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师发展:研究进路与研究展望

2017-04-15 09:55陈先哲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复旦教育论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学术大学

陈先哲(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大学教师发展:研究进路与研究展望

陈先哲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根据学术脉络和研究取向的不同,关于大学教师发展主要有四种代表性研究进路:一是知识分子的研究进路,二是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三是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四是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这四种研究进路的历时性发展伴随着高等教育从象牙塔走向世俗化的进程,在不同时期各擅胜场。结合中国具体国情和时代特征,在学术制度变迁的大背景下,学术制度进路的大学教师发展研究应该成为未来的重要路向。

大学教师发展;研究进路;知识分子;学术职业;学术制度;生存状态

大学教师研究各种学科,但却很少研究自身。随着近年来我国政府和社会层面对大学教师发展问题的持续关注,这个现象逐渐得到改变:不仅“大学教师发展”开始成为一个渐趋热门的研究议题,而且在实践层面各大学也纷纷成立教师发展中心,专注大学教师专业发展。但遗憾的是,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层面,“大学教师发展”的定位还是相对狭义的——主要着重于大学教师专业发展(Faculty Development,简称FD),尤其是对教学专业发展的研究。而事实上,随着现代大学越来越走向社会中心,大学教师承载着更为多元的职责与角色:他们既承担着“传道授业解惑”的传统职责,又背负着“为人师表”的道德要求,还扛着各种学术评价制度下的指标任务和精神压力。因此,大学教师发展,决不只是一个如何提高专业化能力的教育内部单一性问题,更是一个受制于教育外部并与其联通的复杂性问题。

因此,本文试图对广义“大学教师发展”的代表性中外文献进行分析与梳理,并根据学术脉络和研究取向的不同,归纳出大学教师发展的四种代表性研究进路:一是知识分子的研究进路,二是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三是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四是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在对这四种研究进路分别进行详细梳理和述评的基础上,结合我国现实情况,展望这个研究议题的未来重点研究路向。

一、知识分子的研究进路

大学产生之前,知识分子就已经存在,这点毫无疑问。国外理论界长期以来存在着一些关于“知识分子”的身份角色的探讨,如曼海姆(Karl Mannheim)关于“自由漂移”[1]的知识分子的想象,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有机知识分子”[2]理论,亨利·吉鲁(Henry Giroux)的“转化型知识分子”[3]之说,以及艾尔文·古德纳(Alvin Gouldner)的“新阶级知识分子”[4]的思考等。刘亚秋将这些理论传承归结为一种知识分子研究传统,并认为这种传统比较关注知识与社会之间的关系[5]。

大学的产生为知识分子带来了聚集的社区和体制的吸纳,部分知识分子成为大学教师,以学术为业。因此,大学教师的身份天然地和知识分子角色纠缠在一起,对大学知识分子的角色和处境的研究,是探究大学教师发展的最早进路。

一方面,研究者较为关注大学教师是否属于知识分子的角色问题,并将此作为评判其发展的先决条件。美国著名的知识分子研究专家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把知识分子定义为任一社会中颇为频繁地运用一般抽象符号去表达他们对人、社会、自然和宇宙的理解的人[6]。与之类似的,郑也夫也认为知识分子是频繁使用某种符号系统的人[7]。显然他们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是比较宽泛的。在这种定义下,大学教师是当然的知识分子。但更多数研究者持更为苛刻的定义,他们以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来判定知识分子。例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就把知识分子仅限于那些因为赫然成就而被誉为“文化瑰宝”的人,他们是社会群体的精神领袖[8]。路易斯·科塞(Lewis Coser)更明确宣称,大学教授也不一定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必须“是为理念而生的人,不是靠理念吃饭的人”[9]。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也向来都主张,知识分子应当是每一时代的批判性良知。吴康宁亦认为大学教师只能算“半个公共知识分子”,而非纯粹的“公共知识分子”[10]。因此,采取狭义的知识分子定义的论者并不以是否占有知识来判定大学教师是否知识分子。在这种定义下,称得上知识分子的大学教师显然为数不多,因为“知识”仅仅是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基础性的条件或技术性资质,最为关键的条件是社会责任感和基于独立理性思考和普遍正义理想之上的社会文化批判。它首先是一种文化道德的批判,其次才是一种社会政治批判。这一点既是现代“知识分子”区别于一般知识专家和专业技术人才的基本特征,也是他们区别于职业革命家和职业政治家的基本特征[11]。

另一方面,研究者亦在关注知识分子与大学的关系变化中探索其发展的处境。研究者们大都对知识分子纳入大学的体制表示担忧,纷纷发表“最后的知识分子”[12]和“知识分子死亡”[13]等挽歌式言论。乐观者如认为现代大学为知识分子提供了最有利的制度背景的科塞,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制度实践常常使大学内知识分子的本职工作面临危险”[14]。当知识分子退回到学院体制内之后,只能在学科专业标准的规训之下,生产高度专业化的知识产品,并且按照学科的等级评价制度,步步追逐更高、更多的文化资本和专业权威。这种学院化的专业趋势,形成了知识分子内部与外部的双重断裂。在其内部,原先统一的知识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细微的蜂窝状专业领地,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者不再有共同的语言、论域和知识旨趣。在其外部,由于专业知识分子改变了写作姿态,面向学院、背对公众,他们与公共读者的有机联系因此断裂了[15]。在后现代社会中,一面是科技知识的高歌猛进,另一面是精神文化的崩溃和“知识分子”的漂泊不定感的蔓延,“知识分子”的命运岌岌可危。如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那种“以真理和正义之宗师的身份言说”的角色,或那种“好像代表了我们大家的意识和良知”的“知识分子”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16]。

二、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

当然,“知识分子”并不会真正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在纳入大学体制之后,其职责与角色发生了变化。尤其是19世纪之后,由于科学活动的职业化和组织化,学术渐渐成为一种职业,大量知识分子成为学术机构尤其是大学的雇员,其职业身份特征越发凸显。1942年美国学者洛根·威尔逊(Logan Wilson)的《学术人》著作中,从职业社会学的角度提出了“学术职业存在的问题”[17]。在此基础上,“学术职业”(Academic Profession)的概念逐渐为学界熟悉和使用,并成为西方高等教育研究中的专门术语。20世纪60-70年代英国学术职业的专业化程度和社会影响达到高峰,一些代表性研究也同时出现。如哈罗德·珀金(Harold Perkin)1969年出版的《关键专业》,对1920-1969年间英国大学教师的历史上升进行了探讨,并认为英国学术专业已借助其在社会其他专业人员的再生产过程中的角色而成为“关键专业”[18]。哈尔西(A.H.Halsay)1971年出版了《英国学术界》,从大学和社会的关系出发,探讨了20世纪前70年英国学术职业的发展道路和学术价值取向[19]。

一些美国学者的研究因受到雄厚的基金资助,以规模宏大的跨国比较研究为主流。20世纪80年代,在卡内基教学促进基金会的资助下,伯顿·R·克拉克(Burton R·Clark)组织研究并出版了《学术职业:国别、学科和院校环境》[20],按“主要的国际学术中心”原则从西北欧和美洲选取了英、法、美、联邦德国等国家,从国别、学科、院校三个维度研究探讨了西方学术职业。同样是在卡内基基金会资助下,1990年由欧内斯特·博耶(Ernest L.Boyer)主持的国际调查研究项目于1991-1993年度对14个国家和地区的学术职业进行调查,这是对学术职业进行的第一次大型国际调查和研究。这一研究用同一问卷对被调查国家进行分层抽样调查,主要从7个主题进行考察:各国影响教授职位的体制环境,高等教育入学机会,专业行为,教师工作条件,学者的治理,高等教育和社会,学术生活的国际维度。调查结果最后分别以《学术职业:国际的视野》[21]和《国际学术职业:14国简介》[22]正式出版。2004年底,针对新的变化与挑战,亚洲、欧洲、非洲、南美洲、北美洲、大洋洲的26个国家合作发起对以“变革”为主题的第二次学术职业国际调查研究。我国学者沈红获邀参加了该国际项目,并组织团队分别于2007年和2014年对我国大学教师群体进行抽样调查,调查发现中国大学教师职业最具公平性但仍需多样化背景的人加入,入职门槛高但需提高其职业发展条件,职业特性明确但要求教师个体更为努力的学术追求[23]。

狭义的大学教师专业发展研究其实也是在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下进行的。20世纪70年代,大学教师专业发展开始作为一项运动在美国蓬勃发展起来。很多院校建立了教学中心,有关大学教师专业发展的理论也得到初步阐释。70年代中后期,美国学者开始提出大学教师专业发展的理论模型。这些模型是对大学教师专业发展的基本内涵、组成部分及相互关系的阐释和描述。最具代表性的有三种:第一个模型由伯格威斯特和菲力普斯于1975年提出,认为大学教师专业发展是由教学发展(过程)、组织发展(结构)和个人发展(态度)三块相关的活动组成[24];第二种模型由盖夫在同年出版的大学教师专业发展奠基之作《大学教师更新》[25]中提出,更关注教学发展,其教学发展的目标指向是“促进学生学习”,在教学发展中重点又放在科目和课程设计上;伯格威斯特和菲力普斯在1977年出版的《大学教师专业发展手册》[26]中,重新检视了几种重要的理论模型,对1975年的模型进行了修正和补充,在一种更为宽泛的制度背景中提出了新的概念模型。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大学教师专业发展理论与实践结合已经趋于成熟,为形式多样的教师发展提供针对性的理论指导和操作指南。国内则因为高等教育发展大背景的原因,一直到21世纪才逐渐被关注。较早的代表性研究是潘懋元先生撰文专门辨析大学教师专业发展与通常意义上的教师培训的区别[27],其后王建华等从“教学学术”[28]的维度进行研究,狭义的大学教师发展逐渐兴起。后来随着国家政策的推动,各大学教师发展中心纷纷建立,基于理论与实践衔接的研究纷纷出现,如陈时见等对“教师发展机构”[29]的研究。

三、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

“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回应了大学教师职业专业化的进程,但更多集中于大学教师作为“教学人”身份的研究。而事实上,德国洪堡大学以降,科研作为大学的另一基本职能的地位已得到奠定,大学教师发展更大程度上开始作为“科研人”而深受科研学术制度的影响。作为“科研人”的大学教师只能在学科规训之下,按照学科的等级评价制度,生产高度专业化的知识产品,知识分子精神在此过程中渐渐湮没。因此,知识分子研究传统也开始让位于学术制度的研究,一种研究学术制度与大学教师发展之间关系的新进路慢慢生根发芽。

在学术制度进路的早期研究和实践上,美国大学教授协会和美国院校研究学会是具有代表意义的重要力量。美国大学教授协会于1915年创立,协会创办的宗旨就是确保以学术为志业者的学术自由及其相关权利。经过多年协商和运作,1940年《关于学术自由和终身制原则的声明》正式出台,对美国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力和约束力,并为众多美国学术组织和大学逐渐采纳。《声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基于大学传统精神和理念而形成的、具有感召力的纲领性文件,严格意义而言,它是一个界定学术职业伦理并为以学术为志业者提供后盾的、具有可操作性的制度规范。[30]一直延续至今,它所设定的制度架构也没有太大变化,并在现实学者职业生活中具有非同寻常的规范和保障意义。此外,美国院校研究学会则主要对大学教师任用制度进行了大量研究,尤其是进入20世纪70年代以来,其研究多集中于对制度本身的反思和如何完善制度的探讨上。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教师计划与政策研究;教师的招聘、保持与发展研究;教师工资模式研究;终身教授制度研究;教师工作绩效的测量与评价研究;提高学术生产力研究;基于劳动关系的集体谈判研究;教师任用中的平等问题研究;等等。

在国内,论及学术制度对大学教师学术发展的影响研究,不得不提及的是2003年北京大学人事制度改革引发的学界那场大讨论。尽管作为导火线的大学教师聘任制度只是学术制度的一部分,但论战双方主要围绕中国大学发展和大学教师发展主要应借鉴西方学术制度还是发掘中国本土学术传统而展开激辩。以改革方案起草者张维迎为代表的一方认为北大只有寻求学术制度与国际接轨,才能成为中国内地大学向世界一流水平迈进的领头羊[31],其观点得到孔宪铎、丁邦新和丁学良等香港高校学者的大力支持。但这种单纯强调教师聘任制度的国际接轨、忽视中国大学自主发展的倾向,很快受到国内一众著名学者的反驳。甘阳发表“华人大学理念与北大改革”、陈平原发表“大学三问”和“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李零发表“学校不是养鸡场”、李猛发表“如何改革大学?”等文章予以反击,强烈质疑单纯国际接轨的道路,强调大学的发展植根于本土[32]。这场学界大讨论掀起国内关于学术制度探讨和研究的高潮,其重要特征是不同学科学者的介入和论战。此后,更多的教育研究者开始关注学术制度与大学教师发展之间关系,阎光才称得上此研究进路的主要代表。他通过对学术制度的生发和演变的历史分析,对当下学术制度的运行状态以及有关实证意义的理论解释,解释中国学术人生存状态中的众多面相和有关制度建构中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一系列建设性的主张[33]。阎凤桥从新制度主义视角探讨了学术制度对高校教师学术产出的影响机制[34],罗燕、叶赋桂则分析了我国大学学术制度变革过程中学术人员所面临的利益冲突和制度困境[35]。可见,进入21世纪后国内更多研究者开始将大学教师发展置于学术制度的框架之下进行考察。

四、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

刨除“教学人”和“科研人”的特性职业身份,大学教师还有作为“社会人”的共性身份,其发展不仅要从教育内部逻辑来解释,还要从教育外部逻辑来解释。因此,从生存状态的角度切入,也是研究大学教师发展的一个重要路径。

在大学教师群体中,由于青年教师处于结构的底层,其生存状态更备受研究者关注。费希尔(Shirley Fisher)的调查研究指出,心理压力是大学青年教师职业生活的一个特点,他们须同时扮演许多角色,承担着多重工作,角色和任务多元而加大其心理压力[36]。巴尔特(John K.Butler)等的研究揭示了时间和金钱对大学青年教师学术产出的重要影响,其研究发现相对于副教授群体,金钱在讲师群体中更具有激励效应,而流动性对副教授群体的学术产出更具影响力[37]。阿伯瑟里(Reda Abouserie)的调查研究表明,大学教师各职称等级之间的压力水平存在显著差异,其中讲师的心理压力最大,其次是高级讲师,然后是副教授和教授[38]。日本学者的相关研究发现日本大学教师每周工作时间都高于法定劳动时间,尤其是青年教师由于受到来自婚姻家庭的沉重经济压力以及行政事务工作的侵蚀,导致其用于教学、研究的时间严重不足[39]。

在国内,尤其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国高等教育扩招、合并以及以市场化为取向的改革后,高校的生态环境在短短十余年发生了深刻变化。大学教师群体内部出现了收入分化、资源获得能力的分化、成长分化以及学科分化,尤其大学青年教师面临职业成长和现实生存等诸多挑战。张俊超的研究表明,中国研究型大学的青年教师被有形或无形的力量隔离或散落在大学场域的边缘,他们在经济收入、教学、科研、管理以及心理等各个方面遭遇一系列“现实的冲击”和困惑[40]。马晓娜的研究则发现,目前国内高校薪酬制度方面的改革明显滞后,尤其是青年教师薪酬管理中存在着对内公平性不够和对个体激励性不足的问题[41]。有不少大型调查研究也聚焦大学青年教师生存状态问题,如廉思的《工蜂——中国高校青年教师调查报告》,调查并梳理大学青年教师面临的种种问题,并根据研究结果形象地将中国当代大学青年教师比喻为“工蜂”[42]。此类的课题研究还有“北京高校青年教师生存状态研究”和“上海高校青年教师生存状态研究”等。

五、四种研究进路的述评与未来研究展望

在尝试对以上这四种研究进路进行述评之前,必须进行一些局限性说明。首先,这四种研究进路并未能穷尽“大学教师发展”这个研究主题,由于条理化分析的“学术洁癖”,还有相当一部分在现实中存在的进路和研究并未被纳入。其次,若从更严谨的学术要求来审视,这四种研究进路也不完全在一个研究层面上,比如“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更多是从大学教师发展影响因素的层面进行分析,与前面三种更主要是作为大学教师的职责与角色的分析层面有所区别。最后,四种研究进路之间也不可避免有相互交叠之处,比如学术职业的进路与学术制度的进路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比如生存状态的进路重在分析高等教育内外部因素对大学教师职责与角色的影响,不可避免也与前面三种进路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与纠缠。在立足于以上几点认识的基础上,下面对这四种研究进路进行简要述评。

(一)四种研究进路的述评

曼海姆和葛兰西等人开创的知识分子研究传统,曾经是大学教师发展研究的重要进路。这种研究传统也曾深刻影响过国内的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关于大学知识分子问题的重要研究一般都是由人文知识分子完成的,如陈平原、许纪霖、郑也夫、谢泳等人的研究。这部分学者以传统人文知识分子的激情和理想,对当代知识分子以何种姿态立于当代学术领域作出了独立的思考。但这种研究传统更多是从人文知识分子的立场出发的,而对科技知识分子持一种“疏离”[5]的立场,而在科学取得强势地位的今天,这种研究进路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在学术活动制度化和学术人职业化之后,这种研究进路逐渐式微。这类研究更多地寄望于呼吁知识分子精神的复归,但随着大学不断走向世俗化,大学里真正意义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少,大学知识分子精神复归已颇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这种研究进路所覆盖的范围已经越来越窄,难以覆盖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大学教师。

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作为一种欧美主流范式被介绍进入中国,克拉克、阿特巴赫、博耶等主要研究者普遍重视对各国大学教师职业展开比较研究,对大学教师的教学发展、职称晋升、薪酬待遇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随着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大学教师专业化的呼声日隆,有关学术职业的研究也必将呈蓬勃之势。但是这个研究进路要么过于宽泛,其研究内容覆盖大学教师的诸多问题,如工资的收入分配、学术文化、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工作压力、高等教育的投资与效率、教师的声望等等;要么就是窄化为指南性质的“教学生涯规划”,在各种模型和指南的背后隐藏着对制度约束下趋向统一的价值取向和行为选择,也容易使大学教师成为毫无防范的接受者和模仿者。

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源于近年来国家权力和市场力量的过度介入使得学术制度成为政治、经济力量影响学术领域的中介。不仅西方的大学治理模式在发生变迁——“由相对散漫的政校联盟或合作伙伴关系,学术与政治的相对各行其是,转向了政府以放权为名而行加强控制之实,即以财政紧缩手段来强化问责的治理模式”[43]。我国政府也急切地推动大学“与国际接轨”,一场以激励成果产出为导向的学术制度变迁由此引发,2003年北大人事制度改革方案提出及引发的学界大讨论被视为标志性事件。这场大讨论掀起国内关于学术制度探讨和研究的高潮,尽管争论的各方之间对大学改革的许多问题没有达成共识,但直至今日中国高等教育领域的很多认识和实践都并没有超越当时的讨论范畴。尤其对于大学教师发展问题研究来说,这场争论的意义在于引导其后的研究者从大学理念、学术体制等更高的层次来观照此问题。在现实中,政治、经济力量对大学的控制需要一种科层化、量化的制度安排,这种制度因为过于强调规范的、标准化乃至量化的管制,往往会成为一种对人的行为甚至于精神和思想的规训机制。但是,目前多数从学术制度的进路来研究大学教师发展的研究,都更多是在学术自由的文化乡愁与制度规训的工具理性之间纠结和吁叹,对学术制度如何影响大学教师发展的作用机制还缺乏足够的解释力和学理性。

从表面看来,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似乎是与大学教师发展具有很高的切合度,因为工资待遇、住房、职级等生存保障因素确实会产生比较大的影响。因此,尤其关于大学青年教师的研究,国内外的研究成果和报告都普遍将其置于“弱势群体”“边缘人”这样的身份角色中去,说明大学青年教师在学术体系中地位较低、生存状态较差是普遍存在的世界性问题。但这类研究往往采用“底层视角”,主要从社会生活的底层出发,用权力结构去解析社会机体,其研究取向的理论假设往往将国家制度作为个体的天然对立物,容易先入为主地将大学青年教师设定为“弱势群体”“边缘人”的身份角色,并将制度设定为其对立面。而且,生存保障因素虽对大学教师发展有一定影响,但并非最关键的影响因素,从这个研究进路出发往往很难直指影响大学教师发展的核心。

(二)未来研究展望

从以上对四种研究进路的梳理分析来看,大学教师发展研究有一个历时性发展,并基本伴随着高等教育从象牙塔走向世俗化的进程。高等教育从象牙塔走向世俗化的标志是大学基本职能的拓展,从教学到科研再到直接服务社会,而这个基本职能拓展的终端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学教师承担的。而以上对大学教师发展的四种研究进路,也暗合了以上发展进程:知识分子的研究进路所研究的主要是以象牙塔为象征的精英高等教育时代的大学教师,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所研究的主要是作为“教学人”角色的大学教师,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所研究的主要是作为“科研人”角色的大学教师,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所研究的主要是作为“社会人”角色的大学教师。当然,如前所述,这四种研究进路之间既存在时间上的交叠,也存在范畴上的交叠。而且,也很难说是与大学基本职能的演变过程的严格对应的,只能说是暗合甚至只是具备某种隐喻的意蕴。从历时性来看,这四种研究进路在不同时期各擅胜场;但从现时性来看,在学术活动制度化和学术人职业化之后,知识分子的研究进路已经逐渐式微。而生存状态的研究进路又常常局限于青年教师或边缘群体,很难成为大学教师发展的主流研究进路。因此,学术职业和学术制度这两大研究进路可能是现时更为主流的研究进路。

当然,任何一个现实问题的研究,都必须与其所处的具体国情和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尤其过去二十年间,我国学术制度正经历着一个不断变迁的过程,这个动态的过程处于我国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之中,并伴随着我国高等教育波澜壮阔的发展。这场变迁始于上世纪90年代,我国推行“985”“211”工程,向“建设高水平大学”的目标进发,并直接对大学的科研效率提出更高要求。作为标志性事件的北大改革最后似乎不了了之,但十余年后再回顾此事件便会发现:尽管辩论双方早已偃旗息鼓,北大方案也并未全盘实施,但并未意味着此次学术制度变迁的失败。反而是在这十余年中,北大方案的重要精神内核甚至操作细则已悄然在全国各大高校安营扎寨,当时“大革命”式的激烈对阵已改为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并取得更大范围的进展。一种以激励学术产出效率为目标、以科研量化评价为手段的学术制度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全面影响我国大学教师的准入、聘用、考核、升迁等发展过程。然而,相比北大改革的精神内核似乎在今天的高等教育实践界得到普遍的“肯定”并对全国范围的大学教师产生极大影响,对此的研究却显得不足甚至滞后,不但缺乏对实践的解释力,更缺乏对未来的研判。在这样的背景下,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不但比学术职业的研究进路更具有理论魅力,也显得更为迫切和具有时代意义。

近年来学术制度的研究进路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就是用锦标赛制理论解释我国学术制度变迁的趋势、特征及其对大学教师发展的影响。如阎光才[44]通过理论分析、刘海洋等[45]通过数理分析、卢晓中等[46]通过案例分析,指出我国学术制度变迁中的“学术锦标赛制”特征,并解释了学术锦标赛制如何促进近年来我国学术产量的高速提升又同时带来激励扭曲的现象。学术锦标赛制为研究我国学术制度和大学教师发展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相较于以往的“学术GDP主义”和“学术绩效主义”等针对学术制度的探讨,更加能由表及里,深挖出这些表象背后的机制和根源。而且锦标赛制理论在企业管理和行政管理等领域已经得到较为深入的研究,具有较为成熟的理论框架,借鉴到学术制度领域的探索也颇显适切性和启发性。随着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双一流”建设方案和实施办法的新鲜出炉,在未来必然会将这场学术制度变迁推向新的高潮。随着学术激励机制强度的不断提升,大学教师们更加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各种科研项目和人才头衔的学术锦标的争夺中去。那么,作为大学教学、科研和服务社会这三项基本职能的主要承担者的大学教师,在这种制度下如何定义其发展?在对大学教师的激励和保障之间有没有平衡的度?在大学的科研产出和人文情怀之间有没有共生可能?……未来这些现实问题将会越来越尖锐,也考验着“中国模式”学术制度变迁的成效。而直面这些问题并提出适切的理论解释,正是学术制度进路的大学教师发展研究的时代命题和历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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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ulty Development:Research Approaches and Prospects

CHEN Xian-zhe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1,Guangdong,China)

According to different academic context and research orientation,there are four representative research approaches to faculty development:intellectual,academic career,academic system,and survival state.The diachronic developmentof the four approaches,each one ofwhich peaked at different times,has been consistent with the evolu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from the ivory tower to fulfilling social functions.Combined with the specific national conditions and the characteristicsof the times,in the contextof China's academic institutional change,the research approach ofacademic system should become an importantdirection in faculty development research in the future.

Faculty Development;Research Approach;Intellectual;Academic Career;Academic System; Survival State

2016-08-13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一般项目“新常态下中国高等教育转型与秩序建构研究”(GD15CJY01)

陈先哲,1980年生,男,广东茂名人,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高等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员,教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高等教育发展理论、学术制度与学术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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