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燕姣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文学研究
论韦庄《秦妇吟》的叙事特色
郑燕姣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秦妇吟》是唐代重要的长篇叙事诗,它以不断转换的限知视角、纵横交错的结构模式、动静结合的环境描写,彰显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论文试从这三方面入手,来阐释其本身所具有的叙事艺术性。
《秦妇吟》; 限知视角; 结构模式; 环境描写
《秦妇吟》是晚唐诗人韦庄的代表作,是唐诗史上一首重要的长篇叙事诗。此诗诞生时曾风靡一世,吟传甚广。然而由于政治缘故,韦庄晚年讳言此诗,后来其弟韦蔼为他编辑《浣花集》时也未将此诗收入,致使此诗被湮没上千年。直至近代,《秦妇吟》写本才复出于敦煌石窟。自其复出以来至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近百年。百年以来,学者们对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的思想内容、艺术价值,以及作者讳言此诗的原因这几方面。然而,《秦妇吟》作为一首生动记载时代动荡与战乱的长篇叙事诗,其叙事的艺术价值显然还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本文拟从叙事角度、结构模式、环境描写这三个方面入手,挖掘其作为叙事诗所具有的独特魅力。
不同于小说戏剧,叙事诗用诗的形式记叙人和事物,通过对事件的场面重现和相对的完整的故事情节来抒发作者的感情,表现篇幅长短不一。而关于叙事诗这种体裁是否能够独立存在,曾有过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诗的本质在于抒情,不能叙事,一叙事也就没有诗了。而彭功智先生认为,叙事诗这种体裁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从世界范围来看,叙事诗不但独立存在,而且它的产生还早于抒情诗。欧洲的诗史开始于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首诗是世界公认的叙事诗,我国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从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来看,我国诗歌历史始于抒情诗,但是《诗经》中也不完全是抒情诗,叙事诗也占很大的比重。[1]我国古代不但有大量的叙事诗,而且艺术质量也极高。唐代是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同时也是叙事诗的繁荣时期,涌现出了一系列叙事诗的名篇佳作,其中以韦庄的《秦妇吟》尤具代表性。
叙事诗同样作为叙事作品,对叙事文本的情境、事件、人物等进行描绘时,也需要有一个看待这一切的视角,或者观察点,通过这一观察点将所看到的一切呈现出来。热奈特以“视点”这一范畴为出发点,通过考虑聚焦主体,将叙述聚焦分为三类: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外聚焦叙事。零聚焦叙事是一种无所不知的叙述者的叙事,叙述者所知道的多于人物。内聚焦叙事是叙述者只说出某个特定的人物所知道的情况,叙述者等于人物。外聚焦叙事是叙述者少于人物所知道的,相当于叙述者小于人物。[2]87韦庄的《秦妇吟》通过一位身陷兵中复又逃离的长安妇秦妇之口陈述其亲身经历,从而展现了那一大动荡的艰难时世之各个方面,采用的便是内聚焦叙事下不断转换的限知视角。
全诗总共十二段。第一段行人在路旁遇见在绿荫下歇脚的“如花人”,便问女郎从何处而来,女郎未语声先咽,后来平静之后向行人诉说其因兵乱流落至此,至今仍然记得在长安城里沦陷的那三年的光景,视角由行人转向秦妇。第二至七段秦妇叙述自己目睹黄巢军攻占长安城后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第八段至第九段,秦妇走出长安城只见人烟寥落,田园破败,恰好路遇金天神,就“试问金天神”,而金天“无语愁于人”,接着金天神向秦妇讲述战后遭遇,视角又由秦妇转向金天神。“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又将视角重新回归到秦妇。第十至十一段,秦妇出杨震关过新安东,路遇老翁,老翁自述其本来家境殷实,因黄巢军和官兵的抢劫搜刮才致“家财既尽骨肉离”,叙述视角由秦妇转向老翁。第十二段开头以“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两句提示视角由老翁重新转向秦妇,在秦妇叙述了自己的见闻以后,偶然听到金陵客叙述战乱时江南的景象“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叙事视角又由秦妇转向金陵客。最后视角再次回归秦妇,她感叹到奈何四海尽滔滔,江南却“平如砥”。在这十二个段落中,叙述者先由行人转向秦妇,再由秦妇转向金天神,金天神又转向秦妇,秦妇再转向老翁,老翁转向秦妇,秦妇又转向金陵客,最后又由金陵客回归到秦妇,叙述视角在有限视角之间不断的转换、叙述声音的增加,拓宽了故事的横剖面,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整首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也愈发广阔。
中国诗歌的叙事传统,从《诗经》之时萌芽,历经汉代、南北朝的发展与推进,至唐朝时已日臻成熟。《诗经》中的叙事诗,诸如《卫风·氓》《大雅·公刘》《邶风·谷风》等篇,采用的多是中国最传统的叙事方式,即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来进行。以《卫风·氓》为例,全篇以一名被弃女子的口吻顺叙述说了其情变经历和深切体验。汉代时,涌现出了《孔雀东南飞》《上山采蘼芜》《陌上桑》等脍炙人口的名篇,其叙事传统较之前也有了明显的不同,主要表现在跳出了纵向发展的结构,开始置入了生活的横剖面。比如《孔雀东南飞》,虽然其全过程写的是焦仲卿、刘兰芝夫妇被迫分离并双双自杀的故事,但是作者有意选取了夫妻被迫分离、刘兄逼嫁、夫妻相约殉情的几个戏剧性场景,通过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生活画面生动刻画出了焦刘夫妇、焦母以及刘兄的人物形象。叙事诗在唐代白居易手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不再拘泥于横剖面式的结构,而是注重将情感揉入叙事诗故事之中,将情节和心理结合起来,用简单却饱满的情节表现生活的纵向发展。韦庄在创作《秦妇吟》时进一步推陈出新博采众长,他把汉代确立的横剖面式的结构和白居易发展的纵向结构完美地结合起来,相互串联,扩大了作品的内涵与外延。
尽管《秦妇吟》的叙述视角在有限视角之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转换,但是其转换的结构基本没有变,即甲与乙相遇,乙对甲诉说,乙的诉说内容包含着其他人物的叙述,但是乙的叙述始终是故事的主叙述。这也就涉及到故事的结构模式,即以秦妇为主的纵向结构和以其他人物穿插叙述的横向结构交错进行的结构模式。
作者首先安排行人与秦妇相遇,接着秦妇开始向行人诉说她在长安城沦陷三年的遭遇:广明元年至中和三年三月黄巢军攻占长安,自称齐帝,三年之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秦妇被迫嫁给黄巢军人,侥幸保全一命,却忧心忡忡不得安宁。她整日处在戒备森严的武器包围里,每日餐食必有一味人肝脍,虽然掠夺的宝物虽多,却非她喜爱。黄巢新朝廷中的官员大多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脸上刺字雕花,象笏翻持,金鱼倒佩,早晨上朝,下午酗酒。黄巢军和官兵大战以后,整个长安都城破败荒芜,脚下所踏尽是尸骨。官兵收复长安以后,秦妇走出长安行至华阴县,只见金天神庙庙前古柏残破,殿上金炉生暗尘。金天神向秦妇诉苦:自从黄巢起兵造反以来,天昏地暗,风雨乌黑。秦妇过新安东后,路遇老翁,老翁自述所受灾难,黄巢军和官兵所到之处,皆被搜刮掠夺,惨不忍睹。秦妇听后泪如雨下,出门只见枭鸣,不见人迹,想再往东走,不知到何处是好,恰好有人从金陵来,说江南的风景大不相同,城池坚固,四郊无战,官兵惠爱百姓如同子女。全诗采用较近乎小说的创作手法,通过秦妇形象的塑造、农民军入城的铺陈描写,金天神的虚构、新安老翁的形容勾勒出一副宏伟壮阔的画面。而主线便是秦妇的述说,秦妇所讲之事简单明了,不过是她在长安城沦陷三年的遭遇,但是诗人在她讲述时又特意安排了金天神、老翁、金陵客的出场,他们分别述说了他们在战乱时的不同情景,通过众多人物的不同感受来表达相同的内容,即战乱让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秦妇所讲的故事形成了全诗最初的叙述框架和纵向发展的主线,在这一框架下又有金天神、老翁、金陵客这些叙述者,他们的述说以及诗人对其他生活面的描写形成了全诗几条并列的横线。这种横纵交错的叙事结构较之于单一的叙事结构无疑使作品的容量更大、包孕更广,意味更长。
就在故事中的空间位置而言,环境分为静态环境与动态环境。静态环境指故事囿于基本固定的空间,人物在此范围内活动;动态环境指故事中的背景处于不断变动之中。静态环境是故事的常见形态,大凡叙述某一特定地点的故事都是静态环境,而动态环境有多种呈现方式,显而易见的是故事中地点的变化,人物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3]163
《秦妇吟》着重环境气氛的创造,全诗环境由动态转为静态,再由静化动,动静结合,形成了战乱荒芜的气氛。先是以行人的眼光环顾洛阳城周边,城外桃花似雪,人烟稀落,只见有一个妇人在树荫下歇脚。秦妇向行人讲述她在长安城沦陷三年的遭遇,视线从行人转向秦妇,随着秦妇移动。秦妇讲述三年前腊月五日早上,她打开了镜盒,却懒得梳头,就独自靠着栏干教鹦鹉说话,忽然看见门外尘土飞扬,接着又看见街上有人在打鼓。百姓们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来,上朝的官员也都赶回家来,还怀疑他们所听到的消息不确,但是不一会儿黄巢军就已经攻入,只见百姓们叫唤着东躲西藏,门外兵马驰突,屋子里一片混乱。妇女和孩子们被掳掠烧杀,只留下一声声惨叫。黄巢军攻入长安城,所到之处烧杀掠夺,秦妇眼中所见全是尸骨,耳中所听尽是哭声,当时惨不忍睹的画面随着秦妇的视线动态的呈现出来。接着,秦妇讲述她被迫嫁给黄巢士兵后的生活情况,她整日被剑戟包围,黄巢部队里立过功的官兵脸上都刻有刺字雕花,大多衣衫褴褛,衣冠不整,有些头发没有留长,已戴上了簪子,三公捧朝笏常常是翻转的,两史佩戴的金鱼常常是颠倒挂的。此时对凶神恶煞的黄巢官兵的描写俨然已经脱离人物描绘而成为静态环境的一部分,烘托出战乱时代动荡的氛围。唐军与黄巢军交战败退以后,诗人用“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几句带我们环视了寂寥残败的长安城。过去的繁华的长安街,现在已全是麦苗,杏园中的花木、御沟两旁的杨柳,都被人砍去只剩一片荒芜。华美的屋宇不见踪影,朱门甲第的富贵大户破败不堪。皇宫里的含元殿、花萼楼,已是荆棘丛生,任凭狐狸野兔去游走。皇宫贮藏珍宝的内库,已被烧成灰烬;在天街上行走,脚下踏到的尽是公卿贵族的尸骨。从坊市到宫室,从树木到建筑,满眼所见,无一点旧时繁盛的踪迹。诗人将战后的荒芜寓于动态的环境描绘之中,渲染出寂寥的气氛。后来官兵收复长安以后,秦妇走出长安城,行至金天神庙前时,只见田园破败荒芜,庙前古柏树都被砍光,仅馀残蘖;殿上的铜香炉也已黯然失色,积满灰尘。一种战乱后阴冷恐怖的氛围在残败的古柏树上流露出来。环境描写又由动态化为静态。全诗环境描写不断的转化,动静的巧妙结合,生动揭示出战争的造成的家园荒芜,人民困苦。
《秦妇吟》诞生以后,民间广为流传,韦庄也因此被称为“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的“长恨歌主”并称佳话。后人也把《秦妇吟》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并称为“乐府三绝”。它用纯乎写实的手法,生动记载了历史的沧桑巨变,其笔锋之所及,涉及了封建官军混战与统治者内部矛盾。人民疾苦,生灵灾祸,尽在纸上。凡刻划处,皆力透纸背,描摹处,情态毕见。作为一首长篇叙事诗,它以不断转换的限知视角、纵横交错的结构模式、动静结合的环境描写,彰显出了它作为叙事诗而具有的独特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彭功智. 浅谈我国古代叙事诗[J]. 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5(2):30—35.
[2]谭君强. 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3]胡亚敏. 叙事学[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曾思艺. 叙事艺术的继承与创新——试论《秦妇吟》的艺术成就[J]. 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5):74—77.
[5]胡根林. 唐代叙事诗研究[D].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4.
On the Narrative Features of Weizhuang 's Qinfuyin
ZHENG Yan-ji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unnan Normal University, Kunming 650500 China)
Qinfuyin is a long narrative poem of the Tang Dynasty important it constantly, conversion of the limited perspective, the description of structure arranged in a crisscross pattern combining static and dynamic environment, and highlights the unique artistic charm.This paper tries to explain the narrative art from three aspects.
Qinfuyin; limited perspective; structural model; environmental description
I207.22
A
2095-7408(2017)04-0071-04
2017-04-11
郑燕姣(1993— ),女,山西繁峙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