和她的妹妹曾经如何相依为命,又如何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于工然慢慢迷恋上皮皮那种女性的风情,她的表情、笑容、动作和肢体,她想起在一本厚厚的古代字典中,曾看到四个字“楚楚动人”,她想,这个成语恰好适合皮皮,而这一切正好是她一辈子缺乏的。渐渐的,于工然开始喜欢起皮皮来,直到深深地爱上她。

但是,皮皮还是走了。于工然很痛苦,她的一辈子看来就是与别人分离,最先是父母,之后是妹妹吴一茹,接着是皮皮,于工然生命中最重要的他人总是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为什么?她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对你们那么好!于工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她愤怒了,她的结论是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平,没有丝毫的、怜悯般的公平。

“我操你妈,操你妈的生活!”于工然想到这儿忍不住大声骂了起来,然后一头冲进了自己创造的叫骂广场。

她在叫骂广场奋战了整整三天,骂人也被别人骂,她没有雇用机器人参战,完全是靠自己,她充分发挥了自己所有的才能,把天底下最脏的骂人话全都骂了出来。三天后,当她冲出脏话与恶毒的海洋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她刚一走出人群,就匍匐在地上,昏昏睡去。

夜晚,于工然醒来。夏夜的风是那样的清凉,广场恢复了宁静,骂人的人海已经消失。街灯错落有致地亮着,橘黄的光坚韧地照射下来如同某种不可抑制的信仰,一个工业机器人正在不远处好心地盯着她。于工然睁开眼,过了一会儿,她才感到身下水泥的冰凉。此时,于工然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心中升起一股纯然的孤独感。她的眼睛有些发酸,都走了,她想,所有的人都走了,这个世界似乎只剩机器讲感情。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声音,于工然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灯下的长椅上,他手里拎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看着她,他的脸上带着一副无可无不可、随便这个世界怎样的笑容。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啊!”那个男人感叹了一句。

于工然欠起身,抬起头看看天空,天上明月照人,那是人工月亮,比起真实的月亮它既明亮又圆润。她看了看那个男人,似乎有些面熟。

“喝点?”男人晃晃手中的啤酒问。

于工然点点头,她爬起来,走过去,坐在男人的旁边,男人从脚下递给她一瓶啤酒,她用牙齿咬开瓶盖,仰头喝了起来。很快,两瓶酒下去了。男人又掏出一根烟递给她,她接过来点上,深深吸了好几口之后,于工然转过头看着男人说:“我认识你,你是我的偶像赵晓川。”

“是啊,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我竟然是很多人的偶像。”赵晓川笑嘻嘻地说。

“你在这个城市的影响力很大,他们都说你是从来不会停止奔跑的人,他们还说,不管多么狼狈,你总是面带笑容。”于工然说。

“哦,原来我是这样啊,有趣!”赵晓川笑着感叹道。

“其实,你还帮过我呢!”于工然又抽了一口烟说。

“是吗?说来听听。”赵晓川好奇地问。

于工然说:“我的业余爱好是制作舞蹈机器人,按照习惯,机器人制作完毕,我给他们输入基本的学习程序后,就任其发展。可是有一次我发现,某个最新生产出来的机器人跳的不是芭蕾,而是芭蕾以外的东西。我感到奇怪,就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老师,我看了你收藏的漫画,她把那些漫画拿过来我一看,全是有关你的漫画,有关你自由奔放的一生的。”

赵晓川听了哑然失笑,他喝了一口啤酒不禁说:“好玩、好玩,我自己的生活也太令我神往了。”他边说边想起了自己过去那种居无定所的日子。

“就这样,我偶然间做了一个更高级的机器人,她因为看了你的漫画,拥有了更强大的思维能力,进而能够进行自我创造,所以你在不知不觉中帮了我。谢谢!”于工然坦诚地说。

“不客气,这是我作为偶像应该做的。”赵晓川有点啼笑皆非地说。

“那晓川哥,你来这个区域干什么呢?”此时于工然问。

“这一回,我是专程来找你帮忙的。”赵晓川说。

“是吗?”于工然有点惊讶,“请讲。”

“我想拿到你手中的密码,然后去中间介质世界跟超级计算机谈谈。”赵晓川直截了当地说。

于工然听了一愣,她想想,告诉他说:“其实,密码在两个人手里,每个人一半,但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见面了,她背叛了既定的道路和人生,自己逃走了。”

赵晓川点点头,他说:“这件事我知道,这样吧,我如果帮你一个忙,你能帮我吗?”

吴一茹东窗事发。她与自然人做爱的事情被举报了。

在纯洁区,为了所有人的福祉,举报是被鼓励的。无论是饭桌上,还是娱乐场所,无论是私人谈话,还是某个公共平台的随意发言,只要是有关洁净问题的都在举报之列。举报的名义相当崇高,谁不想洁净,谁没吃够旧离忧城的肮脏之苦?举报手段当然很隐秘,对象也很丰富,可以是熟人朋友甚至是亲戚当然更不拒绝陌生人,这种宏大的举报范围充分体现了这个区域宽广的视野、博大的胸怀。

吴一茹因此被隔离了。她被孤零零地送到“仁爱”医院,这个医院是一个特殊的医疗机构,专门治疗那种纯人之间相互做爱的病人。医院对待病人也是分级的,有的病人是初犯,病情不重,这样的病人医院主要是采取感化、教育与治疗相结合的方法,思想工作第一,同时观察有无发病征兆。有的病人是二犯、三犯,而且病情明显,那就必须进行严格的治疗,疗程不仅长,还要吃大量的药。更有甚者是屡犯不止,病情很严重,这样的病人一旦被发现就不能随便出院了,他们必须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密闭范围内,然后进行长期治疗。这种病例中有的能治好,有的不能治好。能治好的,恐怕要被送出洁净区域,让其自谋出路;治不好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被区域的管理人员上报给B种人生总公司的管理部门,然后被单程火箭发射到太空中,让他们自生自灭,一去不复返。

吴一茹住院之后,就被彻底教育了。她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一层一层参观了各个级别的病人区以及对于他们的治疗方式。确实,她发现很多人是治不好的,人类的确从里到外都是脏的,尤其是在旧离忧城时代,在大瘟疫和大雾霾的毁坏期,空气、水、食物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干净的,人们因此在身体中储存了大量的脏东西。而新离忧城的环境水平的急剧提升,又使人们的免疫能力过快地下降,这样的攻守不平衡,就使新离忧城的人们更担心疾病的反攻倒算,尤其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新型疾病。吴一茹看到那些苦苦挣扎的、濒死的病人时自己也害怕了,她看到那些绝望的脸,那些痛苦的表情,真的不希望自己也这样在痛苦中日复一日等待着死去。有一天,她还被医护人员带领着参观了一个小范围的告别仪式。那一次大概有七八个初级病人,一个高大的男护士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密室的外边。这是一个单层玻璃的密室,里面的人看不到他们,而他们看得到里面的人。人们正在进行无望的告别,吴一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种无奈、灰暗、垂死都不挣扎的样子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吴一茹也看了很长时间。这时,男护士抬起头看着这些初犯的病人,缓缓地说:“这些人没救了,他们的病完全无法医治,就要被送往火星,他们都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

吴一茹听了男护士的话,心头一震,男护士接着说:“所以,你们要好自为之,记住,作为一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有未来,有未来你就有希望。你们和群交的动物不一样。”

之后,吴一茹被送到一个单独的房间。吴一茹确实吓坏了,那些人告别的场景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开始后悔,并为自己的愚蠢而肮脏的行为哭泣起来。她由衷地觉得,她应该遵守这个区域的法则,那些法则其实就是为了保护干净,这对所有人都好,毕竟在旧离忧城时代人们有过巨大的教训。吴一茹决心痛改前非,一定要治好病,还好,她目前的病情还不算重,只是偶尔底下有点瘙痒,医生安慰她,只要坚持治疗,一个月之内就能好。

某一天,当吴一茹在多梦的早晨醒来时,发现她的房间门口坐了一个人。他长相普通,身材结实,样子很平和,他穿着蓝色的制服,衣服的左上角印着编号。

“你是谁?”吴一茹欠起身问。

“我是还晨,是机器人。”他说。

“你来做什么?”吴一茹问。

“他们让我来陪您……”还晨诚实地说。

吴一茹听了,淡淡一笑,这是她来这个医院后的第一次微笑,她想起来,这个医院自称不仅是高度科技化的还是高度人性化的。

的确,提供机器人服务是医院长时间实践后采用的一招,医院很准确地抓到了病人的心理,其实大部分人犯规都是因为欲求不能满足造成的。虽然新世界已经非常发达了,相关的机器人情感服务早就可以在网络预订,只要下单,机器人会自动上门服务。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区域中的每一个自然人并不能十全十美地获得良好的服务,进而无法得到情感与性方面充分的满足,这就可能使人们在急切之间发生情感错误;而当监管不到位时,这种情感错误就会慢慢泛滥起来。特别是,自然人长久以来形成了相互做爱的习惯,他们心理上依赖这种习惯,就像瘾君子之于毒品一样。因此洁净区除了加强各种智能监管——比如到处安插各种长着顺风耳的机器人——之外,还在一些公共区域,比如医院、疗养区、休闲娱乐区当中提供一些公共费用埋单的机器人服务,用来满足自然人可能突发的欲求,从而让人们养成和机器人做爱的良好习惯。

吴一茹当然没有拒绝医院的安排,相反,她认为这就是医院治疗的一部分。为了治病,也为了排除孤独感,她主动和还晨做爱了,一天若干次。吴一茹努力释放着她一直压抑的欲望,原来当她全身心沉浸在舞蹈之中时,她完全想不起这些。还晨表现得很好,他不愧是这一款机器人当中最好的一种产品,他在做爱时,温柔、体贴,可以无限持续,他的每一次反应都精确而恰到好处,他给了她某种宽广的感官上的快乐。

⊙ 李瑶瑶·长颈鹿的守望

很快,吴一茹就适应了医院的生活,她如同别的病人一样,开始按时吃药,定期进行思想学习,之后和她的机器人一起看电影,散步,聊天。吴一茹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的心情也从被举报的惊惧和对病情的担心中平复下来,她还喜欢上了还晨。她慢慢体会到医生们是对的,那种干净的日子是好的,洁净是真理,是一个世界存在的基础,它至少能让人在生理上做到最好的防御。

一切似乎变得好起来,吴一茹越来越正常。她恢复了原来木讷中的平静,头脑中也不再思考什么。不过,有一天她在房间的电视中看到了一个纪录片,纪录片描述了旧离忧城里一个伟大的舞蹈演员辛辛的故事,她曲折的生活道路,复杂离奇的爱情,还有灿烂无比的创作都被娓娓道来。吴一茹完全看进去了,纪录片一共四集,她整个上午都在看,还晨一直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纪录片让吴一茹已经沉寂的思绪再次翻腾起来,她想起原来她还是热爱舞蹈的,她曾经历过一种表面安静实际热烈的生活,舞蹈曾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可是,现在的她除了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安全,她还有什么呢?她不过是越来越像某种用于装饰的家居用品,比如一束干花,徒有其表,但总归不知所终。

第二天,当吴一茹再次从乱梦中醒来时,还晨还是很安静地坐在屋中的椅子上看书。吴一茹坐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吴一茹把头埋在双臂中回忆刚才那个纷乱的梦。

“您一定梦到什么了吧?”此时,还晨声音平平地问。

“是的,我梦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情景。”吴一茹抬起头思索着说。

“是什么?”还晨问。

“一个有些罪恶感的场景,我和一个高大的自然人在做爱,然后跳舞。”吴一茹有些惶恐地说,她相信还晨,所以和他说了实话。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还晨镇定地继续问。

“我们是在一片树林里,都很紧张、害怕,还有点兴奋,我们一直在跑,他好不容易追上我,就把我扑倒了。很久之后,我们又开始凌乱地跳舞。”吴一茹回忆着说。

“这场景很通俗,您竟然还在回味。”还晨评论道。

还晨的话很准确,这确实是一个通俗而且饱含肮脏因素的场景,吴一茹知道这是犯规,她又犯规了,只是这一次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梦里。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她已经有了一个正确的医院给予的价值观,但她发现,从她内心的深处还是怀念与那个自然人的做爱。虽然它不完美,慌乱,没有韵律,冲击力也不够强,甚至有点草草收场,但是她对于他身体的记忆,皮肤上温度的记忆,以及那种能够随时燃烧她的感觉却久久挥之不去。她觉得这种感觉太撕裂了,明明她的思想上觉得不对,但是那种超乎寻常的真实感却一直在吸引她。——那种身体的吸引,温度的吸引,所有缺点的吸引如潮水一般涌来。

还晨沉默着,吴一茹看得出他在思考着她的思考,现代的机器人已经进步了很多,相比前几代机器人,他们的思维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他们已经能开始真正地逻辑推理了。

“你在想什么?”吴一茹这时问。

“其实,我还无法下个准确的判断,但是我觉得您的说法并不坏,一个真实的人和他真实的情感虽然是粗砺的却是鲜活的,这有一种生活的味道,而且它彻底地反完美,有时只有虚假才是完美的。”还晨说。

“你说得太好了,哲学书真没白看。”吴一茹听了忍不住惊讶地叫了起来。

“吴小姐,自从陪伴您以来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一直在努力模仿、学习人类的情感和思想。我后来发现,如果我想真正成为一个人,就必须学会接受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尤其是缺点;这是自然人与我们机器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因为有时人的缺点反而会成为他们最大的优势。”还晨非常认真地说。

赵晓川回到公共区,他在中心系统调出了洁净区狂欢三天的录像,认认真真看完,发现了他需要的信息后,就决定回去找吴一茹。

再次见到吴一茹时,是在洁净区的仁爱医院。赵晓川先是在门口看到那个写着“洁净一生,珍爱人生”的超大屏幕,接着就被带到了接待区。在这里访客是和病人严格隔离的,访客穿着统一的白色防护服,而病人则穿着统一的蓝色病号服,双方隔着厚厚的玻璃通过电话交谈。赵晓川在一个座位坐下,摁了一下访客按钮,他面前的屏幕马上跳出来一系列的问题,他填写了访客信息和要会见的客人。不一会儿,吴一茹出现了,她走到他的对面,拿起了电话。

“你被人举报了?”赵晓川问。

“是的。”吴一茹简单地回答道。

“身体怎么样?”赵晓川又问。

“还好。”吴一茹说。

“你上回让我办的事,我办妥了。”赵晓川说,“我去中心系统查了,在狂欢的第三天你确实喝醉了,之后在篝火晚会中你一直和一个男舞者在一起,他是一个自然人,你们两个的确犯了规——你们做爱了,这也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

吴一茹听着,脸上扬起了一阵红晕。

“按照系统的记录,他似乎并未离开洁净区,如果是这样,根据洁净区的严格追踪、除菌的准则,他早晚会被发现,我猜他也应该会被送到这个医院来。”赵晓川接着说。

吴一茹听到这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有点莫名的紧张。

与赵晓川见面之后,吴一茹回到了房间,她的内心翻腾着,久久不能平静。待坐良久之后,她决定把此事告诉还晨。当她说完,还晨很平静地问她:“这么说,那个犯规的男人也会来到这里?”

“是的,有这种可能。”吴一茹慢慢点点头说。

从此,吴一茹开始了等待。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还是盼望着他的到来。这是一种一天比一天心焦的等待,真正平静的生活其实是最没有希望的生活,一旦人有了希望,她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躁动。吴一茹先是睡不好觉,吃不好饭。随后,她觉得心中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那火苗越燃越大,使得她全身开始燥热。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喝水,可是身体里还是有一股浇不灭的往外冲的力量。她向医院提出要求,她想练习舞蹈,她想用这种外在的手段压制内心的不平静。这种无理要求当然被拒绝了,在洁净区自然人是不能跳舞的。但是医院还是人性化地处理了这个问题,他们转而允许吴一茹做瑜伽。为了散发心中的热浪,吴一茹接受了,自此她每天都来到医院的大庭院中,在那棵古老的树下,铺上瑜伽垫认真地练习着。吴一茹的瑜伽是有功底的,她的动作有力又优美,舒展而自然。很快,偌大的医院病区都注意到那棵大树下那个打扮清凉的美女。不管是病人还是医生,每天都享受一般看着她在那里跳跃、摆动,都觉得那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也都希望那种画面能继续下去。

某个夏夜,风轻轻吹着,这不是自然风,是温柔的人工风。吴一茹坐在大树下,区域的灯渐渐熄灭,医院的病人和医生都去睡了,吴一茹在闭目打坐,此时,还晨悄悄走了过来,他走到吴一茹面前,静静坐下。

“吴小姐——”还晨语调平和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儿?”吴一茹闭着眼睛问。

“我想告诉您,他来了——”还晨不紧不慢地说。

吴一茹听了,心咚地一跳,她慢慢睁开眼睛问:“真的?”

“真的!”还晨很肯定地回答。

吴一茹于瞬间就跳了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对还晨说:“走吧!我们去找他。”

还晨也马上跳起来,他认真地说:“好的,遵命,我带您去。”

他们两人走进了医疗大楼,楼里很安静,只有个别值班的护士,他们进了电梯,又下了电梯,走向住院区。他们路过无数相同的房间,看到无数相同的房门,他们越走越远。楼道似乎像江河一般漫长,他们上上下下不同的楼层,楼层像丘陵一般起伏跌宕,最终,他们在一扇没有任何特殊标记的门前停住了。此时,吴一茹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她举起了手,想敲响白色的房门,却又犹豫了,她扭头看着还晨。

“吴小姐,敲吧,他就在里面。”还晨平静地鼓励道。

吴一茹听了还晨的话眼睛有点湿润了,她知道这一步就是千里之外,她不知道未来她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她没有退路,她感激地看着还晨,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还晨,谢谢你,谢谢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吴一茹真诚地说。

“吴小姐,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还晨也微笑起来。

吴一茹终于敲响了门,可是无人回应。

她推门走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半天,灯才打开,一个男人醒了,他下了床,然后迷迷瞪瞪走到她面前。他高大,英俊,身材健壮,面色有点苍白,他在揉眼睛。吴一茹盯着他仔细看着,努力回忆着那个疯狂的夜晚;可惜,那一晚,她确实喝得太多,记忆实在有点模糊。

“是你吗?”吴一茹问。

“你是谁?”男人不解地反问。

“我是那天晚上和你跳舞的那个自然人。”吴一茹颤抖着说。

男人一愣,他迅速揉揉眼睛,定睛一看,立刻叫了起来:“是你!你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孩!”

“对!是我。”吴一茹继续颤抖着说。

“太好了,我一直在找你,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男人说着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吴一茹。

在他宽大的温暖的怀抱中,吴一茹瞬间融化了,她虽然记不清他的面容,但是这个怀抱是她熟悉的,他们一起犯规,在犯规之后继续共舞,他与她的舞蹈拥有共同的自然人的味道,更接近真实的人的内心,更呈现了人的真实的自我。他们舞蹈时无关外界,身体和心灵合而为一,与此同时,她还可以成为一个全然独立的个体,充满执着,任意反叛。这种优美的悖论使她觉得,那一晚她在他的怀中似乎度过了整整充满曲折与矛盾的一生。

“你叫什么名字?”吴一茹这时问。

“我叫阿宽。”男人说。

吴一茹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哭了,她呜呜地大声哭起来,眼泪喷薄而出,她觉得自己太委屈了,她几乎被这个世界压抑了一辈子。

赵晓川再次来到洁净区。

吴一茹还在医院的那棵大树下做瑜伽,医院的人们还是慢条斯理地欣赏着。

一切没什么变化,一切还是那么的一尘不染,似乎这个世界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永远是那样优美洁净。赵晓川带着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走过草地,走到吴一茹面前。

“晓川哥,你又来了。”吴一茹笑着说。

“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赵晓川笑嘻嘻地说。

“是的,谢谢你提前通知我。”吴一茹由衷地说。

“他情况怎么样?”赵晓川问。

“他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被化学阉割了。”吴一茹平静地说。

“什么?”赵晓川听了一愣。

“他们给他吃了药,让他长时间内不能做爱,因为他上回是主动犯规的一方,这是应有的惩戒。”吴一茹说。

赵晓川马上就明白了理解了,这个世界就这样,表面上堂堂正正,实际上冷漠残忍,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吴一茹此时看看四周,然后她对赵晓川悄悄地说:“我们商量好了,打算找机会一起离开洁净区。”

“哦?你们不打算继续治病了?我听说在洁净区待太久的人适应能力都很差,外部环境对你们是很不利的。”赵晓川皱起眉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离开再说。”吴一茹说,她看看赵晓川关切的神情就接着解释,“晓川哥,你知道我原来到这个区域是为了什么吗?我就是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我想跳舞。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原来梦想也是分阶级的,不同阶级有不同的梦想。在这个所谓的洁净的世界里,自然人是二等公民,我们不配拥有舞蹈的梦想,这不公平!”

“我理解你这种不公平的感受。”赵晓川点点头。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不用被指导被规范,只要跳出自己就可以了,我自己的舞蹈同样伟大,而且更加真实。所以,我决定离开这个洁净区,离开这种压制,去获得真实。我要跳自己的舞蹈而不是别人指定的舞蹈,我想,即使最不起眼的蝴蝶也有舞动的资格,也有美丽的资格吧!”吴一茹滔滔不绝地说,她的脸显出一种莫名的兴奋。

“很棒,你真的勇敢。”赵晓川由衷地赞叹道,“可是,你们究竟打算去哪儿呢?”赵晓川又问。

“哪里能容忍我们,我们就去哪里,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吴一茹斩钉截铁地说。

“那在别的地方,你们打算依靠什么生活?”赵晓川又问。

“我们可以组成一个纯人舞蹈团去挣钱,我们要跳自己的舞——那种特别自由的、我们自己发明的舞蹈。”吴一茹信心满满地说。

赵晓川听了不禁再次点头,他看着吴一茹那清秀的带有棱角的脸百感交集,她的勇气令他钦佩。这种勇气既来自于爱情,也来自于人类对于选择和自由的渴望。

“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目前看,除了洁净区,其他区域很少有职业舞蹈演员,你们去了也许会有优势,能有一定的市场,不过你们要小心,尤其是注意身体。”赵晓川嘱咐说。

“放心,晓川哥,我明白,谢谢你的关怀和帮助,现在该轮到我为你做点什么了。”吴一茹感激地说。

赵晓川知道皮皮跑了,但是他不清楚皮皮到底去了哪里。每一天这个城市有无数人在改变着生活,交换着游戏,混乱之中夹杂着欣欣向荣,欢乐之中也孕育着痛苦。不过还好,这个新世界有一个特殊的堪称伟大的精神,那就是拥抱变化,这是新离忧城人们的习惯,他们毕竟是从生态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一代,他们不仅从身体上也从思想上都做好了应对一切可能的准备。

赵晓川再次找到于工然时,她正穿着一件涂满油污的白大褂,坐在实验室的操作台旁边抽烟,操作台上凌乱地摆着机器人的各种零件,胳膊、腿、手掌,半成品的头部,她打算试制一款新型的工业机器人,但是心绪不宁,完全无法工作。赵晓川走进来时,屋子里乌烟瘴气,赵晓川不禁咳嗽起来,他从洁净区刚刚出来,确实已经觉得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了。

“晓川哥——”于工然回头看到他,干巴巴地叫了一声。赵晓川发现于工然头发凌乱,眼中还有血丝,满脸都是疲惫的样子。

赵晓川走过去坐在于工然身边,于工然似乎没有说话的欲望,她只是把烟和打火机推给赵晓川,赵晓川拿起烟想点最终又放下。

“算了,那个干净的世界已经让我觉得抽烟都是犯罪了。”赵晓川自我解嘲地说。

“冰箱里有啤酒。”于工然用烟指指前方,赵晓川看到空旷的实验室尽头,摆着一个高大至房顶的透明冰箱,里面应有尽有,如同一幅缤纷多彩的生活画卷。

赵晓川走过去,费力地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瓶这个城市最新出品的啤酒,他起开啤酒瓶盖喝了一口,冰凉中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我这一阵一直和一茹在一起。”赵晓川喝着啤酒说。

“嗯。”于工然不置可否。

“她遇到了一点麻烦。”赵晓川说。

“嗯。”于工然继续低着头。

赵晓川看看于工然,然后又说:“她爱上一个自然人,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他们犯规了,于是被送进医院。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商量好,打算放弃治疗离开洁净区,去另外的区域生活。”

于工然听着,狠狠抽了一口烟,眼中露出一丝恨意,她哼了一声说:“她就是个傻子,她不知道在洁净区待久了,去别的地方容易死吗?”

赵晓川回答说:“我也是这么说的,洁净区医疗条件最好,出了这个区域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相当危险。可是她说,她宁可要自由。”

于工然听了久久不语,半天才说:“她从来就是我行我素,父母的话不听,我的话不听,跳舞有前途吗?那种事儿早晚是机器人的天下。”

“她都知道,但是她就选择这么去做了。”赵晓川说着看了于工然一眼,“对了,她说,想在离开之前和你见一面。”

于工然闻言默不作声,这时赵晓川又说:“去吧,你们不能就这样永远不见面了,就算帮我一个忙。”

于工然还是不说话。

“这样吧,我帮你一个忙,想办法看看皮皮的近况,然后你帮我,怎么样?”赵晓川故技重施。

于工然后来默许了。赵晓川很快回到中央区,再次查看了中央系统,经过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在系统的公共区域记录中他终于发现了皮皮的踪影。皮皮是和一个游客在一起,她作为一个游戏导游,陪着游客玩了很多游戏。那个游客悟性非常好,一个游戏很快就能上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每当结束一个游戏,赵晓川总能从公共系统中看到他异常阳光开心地笑着,和皮皮在街上愉快地说话,而皮皮似乎对他非常着迷,根据江湖经验,赵晓川觉得这个小伙子不简单。果然,在某一天清晨,这个男孩子出手了,他把毫无防备的皮皮卖给了一个游戏,当皮皮无知无觉地率先进入一个永久性的迷宫时,他逃之夭夭。赵晓川发现,这是另一个在“宽恕时间”区域中发展出来的坑人游戏,这款游戏目前正受到全城越来越多的关注,有很多人正在现场或者通过网络围观这一坑人节目。

很快,赵晓川和于工然来到了坑人游戏的现场。那是一个宏大的环形建筑,类似古代的那种闻名遐迩的斗兽场,建筑的一部分在地上,是几十层由巨石垒成的看台,另一部分则深深地嵌入地下。两人走上看台,他们在一块巨石台阶上坐下。旧离忧城的双份阳光普照着看台,让人感到广大的温暖,他们向下望去,地下显露出来的迷宫也是由巨石组成,可是那个迷宫黑魆魆的,不时有一阵哀怨的声音以及杂沓的脚步声从迷宫中传来。

游戏看起来很简单,就是传统的龟兔赛跑,可是,游戏中的每个角色都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困境,他们不仅无法战胜对方,甚至连自己都战胜不了。他们在迷宫的每一条道路中比赛着,只不过乌龟的腿时不时有一条会断掉,而兔子总是在关键时刻睡着,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取得胜利;同时也永远无法走出迷宫,因为这个迷宫的出口一直在变换。

赵晓川和于工然拿起望远镜认真观看,在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种种不同的道路,还有一群一群蚂蚁一般在飞跑的人。那些悲鸣则来自一些摔倒的家伙,他们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马上要昏昏睡去。赵晓川和于工然看了良久,然后几乎同时放下了望远镜,他们环顾四周,发现很多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样子似乎乐不可支。

“除了现场,听说还有网络直播?”于工然有些木然地问。

“是的,据说,现场观看有参与感,网络直播则能看得更清楚,各擅胜场。”赵晓川说。

于工然点点头,她看着那个巨大的如同黑洞一般的地下区域,然后皱着眉问:“你说,地狱是不是就是这样?”

赵晓川想了想,他说:“也许吧,这是一个充满悲伤而且没有希望的地方,没有希望的生活也就离地狱不远了。”

“她在哪儿?”于工然这时问。

赵晓川闻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那张纸片记载着一个精确的位置,他告诉了于工然,于工然再次拿起望远镜看了起来,找了很久,她终于看到了皮皮,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带帽衫,正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趴在一块石头上呼呼大睡。

于工然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慢慢放下望远镜。

“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了?”于工然问。

“是的,据我所知,她在这场龟兔赛跑的游戏里被迫扮演兔子,但是非常坑爹的是,在这个游戏中,不管兔子乐意不乐意,在奔跑中它总会不知不觉地犯困,然后睡去,睡着的时间并不固定,醒来之后才能和乌龟再次比赛,可那时乌龟早跑远了,等它快追上时,兔子又会犯困。”赵晓川说。

“那就没有赢的可能?”于工然问。

“没有,根本没有。”赵晓川回答说。

于工然神情阴郁地听着。

“也许是发现永远也赢不了,皮皮可能感到了绝望。于是,皮皮后来一直在睡,按照规定,如果长眠不醒这在游戏中无异于自杀,这些在游戏中睡去的人将永远无法结束游戏,所以即使这个游戏被完结她也未必有机会离开,他们会成为游戏化石,与游戏一起被尘封。”赵晓川说,这一切都是他在这项游戏的说明书中看到的。

于工然听到这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的心中酸甜苦辣不断翻滚着,她深爱着皮皮,因为她可爱、美丽,有着她没有的、渴求了一辈子的女性之媚。她当然想全部占有她、控制她,她知道这是自私的,但是一想到别的男性甚至别的女性也会对她感兴趣,她就急不可耐甚至忍无可忍。于是,她把她当成了私人物品,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她给皮皮钱、给她需要的所有的东西,想尽办法宠着她,同时也紧紧地看着她。她不想像失去妹妹吴一茹一样失去她,可是皮皮还是跑了。她想,皮皮正是因为她对她好得过分才跑的,于工然特别痛恨自己,为什么她的爱总是成为别人的桎梏。赵晓川看着于工然悲怆的神情,心中也同样感到了难受,他再次觉得这个新世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妥。

“她就这么完了?”于工然不相信地喃喃自语说。

“是的,这是她的选择,看样子她永远不会醒来了。”赵晓川肯定道。

于工然闻言,脸上现出十分的绝望和倦意,她忽然哀叹一声:“她说过,这个世界真没意思,她是对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假设她能醒过来,你想怎么办?”赵晓川这时问。

于工然脸色灰暗,她凝视着黑色的迷宫,沉思良久才说:“我会放她一马,宽恕她,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赵晓川听了点点头,他说:“这就对了,你终于开始反思了。其实,你妹妹吴一茹和皮皮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走的,所以,我劝你不要重蹈覆辙。你不妨试着宽恕你的妹妹,你已经失去了一个你爱的人,难道还要失去另一个吗?”

十一

在科学技术区域,蜜蜂在狂舞,那是机器蜜蜂,花朵在怒放,那是人工控制的开放。这是一个充满了人类最先进智能的地方,智能把世界变得神奇而美好,一个灿烂的夏天本来是自然的赐予,但是在这里却越来越可以凭着人的心性任意呈现。

于工然坐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实验室的大门敞开,从自己的办公桌就可以看到实验室外生产线一丝不苟地运转。她每天的任务就是自己试验开发不同的新样品,等到成功后,再把样品工业化。

此时,工厂的门打开了,这是一扇自动智能门,一个银白色的小小的飞行器飞了进来。于工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飞行器飞过来,准确地钻进于工然的实验室,转了一圈,认真定位之后,轻轻地降落在凌乱的工作台的一角。于工然放下跷着的腿,掐灭烟站起身,她伸出手,把附在飞行器身上的那个礼品盒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粉色的包装精良的礼品盒,上面还用彩带系着一个正在起舞的纸质的小女孩。打开盒子,是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然然姐”,落款竟然是皮皮,日期好像是她逃离科学区以后的日子。盒子里,除了卡片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于工然打开,白纸上面写了空气清新剂几个字,下面则是一个配置秘方,秘方的后面还附有一个小小的设计,那是一种智能喷雾器,就好像那种人工蜜蜂一样。按照随后寥寥数语的介绍,如果把这种新型的“空气清新剂”绑缚在自动喷雾器上,它能快速地围绕着人体飞行,以迅捷的速度进行环境清洁,大约十分钟之内就能营造一个小小的个人环境。理论上,这种产品可以对付污染,尤其是那种不可救药的雾霾环境。

于工然把白纸黑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她感动了,眼中慢慢涌起泪水。她想起和皮皮在一起的日子,她记起来这个小小的发明是皮皮从一个游戏者手里搞到的。她跟她唠叨过多少次,认为完全可以申请专利,然后开始批量生产,但是于工然觉得这种产品太过小儿科根本没有搭理;没想到皮皮一直没有放弃,她甚至还做了设计草图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很奇妙,有时一个人的一小步就是跨越人与人之间敌意鸿沟的一大步。皮皮迟到的礼物是相当有力量的,它确实改变了什么。于工然那颗僵冷的心好像被一股瞬间的灼热所击中,它开始融化,先是一点点的,然后加速,之后冰封迅速崩溃,她的心全部地重新暖和起来。

怨恨永远不会比爱更持久,怨恨虽然可以随时肆虐,但是当真正的爱到来,它不堪一击,它尤其败退于伟大的宽恕!

于工然终于决定去见她的妹妹吴一茹,这是她们分手若干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关闭了实验室,把工厂的管理授予了权限最高的机器人,走出工厂。此时空气清新,阳光灿烂。于工然走上科学区的大道,她与无数的机器人、科学家相对而过。她知道这一回她是去理解另一种生活,那是违背父母意愿或者说违背设定的一种生活,她原来曾经用不屑、愤怒、哀怨、不解的态度来看待那种生活,但是这一回她下决心倾听、观看、学习、改变。

吴一茹与于工然终于见面了,那真是一场风云际会,光影闪动,空间扭曲,出其不意地分离与融合,似乎两个星系在宇宙中兜兜转转之后再次相遇。她们先是拥抱在一起,叙旧、痛哭、叫喊,之后又开始争论、互相批评,乃至谩骂;她们拥挤着,撕扯着,激烈地冲突着却又不想再次分离。

两天之后,赵晓川来到了科学区,就在那个空旷的工厂里,生产线已经停止了生产。

往日喧闹的情景忽然不见了,工厂显得冷清而安静。赵晓川坐在工厂中央的一张沙发上,工厂的顶棚、前门、后门都打开,阳光——新离忧城的双份阳光扑面而来,吴一茹和阿宽站在赵晓川的面前开始跳舞,他们两人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厚厚的口罩,后面跟着一大群于工然制作的舞蹈机器人。没有音乐,只有两个人口中闷闷的呼和之声,他们跟随着真实的光影随意舞蹈,他们拥抱、跳跃、分离、衬托、疏远、穿越,只有肢体和阳光在表现。舞蹈机器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蹈,他们在后面飞快地学习着,他们也仅仅是比两个创作者慢了一秒,就使创作者的舞蹈发扬光大,并且产生了奇妙的整体效果。

赵晓川惊讶地看着这场荡气回肠的舞蹈表演,这是他一辈子从没有看过的表演。吴一茹与阿宽的服装很差也很拘束,但是他们的舞蹈却太自由了,就像人类最伟大的思想一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却又一语中的。赵晓川被感动了,他被自由的力量以及人类对于自由的渴望所打动,同时也被人类伟大的科技能力所打动。——那些快速舞蹈的机器人让他从视觉上感到,科学正在不断逼近他的人类创造者。

舞蹈结束后,吴一茹和于工然抱在一起痛哭不止,她们最终和解了。于工然左手掏出一张白纸递给吴一茹,吴一茹右手收了起来,那是空气清新剂的配方和设计。于工然告诉吴一茹如何在离开洁净区域后,使用这个配方打理自己的小环境;或者也可以在新城市以外的雾霾区,凭配方进行批量生产并以此谋生,这样他们可以坚持他们永远赔钱的舞蹈事业,不至于饿死。吴一茹听了一直哭,她被无私的爱和未来可能的痛苦所压倒,心中百感交集。吴一茹告诉于工然她离开洁净区的原因,她本来是满怀希望来到洁净区的,想在那里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蹈演员,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在那里充满了阶级的不平等,她根本没有机会能跳出那种被人承认的舞蹈。而且洁净区表面干净实际上红尘万丈,它充满伪善,假道学,拥有各种假模假式的规定,还要做出各种高姿态。经过长久的压抑,她终于烦了,决心离开那种虚伪的环境,做真实的自己,即使未来她要面对恶劣的环境也在所不惜。

赵晓川其实一直目瞪口呆,他亲眼看到的并不是两个人,她们并不是姐俩,而是一个人在不停地相互诉说、流泪,他看了很久才明白,这是一个人身体中的两个人格,她们之前分离现在又合二为一了。他有很多事情弄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在不同时空跳跃、穿梭;这只能说明新世界太神奇了,它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人们看不到的,想不清楚的,也许在新的世界中思想能改变一切,甚至是物质和能量的形式呢。

赵晓川最后得到了密码,于工然与吴一茹合体之后,她们把生成的新密码留给了她们的偶像,她们非常感激赵晓川的帮助,并且告诉了他去往中间介质世界的方法。

十二

赵晓川拿到密码后,找到了韦波,他笑嘻嘻地递给韦波一张小纸片,那上面写着一长串极其复杂的密码。韦波看着那个密码十分感慨,他伸出手紧紧握了握赵晓川的手说:“兄弟,辛苦了,剩下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赵晓川扬起他那标志性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兄弟,你放心,看我的——”

赵晓川去了火车站。新离忧城有几个火车站,但是城市南边的那个火车站最特殊,它应该是新离忧城最神秘的地方之一。车站广场上人并不多,从这里出发的火车只开往两个方向,一个虚拟世界,一个是中间介质世界。去往虚拟世界的人一般都不会再回来,他们也许是对现实世界过于心碎了,而去往中间介质世界的人则有来有往,他们多半是去了解一些事实,探索一些真相。

很快,无线高铁到达,赵晓川登上列车时,一首专门为他定制的《旅行者之歌》轻轻响起。他走过长长的车厢,车厢里空荡荡的,在这趟列车上他只能看到自己,其他旅行者的身份都各自保密,每个人在中间介质世界何处停留,又会去做什么都不得而知。这是根据现实世界的习惯所定下的规则,只有真相知道得越少,世界才越安全。

列车到站,赵晓川下了车,他听得到别人的脚步声却看不到别人的身影。他在站台站定,向右看是现实世界的投影,他可以看到山川、河流、湖泊、大海、动物、人类,向左看则是虚拟世界的反射,一片茫然,一无所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来之前,他看了一些有关中间介质世界的资料,根据资料的介绍,中间介质世界主要居住了一些超级计算机,某些传说中的偶像,似是而非的神灵,还有许许多多被丢弃被忘却的人生片段。这个世界就好比一个大楼里的机房,它并不引人关注,不熟悉的人完全找不到,但是很多秘密都藏在这里;找到这里也许就能把其他世界中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一下子搞清楚。

正当赵晓川浮想联翩之际,列车离站了。当云雾散去之后,赵晓川抬眼一看,豁然发现面前竟是另一个无比广大的城市,这跟资料中介绍的完全不一样……

(特别鸣谢:这篇小说的完成,得益于两位美女的帮助;一位提供了各种新颖奇特的故事,另一位则为小说提供了唯舞独尊的人物形象。——晓航,二〇一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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