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即位日记事发覆

2017-04-14 00:24顾宏义
关键词:皇太后徽宗宋史

顾宏义

史载北宋元符三年(1100)正月己卯(十二日),宋哲宗崩。是日,哲宗弟端王继位,是为宋徽宗。对于徽宗即位本末,《宋史》所载颇简,且有异文。《宋史·徽宗纪一》是日记曰:

元符三年正月己卯,哲宗崩,皇太后垂帘,哭谓宰臣曰:“家国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章惇厉声对曰:“在礼律当立母弟简王。”皇太后曰:“神宗诸子,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当立。”惇又曰:“以年则申王长,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皆神宗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知枢密院曾布曰:“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皇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为之默然。乃召端王入,即皇帝位。①(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九《徽宗纪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57-358页。

然《徽宗纪》末“赞曰”中有云:“然哲宗之崩,徽宗未立,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②《宋史》卷二二《徽宗纪四》,第417-418页。如陈振:《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5-406页;包伟民、吴铮强:《简明宋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1-82页;任崇岳:《风流天子宋徽宗》,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4页;陈玉洁:《试论章惇》,载《河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等。参见黄日初:《章惇尝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载中国宋史研究会、杭州师范大学编:《“10 至13世纪中国国家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宋史研究会第16届年会论文集》第四组《人物、家族与世系》,2014年版,第172-173页。明人陈邦瞻所撰《宋史纪事本末》中乃明确道:“惇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①(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八《建中初政》,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67页。此后世人论述徽宗继位之误、章惇反对徽宗继位之态度等,大都引用章惇此语以为确证,②《宋史》卷二二《徽宗纪四》,第417-418页。如陈振:《宋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5-406页;包伟民、吴铮强:《简明宋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1-82页;任崇岳:《风流天子宋徽宗》,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4页;陈玉洁:《试论章惇》,载《河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等。参见黄日初:《章惇尝言“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载中国宋史研究会、杭州师范大学编:《“10 至13世纪中国国家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宋史研究会第16届年会论文集》第四组《人物、家族与世系》,2014年版,第172-173页。近日黄日初撰文《“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通过考察当时及稍晚之相关史料,认为《宋史·徽宗纪》“赞曰”中“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可能出自后世史臣之“虚构”,并为明人《宋史纪事本末》、清人《续资治通鉴》等“所沿袭并固化为史料,使得相关观念一直流传至今”。③黄日初:《“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载《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然据相关史料,可知章惇“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乃出自后世之“语增”,甚至《宋史·徽宗纪》以及南宋史家所修撰的《东都事略》、《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籍中有关徽宗即位日之记事,也是经过记录者反复增删演绎的产物,已与当日之事实相距颇远。

对于徽宗继位日之记事,据今日所见者,当以曾布《曾公遗录》为最早:

己卯,(曾布)至内东门,寻便宣召至会通门,见都知梁从政,云:“已不可入。”至福宁殿东阶,立庭下,垂帘,都知以下云:“皇太后已坐。”再拜起居讫,升殿。太后坐帘下,微出声发哭,宣谕云:“皇帝已弃天下,未有皇子,当如何?”众未及对,章惇厉声云:“依礼典、律令,简王乃母弟之亲,当立。”余愕然未及对。太后云:“申王以下,俱神宗之子,莫难更分别。申王病眼,次当立端王。兼先皇帝曾言:‘端王生得有福寿。’尝答云:‘官家方偶不快,有甚事。’”余即应声云:“章惇并不曾与众商量,皇太后圣谕极允当。”蔡卞亦云:“在皇太后圣旨。”许将亦唯唯。夔(章惇)遂默然。是时,都知、押班、御药以下百余人罗立帘外,莫不闻此语。议定遂退。……余呼从政,令召管军及五王。从政云:“五王至,当先召端王入。即位讫,乃宣诸王。”少选,引喝内侍持到问圣体榜子,云:“三王皆已来,唯端王请假。”遂谕从政令速奏皇太后,遣使宣召。久之未至,余又督从政令再奏,遣皇太后殿使臣往趣召,从之。……余谓从政等曰:“适来帘前奏对之语,都知以下无有不闻。”从政唯唯。余又顾押班冯世宁等,云:“总闻得。”余又谓:“端王至,便当即位,帽子、御衣之类必已具。”从政云:“已有。”再聚幕次中,议草遗制,制词皆二府共草定,然未敢召学士。须臾,报端王至,遂宣入至殿廷,余等皆从行。端王回顾宰执,侧立,揖甚恭,又躬身揖都知以下,至殿阶,引喝揖躬起居讫,帘卷升殿。余等皆同升,至寝阁帘前。皇太后坐帘下,谕端王云:“皇帝已弃天下,无子,端王当立。”王踧踖固辞,云:“申王居长,不敢当。”太后云:“申王病眼,次当立,不须辞。”余等亦云:“宗社大计,无可辞者。”都知以下卷帘,引端王至帘中,犹固辞。太后宣谕:“不可。”余等亦隔帘奏言:“国计不可辞。”闻帘中都知以下传声索帽子,遂退立廷下。少选,卷帘,上顶帽,被黄背子,即御坐。④(宋)曾布:《曾公遗录》卷九,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74-175页。

曾布时官知枢密院事,徽宗立,升拜右宰相。其于为宰执期间,撰有《日录》“记在政府奏对施行及宫禁朝廷事”。⑤(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1页。史载曾布《日录》卷帙甚巨,然于南宋初已经四散,非复完本。大概因此改称曾布《日录》为《曾公遗录》。《曾公遗录》今仅存残本三卷,乃清人自《永乐大典》中钞出。曾布《日录》属日记体著作,详载每日君臣奏对之语及所处置之政务等。①参见《曾公遗录》卷首《校点说明》,第1-2页。因此,曾布所记己卯日徽宗即位之始末,乃属其亲历,故具有甚高史料价值。

从上述《曾公遗录》所载徽宗继位前后情况,结合考证其他相关史料,大体可知:其一,端王得以继位当事出仓促,由太后临事定议,故认为端王“对于皇位觊觎已久”,尝于事先“大造舆论”的说法,②张邦炜:《宋徽宗角色错位的来由》,载氏著:《宋代政治文化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页。并非确论。其二,太后立端王为帝的理由,在于哲宗无子,神宗其他诸子以申王居长,然“申王病眼”,故其“次当立端王”。其三,对于太后立端王为帝的动议,章惇态度明确地加以反对,但因未能获得曾布、蔡卞等执政支持,而遭失败。其四,是日端王自外召入宫即帝位。邵伯温《辨诬》称太后“于半夜自禁中立上皇(徽宗)”,并于廷上与宰执商讨间,“帘卷,上皇已立”;及蔡惇《夔州直笔》称太后先“传宣令端王先入,顷召宰执至福宁殿下”,商议嗣位者,“令卷帘,时王已即位”,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二五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中华书局点校本,第12361、12362页。所云皆误。

然因党争、人事等原因,曾布所记亦非尽实,其中多有日后修订讳饰的文字,其说见下。

宋代记载徽宗即位本末的史籍颇多,但其史源大多出自徽宗时所纂修之《哲宗实录》(也称《哲宗旧录》,以区别于南宋绍兴年间所撰的《哲宗新录》),然据考究,《哲宗旧录》所载,与曾布《日录》之关系密切。

宋朝重视本朝史的修撰,修史制度颇为完备:有记载皇帝言行之“起居注”,记载宰执议事及与皇帝问对情况之“时政记”,据起居注、时政记等按月日编修之“日历”,及在“日历”基础上编撰而成之编年体“实录”,据“实录”为主要史料来源编撰成纪传体“国史”,如宋人朱熹所言:“今日作史,左右史有起居注,宰执有时政记,台官有日历,并送史馆著作处参改,入实录作史。”④(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二八,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78页。宋制,中书、枢密院乃分撰时政记。据《曾公遗录》载,当时中书、枢密院修《时政记》于如何记载徽宗即位始末,其经过颇有反复。《曾公遗录》卷九所载与此相关文字云:

(四月庚子)再对,因言:“密院当修《时政记》,正月十二日有定策,恐未记录事圣语及臣等奏对语言不真,欲修写进入,乞改定。”仍云:“是日仓卒之际,赖皇太后圣意先定,神器有归,臣等但奉行而已。盖此意尽皇太后圣旨,当归功太母。”上云:“甚善。”因语及上固辞之语,至帘中犹固辞,上云:“何以知?”余云:“臣等在帘前闻索帽子方退。”上笑云:“是日不敢脱袍笏,被宫人和幞头、公服都撦了,不得已方披背子即位。”至帘前,亦具以乞改定《时政记》奏禀,太母亦许之。(原注:是日,有短封付将、卞,问十二日奏对语言,令子细记忆录奏。余乞更加询访,故有是命,乃五日也。)

(辛丑)再对,上谕:“已见《时政记》,甚好。皇太后云总是。”(原注:及至帘前,太母却云“未曾看”。)

(壬寅)是日,内降许将、蔡卞录奏正月十二日宣谕奏对语,并余所奏三封并降付余云:“与将、卞同共考实参定修《时政记》。所奏尤谬妄。”

(癸卯)因呈所奏修《时政记》并将、卞文字,云:“所陈不同,恐难共议。”上谕以“三省、密院各自修定,即无可争者”。已而至帘前,白太母云:“若所修不同,将来何以取信?须是同议。”太母云:“但婉顺说与两人,必是记忆差误。”余以理不可夺,遂白云:“如此必亦不肯伏,但只以众所不闻者皆削去,即可矣。”太母然之。(原注:太母云:“枢密所奏虽是,然出于一人之言,恐毋以取信,须令他同修定乃便。”)余既遂以白卞,卞云:“二公所奏皆已降出,令同修定,当封呈次。”

(甲辰)遂与将、卞同呈《时政记》事。余云:“此事非陛下所闻,当一一质正于皇太后。”上云:“蔡卞言:章惇降级,犹云:‘召五王来看。’问得内侍张琳等云‘是有此语’。”既至帘前,出余所录文字,太母云:“总是,只是不曾道‘如何’字。”余云:“已删去。”(原注:上先已谕云:“太母曰:总是,只是不曾道‘如何’。”)太母云:“若道‘如何’,却去与惇量也。”卞亦云:“曾闻‘如何’之语。”太母云:“不曾。”次呈将文字,从首至尾,太母云:“不闻。”盖将云“乞宣入端王”,又云“上不受奠服,将进云‘披著’”,又云“有传言者云‘著了’”。皆众人所不闻。将是日早忿怒,云余札子云“将等皆唯唯”,是不曾道一句言语,须炒闹。余云:“但炒不妨。”既进呈,太母皆以为不闻,将但愧怍而已。既又呈卞文字,坚云:“臣曾言‘令依皇太后圣旨’。”太母亦黾勉从之。至言“章惇降级语云,臣卞面折惇云:‘太后圣旨已定,更有何拟议!’”太母云:“不闻。”余云:“适皇帝宣谕,云内侍亦有闻者。”太母坚云:“不闻。”卞遂云:“如此,乞削去。”……余尝先以卞语白太母,太母云:“不曾闻。”余云:“卞但欲著其面折惇之语,如此则惇之罪益重矣。”太母云:“不当。”(原注:亦尝以此语陈于上前。)

(六月癸卯)因言:“正月十二日《时政记》尚未进,蔡卞已出,欲约许将因留身进呈,又恐张皇,欲只进入。”上云:“累曾议定,只进入不妨。”……至帘前,……因言《时政记》如上前所陈,亦许令进入。余又言:“臣当日与蔡卞并立,闻卞云:‘在皇太后圣旨。’卞却曾于帘前自云:‘当依皇太后圣旨。’与臣所闻不同。臣今来不敢更改,但依实云‘在太母’。”亦然之。①《曾公遗录》卷九,第239-243、278-280页。

如曾布所记,当时虽令两府分撰《时政记》,但两府所载议立徽宗之经过出入颇大。因枢密院《时政记》记载之原则是“是日仓卒之际,赖皇太后圣意先定,神器有归,臣等但奉行而已。盖此意尽皇太后圣旨,当归功太母”,故颇得太后和天子首肯,即太后大体认同曾布所记,然坚决否认自己曾说过“皇帝已弃天下,未有皇子,当如何”之“如何”二字(虽然蔡卞也称“曾闻‘如何’之语”,且《宋宰辅编年录》引南宋初李丙《丁未录》也云当时太后泣谕宰执曰:“邦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子,诸王谁当立者?”②(宋)徐自明撰,王瑞来校补:《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十一,徽宗元符三年,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68页。此“诸王谁当立者”一语,其义实同“当如何”)。并为“取信”后世,遂命曾布与蔡卞、许将多次商议修改、统一两府《时政记》之文字:“枢密所奏虽是,然出于一人之言,恐毋以取信,须令他同修定乃便。”此后,蔡卞罢官出朝,许将所记被太后全面否定,于是最终所进的两府《时政记》乃是以曾布所记为主、且据太后之意修定者。因此,当时所上《时政记》中关于议立徽宗之记载,实是当时皇权、后权与相权三者间多番博弈、妥协之产物。

此《时政记》已佚,而以《时政记》为主要史源的《哲宗旧录》,其记己卯日事略云:

是日,宰臣、执政黎明诣内东门,宣召入会通门,至福宁殿。皇太后坐殿东,垂帘,宰臣、执政至帘前,皇太后哭谕章惇等以大行皇帝升遐,惇等皆哭。皇太后谕曰:“邦国不幸,大行皇帝久望有子,今却无子,天下事,须早定。”宰臣章惇厉声曰:“在礼律,当立同母弟简王。”皇太后曰:“须立端王。神宗皇帝诸子,申王虽是长,缘有目疾,次即端王,当立。”惇又曰:“论长幼之序,则申王为长,论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俱是神宗之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于是知枢密院曾布曰:“章惇未尝与众商量,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曰:“皇太后为宗庙社稷大计诚是,当依圣旨。”中书侍郎许将曰:“合依圣旨。”皇太后又曰:“神宗尝有圣语云:‘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等承命。退至阶前,都知梁从政等白召五王问疾。章惇曰:“且召五王来看。”卞斥惇曰:“太后圣旨已定,更有何拟议。”于是谕从政等召诸王皆至内东门,唯端王得入。会今上是日在假,皇太后再遣中使召今上至福宁殿东,起居讫,升殿。惇等从至寝阁帘前。皇太后谕今上曰:“先帝无子,端王当立。”今上曰:“申王,兄也。”固辞久之,皇太后曰:“申王有疾,次当立,不须辞。”今上又辞再三,太后再三宣谕。惇等进曰:“天命属大王,当上为宗庙社稷大计,不当辞。”今上即皇帝位。①《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第12358页。案:“神宗尝有圣语云:‘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不同诸王。’”对此语,李焘注(12357页)云:“据曾布《日录》,先帝谓哲宗也,《旧录》误以为神宗。”

比对上述《曾公遗录》所云,可见《哲宗旧录》于一些关键处并未依据曾布所上的《时政记》,而取自已被太后所否定之内容,如蔡卞言“令依皇太后圣旨”、蔡卞“面折”章惇云云,是知《哲宗旧录》所记乃依据蔡卞所上之文字。为何被太后明确否定且未载入《时政记》的内容,却又进入了《哲宗旧录》? 此乃与徽宗朝之政争、蔡京主持纂修《哲宗旧录》有关。

宰相章惇因“不欲立徽宗之故”,“为臣不忠”,“故入奸党”,②《朱子语类》卷一三〇,第3127页。而遭贬斥。其余当日参与议立嗣位的诸人,皆为争得“册立”大勋,在纂修两府《时政记》时,为如何撰写而煞费苦心,其中即包括皇太后向氏。

向太后为北宋初名相向敏中曾孙,宋神宗皇后。《宋史·后妃传》载哲宗“仓卒晏驾,独决策迎端王,章惇异议不能沮。徽宗立,请权同处分军国事。……纔六月即还政,明年正月崩,年五十六”。③《宋史》卷二四三《后妃传下》,第8630页。徽宗由于继位非“以亲”、“以长”,故初政时统治并不稳固,虽以“长君”继位,然仍请向太后“同处分军国事”。如曾布就此对太后所言:“皇帝践祚,内外皆有异意之人。上识虑高远,以此坚请太后同听政,不然,谁冀与为助者?”太后云:“诚如此,非皇太后谁助之者? 上拜却无数,至泪下,以至勉从他所请。”④《曾公遗录》卷九,第212页。然向太后娘家人“只有二弟,然皆不近道理”,⑤《曾公遗录》卷九,第195页。故为家族计,当知曾布所记自己当时宣谕宰执云“皇帝已弃天下,未有皇子,当如何”一语,矢口否认尝说过“如何”二字,曰:“若道‘如何’,却去与惇量也。”结果删去“如何”,如《哲宗旧录》所云“邦国不幸,大行皇帝久望有子,今却无子,天下事,须早定”,如《宋史·徽宗纪》所云“家国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甚或如《宋史·章惇传》所云“皇太后决册立端王”。⑥《宋史》卷四七一《章惇传》,第13713页。

据载向太后尝告诉曾布云,哲宗心腹宦官梁从政尝受皇太妃朱氏(哲宗、简王似之母)委托,与章惇谋划拥立简王继位,太后云:“从政是神宗任使之人。昨见大行疾已不可,遂呼他问云:‘官家如此,奈何?’从政云:‘但问章惇。’寻便疑之,却问他云:‘惇若说得未是时,如何?’从政云:‘他是宰相,须是。’从政见他言语不是当,便云:‘且奈辛苦。’遂去。及见惇所陈,似相表里,极可惊怪。”⑦《曾公遗录》卷九,第225页。但其实宋朝皇帝“授受”之际若有疑难,宰相便有着相当之话语权,典型者如太宗驾崩,李太后与参知政事李昌龄、内侍王继恩等合谋,欲拥立楚王元佐,但为宰相吕端所挫败:其于“真宗之立,闭王继恩于室,以折李后异谋,而定大计;既立,又请去帘升殿,审视然后下拜”,真宗从而得以顺利继位。⑧《宋史》卷二八一《吕端传》、《论曰》,第9516、9534页。甚至如宋太宗也曾于嗣位以后,“忽有言曰:‘若还(赵)普在中书,朕亦不得此位。’”⑨(宋)潘汝士:《丁晋公谈录·卢多逊遭赵普之毒手》,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5页。参见顾宏义:《宋初政治研究——以皇位授受为中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192页。因此,不论章惇、朱太妃是否有密谋,但梁从政就“嗣位”之事劝太后征询宰相意见,实与宋廷“故事”相合。然向太后通过透露宰相与太妃间疑似有密谋,以及坚决否认当时曾就“嗣位”之事征询过宰执之意见,从而建立起太后排除宰相阻力、“决册立端王”之大勋。

当时也在现场的中书侍郎许将,对曾布所记“将等皆唯唯”等语甚感不满,然许将所上为自己表功的文字悉数被太后所否,不敢再言。而蔡卞所记,其关键处虽基本也为太后所否,但此后蔡京主持纂修《哲宗旧录》时,又将被否的蔡卞之言收录其中,由此显示蔡卞的“册立”之勋。

至于曾布所记,则情况较为复杂。在徽宗即位之初,曾布颇得信任,故于元符三年十月自知枢密院事拜右宰相,后因蔡京排挤,于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罢相,出知润州。①《宋史》卷二一二《宰辅表三》,第5511、5513页。此后连遭贬责,“责散官,衡州安置”,“责贺州别驾,又责廉州司户。凡四年,乃徙舒州,复太中大夫、提举崇福宫。大观元年(1107),卒于润州”。②《宋史》卷四七一《曾布传》,第13717页。而徽宗于元符三年九月“诏修《哲宗实录》”,待崇宁元年七月蔡京拜相后,即由蔡京主持,至大观四年四月“蔡京上《哲宗实录》”。③《宋史》卷十九《徽宗纪一》,第360页;卷二〇《徽宗纪二》,第384页。因此,在《哲宗实录》中自然不会凸显曾布之“册立”之勋。《曾公遗录》虽属日记体著述,然据《曾公遣录》所载内容,可知其中不少文字乃是曾布于日后增补者,显然其所增补者,是针对政敌所主持纂修的《哲宗实录》。同时,细析《曾公遗录》的相关文字,可知曾布如此记载:一为彰显自己的“册立”大勋,如蔡卞、许将二人之所为;二为削弱向太后在“册立端王”上所起的作用。二者相辅而成,其实质自是在于向徽宗“邀宠”。

史载向太后决策立徽宗,而权同处分军国事,“凡绍圣、元符以还,(章)惇所斥逐贤大夫士,稍稍收用之”,④《宋史》卷二四三《后妃传下》,第8630页。并于元符三年四月拜韩忠彦为左相,时有“贤誉翕然,时号‘小元祐’”之说。⑤《宋史》卷三七八《胡交修传》,第11679页。然自七月向太后“还政”,尤其是十月曾布拜右相以后,因“韩忠彦性柔懦,天下事多决于曾布。布乃议以元祐、绍圣均为有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释朋党,乃诏”改元建中靖国,即欲参用“君子”、“小人”。虽有言官告诫天子“自古未有君子、小人杂然并进可以致治者。盖君子易退,而小人难退。二者并用,必至君子尽去,小人独留”,⑥(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六建中靖国元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然政局已变,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倾向于元祐之政的向太后“崩”。虽然当时左相韩忠彦欲“稍复元祐之政”,但与其“不协”的右相曾布“渐进绍述之说”,为天子所接受,并改元“崇宁”以宣示天下。⑦《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十一,第679、691页。由此新、旧党争日趋激烈,于是曾布谕指御史中丞赵挺之“建议绍述,以合上意。挺之自此击元祐旧臣不遗余力,而国论一变矣”。⑧(清)黄以周等辑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一七建中靖国元年,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25页。此后韩忠彦、曾布先后罢相,蔡京拜相,遂全面推行“绍述”之政,对元祐之政以及元祐之人进行全面清算。甚至论及向太后,如徽宗尝对蔡京曰:“昔神宗创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继之,而两遭帘帷变更,国事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⑨(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六崇宁元年七月。

在如此背景下,虽然向太后如上所述,坚决否认尝说过“如何”,认为“若道‘如何’,却去与惇量也”,然《曾公遗录》依旧记曰:“皇帝已弃天下,未有皇子,当如何?”并于己卯日徽宗即位记事之下,又补记云:

先是,……大行疾势有加,……然余窃揆之,万一有变故,唯端王年长,当立无疑。至日早聚仆射厅,余遂云:“天下事无大小,然理在目前,但以大公至正之心处之,无不当者。”冀同列默谕此意。及至帘前,(章惇)遽有简王之请,兼厉声陈白,唯恐众人不闻。及长乐(指向太后)宣谕,众议称允,渠亦更无一言,但奉行而已。⑩《曾公遗录》卷九,第176-177页。

于凸显自己“册立”过程中之作用的同时,淡化了向太后“决策迎端王”之勋,而此正与徽宗亲政以后,欲消除向太后之影响,彰显自己乃上承神宗、哲宗(先帝)遗志,即“上述父兄之志”的愿望相符合。

曾布的用心,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其所欲之效果。当章惇反对皇太后“议所立”时,史载曾布当时言行,如《实录·曾文肃公布传》只是记曰“布奏:‘惟太后处分。’”①(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下卷二〇《实录·曾文肃公布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南宋初,邵伯温撰有《辨诬》,却改此语作:“惇尚欲有言,枢密使曾布厉声曰:‘章惇听皇太后处分。’帘卷,上皇(指徽宗)已立。”②《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引邵伯温《辨诬》,第12361页。称当场“帘卷,上皇已立”,显然有误,似当出自邵伯温的发挥。细析邵氏《辨诬》中文字,与曾布《日录》存在有明显的渊源关系。一向严斥章惇、蔡京等人“过恶”的邵伯温,通过上述“造作”语言,在贬斥章惇的同时,抬升了曾布的“册立”之勋。稍后王称《东都事略·章惇传》称“知枢密院事曾布叱惇曰:‘章惇听皇太后处分。’”③(宋)王称:《东都事略》卷九五《章惇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宋史·章惇传》所载同《东都事略》。显然源自邵氏《辨诬》。此后历代史籍多有如此记录者,如清徐乾学《资治通鉴后编》等皆是。

如上文所述,当时记载己卯日“嗣位”始末的三省、枢密院分撰的《时政记》,据曾布《日录》修撰而成的枢密院《时政记》得到了太后、天子的首肯。待蔡京主持纂修《哲宗旧录》时,即在《时政记》基础上,又将已被太后所否的蔡卞所记者抄录其中。正因为章惇于徽宗继位时犯下“大忌”,故徽宗对章惇独相之三省所纂修《时政记》实难放心,于是蔡京当时“尽焚毁《时政记》、《日历》,以私意修定《哲宗实录》”。④《宋史》卷三七六《常同传》,第11625页。而其所谓“私意”,当即属徽宗之“微义”。至南宋初绍兴年间,史官以“是元佑、非熙丰”为宗旨重修《哲宗实录》(称《哲宗新录》)。因“自绍圣初,章惇为相,蔡卞修国史,将欲以史事中伤诸公。前史官范纯夫、黄鲁直已去职,各令于开封府界内居住,就近报国史院,取会文字。诸所不乐者,逐一条问黄、范,又须疏其所以然,至无可问,方令去。后来史官因此惩创,故不敢有所增损也”,即“今之修史者,只是依本子写,不敢增减一字”。⑤《朱子语类》卷一二八,第3078页。而据王明清《挥麈后录》称,绍兴史官受命重纂《哲宗实录》时,“急于成书,不复广加搜访”,大体仅将《哲宗旧录》中“凡出京、卞之意及其增添者”予以删改而成《新录》。⑥(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一,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全宋笔记》本,第88页;《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第12361页。如《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引《哲宗旧录》,末有“时所命中使吴靖方谓蔡京曰:‘元祐祸乱,前事未远,岂可更为? 且长君不当如此。’京以语辅臣,而惇等不果谏,乃呼閤门、御史台追班宣遗制”云云,而《新录》辨曰:“自‘时所命中使’至‘惇等不果谏’四十二字,岂有新帝即位,初出命令,而中官与翰林学士毁讟如此?不可以训,今尽删去。”⑦《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第12359页。因《哲宗旧录》《新录》皆佚,仅当时部分史籍如李焘《长编》等曾经引录,而《长编》中如上述之例颇多,可证。

对于己卯日记事,除曾布《日历》外,就南宋李焘《长编》所载最为详细。李焘《长编》之正文,主要取材于“实录”,辅以“国史”、会要、日历等官修史籍,加以私家著述如野史、文集、笔记、家乘、行状、墓志等,“宁失之繁,毋失之略”。⑧(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九三《续通鉴长编举要》,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612页。然李焘纂修《长编》时,因“至于哲宗朝事迹载在《时政记》、《日历》者,皆为蔡京取旨焚毁灭迹”,⑨(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六绍兴四年五月庚申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册,第72页。故《长编》哲宗朝(包括徽宗初年)记事,李焘于《哲宗实录》外,只能大量引用曾布《日录》,如时人所云:“《续通鉴长编》多采近世士大夫所著,如《曾子宣日记》之偏,……咸有取焉。”⑩(宋)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八《题范太史家所藏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据《长编》注文统计,自绍圣四年四月至元符元年正月,征引曾布《日录》数以百计。①参见裴汝诚、顾宏义:《宋哲宗亲政时期的曾布》之三《有关绍圣元符时曾布研究中的史料问题》,载漆侠、王天顺:《宋史研究论文集》,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5-59页。至于《长编》己卯日记事,于太后所云“兼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不同诸王”句下注曰:“据曾布《日录》,先帝,谓哲宗也。《旧录》误以为神宗,今改之。”②《长编》卷五二〇,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条注,第12357页。又于是日记事之注文中引录《旧录》、《新录》、邵伯温《辨诬》、蔡惇《直笔》、曾布《日录》等官私史籍,加以考订辨析。可推知《长编》此处记事,其正文当取材于《哲宗新录》。同时通过比勘辨析《长编》与《哲宗旧录》、曾布《日录》三书所载之己卯日太后、章惇、曾布、蔡卞等人的对话及其神态等文字,又可推知绍兴史臣纂修《哲宗新录》时,曾引录曾布《日录》来对《哲宗旧录》相关内容加以删改。

元人纂修的《宋史》多本之于宋“国史”。清赵翼有云:“宋代国史,国亡时皆入于元。修史时,大概祗就宋旧本稍为排次,今其迹有可推见者。”③(清)赵翼撰,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三《宋史多国史原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98页。此处所谓“宋旧本”,即宋朝史臣所修之“国史”。《宋史》哲宗、徽宗两朝史事,当主要取材于南宋李焘、洪迈等纂修的《四朝国史》。宋“国史”皆佚,然辨析《宋史·徽宗纪一》与其他相关史籍有关己卯日记事之内容,可推知《四朝国史》并未全部取材自同样纂修于南宋前期的《哲宗新录》,其文字当又引录《哲宗旧录》、曾布《日录》等,故此数种史籍在记载相同史事时,文字存在异同,语序也有变化。

章惇因在端王“嗣位”一事上持有异议,遂以“为臣不忠”之罪被贬责,甚至进入《宋史·奸臣传》。但章惇所持“异议”是否在理? 由于“论长幼之序,则申王为长”之说,因申王有“目疾”,无法“君天下”,而“于次端王当立”,故此处不予讨论。至于章惇“论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的主张,其合于礼制与否,在现见宋人文献中,仅朱熹尝有过讨论。因向太后无子,故哲宗以下诸子皆为庶子。由此之故,朱熹于讲学时与学生论析云:

宗子只得立适(嫡),虽庶长,立不得。若无适子,则亦立庶子,所谓“世子之同母弟”。世子是适,若世子死,则立世子之亲弟,亦是次适也,是庶子不得立也。本朝哲庙上仙,哲庙弟有申王,次端王,次简王,乃哲庙亲弟。当时章厚(章惇字子厚)欲立简王。是时向后犹在,乃曰“老身无子,诸王皆”云云。当以次立申王,目眇不足以视天下,乃立端王,是为徽宗。章厚殊不知礼意。同母弟便须皆是适子,方可言。既皆庶子,安得不依次第!④《朱子语类》卷九〇,第2307页。

朱熹所论,涉及大宗、小宗问题,历代讨论不绝,北宋时期也多有相关之议论,并定制施行。如《宋史·礼志》载:

熙宁八年,礼院请为祖承重者,依《封爵令》立嫡孙,以次立嫡子同母弟,无母弟立庶子,无庶子立嫡孙同母弟;如又无之,即立庶长孙,行斩衰服。于是礼房详定:“古者封建国邑而立宗子,故周礼适子死,虽有诸子,犹令嫡孙传重,所以一本统、明尊尊之义也。至于商礼,则嫡子死立众子,然后立孙。今既不立宗子,又未尝封建国邑,则嫡孙丧祖,不宜纯用周礼。若嫡子死无众子,然后嫡孙承重,即嫡孙传袭封爵者,虽有众子犹承重。”时知庐州孙觉以嫡孙解官持祖母服,觉叔父在,有司以新令,乃改知润州。

元丰三年,太常丞刘次庄祖母亡,有嫡曾孙,次庄为嫡孙同母弟,在法未有庶孙承重之文。诏下礼官立法:“自今承重者,嫡子死无诸子,即嫡孙承重;无嫡孙,嫡孙同母弟承重;无母弟,庶孙长者承重;曾孙以下准此。其传袭封爵,自依礼、令。”⑤《宋史》卷一二五《礼志二十八·士庶人丧礼》,第2933-2934页。

然而哲宗的情况却是特殊,即因向太后无子,则神宗诸子皆是庶子,包括哲宗。于是神宗死而无嫡子嫡孙,故哲宗以庶子之长者继位。现在哲宗死而无子,则哲宗诸弟继位。但诸弟同属庶子,故其继位之序,是以诸弟之年岁长幼为序,还是以其与哲宗之亲疏(同母弟与否)关系为序,则礼文有缺,并未见有明确规定或说法。因此,向太后即取长幼为序,而章惇则主张以亲疏为序。朱熹支持向太后的做法,认为端王继位合乎礼制,而简王则不该继位,指责章惇“殊不知礼意”。然就哲宗已“承重”而言,让同母弟简王继位,在一定程度上也同样反映了礼制“亲亲”之旨,故从朱熹论析“同母弟”的语气上看,应是当时仍有人赞同章惇之观点,并求释疑于朱熹。

最后来对“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之史源及其出现之背景略作探析。

由于宋以后史籍以及今人大都以为章惇是因为其反对端王“嗣位”,且当众宣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而于事后遭到报复。①《东都事略》卷八〇《王珪传》“臣称”曰:“其后惇于帘前有异议,亦以为臣不忠贬。”但如上文所述,现见宋人著述中并未有“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且一般认为此语乃初载于明人史著《宋史纪事本末》中。有学者甚至认为:“宋(或元)史臣”在纂修史籍时,为追究徽宗的亡国之责,“引为后世之戒,又要为尊者讳,不欲彰显过甚”,故于《徽宗纪》“赞语中以所谓‘徽宗未立,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之语,刻意借新党中人章惇之口,以其‘先见之明’抨击任用新党的徽宗,使叙述及史论显得愈加可信,可谓用心良苦”,并称《徽宗纪》“赞语所述”此语,“出处极为可疑,不排除是后世史臣所虚构”。②黄日初:《“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载《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然此说颇令人费解,即元史臣纂修《宋史》,不必为宋朝皇帝“尊者讳”,而宋史臣则不可能将如此“大逆不道”之语载入“国史”。因此,综上所述,可见“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实非出自宋人之口,而推知其当源出于元人之手笔。为证明此点,即先来考察一下宋人对章惇欲拥立简王而反对端王继位这一事件之评判。

作为这一事件的在场当事者之一,曾布是如此记载其评述的:

(二月己酉)余云:“……况惇于定策之际已是失言,不知恐惧,又于皇太后礼数上辄行更改,一无所畏惮,太大胆。”太母云:“先帝养成他大胆,只是疲赖。当时曾于帘前议立先帝,以此一向大胆,无所畏惧。……”③《曾公遗录》卷九,第212页。

(庚戌)……左辖(蔡卞)云:“章惇岂止此事不商量,于定宗庙社稷大计,亦不与众人商量便启口。”众莫敢对。……是日,再对,上云:“蔡卞便如此说。”盖言其斥惇定策事。余云:“臣本不敢言,卞本与惇为死党,今相失,故讦扬如此。”上云:“惇全无颜色。”④《曾公遗录》卷九,第213、215页。案:(宋)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下(大象出版社2003年《全宋笔记》本,第294页)也载:“卞云:‘章惇岂但此事不商量,于定宗庙社稷大计,亦不与众人商量,但启口,众莫敢异。”

(戊午)……余云:“误朝廷举措非一事,多此类。……以至王珪于定策之际云‘上自有子’,无不正之语,但以迟疑为怀异意,自宰相师臣降为司户参军,岂不太过?”上云:“惇今日之语如何? 蔡卞便面斥其语。”余云:“惇若稍知义理,何颜复见陛下! 非圣德仁厚,何以涵容至今? 惇但欲阳为不采,以掩覆其事。然当日帘前厉声,唯恐众人不闻,左右阉侍百余人,无不闻者,故即日喧传中外。”上云:“此事固当密禀皇太后。”⑤《曾公遗录》卷九,第217页。

(三月丙子)……余云:“外人皆言,惇既诬罔元祐人以废立事,又深贬王珪,以定策之际持观望之意。今日惇帘前出不正之语,人皆以为报应。”太母云:“是报应也。”⑥《曾公遗录》卷九,第224页。

(辛巳)……太母云:“(梁)从政是神宗任使之人。昨见大行疾已不可,遂呼他问云:‘官家如此,奈何?’从政云:‘但问章惇。’寻便疑之,却问他云:‘惇若说得未是时,如何?’从政云:‘他是宰相,须是。’从政见他言语不是当,便云:‘且奈辛苦。’遂去。及见惇所陈,似相表里,极可惊怪。”①《曾公遗录》卷九,第225页。

据曾布所载,当时徽宗、太后与曾布、蔡卞等只是认为章惇于商讨“嗣位”者问题时,不该不与众人“商量”而“一无所畏惮”地倡言简王继位,虽然较当年哲宗继位时宰相王珪态度“迟疑”更为严重,但还是仅仅定性为“失言”、“不正之语”,是对王珪被诬“以定策之际持观望之意”、而将王珪“自宰相师臣降为司户参军”一事的“报应”。但徽宗因自己继位存在争议,故“不欲用定策事贬惇,但以扈从灵驾不职坐之”,而将章惇罢相,以特进出知越州;随即责授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②《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十一,徽宗元符三年,第667-672页。然言官仍攻讦章惇不已,右正言任伯雨累疏言“惇帘前异议,乞正典刑,未蒙施行。自古奸邪,未有不先犯名分而能為亂者也”,③《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六,建中靖国元年二月。于是贬章惇雷州司户。曾布遂进言:“惇罪状不可不明,又不可指名。乞召中书舍人上官均至政事堂,命以草词之意,务令微而显,恐蔡邸不安。”从之。故颁布的贬官制词有云:“宰辅之政,当以安社稷为心。属时艰难,而包藏奸谋。规挠大计,公肆横议,无所忌惮。”又云:“方先帝奄弃天下,中外震惊。乃复于定策之际,阴怀异志,独倡奸言。赖母后圣明,睿意先定。克正名分,神器有归。”④《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十一,徽宗元符三年,第672-674页。终以“定策事”治章惇“为臣不忠”之罪。

据载当时言官弹劾章惇之奏疏所言,如右正言任伯雨论劾左宰相章惇有云:“先皇帝奄弃天下,海内讴歌归于有德,皇太后顺自然之叙,合天下之公,倚成于天,躬定大策。惇于此时,意语乖倒。”又曰:“左仆射章惇罪恶显著,久稽天讨。方哲宗大渐之时,太母定策之际,惇为宰相,首发异议,一语乖倒,寻合诛殛。”至章惇被责贬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后,又上奏疏攻曰:“章惇身为上宰,久擅国柄,迷国罔上,毒流搢绅。自哲宗疾势弥留,中外汹惧,惇为宰相,自当引天下大义,乞立陛下为皇太弟,以系人心,以安国势,持危扶颠,辅弼之任。惇怀异意,谩不恤此。及至陛下即位,尚敢帘前公肆异议,逆天咈人,轻乱名分,睥睨万乘,不复有臣子之恭。”又如左司谏陈瓘《论章惇罪大责轻乞行流窜状》有曰:“按惇初唱异议,欲揺大策,久稽天讨,公论沸腾。”⑤(明)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一八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外,中书舍人邹浩于《入内都押梁从政降官制》中亦云:“方哲宗升遐之始,皇太后深念大计,召尔询焉。尔乃佐佑章惇,请听其语。向非圣虑先定,牢不可移,则惇之所以异意者,将因尔而售也。”⑥(宋)邹浩:《道乡集》卷十五《入内都押梁从政降官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可见当时对章惇的攻讦不惜上纲上线,然究其实,乃大都声讨章惇欲拥立简王,对太后“定策”持“异议”,以激怒“今上”而贬斥章惇。若在太后“定策”之当场,章惇确有“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之类言语,则这些欲置“罪恶显著”之章惇于死地的言官们绝不会避而不论,由此也可证“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确实来源可疑。

对于人君与“轻佻”之关系,南宋初张九成尝释曰:“祗尔厥辟者,以为太甲宜端严尊敬,受此君天下之位,不宜轻佻浮躁,突梯猜虑,如闾巷下俚之(熊)[态]也。”⑦(宋)黄伦:《尚书精义》卷十七引“无垢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故东汉时,“何皇后生皇子辩,王贵人生皇子协。群臣请立太子,帝以辩轻佻无威仪,不可为人主”。⑧(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六九《何进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247页。由此,“轻佻”而“无威仪”者不可“为人主”,此语之指向性十分明确。南宋人对徽宗重用“六贼”等奸臣而致亡国之事多有批评,有时语词还颇为激烈,若章惇确有此语,当也不至于全然不言。因此,大体可推知批评徽宗“轻佻”之语当出自宋朝以后。

一般认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初载于明人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建中初政》,或初载于明人冯琦、冯瑗《经济类编》卷十六。①参见黄日初:《“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辨疑》,载《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但此说不确,因为元末陈桱所撰的《通鉴续编》卷十即载录此语:

帝(哲宗)崩无子,皇太后向氏哭谓宰臣曰:“家国不幸,大行皇帝无嗣,事须早定。”章惇抗声曰:“在礼律,当立母弟简王似。”太后曰:“老身无子,诸王皆是神宗庶子,莫难如此分别。”惇复曰:“以长则申王佖当立。”太后曰:“申王有目疾,不可,于次则端王佶当立。”惇曰:“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言未毕,曾布叱之曰:“章惇未尝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蔡卞、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默然。乃召端王入,即位于柩前。群臣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后以长君辞。帝泣拜移时,乃许之。端王,神宗第十一子也。②(元)陈桱:《通鉴续编》卷十元符三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比对《宋史纪事本末·建中初政》、《经济类编》卷十六所载相关内容,除个别文字以外,全同于《通鉴续编》,显然抄录自《通鉴续编》。而《通鉴续编》所载,当综合诸史书文字而成,而与《宋史·徽宗纪》所述之语序、文字多有异同,显非直接抄录自《宋史》。如此则《宋史·徽宗纪》“赞曰”中之“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与《通鉴续编》“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之间,其关系又是如何?

史载《宋史》成书于元末至正五年(1345),至正六年刊印于杭州路。③《宋史》卷首《出版说明》,第1、3页。而《通鉴续编》一书,据元人戴良《通鉴前编举要新书序》称,乃陈桱(字子经)“中年以来”,以其所“读历代史,辑事之至大者为笔记百余卷”,仿司马光《资治通鉴》、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体例所纂成,其后有“马君居省幕时,尝以子经《续编》锓诸梓矣。”④(元)陈桱:《通鉴续编》卷首《自序》,元刊本;(元)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二《通鉴前编举要新书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据今人考订,其书之作,约始于至正十年,成于至正二十一年,次年刊行于世。⑤张伟:《陈桱史学再探》,载《史学史研究》,2000年第3期。即陈桱其书纂成、刊印都稍后于《宋史》,故此“端王轻佻”之语或源自于《宋史》,但更大可能是《宋史》、《通鉴续编》两书都抄录自当时某本今已散佚之书。因为作为一本官修“正史”,元朝史臣应无可能在编纂《宋史》时,为“追责”徽宗之过,而于《徽宗纪》“赞曰”中凭空虚构“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如此则有违于古人纂修“正史”之体例。

综上可知,元符三年正月己卯日徽宗即位始末,当时在场诸人,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其各自记事即多有掩饰、缺失之处,而此后之《时政记》、《哲宗实录》等即以此类颇有掩饰、缺失之文字为基础纂成,并成为宋“国史”、《宋史》相关内容的主要史料来源,而与当时史实相距甚远。至于“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一语,大体源出自元人之笔,而为《宋史·徽宗纪》“赞”、陈桱《通鉴续编》所引录,再被抄入《宋史纪事本末》,从而广为世人所熟知,视为“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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