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巴割蜀 以成犍广
——汉武帝开西南夷,置犍为郡的再检讨

2017-09-15 07:01傅奠基
昭通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犍为都尉夜郎

傅奠基

(昭通学院 农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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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巴割蜀 以成犍广
——汉武帝开西南夷,置犍为郡的再检讨

傅奠基

(昭通学院 农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犍为郡的设置是汉武帝开拓西南夷的标志,其设立与调整,贯穿经略西南的全过程。其间大致经历六个阶段:唐蒙上书请通夜郎;唐蒙出使夜郎;唐蒙为都尉,治南夷道;司马相如通西夷;公孙弘请罢西夷;司马迁奉命出使西南夷。武帝开南中,以通路置郡为首要任务,具体实施过程中诸多人物、事件纵横交织,各个环节错综复杂。凿山开道艰辛漫长,置郡设县几经反复。如果上溯到高后六年“城僰道,开青衣”,则汉朝四代君臣前后相继,付出了70余年的不懈努力,才在西南夷地区初步实现了郡县化。

西南夷; 犍为郡; 唐蒙; 夜郎; 南夷道

《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建元六年(前135年)鄱阳令唐蒙上书请通夜郎,“上许之”。唐蒙“还报,乃以为犍为郡”,但司马迁在《平津侯主父列传》中又写道:“元光五年……通西南夷道,置郡”。犍为郡建置年代到底是“建元六年”,还是“元光五年”(前130年),历代学者众说纷纭,这又牵扯到唐蒙出使夜郎的时间、路线以及犍为郡的属县设置、治所变迁等问题。

犍为郡的设置从建元六年的规划方案到元光五年的具体实施,直至管理机构的建立、治所的确定,以及属县的调整,经历了一个较长的时期,并非一年之内所能完成。犍为郡的设立与调整,贯穿于武帝开西南夷的全过程,其间大致经历了六个阶段:唐蒙上书请通夜郎,武帝因此计划分巴、蜀、广汉设置犍为郡,以之作为开拓西南夷的基地;唐蒙为郎中将出使夜郎,夜郎侯同意在其境内设吏置县;相如“还报,乃以为犍为郡”,武帝拜唐蒙为都尉,治南夷道,落实犍为郡的设置计划;司马相如通西夷,“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公孙弘请罢西南夷,武帝同意“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司马迁奉命出使西南夷,参与南中诸郡的设立。

犍为郡的设置是武帝开拓西南边疆的标志,由此拉开了在该地区修筑道路,派遣官吏设置郡县的序幕。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就其中还存在的一些矛盾之处及相关问题进行考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与看法,谨供参考,敬请批评指正。

一、城僰道 开青衣

对于《华阳国志·蜀志》中提到的:“高后六年,城僰道,开青衣。”许多学者都认为“青衣”是指今雅安一带(秦国曾在今芦山县设青衣道,西汉置青衣县)。但从僰道位于今宜宾的史实来看,此处的“青衣”当为宜宾东部的南溪县一带(两地相距不到一百里),而不太可能位于今雅安地区(距僰道约五百里)。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七十》在介绍叙州府南溪县的山川地名时写道:

青衣江,县南十五里。《志》云:蜀中以青衣名江者凡三,一在汉嘉,即大渡河所经。《汉书》“公孙述僭据,青衣人不宾”是也;一在青神,以蚕丛氏衣青而教民农事,人皆神之也;此则以古有青衣国与叙州邻,慕义来宾而名。

蜀中存在三处“青衣”地名的情形,当如钱穆所言:“古代民族迁徙,以旧居之名名其新邑,此为古史每多异地同名最好一说明。”[1]《华阳国志·蜀志》载:“(保子)帝攻青衣,雄长僚、僰。”有许多学者认为“青衣”即今雅安,亦有学者主张保子帝所攻之青衣应在宜宾一带。童恩正写道:

实际上汉以前僚僰集中的地方,主要还应该是川南宜宾地区。……由于保子帝在这一带进行过战争,《华阳国志·蜀志》才说“僰道有古蜀王兵兰”,所谓“兵兰”,当是关寨一类的建筑,这可能也就是蜀与青衣国的分界。[2]

《方舆胜览·卷六十五》载:青衣江,在南溪县南十五里。旧经云:“古有青衣国,与叙州(今宜宾市)相邻,其人因贾至蜀,见汉衣冠,遂求内属,因以为名焉”。[3]

如果“青衣”不在僰道附近的南溪,而位于雅安一带,那么将“城僰道,开青衣”放在一起叙述,虽然意思清楚,但因为缺乏地理空间上的联系,行文上始终觉得不够连贯。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对此也有所察觉,他在注释“开青衣”时写道:

蜀王与张若皆已开青衣。此又云“开青衣”,名其民族不易接受封建制度。名虽臣服,每每趁隙畔离。盖羌氐民族较中原夏、商、周族古老。后虽停滞、落后,民族特性顽强,故开郡县后屡叛。[4]143

任乃强认为蜀王与张若所开之青衣均在雅安一带,他以“民族不易接受封建制度”、“民族特性顽强”等说法,来解决“蜀王与张若皆已开青衣,此又云开青衣”的问题,虽不无道理,但总觉牵强。反之,若采用顾祖禹“有青衣国与叙州邻”的观点,则上述疑问可迎刃而解。汉初“城僰道”的目的是为了控制附近的青衣部族。有了高后六年(公元前182年)“城僰道,开青衣”的前期准备,才为武帝“开南中”,通“僰—青衣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唐蒙请通夜郎

建元六年唐蒙出使南越,得知从蜀经夜郎有牂柯江水路可通番禺。回长安后又向蜀商了解情况,证实确有一条从蜀地经夜郎再至南粤的商道,便上书武帝,请“通夜郎道,为置吏”。

武帝命唐蒙为郎中将,率领一千士卒,以及负责辎重后勤的人员一万多,从巴符关(今四川合江县南)入夜郎。“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周边部落首领贪图汉朝的赏赐,都表示愿与汉盟约,他们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绝非朝庭所能控制得了,但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其预料。唐蒙出还报,武帝便坚决果断地“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

1、思都邮 斩令头——使者唐蒙将南入

司马迁《西南夷列传》所谓建元六年置犍为郡的记述,只不过是武帝经略西南夷的战略计划。实际上,要等到唐蒙出使夜郎复命后,“元光五年夏,发巴、蜀治南夷道(《汉书·武帝纪》)”,才正式“分巴割蜀”设置犍为郡。从唐蒙奉命出使夜郎“约为置吏”,到“武帝转拜唐蒙为都尉,开牂柯”。其间,唐蒙至少曾经两次亲临南夷地区。《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写道:

元光五年……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

《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亦说元光五年:“时方通西南夷,巴、蜀苦之。”可见,武帝在南夷地区设置犍为郡的打算,由建元六年的规划方案,到元光五年具体实施,仅前期筹备工作就耗费了六年时间。这当中最关键的工作乃是唐蒙出使夜郎,对多同“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需要注意的是,史籍中提到的“令蜀通僰青衣道”,“发巴、蜀治南夷道”,“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蒙为都尉,治南夷道”,“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等,在时间先后、地域分布上均存在差异,绝不能简单地视为同一事件。《华阳国志》载“武帝初欲开南中,令蜀通僰青衣道”的情况是:

僰道令通之,费功无成,百姓愁怨。帝使司马相如讽谕之。使者唐蒙将南入,以道不通,执令,将斩之。令叹曰:“忝官益土,恨不见成都市。”蒙即令送成都市而杀之。蒙乃斩石通阁道。故世为谚曰“思都邮,斩令头”云。

刘琳《华阳国志校注》说:此故事不足信,元封五年(前106年)始置十三州,此时尚未有益州,何得云“忝官益土”?他认为此段记载盖据传说,于史实多所抵牾。[5]139但以此认定元封五年才出现“益州”之名,则与史实并不相符。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早在元封二年(前109年)汉朝就已在云南中部置益州郡。此时的“益州”虽然只是一郡之名,但就其来源当有所本,据《水经注》引《地理风俗记》曰:

汉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改梁曰益州,以新启犍为、牂柯、越巂,州之疆壤益广,故称益云。

应绍《风俗通义》又云:“益之为言隘也,言其地隘险。”《释名》曰:“益,扼也;所在之地险厄。”由此观之,所谓“忝官益土”中的“益土”,亦可理解为僰道令感叹自己身处山重水复的“险厄”之地,故未能按时修通道路。

僰道令之死,正是由于“使者唐蒙将南入,以道不通”造成的悲剧。显然唐蒙此时的身份还是奉命出使夜郎的“使者”。由此观之,所谓“通僰青衣道”理所当然是由僰道境内指向南夷夜郎的。如果此处的“青衣”位于青衣江流域的雅安、乐山一带,则所要开通道路的方向恰好与“南入”的目的背道而驰。其实,这件事情在《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中的记载正是“使县令南通僰道”。僰道令负责修筑道路的时间,《华阳国志》旧本作“是元年”,多数注家认为当作“建元年”,而我认为其年代至少是“元光元年”才不会产生矛盾,据《汉书·武帝纪》所载:

建元……六年……秋八月……闽越王郢攻南越。遣大行王恢将兵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击之,未至,越人杀郢降,兵还。

据此,唐蒙出使南越的任务最快也不会早于建元六年“秋八月”,此时出使南越又回到长安至少也要数月。其后征发万余人“南通僰道”,却因“费功无成”而斩僰道令,接着又“凿石开阁,以通南中”,经过这样的折腾才得以进入夜郎,待其再还帝都复命,所费时日当以年计。建元六年之后即元光元年,在排除“建元元年”的可能之后,将《华阳国志》旧本“是元年”的记载,定为“元光元年”,可谓“虽不中,亦不远也”。

至于唐蒙首次入夜郎的线路,史籍中则有自“巴属符关入”与自“巴蜀筰关入”的差异与争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眉州青神县条云:“筰关。在县南境,汉唐蒙通夜郎,从巴属筰关入。《郡国志》:唐蒙破西南夷,路始于此邑。盖汉建元中,未开西南夷,县与夷接界云。”《续汉书·郡国志五》载:犍为郡南安县“有鱼泣(涪)津”。刘昭注引《蜀都赋》云:

鱼符津数百步,在县北三十里。县临大江岸,便山岭相连,经益州郡,有道广四五丈,深或百丈,錾凿之迹今存。昔唐蒙所造。”

鱼符津属汉朝南安,即今天的四川乐山市。其地理位置正好处于成都至僰道之间,既然该地有唐蒙所造道路遗迹,那么这不正是“僰—青衣道”从成都至僰道入南中的证据吗?但这却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不仅与史实不符,而且于情理也不通。

首先,鱼涪津在南安县北三十里,由蜀郡南下,过了鱼涪津是南安县,再往南又有僰道,何以能出“鱼涪津”入夜郎?严耕望已指出:“南安县在今乐山县,在僰道西北四百里,与唐蒙通益州道无涉。”[6]

其次,从成都至僰道的路,早在李冰时代就已开通。李冰当年沿岷江浚河修路至僰道时,曾经在南安“凿离堆辟沫水之害”,该工程的主要内容是“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所谓唐蒙所造“道广四五尺,深或百丈”的斩凿之迹,更可能是李冰留下的而非“昔唐蒙所造”。究其原因,正是受“僰青衣道”为僰道至雅安的误导,才将李冰所凿之路与唐蒙修筑之道混为一谈。

第三,从“使者唐蒙将南入,以道不通,执令,将斩之”的记载来看,可知唐蒙已经从成都到了僰道;“执令,将斩之”正是因为由僰道“南入”的道路没有按时完工,而非至青衣江地区的道路未能开通。

第四,由僰道令被“送成都市而杀之”,可知成都至僰道的道路显然是通畅的。

第五,如果将“令蜀通僰青衣道”,解读为“通僰、青衣道”,意思虽然可通,然而原文中也只有关于僰道的叙述,而不见青衣道的踪影。即使将“僰青衣道”解释为成都通往雅安、西昌一带的“邛僰”地区也不通,因为僰道令不可能离开自己的辖区,跑到四、五百里之外别人的地盘上去修筑“西夷道”。僰道令负责修建的“僰、青衣道”只可能位于其县境之内,筑路目的是为了保障唐蒙能够顺利地完成出使夜郎的任务。

综上所述,犍为郡的正式设立并非建元六年,这时唐蒙还未出使夜郎,犍为郡的领导组织机构也未见运作。而此时僰道仍为蜀郡所辖,所以才会有唐蒙将僰道令送至成都处斩的故事。据任乃强考证:“僰道在未置犍为郡前,其县属蜀郡,其令当受命成都。”[4]173蒙文通也指出:“资中、南安、僰道属犍为郡,都从蜀郡分出。[7]25

2、唐蒙为都尉 治南夷道

“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则是唐蒙出使夜郎后,武帝作出的具有重大战略意义和政治影响的决策。对此,《华阳国志·南中志》已经说得很清楚:“武帝转拜唐蒙为都尉,开牂柯”。《汉书·武帝纪》云:“元光五年夏,发巴、蜀治南夷道”。其情形,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可见,大规模修筑通往西南夷的道路,是在唐蒙出使夜郎之后的事情。

由四川盆地进入云贵高原的路途,群山阻隔,沟谷纵横,凿山开道耗费巨大。《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亿万计。”这样规模的工程,其筹划与指挥,开销与耗费,均非区区僰道县令所能担待。筑路总指挥理应由高级官员挂帅,唐蒙任犍为都尉,其首要任务正是开路置邮驿。而所谓“思都邮,斩令头”的说法,意在提醒并警告筑路将士莫忘当年僰道令的教训。《史记·西南夷列传》说:

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馕。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

据《史记·司马相如传》所载:“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相如为郎在建元初年,数岁之后即进入元光年间,正值使者唐蒙命僰道令修筑进入夜郎的道路之时。因为“通夜郎之途”对当地少数民族骚扰很大(被杀的僰道令可能是当地部族首领),造成了“百姓愁怨”的局面,武帝为此遣相如“责唐蒙”。“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是指唐蒙完成了第一次出使夜郎的使命,时间当在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左右。

受到唐蒙“已略通夜郎”的鼓舞,司马相如也进言道:“邛、莋、冉駹近蜀,道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矣,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武帝即拜相如为中郎将,命其再次出使通西南夷。而此时的唐蒙已被任命为都尉,如《华阳国志·南中志》所言:“后蒙为都尉,治南夷道”。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一文中写道:“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据文中“汉兴七十有八载”推算,其写作时间大约在元朔元年(前128年)。由此上推三年,即元光五年,正是唐蒙都尉“发巴、蜀治南夷道”之时。开路置驿的效果,据《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载:元光六年(前129年)“南夷始置邮亭”。《华阳国志·南中志》也说:“自僰道、南广有八亭,道通平夷。

“自僰道指牂柯江”的南夷道的修筑工程至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仍在进行。《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说:“元朔三年……是时通西南夷”,从元光五年算起,至此已经是第五年了。正因为“数岁,道不通”,所以“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为了集中力量对付匈奴,武帝采取了“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的折中方案。

周振鹤认为元朔年间汉朝在夜郎境内设置的两县一都尉是:鄨县、故且兰县,夜郎都尉驻鄨县。刘琳则主张汉武帝在南夷夜郎保留的“都尉”即为犍为南部都尉。[5]139席克定也认为:“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即犍为南部都尉,也即后来的属国都尉,两县即东汉时犍为属国所领的朱提、汉阳,古代夜郎的地域在今天云南省的昭通和贵州省的威宁、赫章一带。[8]

三、武帝再开西南夷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霍去病对匈奴之战取得了决定性胜利,武帝重开西南夷的步伐也随之加快。元鼎六年(前112年),击灭南越后,即遣中郎将郭昌、卫广率兵进击南夷,“斩首数万,遂平南夷为牂柯郡”。武帝乘势派使者劝说滇王入朝称臣,结果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数次遭到滇东北之劳浸、靡莫部落的袭击。

元封二年(前109年)秋,郭昌、卫广率巴、蜀之兵击灭劳浸、靡莫,在大兵压境的形势下,滇“举国降,请置吏入朝”。至此,武帝“既通西南夷,开五郡”基本实现了对西南地区的郡县化管理,但洱海地区的昆明部落仍未降服。元封四年,“郭昌屯朔方,还击昆明,无功,夺印。”元封六年,“益州昆明反,遣郭昌击之”。武帝以不可动摇的决心和意志经略西南夷,究其原因正如李孝聪所言:“汉朝在云南的郡县设置,非常明显地反映出它在寻找通道的目的。”[9]

1、司马迁奉使西征巴蜀以南

《太史公自序》云:“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常人眼里司马迁“奉使西征”之事与其所著《史记》相比,似乎只是枝节问题而已。其实不然,司马迁作《西南夷传》正是得益于他“奉使西征”的见闻。徐中舒写道:

其时正当汉武帝采纳张骞的建议,发间使四道并出,求通身毒(印度)、大夏而被阻于邛、笮、昆明之时。他的使命就是查办历次使节被阻于昆明的案件,同时他也调查通往印度的道路。《史记·大宛列传》对于这些任务,也作了一番交代。……总之,他为我们保存了这些原始的地方史料,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功绩长在人间,是永远不会磨灭的。[10]

司马迁说他此行:自巴蜀“还报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因为封禅大典,武帝特别改年号为“元封”。由此可知司马迁“奉使西征”的时间应当在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此时正值武帝发兵西南夷的高峰期,司马迁出使也应随军队行动。蒙文通认为他到昆明必然和郭昌的军事有关。[7]141张大可说:欲知司马迁此行任务,“征”与“略”二字是关键”。他写道:

司马迁此行既“征”又“略”,是指在大规模军事行动之后设置郡吏。因此《集解》注引徐广曰:“元鼎六年,平西南夷,以为五郡。”也就是说,司马迁此行为钦差大臣,肩负“经略西南夷之任务”。[11]50

因为唐蒙、司马相如奉使西南夷的任务都是设置郡县,而且身份皆为郎中将(一作中郎将),张大可据此认为司马迁这次奉使亦当是郎中将,才具有监军并设郡置吏的权力[11]52。对此,笔者不敢苟同。

司马迁出使的时间与汉朝在西南夷地区新置牂牁、越嶲、沈犁、汶山、武都五郡相吻合。他奉命赴西南肯定参与了这次置郡的行动,正如李长之所言:“司马迁这一次奉使,西南的经营才算是更具体化,真正告了一个段落。”[12]但他不可能是主事者,职衔也不是郎中将或中郎将。理由如下:

首先,司马迁奉使出征时正值中郎将郭昌、卫广征讨昆明之时,司马迁身为郎中之官,按汉朝的规定正是中郎将的属官。

其次,司马迁奉使返回之后,元封三年(前108年)所继任的太史令一职,只是秩六百石的小官,与一千石的郎中将相差甚远,更遑论二千石的中郎将。

第三,如果说司马迁为人谦逊,特别是遭李陵之祸后更不愿意张扬,故而隐瞒了他作为郎中将前往西南设置郡县的功勋与荣耀,那么班固作《汉书》时总该据实直录了吧。但《汉书》也只提到 “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与公孙弘、唐蒙、司马相如的事迹相比,对司马迁的事迹仍是点到为止。若司马迁真是武帝派遣的钦差大臣并做过郎中将,而史家班固却只字未提,令人难以置信。

第四,依汉朝制度,“郎”是皇帝的侍从官,分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议郎、中郎秩比六百石,侍郎四百石,郎中三百石。郎官虽没有固定职务,但随时可能被选授重任,司马迁以郎中身份参与西南夷地区的郡县设置,正如建元二年,张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一样,所不同的是张骞历尽艰辛,十三年始归,被封为秩比千石的太中大夫,司马迁乃子承父业为六百石的太史令,就其二人的辛劳与功勋而言,尚属公允。

此外,司马迁所走的路线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徐中舒说:“他只到了昆明(古代昆明在洱海地区,不是现在滇池的昆明),而没有进入滇池。”[10]67季镇淮却认为昆明在今云南曲靖一带。[13]张大可则说:司马迁当是取道洛阳,还长安,经汉中至巴郡,南下犍为向驰义侯遗传达征讨南夷的命令,同时有副使至蜀郡传达征西夷之命令。司马迁抚定南夷,转入西夷,由昆明、邛、笮至成都而“还报命”,已是元封元年的春末了。[11]50在司马迁之前就有使者至滇,虽然滇王尝羌态度友好,但诸使节“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说司马迁直接从南夷夜郎地区经过滇国转道西夷昆明、邛、笮之地,值得怀疑。蒙文通的结论是:

“奉使”意为“奉命”,而不一定是“当使节”。司马迁“南略邛、笮、昆明”,而昆明是一个无君长、善寇盗、常杀略汉使夺币财的部族,如史公以使节去,既无意义,也无可能。司马迁只可能是在郭昌、卫广的统率下因征战而到邛、笮、昆明去的。[7]141

司马迁未能参与使滇王入朝,设置益州郡的工作,因为元封元年他要随武帝封禅泰山,只得从成都经汉中向武帝“还报命”了。

2、犍为郡的调整与南中诸郡之设置

武帝开拓疆壤,改雍州为凉州,梁州为益州,经过调整与扩张,最终新建了益州的行政体系。继刘邦分巴、蜀置广汉郡后,武帝又两割置犍为郡(即分蜀、广汉置犍为郡)。究其原因,正如许倬云所言:“武帝时的四川行政区屡有更张,自然与通西南夷的事有关。”[14]

西汉王朝采用以先进带后进的办法,从巴、蜀分广汉,从广汉分犍为,从犍为分牂柯,从牂柯分益州,边疆地区的新郡设置得以逐步推进。蜀郡、广汉、犍为三郡均为古蜀国故地,汉代从蜀郡析置广汉、犍为之后,故有“三蜀”之称。《汉书·地理志》记载犍为郡的范围大至相当于今川南、滇东北以及贵州西部,所领十二县为:

僰道、江阳、武阳、南安、资中、符县、牛鞞、南广、汉阳、 、朱提、堂琅。

资中、南安、武阳、僰道从原蜀郡分出;江阳、符县原属巴郡。犍为郡是汉开西南夷最早设置的郡级政区,随着设治进程的不断深入,其境域盈缩,治所变迁等曾经历了繁复的演变。

《史记·西南夷列传》叙述汉武帝命唐蒙通西南夷的计划是从“建元六年”开始,但因此将犍为郡的设置与唐蒙开通南夷夜郎道,看作一年之中完成的事情,则既有悖情理,又不符合史实,事实表明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出使夜郎,开通道路,任命官吏、确定治所尚需假以时日。唐蒙落实武帝新置犍为郡的设想,必然是元光年间的事情。方国瑜即主张唐蒙出使夜郎的时间应在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他认为所谓“乃以为犍为郡”,应作“乃以属犍为郡”。[15]

从唐蒙上书朝廷,武帝决定设置犍为郡,司马相如两次出使,到“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自建元六年(前135年)到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十年间在南夷地盘上仅设置了“两县一都尉”,可见犍为郡南夷境内属县的设置绝非一步到位。据《华阳国志》载,牛鞞县为元鼎二年置,至元封二年(前109年)犍为南部都尉已辖堂琅、 䣕、朱提、汉阳四县,都尉治汉阳。

由元鼎六年分犍为置牂柯郡,元封二年分牂柯置益州郡的记载,可知犍为设郡之初所辖范围较为广大,南夷地区新辟之疆域,初期都曾隶属于犍为郡。汉朝即以犍为郡为基地,逐步向南经略夜郎、牂柯等地区。犍为郡最初以鄨邑(今遵义,原属巴郡,后归牂柯郡)为郡治。《华阳国志·蜀志》云:“元光五年,郡移治南广……孝昭元年郡治僰道,后遂徙武阳。”任乃强考证犍为郡由僰道移治武阳当在王莽时期[7]8。蒙文通则认为元封二年分牂柯置益州,可能是此时犍为移治僰道。……汉既置犍为南部都尉,然后犍为郡徙治武阳,也许这是孝昭元年的事。[4]174周振鹤说:

郡治南广之说颇可疑,因《南中志》又云,南广“武帝太初元年置”,岂有县未置而能作郡治之理?且元光五年,汉方事西南夷,亦不得无故将郡治后退至南广。故上述记载,其误不止一处。目前仅有一点可以肯定:犍为始治鄨县,汉末改治僰道,其中间变化待考。

刘琳认为“元光五年,郡移治南广”,则县置于元光五年。他说:“元光五年,唐蒙开道至此而设县,此地为僰道通朱提、通平夷的交通枢纽,故郡治移此。”[5]140鄨邑、南广、僰道、武阳均为当时水陆运输的枢纽。徐中舒认为将犍为郡治移至南广是因为元鼎六年(前111年)平南夷置牂柯郡,需要以鄨为郡治,故而犍为郡治移到南广。[16]我认为既然在元光年间,武帝已“转拜唐蒙为都尉,开牂柯”。元朔三年,又“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那么,元光五年,郡治移至南广,唐蒙为都尉驻鄨邑,继续“治南夷道”,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四、结语

许倬云指出:“中国文化的扩张,不是面的扩大,而是线的延长。”[17]汉武帝派遣唐蒙、司马相如略通西南夷,正是以道路之修筑为基础。从公元前135年唐蒙请通夜郎,“开僰门,通南中”,至元封六年(前105年)收服昆明夷,广益州。武帝经略西南历时30年,打通道路就耗费了二十余年。

据不同史籍所载,从“唐蒙发巴蜀卒……凿石开道二十余里”[18]到“唐蒙、司马相如始开西南夷,凿山通道百余里”[19]再到“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史记·平准书》)”,至元鼎六年(前111年)“通南夷道”[4]195。整个工程耗费23年,以数万人千辛万苦的劳作和牺牲为代价,其艰巨程度非同一般。《水经注·江水》记载该道路情形为:

迄于建宁,二千余里,山道广丈余,深三四丈,錾凿之迹犹存。

武帝对西南的经略,正如司马相如所云:“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其中唐蒙、司马相如、公孙弘、司马迁、郭昌、王然于、张骞等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都与这段“非常之事”结下了不解之缘。班固《汉书·东方朔传》说: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

汉开西南夷,以通路置郡为首要任务,但具体实施过程中诸多的人物与事件纵横交织,各个环节错综复杂。不仅凿山开道艰辛漫长,而且置郡设县的工作也是几经反复。如果上溯到高后六年“城僰道,开青衣”,则汉朝四代君臣前后相继,付出了70余年的不懈努力,才在西南夷地区初步实现了郡县化,将南中之地纳入中央政府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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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严耕望. 唐代交通图考第四卷[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213.

K297.74

A

2095-7408(2017)04-0021-07

2017-06-04

傅奠基(1966— ),男,教授,主要从事文化地理与区域地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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