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喜文
濉州的夜一寸一寸落下来,无边的黑暗就像魔爪,攥得汤小婉的心疼。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汤小婉最忙碌的时候──化妆、试嗓、选配戏服。而今天,她只能对着如水的黑暗长吁短叹。
汤小婉是濉州剧团的头牌。或许是汤显祖的血液在汤小婉血管里传承的缘故,汤小婉最拿手的曲目就是《牡丹亭》。“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声音婉转高亢,及至唱到“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时,汤小婉更是独创了“婉腔”,声音直穿进看客的心里,撞了三圈,再从头顶穿出。看客醉了,浑身软绵绵的,喝了神仙汤似的,每个毛孔都熨帖、舒坦。所以,汤小婉的唱腔就被坊间称作神仙汤,听了一次就欲罢不能。
慢慢地,汤小婉的婉腔成了濉州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有一天,汤小婉正在后台化妆,团长钱大可领着一个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钱大可挺着足有孕妇六个月大的啤酒肚,操着沙哑的嗓子说:“小婉哪,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李董事长家的大公子李总,是你的铁杆粉丝,今天就想认识你—下。”
汤小婉礼貌地站起身,右手纤纤玉指尖在李总的熊掌边滑了一下,说:“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关照。”
“一定一定。”李总腮边的黑痣一跳一跳的,整张脸开如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忙不迭地从西服内兜里掏出烫金名片,双手递给汤小婉,说:“汤小姐,能不能赏光,散场后一起吃消夜?”
“不必了,我还有事。”汤小婉重新坐下。化妆师手里拿着面扑,愣愣地站在那儿,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气氛一时凝在了那儿。
“改天,李总,改天小婉一定到。”钱大可打着哈哈。
李总面沉似水,摔门而去,钱大可颠颠地跟在后面,远远传来两人的对话:“不就是一个戏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公子见的腕儿多了去了,哼!”“那是,那是。”
一会儿工夫,钱大可又踅了回来,指着汤小婉说:“小婉哪,你哪都好,就是脾气太倔。这可要吃大亏的呀!”
汤小婉嘴角往上翘了翘,挤出了一丝哂笑。
李总的事总算波澜不惊,哪承想……
这天,钱大可领着一个清秀的女孩找到汤小婉,介绍说:“这是小惠姑娘,小婉哪,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收个徒弟了,小惠姑娘天生的好嗓子,就想和你学婉腔呢!”
平心而论,汤小婉这几年确实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尤其是高音,上了八度后,再往上走,就有点气不够用,好几次差点破了嗓,她也很想收个徒弟,把传统的濉州剧发扬光大呀。别说,别看小惠长得小巧玲珑,可声线极高,确实是个唱濉州剧的料,加上汤小婉耐心讲解,不久,就能唱到八度音了。
小惠也很能吃苦,会来事,把汤小婉伺候得很周到。汤小婉有点喜欢她了。可汤小婉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呢,她说不出来,可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到小惠有问题。于是,无论小惠怎么表现,汤小婉一直没把婉腔的精华部分教给她。
有一段日子,连汤小婉都说不清,难道真是自己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
时光如水,寒风很快送来了正月。每年正月,是濉州人最闲的季节,却是剧团最忙的时间。剧目表排得满满的。偶然,汤小婉发现了小惠的秘密。
那晚,小惠背着剧团所有人在打电话,恰巧汤小婉路过,只听了几句,汤小婉就蒙了,也恼了。
“你,你是日本人?”汤小婉指着小惠的鼻子质问道。
“不,不是。”啪嗒一声,电话从小惠的手里跌落到了地上。
“日本人咋了?”汤小婉背后响起了钱大可阴沉的声音,“日本人不远万里来学艺,说起来还是一段佳话呢!”
“團长,您……早知道?”
“知道啊,日本人给钱多,就让他学去呗!咋了?”
“濉州剧是我们传统的剧目,就像宣纸……”汤小婉气得语无伦次了。
“哟哟哟,别小题大做,就咱这点东西,人家说不定早掌握了呢!封闭啥!”钱大可满不在乎。
“你……你们,不可理喻!”说着,汤小婉拂袖离去。
“有能耐,你就别再回来!”显然,钱大可也忍了汤小婉很久了。
汤小婉在家里待了三天。剧团就炸开了锅,买票的人纷纷退票,吵着嚷着非要听汤小婉的婉腔不可。钱大可派人请了汤小婉三趟,汤小婉都坚决地摇头拒绝了。
恰巧,人民剧院为灾区募捐搞义演,汤小婉自告奋勇,零报酬参演,连她自己都奇怪,婉腔唱起来,八度音以上,竟然字正腔圆,一点也没有底气不足的感觉。
选自《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