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琳(1.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美国 休斯顿 77479;2.美国王朝文化传播公司,美国 休斯顿 77479)
“离散”与“回归”—21世纪北美新移民女性创作的汉语文学成就
陈瑞琳1,2
(1.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美国 休斯顿 77479;2.美国王朝文化传播公司,美国 休斯顿 77479)
近年来北美女性创作的汉语文学成就显著,她们有意识地保持了自己所处“文化边缘地带”的心理距离,携带着母体文化的深刻影响,与异域体验激荡与碰撞,从而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写作空间。在新移民女作家的作品中,无论是正面书写异域生活的“离散”文化冲突,还是站在海外的新角度,“回归”独特的中国书写,都是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展开生命价值的探讨,同时也是为世界华文文学的发展前景寻找着与世界文坛接轨的表现方式和创作技巧。
北美;新移民创作;女性;离散;回归
北美的华文文学已走过百年长河,近半个世纪风起云涌。近观三十年,北美华文文学如野火燎原,迅猛崛起,尤以女性作家创作为盛,并形成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及东南亚华文文学迥然有别的文学景观,不仅一跃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的前沿阵地,也成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之间的一座重要桥梁。
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从中国来北美的留学生,在“去”与“留”之间徘徊挣扎,为海外“留学生文学”初试啼声。60年代,台湾掀起“出国潮”,出现了以於梨华、白先勇、欧阳子等的创作为代表的“纽约客系列”,主题转向“无根”的精神痛苦,在“接受与抗拒”的文化冲突中寻找自我的身份认同,同时在事业、国家、爱情、婚姻的漩涡中,由“留学生文学”走向“移民文学”的前沿,创造了北美华文文学的一座高峰。
与中国现代的留学史不同,当代中国的留学大潮主要云集在北美地区。据统计,从1978年到2007年底,中国大陆赴北美留学生人数远远超过赴欧洲、澳洲、东南亚、日本留学生人数的总和。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发轫于20世纪80 年代的北美的新移民文学,于90年代走向成熟,从单纯描写个人沉沦痛苦、奋斗崛起的传奇故事,逐渐走向对新移民文化心态的表现,进而展开了对生命价值的探讨。他们早期创作的主题主要表达在“生命移植”过程中“离散”意义的苦乐悲欢,带给人们面对西方异质文化的心理冲突以及对自己母文化血缘“离而不散”的阅读冲击。近二十年来则努力在全球化视野下寻求文化的融合,以及在“超越乡愁”的高度上重新寻找自己的精神“回归”。
对比上一代台湾留学生作家,在汹涌而来的西方文化面前,大陆新移民作家显得更敏感热情,同时又不失自我。他们减却了蜕变过程漫长的痛苦,增加了主动的适应力与内心的平衡感,并缩减了两种文化的隔膜期与对抗期,努力在东方文明的坚守中潇洒地融入西方文明的健康因子。人们从他们的作品中,能嗅到东西文明融合的气息,也能观览到“地球人”的视野与感觉。这对于急剧变革的中国文学,无疑是一股令人惊艳的清流。
在国际文坛上,男性写作群体一直呈现为强势,仅以诺贝尔文学奖为例,男作家即占绝对多数。但是,在海外汉语文坛,女性写作却呈现出远比男性强势的特征。除了汉语女作家人数和作品的数量,她们写作的题材和内容还包含了宏观历史的表述,并涉及移民与人类的现代演变、中国近现代变迁以及风云变幻的各类都市成长故事。在全球文学长河中,蔚然的世界华文文学绿洲竟以女作家为盛,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如果我们仔细辨析女作家与男作家在创作气质上的差别,就会发现,女作家更看重“人”的本源意义,即“人”在这个世界中所承担的各种角色。她们最善于在纷纭复杂的情感世界中再现“人”的冲突与力量。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向“内”看的情感创作特征,并非意味着女作家们轻视了外部世界的表达,她们的创作特别展现出跨国界、跨族群、跨文化的大视野。
北美的新移民女作家多属第一代移民,学养背景比较深厚,有深入血脉的母国记忆,也有面对世界新思潮的敏感性和吸收能力。她们创作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有意识地保持了自己所处的“边缘地带”的心理距离,携带着母体文化的深刻影响与异域体验的激荡与碰撞,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写作空间。她们除了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展开生命旅程的探讨,同时也为华文文学寻找着与世界文坛接轨的表现方式和创作技巧。
仅以北美新移民女性小说家论,代表作家及作品即包括:最早表现大陆留学生海外遭遇及心理挣扎的查建英的《丛林下的冰河》,反思一代人传奇命运的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解剖人性的严歌苓的《少女小渔》,游走在“双城记”里的张翎的《望月》,塑造女性人格的陈谦的《覆水》,沉浸在家族故事里施玮的《柔若无骨》,还有王周生的《陪读夫人》、张慈的《浪迹美国》、李彦的《嫁得西风》、袁劲梅的《老康的哲学》、施雨的《纽约情人》、吕红的《美国情人》、融融的《夫妻笔记》、宋晓亮的《切割痛苦》、曾晓文的《梦断德克萨斯》、虔谦的《万家灯火》、王琰的《落日天涯》、江岚的《故事中的女人》、孟悟的《雾城》、黄鹤峰的《西雅图酋长的谶语》、枫雨的《套在指上的环》、海云的《冰雹》、刘加蓉的《洛杉矶的中国女人》、汪洋的《洋嫁》、洪梅的《梦在海那边》、梅菁的《纽约绮梦》、伍可娉的《金山伯的女人》、岑岚的《那天边的彩虹》、艾米的《山楂树之恋》、秋尘的《时差》、文章的《失贞》、董晶的《七瓣丁香》、张惠雯的《两次相遇》,等等,都从不同的人生角度,向移民世界展开文化挑战。
“移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之一。美国学者斯蒂芬•桑德鲁普在他关于“移民文学”的研究中写道:“移民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展示出一系列复杂的分裂化的忠诚、等级制度以及参照系等问题。对于移民者本身来说,各种各样的边缘化是一种极其复杂而且通常令人困惑不已的体验。一方面,移民在新的文化环境中体会到了不同程度的疏离感:陌生的风俗、习惯、法律与语言产生了一股将其甩向社会边际或边缘的强大的离心力;另一方面,移民也体会到了一种对于家国文化的疏离感。那些导致移民他乡—远离自己所熟悉的、鱼水般融洽、优游自如的环境—的各种因素,会更为清晰与痛苦地一起涌来。”[1]289斯蒂芬先生的真知灼见更体现在他精妙的结论上:“移民他乡的游子们至少会较为典型地体验到在新的文化环境中的某种程度的边缘化,但更为通常的是,他们将会变得越来越疏离那不断变化的本土文化。”[1]289
“离散”,已成为当今世界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文化命题。批评家赛义德在《流亡的反思及其他论文》中指出:“离散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离散存在于一个中间位置,它既不完全在新的系统一边,也没有完全摆脱旧的系统,离散者是一位在更广阔的领域里的穿梭者。”[2]以此观照“离散”意义的作家,他们身处本土与异质文化矛盾的巨大漩涡中心,难以割舍的母体文化精神脐带覆盖在他们心灵最隐秘的深处,双重的离散空间、双重的经验书写,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思考能量,从而在创作中形成更为广阔的艺术张力。这正是当今海外新移民作家所呈现出来的最可宝贵的精神特征。
“离”是一种主动的“离”,是一种有距离的放弃;“散”则是一种甘居“边缘化”的超然心态。在北美崛起的海外新移民女作家,她们有意识地保持了“边缘”与“中心”的心理距离,从而构成了一个极有张力的空间。这批作家大多具有“学院派”背景,这使得她们在“原乡”和“异乡”的文化切换中更为自觉,在“离”的独立中冷静思考,在“散”的自由状态下重新发掘对新的文化母体的“依归”。这种“移民人生”所特有的“疏离体验”,突出地体现在下面几位北美女作家的创作中。
(一)查建英:“边缘化”后的“离心力”
查建英是北美新移民作家中最早正面书写异域生活文化冲突的先驱。1984年,她的《留美故事》在上海《小说界》发表,成为海外新移民文学发轫的标志性事件。这位毕业于北京大学的七七级才女,最为人知的作品还是小说集《到美国去,到美国去》以及《丛林下的冰河》等。她的创作最早表现了大陆留学生在海外遭遇的心理挣扎,并直面两种文化的激烈冲突,从而开创了留学生文学和海外新移民文学的双重先河。
中篇小说《到美国去,到美国去》,黄子平称“它是巴尔扎克的拉斯蒂涅或德莱塞的《嘉莉妹妹》的中国版”[3]。它讲述了一位外省女知青伍珍抛弃了深爱自己的丈夫,到了美国,为了能够“留”下来,周旋在美国男人之间并想要脱胎换骨的故事。小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她最终留了下来,但却永远找不到真心爱自己的男人。
《丛林下的冰河》,故事发生在一座美国南方小城中,是自传色彩比较强烈的小说。作者在整理自己出国的全部心路历程,把看到的、获得的和失去的,以及心底很多困惑和感情写出来。这样,那些冒险、探寻、爱情,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之间互相迷恋又互相误会,不同种族之间的疑虑、隔阂与相通,人在走向成熟当中如何安放青春理想、他乡与故乡的关系等种种场景、人物和思绪,很自然地全部涌现出来。
查建英在访谈中说:“只有在国外作为一个个体住下来,你才有可能沉静下来感受和思考,看到一些表层以下的东西。你会先看到‘异’与‘隔’,再看到‘同’与‘通’,然后看到更微妙曲折的东西,你的观察会逐渐变得更有质感、更丰富。也许它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疑问,而不是结论。即使你没有变成一个世界主义者,至少你应该不再是一个狭隘的、自卑而又自大的民族主义者。外国生活改变的不仅仅是你对外国的看法,或许改变更深的是你对祖国的看法。”[4]
学者张颐武在为查建英小说所写的《序》中认为:“查建英在自己的文学本文中进行了一种跨文化的探究。”[5]3“她把‘中国’及其文化的困境,以一种个人经历的方式凸现了出来。”“她留下了一个紧张的文化上的夹缝,她把第一世界/第三世界间的对峙戏剧化了。”[5]3她的小说突出了一种全球性的“后现代”处境,“在对以往的理想主义的感伤和凭吊之外,留下的是一种‘随俗’的无奈和欣快”[5]12。
(二)周励: 先浴火,再重生
周励是海外新移民文学的重要先驱者。海外移民文学的灵魂就是在浴火后“重生”,新移民文学与海外留学生文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新移民文学着眼于如何在一片陌生的土壤里扎根发芽,而不仅仅是让自己从生养的土壤里拔出来。正是在这个分水岭上,周励的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具有了特别的意义。
作者以其饱满的激情和豪情在小说中描述了自己在大时代所经历的丰富人生,表现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代新移民不畏艰难勇敢进取的人生故事。作品的主人公经历过“文革”的风暴,经历过北大荒的磨练,又经历了改革开放的脱胎换骨,戏剧性的曲折经历成为一代人的真实写照,一时间成为轰动文坛的“留学宝典”。小说除了具有敢于浴火重生的胆量和智慧,它的思想精髓还在于书中引用了尼克松先生的那句名言:“自由的精髓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参加决定了自己的命运!”①引自尼克松1969年在总统就职仪式上的演讲。
海外的新移民小说从向往、新奇到亲临的失落幻灭,再到对西方文化的重新认识、对自我的重新寻找,新一代移民作家在文化洗礼的生命“移植”中跃然前行。
(三)严歌苓:脱胎换骨与生命爆发
在海外,很多新移民作家创作的首要冲动源于“生命移植”的文化撞击,在生命“移植”之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严歌苓就把自己的创作成就归功于自己的艺术观念得到了重新洗牌。严歌苓的创作有她自己的分水岭,她的前期作品比较偏重于表达文化冲突,后期作品则“回归”到中国书写。分水岭前期的代表作品是短篇集《少女小渔》《海那边》《倒淌河》《白蛇橙血》,长篇《人寰》《扶桑》《无出路咖啡馆》等。“移植海外”的严歌苓如同生根的枝忽然嫁接到饱满新奇的土壤上,蓦然间开放出再生的奇葩。
人生之苦莫过于“情”苦。在严歌苓笔下,红尘碧海,无非男女,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她的短篇精品《无非男女》及《女房东》。《无非男女》表现了一个身心均有些残障的“老五”对自己健康的未来嫂子潜藏在心中的自卑的爱,这“爱”如此荒诞无奈,却又如此任性痛楚,如此让人怜惜。没有享受过“爱情”的老五死了,作者在小说的结尾借男主人公的叹息如此表达:“老五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去过,就走出来了。”[6]老五所刻印的“无非男女”的闲章,盖在所有描述人间悲欢离合的小说上。
《女房东》也是严歌苓早期短篇小说中的经典。那个流落他乡的老柴是沃克太太的房客,可是他竟始终无缘见女主人一面。小说的绝妙之处在于那位神秘的沃克太太“千呼万唤不出来”,留给老柴的只是无尽的诱惑和想象。这里表达的其实是一种东西方的隔膜和距离,也是人性深层的剧烈碰撞。
严歌苓早年脍炙人口的小说,都是她对海外“边缘人”隐秘内心世界的刻骨呈现,即在异质文化碰撞中的人性所面临的各种心灵冲突,尤其是在“移民情结”中如何对抗异化,重温旧梦。她在小说《栗色头发》中表达的是东方美女的种族对抗,一种西方社会中“边缘人”的痛苦处境,表现出“生命的尊严”这样沉重的主题。她笔下的人物,无论身份如何,都是清醒地逃离了第三世界生活处境的出走者,他们满怀希望,他们顽强生存,他们梦醒破碎,他们无助哀叹。如她在《失眠人的艳遇》里所表现的幻想破灭,其实也是她本人内心的孤独、寂寞、自恋和绝望的呈现。
(四)张翎:交错的彼岸
张翎的创作大量出现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后期,代表作有《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余震》《金山》《阵痛》《流年物语》等。如果说严歌苓是重新洗牌后的爆发,从“离散”走向“回归”,张翎则一直是在交错的彼岸中飞旋,时而在故土深入腹地,时而在海外登上峰峦。她的人物既属于温州,又属于加拿大;既不属于江南梅雨的柔婉温情,又不属于北美大陆的圆通世故—他们穿越在两个大陆之间,在时空交错的生命场中谱写着寻找与回归的乐章。张翎的笔下,既是双向的“突围”,又是双向的“依归”,洋溢着处在多种文化交界中的移民气息。
张翎小说的魅力首先是因为时空的交错而凸显出美学距离。正是因为这种距离感,让读者感觉到她的遥远和冷静,像是一个尘外之人看着尘内的故事,笔下宽恕慈悲,从而酿就了她文字里的心平气和。从《望月》里的上海金家大小姐走进多伦多油腻的中餐厅,到《交错的彼岸》中那源于温州城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再到《邮购新娘》里那一曲波澜跌宕的“乱世佳人”,其中的缘起缘灭、情生情绝,都被张翎写得如此辽远沉静。距离,是理解张翎小说的关键,正是这个距离,造就了张翎的小说。
张翎写春秋,用的是女儿家温婉的曲笔,她把悲伤的故事推远,把人性剥成碎片,她从不控诉,更无显山露水的批判,至多是些怜惜,少许无奈,淡笔写来,却是丝丝震撼,把个时代的“风云录”纳入绣枕之上,看去玲珑,囊里却惊涛骇浪。她刻意将海内海外如火如荼的生活纳入陈年旧事的烟雨中娓娓道来,将源远流长的现实主义精神熔铸成了一种传统与现代奇妙交合的典雅风范,堪为具有女作家春秋史笔奇韵之代表。
长篇巨作《金山》是关于19世纪末加拿大中国劳工的悲壮家族史,其实是一部中国人的海外秘史。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灵魂最深的“苦难”就是“忍耐”。一个“苦”,一个“忍”,被张翎写到了极致,也写出了“人”的极限,或者说超出了“人”的极限。也是从《金山》开始,张翎作品的气质开始趋于中性,女性化色彩开始减弱,此后的创作,她更愿意用超性别的眼光看待人类经受的灾难和疼痛。
关于离散文学的经验,张翎认为“实际上是一个人在故土之外的漂流经历和他的文学创作之间产生的关系”[7]。只要移民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和经济现象存在着,移民文学必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存在和发展着。
(五)陈谦:从外部现实转向“内世界”
陈谦的小说创作始于21世纪之初。处女长篇《爱在无爱的硅谷》2002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有系列中篇《覆水》《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断南飞雁》,再到《繁枝》、长篇《无穷镜》,她的笔力因为进入到了“人”的“内世界”,对其进行探掘和反省,让文坛为之惊艳。她的系列作品都在回答着“人是怎样的”“人何以如此”这样的内诘,无论如何变奏,她的笔都是在人的“灵魂”这个浴场上飞翔穿越。她就好像是一个熟练的穿岩走壁的行者,由她的笔开出的花朵色彩复杂,还常常不按季节生长绽放,甚至干脆开放在时间前面。
21世纪初,很多海外作家还在写移民生活的“身份追求”“五子登科”,陈谦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里的主人公苏菊早已丰衣足食了,但是她却要抛弃得来的一切,去追求另一种“人生之梦”;当海外作家普遍热衷于表现中西异质文化的交融与冲突时,陈谦《覆水》里的依群思考的却是人性深处永无弥合的悲怆;当国内作家开始对“文革”感到厌倦、对“历史”感到疲惫的时候,陈谦笔下的“特蕾莎”却在海外开始了对“自我灵魂”的救赎和忏悔。此外,在《望断南飞雁》中,她让自己的人物突然离家出走;在《繁枝》中,血脉的手足竟然就是那“杀人的凶手”。这一切故事表明,陈谦真正要表达的并非是曾经的历史或当下的现实,而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个苦痛的灵魂。在她看来,灵魂才是一种最真实的存在,这个存在只有她的主人知道,那就是无法遗忘的“疼痛”和“叹息”。它像蛇一样一直盘踞在每个人的心里,咬噬着灵魂里的血肉,而所有的历史或现实的故事只是这些灵魂的陪衬而已。
长篇《无穷镜》是陈谦近年的代表作,她凭借自己曾在硅谷职场打拼十余年的经历,以及熟悉相关科技发展趋势的专业背景优势,也以IT界“过来人”饱经沧桑的心态,倾力打造出一个“无穷镜”的世界,传神而透彻地刻画了当下硅谷科技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也传递出那些科技新贵、社会精英们不为人知的心灵世界,展现出无数镜像叠加后导致的人生百相、世态炎凉,揭示了一代硅谷人的命运、心路挣扎与彷徨。
与北美其他女作家相比,陈谦追求的不是大格局,她的笔力重在植入一个小切口,再一路探掘下去。她的小说惯于以个体生命为视角,借助女性眼光,在跨文化的背景中,从情爱婚姻的故事框架中展开,最后走向对生存处境、生命意义的根本性追问。
(六)施雨:手术刀下的生与死
施雨作品有长篇小说《刀锋下的盲点》、《纽约情人》(原名《下城急诊室》),均是北美华文文坛罕见的以医学世界为背景的小说,笔触深入到了美国独特的人文地理及法律层面,对西方上流社会展开了冷静的揭露甚至批判,让读者在生死存亡的瞬间领教命运之神的真正残酷。这在海外新移民作品中实属罕见。
《纽约情人》是施雨创作于2003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围绕着那座位于纽约第五大道以西闹市区的著名医学院而展开。这个人世间最无遮掩的生死场,正是作者演绎人生的情感战场。生命,不仅仅是手术台上的祭品,更是施雨含泪解剖的心中至爱。故事里有唐人街上患直肠癌苦工的无奈凄惨,有笃信“神灵”的父亲拒绝为儿子治疗的愚昧。作为医生,施雨把急诊室里的血腥无助及四面楚歌表现得淋漓尽致,让读者在生死存亡的瞬间领教命运之神的真正残酷。
2006年,施雨又推出长篇新作《刀锋下的盲点》。小说题材依然选择了施雨最为熟悉的医学战场。小说以华人女医生叶桑由于患者在手术台上的意外死亡而惹上官司,由此引发来自医院、舆论、政府、司法的一系列压力并展开抗争的故事为主线,深入地探寻了美国社会各族裔间的文化冲突与融合,读来令人惊心动魄。
在施雨的笔下,医院并不是她醉心叙述的焦点,取而代之的是新移民面对的激烈的中西文化交战。她要叩问的是,在所谓的西方法律面前,民族的属性是否真的平等?少数族裔的移民之路究竟充满了怎样的艰辛?尽管如此,在逐步融入主流社会的历史进程中,以小说主人公为代表的新一代移民正在努力地消除着两种文化的对立与冲突,走向自信、自强。
(七)融融:性与爱的觉醒
融融笔下的小说大都是“离散”的东方女性重新成长的故事。无论是《素素的美国恋情》,还是《夫妻笔记》,不仅仅是中西异国文化碰撞出的“灰姑娘童话”,更是对生命能量的挖掘和由此发出的衷心礼赞,她甚至以“性爱”的杠杆,正面撬开了“生命移植”的深广人性。中国文化中的性爱传统首先是依附于情爱,但融融的小说性爱本身就如此优美和强大,声光交合,创造出生命所蕴含的美感。
她的首部长篇《素素的美国恋情》是通过一个中国留学生为白人家庭带孩子,最终寻找到幸福的故事,展现出人类生存状态的无限可能性。之后创作的新长篇《夫妻笔记》则表现了一对中国夫妻在美国申请绿卡前的情感冲突,深刻地挖掘了中西方文化中性爱价值观的根本不同,并深入到男女主人公的内心,大胆而真实地再现了人物潜意识深处的情感世界,同时刻画了美国社会的风俗文化,是近年来少有的表现中西文化内在人性冲突的杰作。
《夫妻笔记》的开头朴素而精彩:一个来自东方的中国学子,面对完全陌生崭新的新大陆一筹莫展,生命在毫无生气地运转,看不到希望。而他小巧玲珑的妻子却无所畏惧地闯进了新世界,焕发出不可阻挡的能量。生命的航向已不可逆转,那个小巧又普通的女人已经悄然开始了她在异国文化中的蜕变和再生,她的身心蓄存着不可遏制的渴望,最终成为广告公司备受宠爱的中国模特儿。作者尤其善于逐层深入地展现东西方男人爱情观的差异,深入到人性的深处,大胆呈现主人公的性心理,真实浓烈而激动人心。
(八)王琰:人生选择的代价
随着全球一体化的加速、中国经济的快速崛起并位居世界前列,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移民海外,除了传统的留学移民方式外,通过技术、婚姻、陪读、访问、投资、依亲或团聚等途径,移民人数明显增加,由此带来了移民文学的深入扩展。“王琰的小说,正是表现了那些通过各种渠道或途径移民海外的华人在移民他国之后的生存空间,以及他们在移民美洲之后所走过的艰难历程和经受的心灵挣扎。”[8]王琰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落日天涯》《归去来兮》《我们不善于告别》《天才歧路》,中短篇小说集《双面佳人》等。
长篇小说《落日天涯》中的女主人公李雪才毕业于国内一流的名牌大学,出国后却遭遇了各种失败。极度孤独中, 她屈从了内心的“本我”,甚至沉溺于性爱的种种刺激,最终悬崖勒马。小说表现的是海外失意留学人的灵与肉、理智与激情的碰撞,他们的追求与失落, 以及他们在生命价值追寻的途中必然要经历的迷茫及孤寂。
《我们不善于告别》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上海某高校,小说通过一群文学人特殊的生命历程,细腻而有深度地描写了他们的追求和梦想,他们所遭遇的苦难、艰厄,以及亲情和友爱。同时,人性的纯真和虚假也在文明和残暴的冲撞下,被揭露得淋漓尽致。
获奖长篇小说《天才歧路》,主人公许游生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是一位执著浪漫的诗人,但命运诡谲,来到海外,失去大地的痛楚使他长时间地陷入了对时间和记忆的反思。这是一个心灵成长的故事,也是一部关于救赎和自我救赎的小说。
王琰特别善于写出新移民身在海外不得不面对的一些共有经验:留学的酸甜苦辣、职场的种族歧视、海外婚姻经营不易、异族通婚各种冲突等,由此拓展了移民人生的丰富性和沉重感。
(一)严歌苓:探寻“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
进入21世纪以来的严歌苓创作,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渴望在多年的“离散”与“放逐”之后重新回归“中国书写”。轰动文坛的《第九个寡妇》即是她“回望乡土”、重新“抒写历史”的一声号角。与其说此刻的严歌苓痴迷于女人的故事,不如说她是着迷于“活”的历史。她关注中国最本真的农村,重新思考中国的历史。神奇的《小姨多鹤》所讲的故事已不仅仅是跨“历史”,而是跨“国籍”,被评论界誉为“刀尖上的舞蹈”。小说描写的虽是日本侵华战败后留在东北的日本少女多鹤艰难曲折的人生经历,但展示的依然是严歌苓驾驭卑微人性、拷问质朴灵魂的精湛功力,在时运的磨难中,在生活和爱的窘迫里,强大的生存意志造就了“人”的宏大叙事。无论是《第九个寡妇》里的王葡萄,还是《小姨多鹤》里的竹内多鹤,乃至后来的《一个女人的史诗》,严歌苓希望表现一种“个体”生命的存在形式,她要突出的是人,而不是那个时代。长篇《陆犯焉识》已经超越了政治的诉求和情感的诉求,是一部富有哲学意味的作品,表达出人生的荒诞和虚妄:夫妻不能相认,母女不能原谅,失忆的女主人公临死还在等待着已经归来的男人……这样的“中国书写”,显然已经达到了中国当代反思文学的新高度。
(二)张翎:人类疼痛的悲悯医治
自《金山》的转折之后,张翎将她的目光主要转向中国大地。由《余震》改写的长篇小说《唐山大地震》,叙事聚焦于人物的创伤心理,破译着人生情感痛苦的密码,作者将生命中的种种疼痛用一支犀利柔韧如手术刀之笔,层层剥茧,丝丝成缕,最后汇聚成人性中本质的力量,全面地表现了张翎“疼痛小说”的难度和高度。高度来自她对现实人生的判断,即“历史的厚重”,难度在于她对人性复杂的剖析。
长篇《阵痛》仍然是写“痛”—家国之痛、女人之痛。小说在一种相当阔大的历史视域中展开了对于女性命运的呈现与思考,描写了从1942年到2008年,三代身份、际遇迥异的母亲,经历的历史的风云变幻、人世的风波险恶、生命的无常无奈和母性的坚忍不拔。小说看似写一个家族几代女人孕育生命及分娩的过程,却折射出一个民族在历经苦难和磨难之后所蕴藏的生机,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
2016年张翎推出了长篇小说《流年物语》,小说以河流、瓶子、手表、钱包、麻雀、老鼠、苍鹰、铅笔盒等为叙述者,讲述了大时代的流年中,两个家族三代小人物的命运沉浮,涵盖了半个世纪的家国风云变幻。《流年物语》是关于“贫穷与恐惧、假象与真相、欲望与道义、坚持与妥协、追求与幻灭”[7]的追寻与勘查,这是她在遥远的异国对祖国的回望,也是她站在异族的边地对国人的凝视。所谓的“沛纳海”名表,“老鼠”“苍鹰”“卡地亚”名贵戒指,这些“物语”里呈现的既是流年,也是中国改革开放这三十年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张翎认为,写作者应该努力探讨那些人生的灰色地带。我们的观察力强大与否,某种意义上表现为我们能看到多少个层次的灰。灰的层次越多,越能表现人性的丰富。①引自张翎2016海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的演讲。这也是一条理解她的创作的通道,由此也决定了张翎的作品看上去要比严歌苓的作品温和。
(三)袁劲梅:融文学与哲学为一体
袁劲梅,美国克瑞顿大学哲学教授,著有中篇小说《忠臣逆子》《九九归原》《罗坎村》,出版小说集《月过女墙》,另有长篇小说《老康的哲学》《青门里志》《疯狂的榛子》。她在下笔之初有强大雄心和抱负,试图写出世道人心以及自己对“文革”乃至人类文明的思考。
长篇小说《青门里志》以其从小生长的地方—青门里—为故事展开、人物活跃其上的舞台,以丛林动物—黑猩猩—为研究对象,探究人性,反思历史,观照现实。故事里人物的时间跨度是从“文革”到今天,在演绎这段快速变化的历史时,作者一方面在探究人应该怎样活才更有价值,另一方面也在反思我们文化中群体主义的极端和愚昧,忏悔我们在冠冕堂皇的口号下曾经的种种恶事和丑行。长篇小说《疯狂的榛子》反映的是“飞虎队”的抗战史实。作者选择以“战事信札”为主要线索,写出了战乱的艰苦危机和浪漫思念,贯通三代人的历史遭遇。作品呈现了时代风云与个人命运之间相互扭结的必然关系。
(四)施玮:回首女性的生命追求
施玮是在上海淮海中路和苏州钮家巷之间长大的女子,为美国的哲学宗教学博士,所以她的创作多与灵魂有关,哲学与诗意在她的文字里交融。她的长篇小说多写女人的命运,表达女性的生命追求进程:从肉体到精神再到灵魂。《柔若无骨》写女性在动荡社会中的生存命运,《放逐伊甸》写女性在极端变革时代中的精神命运,《红墙白玉兰》写女性灵魂成长的救赎命运。在她的作品中,女主人公都具有非常独立的个性,包括性爱都呈现出反传统的独特性。在她的笔下,性爱是女性作为自然人的一种自我欲望的本能呈现,不是对男性欲望的迎合,更不是男权文化内化的女性性爱。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性爱还是以一种建构理想主义的姿态来呈现的,不仅具有自然性,还具有主动性和选择性,因而有着相当强烈的反文化反社会的意味。
长篇小说《世家美眷》从20世纪初一直写到20世纪末,以三代女性作为故事的主角,用现实主义手法描绘了以她们为中心的历史波澜。除了外在的政治风暴,她们的内心则摆脱了几千年来封建遗存的精神压抑,追求自我的快乐和自由体验。这种女强男弱的男女关系与传统小说中的男尊女卑截然相反。作为近年海外优秀的家族小说,《世家美眷》的重要贡献在于在历史的波澜中发现了性与政治的丰富内涵。
纵观北美近三十年来海外新移民的文学创作,先是告别乡愁、纵身跃入异质文化的勇敢,由“移植”后文化冲突的痛苦,演绎出“离散”的孤独与凌绝,再经过蓦然回首“反思”的拷问,重新审视与生俱来的文化母体,走向 “回归”“重返”的渴望,如今则在“超越”的意义上向全球化靠拢,在新的层面上进行中西方的文化对话,这样一条清晰的精神轨迹在北美的新移民作家群中得到了生动而充实的呈现和彰显。
进入21世纪以来,北美华文女作家的创作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文坛,也带动了世界华文文学的创作热潮,并成为中国与世界沟通交流的一座文化桥梁。今天的海外华文女作家已经摆脱了早期创作的那种“无根”之痛,逐渐消解了游子思乡以及生存压力和文化冲突的巢臼,开始把关注的焦点更多地放在超越地域、超越国家、超越种族的人性与人类关怀上,努力实现“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1] 桑德鲁普 斯蒂芬 P.《喜福会》里的汉语[M]//乐黛云,张辉.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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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曹惠民,王元宁.在欲望和痉挛之间—评王琰长篇小说《天才歧路》[EB/OL].(2016-12-09)[2016-12-10].http://www. xue163.com/29990/2111188/67acmgK.html.
(责任编辑:石 娟)
“Leaving” and “Returning”:The Chinese Literary Achievements of New Immigrant Women in North America in the 21stCentury
CHEN Ruilin1,2
(1. Association of International New Immigrant Chinese Writers, Houston 77479,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2. American Dynasty Culture Communication Company, Houston 77479,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In recent years, Chinese women writers in North America have achieved significant literary achievements. They, situated in the “cultural edge”, consciously maintain their own psychological distance. Influenced deeply by the Chinese culture, they form a unique writing space as they experience the cultural agitation and collision in North America. In their works, the new immigrant women writers either display the cultural conflicts in the exotic life as they leave their motherland, or with an oversea angle, return to describe China from a specific point of view. These writers are exploring the value of life in the crosscultural context and looking for the prospect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They are seeking the expressive patterns and creative skills for Chinese literature to be integrated with the world literature.
North America; works of the new immigrants; women; leaving; returning
I206.7
A
1008-7931(2017)02-0044-09
10.16217/j.cnki.szxbsk.2017.02.009
2016-12-20
陈瑞琳(1962—),女,陕西西安人,教授,硕士,研究方向:北美华文文学。
陈瑞琳.“离散”与“回归”—21世纪北美新移民女性创作的汉语文学成就[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2):4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