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移民》：“入世”亦“出世”的寻家之旅

王 玥（中国科普研究所，北京 100081）

《时间移民》：“入世”亦“出世”的寻家之旅

王 玥
（中国科普研究所，北京 100081）

刘慈欣用《时间移民》带领人类的希望种子进行了一场时间旅行，在历史长河中演绎人类文明的兴衰存亡史。这次旅行的每一次停留所经历的时代都是作者对未来世界的构筑和推演，这种创世推演的过程是艰辛的，也是痛苦的，是作者要创造一个个全新世界而不得不进行的“入世”考验，他必须亲手揭开掩藏在“人性”下的残酷事实。而另一方面，在作品中，人类直接放弃了现世和现时的努力，将希望寄托于未来，反映出作者对现实和人类的清醒认知，进而抛弃主流文学永恒的“人学”法则，“出世”遁入“宏观宇宙学”，站在宏观宇宙的高度对人类命运进行锋利、冷漠的解剖。这趟旅行在兜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起点，也许这就是刘慈欣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的“家园”。

刘慈欣；《时间移民》；中国科幻小说；出世；入世

……120年……600年……1000年……11000年，在穿梭时间的旅行中，代表时间的数字就像列车窗外向后闪过的背景，也许短暂停留，但，不是终点。

《时间移民》是刘慈欣创作的一部短篇科幻小说，也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的一本刘慈欣中短篇小说集。作品集共14个故事，包括《坍缩》《西洋》《微纪元》等获奖作品在内，收录了刘慈欣历年短篇创作的精华，荣获中宣部出版局、中央电视台、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联合评选的“2014中国好书”称号。作品集中的故事或置于微观世界，或发生于宏观宇宙，从最真实、细腻的现实刻画，到最大胆、最不可思议的天外遐想，能一窥作者二十余年创作生涯的发展脉络，带领读者逐渐了解刘慈欣的科幻理念和创作风格，还能遇见不少熟悉的《三体》情节，令人感叹作者的成功非一蹴而就。正如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评：“《时间移民》比地球大，因为它飞到了茫茫宇宙中去。这不仅仅是指小说里的故事展开的空间，也是指这个小说对人类精神边界的探索和拓展。”[1]

能作为作品集的书名，可见《时间移民》的重要性。文章开篇题记引用初唐陈子昂的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将原诗描绘时空的雄浑意境引入本文，再加以简单修改，赋予其丰富内涵，使读者瞬间从孤独地球置身于苍茫宇宙，目送人类的移民列车远去。历史上，“时间旅行”历来是科幻爱好者钟爱的话题，从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发轫之作《时间机器》，到好莱坞电影《回到未来》三部曲，关于“时间”的想象总是精彩纷呈。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作者总会用自己的方式向科幻永恒的经典元素致敬，而这一次，刘慈欣以“科幻”之名,带领人类的希望种子进行时间旅行，在历史长河中演绎人类文明的兴衰存亡史。

故事发生在未来，迫于环境恶化和人口压力，地球政府决定进行时间移民，组建了一支适应性强、25岁以下、总计8000万人的远征军，借助冬眠技术移民未来，去寻找一个适宜生存的年代以延续人类文明。这支移民远征军曾多次停留，先后经历了人类的黑色时代、大厅时代、无形时代，时间跨度从100年、1000年到10000年。每次停留见到的都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球环境，而是人类地球文明朝着极致发展时的触目惊心的景象。在最后一次航程中，有所领悟的人类移民大使将苏醒时间锁定在旅行极限的10000年后，当他们从这次旅行中醒来时，地球已基本恢复成适合人类居住的原始生态，而那个与他们一脉相承的人类文明却消失不见了，人类站在地球原地开始了新文明的进程。

在这篇短文中，刘慈欣大胆畅想了人类未来社会最神奇的可能性，这种畅想既有当下科学技术作支撑依据，也有其天马行空般超凡想象力的极致发挥。小说采取宏观叙事视角，仿佛是人类寓言，未来的黑色时代、大厅时代、无形时代与希腊神话中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等共同组成一部完整的人类地球文明发展史。这部文明史既有令人心醉神迷的神话传说，也有现代社会的残酷冷血，更有未来高科技的神奇不可思议，而作者就在叙述这种波澜壮阔的表象之下，将人类社会的终极命运冷酷无情地揭示出来，逼迫活在当下的我们进行最深刻的反省。

一、入世：关于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

“刘慈欣一直被认为是‘硬科幻’的代表，他痴迷于世界的构筑、科学的根据、细节的可信。”[2]他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拷问，因科学性而变得客观，又因客观性而不得不一次次推倒重演。在《时间机器》中，人类在未来世界走向没落，自相残杀，曾经辉煌的科技、文化以及固有的价值观、道德观土崩瓦解。《时间移民》与此呼应，人类移民的第一站是120年后的“黑色时代”，这个时代的计算机可以通过推演给出战争的精确结果，但结果却是“一样的没有理智，一样的战争，一样的屠杀”[3]，始终会有执政者因不相信计算结果而不惜发动真实流血的残酷战争。在这里，作者没有给出战争的原因，读者已一目了然。500年后的“大厅时代”，战争倒是永远消失了，地球被改造得如梦幻一般，人类不需要学习就可以获取一切已知知识，人体器官可以随意更换，美貌、智慧、长生唾手可得，这不就是历来文学作品所描写的乌托邦世界么？然而得到一切也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失去了好奇心的人类对一切漠不关心。人类发展以加速度继续前进，在1000年后的“无形时代”达到巅峰。这个时代像是《变形金刚》和《黑客帝国》的综合体，有形世界的人类可以成为任何机械体，无形世界则是由无数量子芯片组成的海洋，无形世界正在吞噬有形世界，在对“存在”思考到终极时，这个时代的“人类”最终认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并选择了它……

这种创世推演的过程是艰辛的，也是痛苦的，是作者要创造一个全新世界而不得不进行的“入世”考验，作者必须亲手揭开一个掩藏在“人性”下的悲哀事实：我们并非上帝宠儿，我们不过是宇宙万物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而已。基于此，人类的命运并非如主流文学所描绘的那般美好。在科幻作者的眼里，如果我们向往美好的生活，我们同样也应该坦然接受最糟糕的未来。在《时间移民》中，人类的终极进化最终灭绝了人类，人类在“丛林法则”中野蛮生长，迈入文明时代，这“文明”使人类快速进化，却也摒弃了人类的“生存DNA”，使人类复归寂灭，很难说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二、出世：关于人类未来的解决之道

当我们说科幻作品是在虚构未来时，其实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并未脱离现实。“在飞翔和超越之际，刘慈欣从来没有停止关注现实问题、人类的困境和人性的极限。”[4]相反，人类面临的现实问题常常成为刘慈欣创作的背景，如本文开头将人类移民的原因归于环境恶化和人口增长的压力，而核战更是将人类直接推进黑色时代，还有虚拟世界对个体身心健康的影响等，都直接影射着当今的社会问题。作为个体，作者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事实上，当代科幻作品已经很少见到描写人类运用科学技术“移山填海”、创造美好生活的乌托邦情节了。对人性极限的理性追问使大多数科幻作者对人类的生存状况持有怀疑甚至否定态度，刘慈欣也不例外。从这个角度，作者是以一种“出世”的态度在探索人类问题的解决办法。

在《时间移民》中，人类直接放弃了现世和现时的努力，将希望寄托于未来，在时间隧道中经历了长达10000年的跋涉，最终回到一个类似新石器时代的地球开始新生活；在《三体》中，人类在外星文明的威胁下，没有团结一致消弭危机，而是令人信服地、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这种将故事时间背景设定于未来的地球或遥远的外太空的做法，与科幻作者追寻终极真理、描述对象是广褒宇宙的特征有关，却也反映出他们对现实有清醒的认知，对人类能否解决自身问题持有怀疑态度。也因此，刘慈欣的科幻变得越来越冷静，进而抛弃主流文学永恒的“人学”法则，出世遁入“宏观宇宙学”，站在宏观宇宙的高度对人类命运进行锋利、冷漠的解剖。在这里，“无形时代”同质化，没有个性的未来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人类也不是宇宙唯一的智慧生物，未来的道路是集体朝一个方向前进，还是向宇宙分支、移民？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也许让各种文明在宇宙中自然生长才是解决之道。

虽然在100年前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就已经产生世界影响，《星球大战》《星际迷航》等改编自科幻大师作品的电影也受到各国人民的喜爱，但科幻小说发展至今依然处于边缘状态，只为小众所欣赏。科幻小说是小说与科学结盟的一种更彻底的想象性创造模式。[5]科幻小说，尤其是硬科幻因其“科学性”的内核，在世界范围内，始终游离于主流文学之外。究其原因，在于科幻文学被认为有着与主流文学截然不同的创作目标。

文学是人学，主流文学关注的重点是“人性”，是描述活生生的“人”的历史，而科幻小说更多的是描绘科学影响下整个人类社会、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未来图景，它关注的是未来，是未来如何指引人类前进方向的无限可能性。“从本质上说，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人类，在科幻世界中，全人类已不再是一个个感情丰富、个性鲜明的单独个体的集合，而仅仅是广漠宇宙中孤独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尘上的、单一的智慧微生物。这就是科幻小说的魅力，它能让我们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科幻小说的目标与上帝一样：创造各种各样的新世界。”[6]当“科学”插上“想象力”的翅膀时，刘慈欣比其他人走得更远，他的作品超脱了人学，他的思绪飞出了地球，置身于茫茫宇宙中，以创世纪的视角审视浩渺宇宙中的每一个文明、每一个族群，人类个体的悲欢离合在他心中已波澜不惊，他看到了人类的命运，看到了最终的审判，这种宏观的宇宙视角，让他以决绝的勇气洒脱直面那些最坏的结局，在一次又一次极端的条件设定中，将人类一次又一次置于灭亡境地，以此去寻找他心目中那个最美好的理想国。

三、回家：无限时空交织之旅

时间列车的最后一站是回家。这趟寻找家园之旅，在兜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起点。时间如果可以倒流，也许人类就不用走得那么辛苦，但只有离家的游子才能体会到回家的意义。在经历过浮躁喧嚣后复归于平静，在结束流浪回到熟悉的绿色地球后，他们现在一无所有，但又拥有人类拥有过的一切，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也许就是作者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的“家园”。刘慈欣曾写道：“其实，自己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7]《流浪地球》和《时间移民》都是人类为了“生存”而踏上的寻家之旅，不同的是，《流浪地球》是带着地球一同逃逸于宇宙的空间，《时间移民》是朝向无限时间轴线的前方寻找跋涉的可能性，这种在不同维度上的求索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种不断扩大的时空感，而人类真实的及小说中虚构的历史和文明在这种对比之下在逐渐缩小，慢慢化成一个片断……直至成为宇宙中的一个点。刘慈欣这种将人类的故事以史诗般的画面置于如此交织的、宏大的时空背景中进行描述的方式，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怀旧和乡愁。

读完这篇小说，就像亲身参与了一次人类文明的演化史，沿着人类疯狂的进化路线看去，未卜的前程正在警醒着人类全体。而以《时间移民》为代表的这部作品集，正式架构了未来《三体》安身立命的宏大宇宙，刘慈欣以科幻创作的名义，在自己的作品中，将自己对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以一颗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地剖析给读者，使读者在感叹科幻瑰丽、享受阅读快感的同时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这也正是刘慈欣作品难能可贵的价值所在。

[1] 刘慈欣《时间移民》入围“2014中国好书”[EB/OL].（2015-04-24）[2016-06-30].http://news.163.com/15/0424/14/ ANVNE94S00014AED.html.

[2] 严锋. 追寻“造物主的活”—刘慈欣的科幻世界[J].书城，2009（2）：58.

[3] 刘慈欣.《时间移民》[EB/OL].（2015-08-27）[2016-06-30].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827/17/15011504_49521 5302.shtml.

[4] 刘慈欣[EB/OL].（2016-09-10）[2016-06-30].http://dwz.cn/4VlTN1.

[5] 罗伯茨 亚当.科幻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7.

[6]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后记[EB/OL].（2007-06-15）[2016-06-30].http://blog.sina.com.cn/s/blog_5803b9b301000a66.html.

[7] 刘慈欣.寻找家园之旅[EB/OL].（2009-03-25）[2016-06-30].http://liucixinblog.blog.163.com/blog/static/1183215 032009426456730/.

[8] 任梦莹.技术漫游中的异乡者—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文化与乡愁[D].广州：暨南大学，2015.

（责任编辑：石 娟）

Immigration Traversing Time: Secular or Beyond, A Journey to the Inner-heart Home

WANG Yue

（China Research Institute for Science Popularization, Beijing 100081, China）

Liu Cixin leads the seeds of human’s hope to have a time travel in Immigration Traversing Time, and deduces the rise and fall of human civilization in the long river of history. Each period in this journey is the construction and deduction of the future world by the author. But the deductive process of creation is difficult and painful. The author has to reveal the cruel reality hidden in humanity. On the other hand, human beings in his work give up efforts in this life and pin hope on the future. This shows the author’s clear understanding of the reality and human beings. He discards the principle of “humanism”, which prevails in the mainstream literature. The author, instead, stands beyond the secular world, and steps into “mega-universe”. He analyses the human fate sharply and detachedly in the height of “mega-universe”. This travel is just like a circle back to the starting point in the end. Maybe that is Liu Cixin’s inner-heart home which he has been looking for.

Liu Cixin; Immigration Traversing Time; China’s science fiction; secular; beyond

I206.7

A

1008-7931（2017）02-0036-04

10.16217/j.cnki.szxbsk.2017.02.007

2016-11-30

中国科普研究所项目“中国科幻的探索者—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赏析”

王 玥(1982—)，女，辽宁大连人，博士，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科普创作、科学教育。

王玥.《时间移民》：“入世”亦“出世”的寻家之旅[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2）：3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