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慧(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刘慈欣《三体》对《2001:太空漫游》的借鉴与发展
崔 慧
(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23)
作为获得“雨果奖”的第一个中国人,刘慈欣的代表作《三体》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美国《纽约客》的编辑及撰稿人舒华•罗斯曼称他为“中国的阿瑟•克拉克”。通过对隐含的共同背景、外星文明的形象塑造、科技元素三个方面的文本分析,讨论《三体》对《2001:太空漫游》的借鉴与发展,揭示刘慈欣被称为“中国的阿瑟•克拉克”之深层原因。
《三体》;刘慈欣;《2001:太空漫游》;阿瑟•克拉克;科幻小说
在接受采访时,刘慈欣多次称自己的作品是对克拉克“拙劣的模仿”。将刘慈欣与阿瑟•克拉克进行比较,国内已有成果,刘舸和李云在《论刘慈欣〈三体〉及对阿瑟•克拉克的接受》一文中,从康德式崇高、种族形象与世界形象的塑造、时间与空间机制的掌控、科学主义创作纲领四个方面,探讨了克拉克对刘慈欣创作的影响[1]。阿瑟•克拉克不仅引领刘慈欣进入科幻大门,也成为刘慈欣始终摆脱不了的存在。与刘舸和李云之讨论不同,本文主要从文本角度来讨论《三体》对《2001:太空漫游》的借鉴和发展。
在讨论《三体》的故事背景时,很多研究者会将它置于文革的历史背景下,这与中国的历史现状有关。同样地,如果谈及《2001:太空漫游》,多数人也会认为故事的预设背景是美苏争霸。但是,如果说由于有外星文明的出现,地球上的人类势必会变成一个不分国界的主体,那么去除了这些带有明显国别限定的现实背景外,这两部小说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个共同的大背景?
这个大背景在《2001:太空漫游》中表现得十分明显。《2001:太空漫游》的故事从猿人开始讲起,叙事者站在2001年的时间节点上追溯人类进化的历史。三百万年前的非洲大陆上存在两个猿人部落,他们一开始没有任何区别,浑浑噩噩地过着与动物无异的生活,双方常常为了同一片水源而进行象征性的示威活动。但一块黑石板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望月者部落偶然发现了这块黑石板,在黑石力量的控制下,他们开始产生意识,并且学会使用工具,他们完成了人类进化过程中最艰难也最具挑战性的一环,伴随进化而来的是侵略的欲望。当望月者部落与“对方”①指与望月者部落相敌对的另一部落。再次相遇时,望月者冷静地杀死了“对方”的领袖,“对方”一哄而散。书中用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结束了对人类进化起源的追溯:
有几秒钟的工夫,望月者有些疑惑地站在他新的牺牲者身上。一头死掉的豹子还可以再要人命,这件事太奇妙也太美妙了,他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但他并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不过,他会想出来的。[2]45
三百万年后的2001年,相同的黑石在月球上再次被发现,这一次人类发现了土星上可能存在外星文明,因此开始了对土卫八—伊阿伯托斯—的探索。“发现号”在征途中遇到的种种意外状况暂且不说,最后舰长鲍曼终于抵达目的地,并且掉入了一块形态与三百万年前望月者部落所发现的相同但无比巨大的黑石板之中。
在那个世界中,鲍曼舰长经历了与三百万年前猿人相同的经历—在黑石神秘力量的控制下进化成了更高一级的智慧生命。这种进化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过程,“在这一刻之后,还将有另一次诞生,过去任何一次诞生都无法相提并论、更奇异的诞生”[2]272。当鲍曼进化为更高一级的智慧生命时,地球对他而言就变成了“对方”,于是三百万年前就已出现的侵略本能又驱使他开始毁灭地球:
他展现了一下意志,轨道上这枚百万吨级的花朵(导弹)在无声中绽放开来,给沉睡中的半个地球带来一场短暂而虚假的黎明。
然后他开始等待,一方面整理自己的思绪,一方面深深思考自己未经测试的能力。虽然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但他并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不过,他会想出来的。[2]275
鲍曼进化后的生命体离上帝般存在的外星文明的差距到底有多远,谁也无法想象。智慧生命体的进化永无止境,每一次的进化都会给“对方”带来致命打击。在进化的等级世界中,对弱者的毁灭永远是强者乐此不疲的游戏。
事实上,《三体》的故事也正是发生在这一进化的大背景下,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个大背景,就无法真正理解《三体》。叙事学中有一个基本的概念—“底本”与“述本”,“底本的事件是绵延的不中断的事件流,它没有文字,因此谈不上篇幅,可以说它是无限长的;述本总是只在底本的全部构成中挑选一部分加以叙述”[3]24,因此,“述本的基本任务似乎是删削选择,不仅是伴随性事件,甚至主要事件也能加以割舍,这就使述本不得不是断续的,跳跃的,事件的因果链常被切断省略,而代之以暗示”[3]25。从某种意义上来说,《2001:太空漫游》所讲述的进化历程正是《三体》故事的“底本”。
刘慈欣在讲述故事时已经对底本作了一定的删选。《三体》的故事是从“文革”开始,这是被讲述故事的起点,但是“文革”这个时间概念并不准确,因为故事中存在另一个外星文明—三体世界,“文革”这个时间概念对三体毫无意义。从宇宙的视角来看,可以这样理解:故事是从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已经进化到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地球文明弱于三体文明)开始讲起。如果最初的地球与三体同样只有猿人一般具备进化为人类或三体人潜力的生命,显然,三体人在进化的第一次跨越中已经领先了地球几十万年,这里可以用《2001:太空漫游》中的“望月者”部族和“对方”部族来进行类比。那时的地球与三体已经具备冲突的可能,在这一环节中,地球已经沦为“对方”。由于地球与三体世界足够遥远,因此两者能够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相安无事。但是叶文洁发射的信号使三体意识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地球的生存环境正是“望月者”与“对方”两个部落争夺的“宝贵水源”,因此三体开始向地球发出攻击。刘慈欣的《三体》便选择从冲突的起点开始讲起。事实上,这种冲突与《2001:太空漫游》中望月者与对方的冲突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刘慈欣让双方都穿上了科技的华丽外衣,使冲突变得更加复杂,没有那么粗糙直接。
《2001:太空漫游》中鲍曼舰长再次进化为“星童”说明了这种“进化—冲突”机制是永无止境的。因此,刘慈欣也将地球与三体的冲突放到宇宙背景下,“现在整个宇宙已经是一个生死存局了!正像希恩斯所说,文明很可能几十亿年前就在宇宙中萌发了,从现在的迹象看,宇宙可能已经被挤满了”[4]442。《三体》中最重要的“黑暗森林法则”便在这个基础上产生: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4]446-447
《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冷酷的歌者便是成长后的“星童”,只不过《2001:太空漫游》中刚刚进化为“星童”的鲍曼尚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而歌者显然已经把消灭低等文明变成了一项日常工作。
《2001:太空漫游》给人类提供了不断向高阶文明进化的单向线性结构,并且告诉我们这种进化永远伴随着强者对弱者的毁灭。刘慈欣的《三体》显然学习了这种模式,将这个线性结构发展为网状结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宇宙社会系统。《2001:太空漫游》所塑造的宇宙中,只存在简单的对立冲突模式,这种对立冲突仅存在于两者之间。三百万年后的地球与星童所代表的外星文明之间的冲突简单得一如当年猿人部落之间的争斗。在这里,外星文明是一个与地球文明相对立的个体,书中所提及的宇宙仅存在地球与外星文明二者。但《三体》却突破了这种简单的冲突模式,宇宙变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由无数星球文明构成。在这样庞大的背景下,地球与三体的冲突愈发微不足道,也正是因为宇宙社会的复杂性,所以地球与三体既有永远无法调和的冲突,也会因为共同的敌人①指其他星球文明。而达到暂时的平衡甚至是合作状态。通过塑造多个科技水平与力量各不相同的外星文明形象,刘慈欣使宇宙变成一个复杂的社会,并且也由于多个星球间的交叉冲突,《2001:太空漫游》中简单的二元冲突模式变得更加复杂多变。
刘慈欣对《2001:太空漫游》的发展不仅仅表现为内容扩充,也有自己的独创性。他在《三体》中提出了比三维世界更高级的四维空间。“万有引力”号宇宙舰队在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外太空后神奇地遭遇了四维空间,一直住在舰体尾端的学者关一帆也因误入四维空间而患了幽闭恐惧症,进入过四维空间的他觉得三维空间的一切都非常狭窄和憋闷,这正如将处在三维空间的人类强行压缩进纸片里。处在四维空间,将接收到相当于三维空间亿万倍的信息量,刘慈欣采用了 “无限细节” 这样一个概念—无限细节产生无限信息。在呈现四维空间的基础上,刘慈欣又发展了他的黑暗森林法则:“不同维度之间没有黑暗森林,低维威胁不到高维,低维的资源对高维没有用。但同维都是黑暗森林。”[5]205四维空间存在向三维空间跌落的危险,四维碎片以长线的方式在三维空间展开,处于宏观状态的高维度向低维度跌落“就像瀑布流向悬崖”[5]411。《三体Ⅲ•死神永生》中歌者投向地球的“二向箔”使整个太阳系处于跌向二维空间的危机之中。刘慈欣这个大胆的设想从空间上丰富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进化理论,进化如果只是智慧、能力的进步,可以经过漫长的时间得以实现,但是从三维空间到四维空间的进化却几乎不可能达到,在四维之上还有更高的维度世界。刘慈欣提出:进化存在倒退的可能,空间上的倒退(从三维到二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杰拉尔德•普林斯在《叙述未发生事件的话语》中提出了“the disnarrated”这一概念,是指“叙事中那些关于过去或现在并未发生过的事情的文字”[6]430。罗宾•R•沃霍尔进一步定义“the unnarratable”,将之划分为不必叙述者、不应叙述者和不可叙述者。[6]241《三体》中存在地球与外星文明的冲突,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属于沃霍尔定义中的不可叙述者,这些“难以用叙事方式再现的事件,凸现语言或视觉形象充分表征事件的难处,即使这些事件是虚构的”[6]245。在现今的认知水平和科技水平上,真实地呈现地球与外星人的冲突是非常困难的,只有在想象中才会发生。在呈现这种不可叙述的“冲突”之前,塑造出令人信服的外星文明显得尤为重要。
《2001:太空漫游》中,外星文明虽然确定存在,但自始至终从未有任何一个外星人出现,甚至在最后表现地球与外星的冲突时,也只是用进化后的鲍曼舰长来作为异于地球的一方。关于外星文明的所有了解与想象全部来源于一块黑石板,这块黑石板“极致的黑中,看不到任何痕迹,任何不匀。这是纯然的夜,凝结的夜”[2]96。“黝黑的东西似乎把每一丝光线都吸收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光线从没存在过似的”[2]101。而且这块黑石板的比例是完美的1∶4∶9①即前三个整数1、2、3的平方。。当然,人类的智慧根本无法解释这种完美的比例。黑石是人类可以见得到、摸得到的,但是黑石背后的完美科技人类无法理解,黑石在外星文明中的用途也无法确定,因此,黑石背后神秘的设计者—外星文明在人类的想象中变得格外强大。这也正是克拉克的聪明之处。外星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根本无法具体描述。
《三体》对外星文明形象的塑造显然借鉴了克拉克的表现方式,这一点毫无争议,刘慈欣在描写三体传送到地球上的“水滴”的完美外形时,中间穿插了这样一段话:“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中描述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边,其长度比例是1∶3∶9②在原书中是1∶4∶9,笔者猜测可能是刘慈欣引用错误。,以后,不管用什么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4]379从这段话可以明显看出,刘慈欣借“水滴”的完美来显示三体文明的智慧程度,正是模仿了《2001:太空漫游》。人类用尽全力都没法勘探水滴所蕴含的科技及用途,显示了地球与三体之间的巨大差距,人类甚至无法明白两者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远,差距在想象的空白中变得越发莫测。《三体Ⅲ•死神永生》中,刘慈欣再次运用了这种表现方式。负责消灭低熵体的歌者掷向地球的那颗“二向箔”,因为远远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而被无知的人类简单称作“纸条”,结果它却是一片二维空间,使整个太阳系跌向二维世界。
一味的模仿并不能满足文本的需求,在如何呈现外星文明的问题上,刘慈欣虽借鉴了《2001:太空漫游》,但《三体》中的外星文明远远比《2001:太空漫游》复杂。《三体》中的外星文明是参差不齐、能力悬殊的不同个体,甚至超越了空间的边界,既有二维空间、三维空间,又存在四维空间。《2001:太空漫游》中,作为一个远远高于地球的对立面,外星文明只需要保持上帝般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形象即可,因此这个形象并无变化发生。但三体的形象存在一个变化的过程:第一阶段,三体因科技水平远远高于地球而成为人类永远无法超越的对象,地球上甚至有一批拥戴三体的人类称他们为“主”。第二阶段,罗辑发现黑暗森林法则,使地球与三体的关系处于威慑状态,三体的“神化”形象开始坍塌,三体与地球在宇宙中同样处于“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地位。这一时期,人类的科技虽然仍低于三体,但已开始学习三体的先进技术,并且能够将三体的技术为己所用。第三阶段,三体取得对地球的短暂控制,即便如此,三体的“神化”地位仍无法恢复,这一阶段因时间过短可忽略不计。第四阶段,地球向太空发射了三体坐标,三体被更高等的文明消灭,三体的形象彻底瓦解。
在呈现三体与地球的动态关系时,刘慈欣对克拉克的表现方式有所发展。在地球与三体关系的四个阶段中,“水滴”一直是三体的重要象征。一开始“水滴”所代表的科技对人类而言是极度完美的,这种无法想象的完美使全人类陷入绝望之中。威慑纪元时期,“水滴”又一度成为人类的伙伴,这个阶段,“水滴”背后的科技慢慢被人类了解。随着人类对“水滴”的了解,三体已从神的位置降格为“凡人”。第三阶段,三体控制地球的过程中,水滴在太空中又承担了重要的使命。最后,人类借助四维空间轻易瓦解了水滴,不久之后,三体也被其他文明所消灭。刘慈欣通过描述三体文明的象征物—“水滴”—与人类的远近关系,来展现地球文明与外星文明力量差距的动态变化。
此外,《2001:太空漫游》中,黑石的真实用途一直没有被破解,它只是让人类确定了高于人类智慧的外星文明的存在,外星文明自始至终只存在于人类的推测之中,根本没有出现。但《三体》中,刘慈欣已明确交代了“水滴”和“二向箔”的真实用途—武器:“水滴”使人类的太空舰队全军覆没,“二向箔”是歌者对太阳系进行的维度打击。外星文明在《三体》中也有了具体可感的形象,三体人是有明确的形象特征的。不仅如此,文中多次出现外星文明的视角。在描述地球与三体的对立关系中,除了从地球的视角来呈现三体,也从三体的视角来呈现地球。《三体Ⅲ•死神永生》中有一段内容从歌者的视角来描述地球与三体的生死之争,这只是歌者生活中的一点儿小乐趣。更高等级的文明将消灭低等文明视为一种乐趣,在他们漫不经心的取乐中,三体与地球为生存所作的种种挣扎变得无比可笑!黑暗森林法则的残酷性在此得到更加充分的呈现。
《三体》因为充斥着大量科学技术的细节描写而成为中国硬科幻里程碑式的作品。对冬眠技术的娴熟运用、通过太阳向三体文明发射信号、太空电梯的使用、在太空中创造自给自足的太空城等科学幻想,都有坚实的细节和强大的逻辑支撑,《三体》也因此成为科幻爱好者的盛宴。但是,如果将《三体》与《2001:太空漫游》进行对比,就会发现这些科学设想在《2001:太空漫游》中已有相当的呈现。
《2001:太空漫游》中人类已经完全有能力进行星际间的旅行,克拉克借弗洛伊德博士从地球前往月球的经历,真实生动地呈现了航行的全过程。克拉克对科技细节有执着的追求,因此连月球穿梭机中厕所的设计都交代得非常详细。这些呈现具有强大的科学预言性,以至于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依然如此真实。之后,克拉克为我们介绍了人类在月球上的第一个“永久桥头堡”—克拉维斯基地,“克拉维斯基地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所有的维生物资都可以就地取石,通过压碎、加热、化学处理来提炼。……克拉维斯基地是个封闭系统,像一个微型地球,所有维生所需的化学物资都再生使用”[2]76。这也正是《三体》中太空城的原型。《三体Ⅲ•死神永生》的掩体计划中,人类的生存世界已经扩张到整个太阳系,建立了规模庞大的太空城—“目前,在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背阳面,共有六十四座大型太空城,还有近百座中等和小型太空城以及大量的空间站,在由它们构成的掩体世界中,生活着九亿人。”[5]363如果说《太空漫游》中的克拉维斯基地像个微型地球,那么《三体》中的太空城则是一个完整的地球。刘慈欣在克拉克的设想上继续加工,将一个简单搭成的“小木屋”发展为“高楼大厦”。克拉维斯基地像微型地球,只是生存层面上的:仅能够自给自足。但是《三体》中的太空城,生存根本不是问题。在政治层面上,各个太空城的政治地位相当于一个国家,四个城市群落组成太阳系联邦。在生活层面上,太空城努力还原地球上的生活场景及氛围:公交车上市民气息浓重的对话、楼房的结构布局、城市中的小学、医院等各种设施。克拉维斯基地处处都让人感受到科技的神奇,而《三体》的太空城则在努力消除科技的痕迹,还原世俗的生活气息。此外,刘慈欣的大胆创新之处在于他让太空城的能量来源于三个人造太阳:“都悬浮在太空城失重的中轴线上,相互间隔十千米左右,都是由核聚变产生能量,按24个小时一昼夜调节明暗。”[5]353这就使太空城脱离了太阳能源的限制,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给自足。
除此之外,《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石板是以阳光为能源,或者是由阳光启动的信号发射装置,因此被发掘后,在太阳升起之后便立刻发出电波,这无疑给了刘慈欣某种启示:《三体》中叶文洁将太阳作为一根超级天线,向宇宙发射电波来传递信息;《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罗辑发现了黑暗森林法则,自以为掌握了“人类胜利的钥匙”[4]423,但是三体人对地球的打击则是用“水滴”封死了太阳,人类再也不可能通过太阳这根超级天线向宇宙发射任何信号了。《2001:太空漫游》中运用在宇宙飞船上的人工冬眠技术在《三体》中也得到了更广泛、更普遍的应用。
《三体》吸收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许多科技元素,但呈现角度有所不同。作为一个太空工程师和“太空预言家”,克拉克更多是从天文学的角度来呈现,他主要想通过人类的探索来展现宇宙的渺茫与伟大,对于人工冬眠、自给自足的人造世界等科技元素,他只是将之作为一个已经存在的事物来描绘,并未作技术方面的探索。而作为一个计算机工程师,刘慈欣对太空的了解显然不如克拉克,因此一味地模仿只会吃力不讨好。这点从文本中可以看出:《三体》中叶文洁在红岸基地收到三体文明回复的那段描写与三体监听员发现地球文明发出信号时的描写完全相同,作者在大段的重复文字中只是改动了几个名称而已。如果这两段描写重复只是一种巧合,那么当读者读到《2001:太空漫游》中的“聆听者”这一章时就会发现,刘慈欣的那两段重复只是对这一章节的“拙劣模仿”。刘慈欣的聪明之处在于他用自己熟知的基础物理学知识来建构《三体》,因此虽然运用了与《2001:太空漫游》相同的科技元素,但呈现的角度完全不同。他用无线供电技术来解释人造世界的能源永恒,用纳米材料作为太空电梯的技术基础,用太阳的电磁辐射来解释太阳为什么能够成为一根超级天线,用空间曲率驱动来阐释光速飞船……这就使得《三体》在吸收《2001:太空漫游》科技设想的基础上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刘慈欣曾说过:“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科幻文学在此达到了一个顶峰,之后再也没有人能超越。”[7]事实上,这不完全是他的自谦之词。《三体》对《2001:太空漫游》的模仿与吸收是多方面的,甚至可以说,刘慈欣所建构的宇宙世界就是脱胎于《2001:太空漫游》。《三体》中,刘慈欣别出心裁地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也并非完全自创,它的核心法则在《2001:太空漫游》中可以找到直接的答案:“我们自己过去的历史也已经不止一次地说明:原始种族碰上开化程度比较高的文明时,常常无法幸存。”[2]201在《三体》中,刘慈欣将这种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侵略本能呈现得更加丰富具体。无法否认,《2001:太空漫游》是刘慈欣的灵感来源。很多研究者认为《三体》的独特魅力在于它融入了文革等中国元素,但这并不是优秀科幻小说的评判标准。本文无意苛责《三体》,“雨果奖”是对它最大的肯定,也是中国科幻小说走向世界的第一步。但是客观来说,中国科幻小说只有在去除了中国外衣之后,多一些原创性的想法,才能真正达到世界水平。
[1] 刘舸,李云.论刘慈欣《三体》及对阿瑟•克拉克的接受[J].外国文学研究,2016(2):133-141.
[2] 克拉克 阿瑟.2001:太空漫游[M].郝明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4] 刘慈欣.三体Ⅱ•黑暗森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
[5] 刘慈欣.三体Ⅲ•死神永生[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
[6] 费伦 詹姆斯,拉比诺维茨 彼得J.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马海良,宁一中,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 李福莹.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阿瑟•克拉克到现在都不过时[N].深圳晚报,2013-03-31(22).
(责任编辑:石 娟)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Liu Cixin’s The Three Body Based on 2001: A Space Odyssey
CUI Hui
(School of Humanity,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China)
Liu Cixin is the first Chinese who has won the Hugo Award. His representative works The Three Body has received worldwide attention. Rothman, editor and writer of American journal The New Yorker, calls him “China’s Arthur Clark”. The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text from three aspects: the implied common background, the image of alien civilization, and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elements. The paper also discusses how The Three Body imitates and develops 2001: A Space Odyssey and why Liu Cixin is called “China’s Arthur Clark”.
The Three Body; Liu Cixin; 2001: A Space Odyssey; Arthur Clark; science fiction
I206.7
A
1008-7931(2017)02-0026-06
10.16217/j.cnki.szxbsk.2017.02.005
2016-12-31
崔 慧(1993—),女,江苏东台人,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崔慧.刘慈欣《三体》对《2001:太空漫游》的借鉴与发展[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2):26-3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