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钦文(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038)
《赡养人类》:两幅惨烈的未来图景
薛钦文
(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038)
随着创作的深入,刘慈欣不断尝试在作品中加入新的元素,在实验和反思中寻求适合于中国读者的科幻文学样式。在《赡养人类》中,刘慈欣突破了以往的创作范式,在人物塑造、理论构想以及叙事手法的运用上都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赡养人类》将现实与科幻紧密贴合,通过对社会制度的深入思考,构想人类未来的生存境况,在冷峻的叙事中表达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忧虑。可以说,《赡养人类》是刘慈欣科幻创作的一次有意义的尝试,是一篇极具思想性和批判性的科幻作品。
刘慈欣;《赡养人类》;中国科幻小说;私有制
继《赡养上帝》之后,刘慈欣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又发表其姊妹篇《赡养人类》,并荣获第十七届中国科幻“银河奖”。离开了《赡养上帝》的“土气息”和“泥滋味”,《赡养人类》将一双冷眼聚焦于物欲横流的现代都市,跟随底层杀手见证财富垄断后的世间乱象。《赡养人类》延续了《赡养上帝》的情节,将时代背景设定为外星人入侵地球。不同于《赡养上帝》对世俗情感的揭露,《赡养人类》着重描绘了一个极端私有化的社会,将科技与人的关系问题作一制度层面的探讨。在杂糅了通俗文学的多种表现形式之后,一个无比荒诞的故事就此展开。
可以发现,《赡养人类》完全可以拆分成两部独立的作品:第一部讲述了一个冷血杀手的故事—主人公滑膛是一个从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顶级杀手,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见证了地球上不同阶层的生活面貌;第二部通过外星调查员的叙事复现一个鲜为人知的外星世界。这两部分在情节上通过杀手滑膛续接,内在逻辑上则与因私有制导致的严重的阶层分化相关联。
故事设在未来的某一天,地点位于中国某个都市。彼时社会处于劳动力转型的动荡期,机器已经代替很多劳动力,大批失业者沦为拾荒者。由于失业者数量激增,拾荒者中甚至分出了三个阶层,分别捡拾高、中、低档次的垃圾。与此同时,绝对垄断形成,十三个巨富一年的收入可以抵得上一个中等国家的GDP。富人极尽奢华,穷人苟延残喘,阶层的鸿沟逐渐形成。早于地球文明的“第一地球”文明同样是上帝创造的六大星球之一,他们的文明史是人类的两倍,已经演变成一个由终产者和20亿无产者组成的世界。“私有财产不可侵犯”是第一地球上唯一的法律。终产者从经营妇女用品发家,逐渐拥有了整个星球的资源,甚至包括第一地球人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因为没有工作,无产者住在自给自足的房间中,连大口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都要向终产者缴费。为了收取欠款,执法机器人不惜榨取无产者身体中的养分。由于矛盾激化,终产者借助执法机器人将20亿穷人放逐到宇宙中。如果说地球已进入财富私有化的高级阶段,那么第一地球则进入了财富私化有的终极阶段。前者是后者的过去,后者也许会是前者的未来,正如文中所说:“文明进程像一个人的命运,变幻莫测。”[1]35在这两个世界中,富人如何积累资本,穷人为何一无所有,需要从滑膛的所见所感以及调查员的口中求得答案。
《赡养人类》遵循刘慈欣一贯的创作思路,即先有一个核心的点子,再围绕它编织戏剧性的故事。作者在此篇中抛出一个设想:保护私有财产的终极是独裁式的垄断。然而,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此论经不起仔细推敲:“即使退一步姑且接受这个假设,也绝不会出现小说里所描述的人们的财富耗尽无力再购买空气以至于窒息而死的情节。”[2]同样,很多人也对文中关于超等教育的论断颇有微词,认为其无视生产力的发展与价格、收入的关系。但科幻文学终究是一种关于可能性的文学,读者与作者在长期的交流中可以达成一种默契,最终容忍甚至赏识作者在技术上的欠缺。在刘高明的故事叙述和细节填充下,凭借超前的思想性,《赡养人类》依然赢得众多读者的好评。因此,文中一些拿到经济论坛上将会“泯然于一大堆左愤言论之中”的观点,能“因其想象力之奇幻,引起了强烈的共鸣”[2]。由此看来,刘氏科幻的魅力不仅仅存在于其强调技术的宏细节中,同样也存在于他奇诡的想象中。
中国科幻自20世纪初开始强调科普性,很多科幻作品只能游离于现实之外,在社会、人性的挖掘上浅尝辄止。“文革结束之后,作家们创作出稍带批判意识的科幻作品,便招致科学界和科普界非议,引起科幻文学姓‘科’还是姓‘文’的大讨论,最终以对逾矩的科幻小说加以‘清除’而告终。”[3]刘慈欣不受传统科幻思潮的钳制,其早期创作极富浪漫、理想和乐观的情怀,昂然恣肆地抒写宇宙星空的奥秘,醉心于技术的美感之中,显得“曲高和寡”。随后为拉拢一部分读者,他有意识地将科幻与现实相结合,以悲悯的情怀发掘自然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作品富有强烈的人文关怀。“赡养系列”的出现可以说是刘慈欣科幻创作的又一次转折。他将关注的焦点偏离了宇宙与自然,而偏向了人与社会。用他自己的话说,《赡养人类》是一部“另类”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刘慈欣直面当代社会最尖锐的问题,以科幻的思维将现实问题夸大重组,虚构出财富私有制下人类社会未来的两幅图景:一个是私有制的极端状态即富人占有所有资源,穷人只能捡拾富人的残羹冷炙,捡垃圾,生死无常;一个是私有制的终极状态,终产者拥有整个星球,无产者如同蝼蚁一般过着非人生活,小心珍惜着自己所拥有的微小资源。故事是虚构的,但讽刺却辛辣精准,真正做到了科幻与现实的糅合,甚至是对未来世界的可怕预言。
为了加深对现实的观照,作者通过多重对比逐步展现弱势群体的悲剧命运—朱汉阳与齿哥、齿哥与果儿、终产者与无产者等都形成了富与贫、强与弱的鲜明对立。令人胆寒的是,阶层的鸿沟不仅仅存在于地球,更是宇宙范畴的。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已经让读者领略到人间地狱的痛楚,那么后半部分则让读者置身于地狱深处。刘慈欣的独到之处在于,用滑膛这一边缘人物的视角,以联络人的身份依次牵引人物出场,逐步深化主题,将现实中的贫富分化、阶层固化、教育差异等问题放大到最极端的状态,并将之推延至宇宙层面,架构出一个宏大的世界和一套自洽的理论系统。正如宋明炜先生的评价:刘慈欣的作品中包含着“精心构思的完整世界景观”与“切肤的现实感”,“让读者重返当代思想文化最激荡变动的场景之中”。[4]
科幻作品关注的是人类整体的命运走向。《赡养人类》探讨的“科技之于全人类到底是福祉还是灾难”的问题可谓老生常谈。但将问题延伸至科技对人类的异化,以及科技作为执法单元后是否真正有利于全人类幸福问题的探讨,则又深入了一层。
尽管刘慈欣宣称自己是忠实的技术主义者,但他在很多作品中给出的答案是令人绝望的。无论是《赡养上帝》还是《赡养人类》,科技进步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反而让人变得懒惰、好斗、贪婪、绝情,甚至失去作为人的尊严和自由。褪去黄金时代的乐观和激情,刘慈欣的另类科幻对人类未来的展望是忧大于喜的。他在作品中更多地流露出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并将这样的情绪表露在群体性的命运节点上。严锋评价道:“刘慈欣小说中经常出现类似末日审判的场景,审判过后人类无一升入天堂,而是集体面临地狱的命运。”[5]早在《赡养上帝》中,上帝就对人类命运有所暗示。当弱小的地球暴露在宇宙当中,一场掠夺不可避免。在“澳洲被射线毁灭”后,人类已经无权选择自己的命运。
文中超等教育植入人脑导致的人类异化,甚至重新建构物种秩序,可谓科技对伦理的一次强力冲击。当人类脑内可以植入芯片时,富人和穷人的差距从财富上的差距上升为物种上的差距。富人们不需要自己动手,秉承“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这一唯一信条的执法机器人就能够完成所有治安任务,即便杀人也一样合法。富人对穷人不再同情与怜悯,只有绝对的财富公正。因为文中说,同情的基础是同,而“当双方相同的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1]31。
在刘慈欣的另一篇作品《魔鬼积木》中,对于人类异化的表现则是加入动物的基因,文中传达出:异化实际上是人类社会的进步,飞人军团的胜利标志着人类进化的开始。由此可见刘慈欣对科技之于人类异化的态度始终飘忽不定。但不可否认,他的观点一直是基于理性而非情感的。在与江晓原先生的一次对话中,刘慈欣曾说:“科幻的作用就在于它能从一个我们平常看不到的尺度来看。”[6]有趣的是,刘慈欣在这次对话中也提及在人脑中植入芯片。江晓原认为这会摧毁人的自由意志,带来人性的泯灭,本身就是一场灾难;而刘慈欣则乐于接受这样的改造,他崇信技术可以解决人类社会的一切问题。
刘慈欣的飘忽不定也见于他的整个创作生涯。刘慈欣曾将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赡养上帝》《赡养人类》《三体·黑暗森林》都属于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刘慈欣将笔力聚焦于“对极端环境下人类行为和社会形态的描写”[7],其早期作品中的自然属性被社会属性所替代。在科幻创作的道路上,刘慈欣始终表示:“科幻作品的优势还是在描写与现实有一定距离的未来世界,反映现实既不是科幻的任务也不是科幻的优势。”[8]但由于中国科幻读者的特殊性,他也曾试图与读者达成妥协,作品涉及社会矛盾及价值观的判断。在《赡养人类》中,他以财富两极分化这一尖锐话题为创作素材,我们能够感受到刘慈欣对人类未来生存境况的担忧。
《赡养人类》的另一转变是追求商业化写作模式。刘慈欣曾表示,要寻求商业化与自我科幻理念之间的平衡,达到外圆内方的“铜钱”状态。文中乌托邦式的理想已经散去,杀手、黑帮、权利、争夺的恶托邦和“描写极端”的异托邦取而代之。《赡养人类》借鉴了悬疑、传奇等通俗小说叙事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作者的写作诉求和读者的猎奇心理。刘慈欣从人与自然的悲悯中脱离,沉浸于嗜血暴力,以对武器、技术的迷恋演绎出独具特色的暴力美学—齿哥齐膝锯断赌徒的腿,声音像欢快的歌唱;干爹被十四根钢钉刺穿,仿佛一个蝴蝶标本;杀人犹如击碎一件精美绝伦的玉器……这些叙述都是前所未有的。除了暴力之外,为呼应《赡养上帝》,本篇不仅取名与前者近似,故事的设计也颇多相似之处。比如构思善于设置悬念,运用倒序、插叙,在故事中不断穿插黑色幽默。在“奇闻”的基础上,刘慈欣从一个杀手完成委托为切入点,使恃强凌弱、贪婪、伪善乃至奴性等人性弱点在杀手的回忆与现实体验中集中爆发,读来十分过瘾。凭借狠厉残暴,黑帮混混摇身变作暴发户;地球人得知外星人掠夺土地、资源时,买凶杀害手无寸铁的同胞;依靠一条生硬的法律,无产者献出躯体;穷人惧怕执法机器,只能逆来顺受。在刘氏的科幻世界,胜利者无道德可言,却合乎宇宙规律。正如吞噬者所说:毁灭你,与你何干!
在第三阶段实验过后,回顾十年的科幻创作之路,刘慈欣反思:“科幻小说中的自然形象一旦被弱化,科幻文学便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变得与其他文学类型没有本质的区别。”[7]显然,少了第一阶段星际宇宙的空灵之美和第二阶段人与自然交互的盛大景观,作品科幻性被大大削弱了,“赡养系列”消解了科幻的宏大瑰丽,失去了精美绝伦的技术质感,空灵激越甚至不及初期作品。尽管加入了很多时下流行的小说元素,但对于钟爱硬科幻的读者来说,少了很多惊喜。
《赡养人类》小说结尾处巧妙地运用黑色幽默留白,用轻松的调侃反衬现实中的无奈。当人类如家畜一般被圈养,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哥哥文明人为的创造之中,富人的后半生会比穷人更加悲凉,他们将忍受无形的慢冷却,落寞地死去。当人类被赡养之后,货币将毫无意义,甚至还不如废纸好用。这部着眼于现实问题的小说偏向于软科幻,对于以宏大叙事见长的刘氏科幻来说,属于“另类”作品。不可否认,“赡养系列”诞生于刘慈欣创作理念频繁破立的阶段,也是其写作功底夯实的阶段。《赡养人类》主要成功于以一个新奇的科学猜想为开端, 采用前所未有的情节和意象,极其逼真地勾画出未来世界的蓝图。这段创作经历之后,刘慈欣时不时显露出的“飘忽”气息逐渐稳固下来,随后的创作中紧紧抓住科幻的精神内核,迎来其创作的井喷期。
[1] 星河,王逢振.2005中国年度科幻小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
[2] 李俊慧.经济学家怎么看刘慈欣的《赡养人类》?[EB/OL].(2016-11-13)[2017-01-02].http://www.infzm.com/ content/120788.
[3] 丛治辰.可不可以有一种“科幻现实主义”?[N].光明日报,2016-03-21(13).
[4] 宋明炜.弹星者与面壁者—刘慈欣的科幻世界[J].上海文化, 2011(3):17-30.
[5] 严锋.创世与灭迹—刘慈欣的宇宙诗学[J].南方文坛,2011(5):73-77.
[6] 刘慈欣,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J].新发现,2007(11):84-91.
[7] 刘慈欣.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J].南方文坛,2010(6):32.
[8] 西闪.刘慈欣:我就是一个理性乐观派[EB/OL].(2015-08-23)[2017-01-02]. http://xishan.baijia.baidu.com/article/145189.
(责任编辑:石 娟)
Support Human: Two Tragic Prospects
XUE Qinwen
(Institute of Scientific and Technical Information of China, Beijing 100038, China)
By delving into the writing practice, Liu Cixin tries to add new elements to his works and seeks a literary type suitable for Chinese readers in his experiments and reflections. In Support Human, Liu Cixin breaks through his previous writing pattern, and gives readers a refreshing feeling of characterization, theory and narration. Support Human combines reality and science fiction closely: the novel writer conceives human beings’ future living situation on the basis of his deep reflection on the social system, and shows his great concern about human beings’ fate in his austere expression. Support Human is a meaningful attempt of Liu Cixin’s science fiction writing, and it bears rich ideas and critical thinking.
Liu Cixin; Support Human;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private ownership
I206.7
A
1008-7931(2017)02-0032-04
10.16217/j.cnki.szxbsk.2017.02.006
2017-01-20
中国科普研究所项目“中国科幻的探索者—刘慈欣科幻小说精品赏析”
薛钦文(1988—),女,山西运城人,博士,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科技报告。
薛钦文.《赡养人类》:两幅惨烈的未来图景[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2):3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