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昌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7)
刘义庆(403—444),南朝刘宋宗室,袭封临川王,官至尚书左仆射、中书令。他“爱好文艺,才词虽不多,然足为宗室之表”[1]1477,喜招聚文学之士,当时有名的文人如袁淑、何长瑜、陆展、鲍照等,皆被罗致门下。据《隋书·经籍志》载,在文士们的帮助下,他完成的作品包括:《徐州先贤传赞》九卷,《江左名士传》一卷,《集林》一百八十一卷,《世说》八卷,《宣验记》十三卷,《幽明录》二十卷,可谓洋洋大观了。其中《世说新语》和《幽明录》是前人所谓“志人”和“志怪”小说的代表[2]7。
传说中汉明帝夜梦神人之后,乘着白马而来的佛教,以梵音经卷开启了它艰难的异域之旅。外来佛教的汉化是一个螺旋式的上升过程,中国佛教文学的形成也是一个螺旋式的演进过程,二者在魏晋南北朝时交融汇合,为各自的发展增添了新的契机和特色。《世说》与《幽明》都带有浓郁的佛教色彩,单一的宗教观照素来不乏,然将两者“对读”,在比较中探讨其历史价值与文学价值则极少见到。从佛教观的差异入手,借助文本深入历史的细部,对我们考察“宗教——文学”二元文化关系演进的特点很有意义。
对读法是古文献研究中常用的一种方法。前代学者将同义形式的不同文本加以对照,抽绎其意蕴,此为“对读”。然而今人的使用较为宽泛,由同义延及同类,于对照比较之中收洞幽烛微之效。总体上看,《世说新语》对佛教的表现侧重于塑造人物形象,《幽明录》则擅长用超现实的故事情节来反映佛教学说。兹对读如下:
《世说新语》被称为“言谈之林薮”或“谈助之书”[3]4,作为当时贵族子弟的清谈资料,主要记录了魏晋时期上流社会的逸闻趣事和玄谈之风,构建了非常独特的魏晋士人形象,而一些佛教名士迥出其间。支道林(遁)、慧远、释道安、竺法深、康僧渊等僧人被重点刻画,穷形尽相,个性鲜明。支遁尤为卓异,书中涉及他的竟有53条之多,如: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蓄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4]134(《言语篇》63)
支公好鹤,住剡东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4]149(《言语篇》76)
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4]245(《文学篇》36)
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4]251(《文学篇》42)
从这些记载中,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当时佛教徒的活动。在一般人眼里,佛教徒应为六根清净、谨守戒律、超出尘外的高僧形象,但《世说新语》中的佛教徒则不然,他们披着宗教外衣,却是活跃的社交分子,兼具“世俗化”和“名士风”[5]。他们不仅广泛参与名利场,而且不避红尘,在研经讲学之外,过着置田买山、养鹤畜马的贵族式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惮争名于大庭广众,词锋尖锐,咄咄逼人,丝毫不见出家人的涵养。同时,他们既具备高超的佛学、玄学造诣,又有着出色的文学才华,因此受到上层士人的礼遇,许多僧人都是当时清谈会议的核心人物。但也应注意到,书中虽然对名僧们多所褒扬,却不是不加选择地推崇,好几处都显露出对盲目崇佛的不以为然。如: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财贿。谢中郎云:“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4]898(《排调篇》51)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而儿遂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4]994(《尤悔篇》11)
前者讥嘲佛教信徒用钱财贿赂神佛的行为,后者则明显是对宗教迷信的鞭挞了。
《幽明录》于南宋已佚,鲁迅《古小说钩沉》从各种类书中辑得两百六十则。虽然无法见到该书的原貌,但从现存的辑本来看,它记载的主要是鬼神物魅(幽)与人们死生祸福(明)的关系。其中的神怪故事,从事理上来说是虚妄的,而就考察当时的宗教信仰来说,又有真实的成分。书中涉及佛教的故事有许多,以《新鬼觅食》篇中的片段为例:
鬼暮归,大怒曰:“吾自与卿为婚姻,非他比,如何见欺?二日助人,不得一瓯饮食。”友鬼曰:“卿自不偶尔。此二家奉佛事道,情自难动。今去可觅一百姓家作怪,则无不得。”[6]131
这是在宣扬信佛则鬼怪不侵。又《赵泰》篇:
泰按行迎还,主者问:“地狱如法否?卿无罪,故相浼为水官都督。不尔,与狱中人无异。”泰问:“人生何以为乐?”主者言:“唯奉佛弟子,精进不犯禁戒为乐耳。”[6]181
把人生最大的乐趣限定在对佛法的追求上,其礼佛、敬佛之态度溢于言表。
此外,本土化了的佛教观在这部小说中也处处可见。例如,中国古代本无“地狱”之名,只有“幽都”“黄泉”等模糊的冥府概念,佛教地狱观念传入中国之后,与中国传统的冥界观相融合,游冥故事应运而生。《幽明录》涉及地狱的故事有《康阿德》《赵泰》《李通》《吉未翰》《王明儿》《舒礼》《士人甲者》等数则,作者对地狱的环境、秩序,业者因前世所行善恶而得到不同的报应,作了大篇幅的描写,充分揭示了当时社会对佛教教义尤其是因果轮回的理解和接受。
通过对读我们发现,《世说新语》与《幽明录》中的佛教观念存在明显的差异:前者虽表现出对佛教的尊重,但不过是对大师们“名士风流”的钦慕赞赏,着眼点不在佛教本身,甚至不乏对宗教迷信可笑和荒谬之处的嘲讽。后者全然是一派宣扬鼓吹的口吻,说教意味颇浓,虽然不像《宣验记》那样专记佛法灵验,却也近似于鲁迅先生所谓的“释氏辅教之书”了。两书同一编者,却有如此相异的旨趣,这是可堪玩味的。
诚然,两书的文体本就不同,这影响了他们的言说方式。“世说体”作为一种历史上出现过的独立文体,介于历史和小说之间的特征使得它重在记录和重现时人的品貌、风采,所涉及的重要人物不下五六百人,佛教的影响于是被大大稀释;志怪小说在诞生之初就受到了天竺佛教文化的熏染,其宣扬佛法无边的用意自不难理解。但决定性因素当在如下二端:
一是编者人生经历的影响。《宋书》本传称刘义庆“为性简素,寡嗜欲……足为宗室之表。受任历藩,无浮淫之过。唯晚节奉养沙门,颇致费损。”[1]1477那么,是什么促成了刘义庆由“无浮淫之过”到“晚节奉养沙弥”的转变呢?作为宗室子弟,刘义庆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儒家教育。从他对黄初妻杀子妇案的评判可见其孝,从在外任职留心抚物可见其忠,从每年派人送饷给州统内官长亲老可见其仁,从“性谦虚,始至及去镇,迎送物并不受”可见其廉,种种行事,莫不合乎儒家之道。“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1]1790,刘义庆思想性情的转变,当与其后来的经历密切相关。元嘉六年,宋文帝的弟弟荆州刺史义康被调回京都主持国政,“自是内外众务,一断之义康”[1]1790。义康权势日隆,甚至有凌驾文帝之势,两派互相倾轧,形势日渐严峻。元嘉十七年,文帝秘密将义康左右手刘湛处死,并将义康的所有党羽监禁起来,在波谲云诡的政治暗流中,刘义庆的处境显得十分尴尬。义康虽为亲兄弟,贵为宰辅也不能幸免,何况其余?他必深感居高位者朝不保夕的心情和命运变化无常的痛苦。此外,他的哥哥义欣和弟弟义融相继于元嘉十六年和元嘉十八年去世,刘义庆不可能无所感,这种种打击,使他需要一个精神避难所,佛教恰好满足了他这种需要。
对于《世说新语》与《幽明录》的成书先后,《隋书·经籍志》并无记载。但通过对编者人生经历的考察,基本可以推定,《世说新语》出世较早,其服膺儒术,开首四章即以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为题,表明其时刘义庆仍以儒玄思想为主。而《幽明录》《宣验记》较为晚出,对佛教一面倒的推崇,正是他晚年沉溺于佛教之故。
二是书中思想文化背景的不同。鲁迅先生早已指出,《世说》《幽明》“诸书或成与众手,未可知也”[7]47,即这些作品并非原创之书,而是辑录而成。现代学者进一步考证,《世说新语》的书源包括《语林》《郭子》以及晋朝各种史籍和多种传记作品[8]73-88,而《幽明录》的许多篇章与干宝《搜神记》等亦有相似之处。因此,《世说》的取材史的成分较多,主要反映的是魏晋时期的上层社会;《幽明》的取材多采自民间传说,较真实地反映了刘宋时期普遍的社会信仰。
现代佛教史家们认为,佛教作为一种外来的异质文化,其融入华夏传统文化体系的过程,曾经历了混同方术、依附玄理、独立门户和三教合一几大阶段,并大抵以汉楚王刘英等浮屠与黄老的并祀、魏晋般若学“六家七宗”的兴起、晋宋慧远等不敬王者的风操和梁武帝《述三教诗》的发表为标识[9]1,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从传世文献来看,汉末魏晋对佛教的记载虽已甚多,但还没有达到“国教”的地位。而据《高僧传》载,刘宋皇室对佛教情有独钟,历代帝王莫不礼佛,宋文帝甚至带头钻研佛教义理。若再翻开南朝五史,随处可以找到以佛教术语“僧”“慧”“法”“道”“昙”“藏”“智”等取名的人士。《世说》所记录的佛教形态,印证了直到东晋前半期,佛教仍然没有成为士林的思想主潮,而是作为一种新鲜的思想资源而存在,成为了名士们高自标榜的一种文化工具;《幽明录》反映的刘宋社会,经过长期的社会动乱,儒家经学已见式微,“庄老告退”,此时佛家思想开始成为主流,并逐渐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文学作品也是一种史料,两部作品中关于佛教观的这种差异并非偶然,如果说《世说新语》显示了佛教初传江南时期不得不依附玄理的曲折坎坷;《幽明录》则展现了佛教独立发展而被广泛接受之际的盛况。
佛教的传入和汉化,不仅是一股思想领域的飓风,更是一场文化的盛宴。这斑斓瑰丽的异域宗教天然就具有艺术气氛,中国本土的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文学等无不受其灌溉而焕发新的生机。其表现在文学上,既有文人们生活方式、审美情趣的更新,又有文学主题、题材、体裁、意象的拓展。当然,另一方面,文学作品以其高雅的品味和广泛的传播度,也扩大了佛教的影响力。二者这种双向的互渗互动关系,在《世说新语》与《幽明录》中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世说新语》更多体现的是文学对佛教的影响,其虽然在主观目的上并不为宣扬宗教,却在客观上宣传了僧人和佛教文化。正如前文所述,《世说新语》中塑造了一大批佛教名士,其言说方式也是玄言式的。如: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4]242(《文学篇》32)
南下或过江僧人多精熟“三玄”(《易》《老子》《庄子》),支遁解《逍遥游》居然能作数千言,足见其对《庄子》的理解在深度上丝毫不逊色于清谈名士,而在谈玄时杂入佛理,往往能道出常人所不能言,故而令名士们耳目一新,吸引他们倾心相交并参研佛理,类似“殷中君读小品”这样的风习由此而来。又如: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4]250(《文学篇》40)
据刘孝标所引《高逸沙门传》注,支道林当时讲的是《维摩诘经》。佛经本来是枯燥严肃的,但在高僧们富有文采和意趣的解说下,众人产生了美的享受,在潜移默化地熏陶下,人们自然就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这种宗教的教义。除此之外,《世说》以其成功的人物塑造为梁代僧人慧皎撰写《高僧传》提供了经验和素材,可谓文学作品反哺佛教经传的一个经典案例了。
与之相比,《幽明录》更多的体现为佛教对文学的渗透,以它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说在情节、观念和想象等方面都受到了佛教文化的滋养。情节上,在佛教经论中,有专门被称为“譬喻”一类的经典,收集了各种与教义相关的佛教故事,其故事情节被志怪小说大量模拟、袭用,梁吴均《续齐谐志》中的“阳羡鹅笼”即为其中代表,而《幽明录》中的“桓冲”条亦可视为对《生经》卷四中“佛说负为牛者”故事的摹仿[10]232-233。观念上,“三世姻缘”“因果报应”“死而复生”“地域轮回”等佛教世界观在书中比比皆是。而佛教奇诡的想象更是刺激和引发了人们美的遐想和丑的噩梦,《幽明录》中《庞阿》《生死姻缘》《柏枕幻梦》等超现实的故事,甚至成为了唐传奇《枕中记》、元杂剧《倩女离魂》、汤显祖《牡丹亭》和《邯郸记》等杰作的艺术之源,这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总之,通过《世说新语》与《幽明录》中关于佛教内容的对读,我们看到了传统单一纵深挖掘之法的难以体察之处,这或许是一种值得发扬的新读法。二书的差异所在,既呈现了编者的思想变化,揭橥了文学作品独特的宗教史料价值,同时也反映了佛教与文学之间的互动规律。佛教滋养了文学,文学也宣扬了佛教,这种互美互彰复杂之处的揭示,正是对读的意义所在。
[1] [南朝·梁]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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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蕊青.从世说新语看宗教与文学的互动和影响[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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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8] 萧虹.世说新语整体研究(第三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9] 陈洪.佛教与中古小说[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7.
[10] 普惠.中古佛教文学研究[M].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