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有句老话:有钱不显摆,一生算白来。
老街人好显摆。要说富人显摆,无可厚非,可老街上的穷人也喜欢显摆。譬如老街人买油条,卖油条的到了自家门前,他不喊,非等人走到街那头了,这才出来,罩着手吆喝。那声音,就像喊山号子一样抑扬顿挫,洪亮绵长。等卖油条的过来了,他们左看看右看看,用一只手捏捏,然后挑一根稍微大一点儿的。再用另外一只手捏回去。转身,就把刚才那只手上的油花子放嘴里咂咂。转脸进屋,把油条扔给孩子,自个儿喝稀粥,直等孩子把油条吃得还剩下拇指大的屁股根儿了,这边稀粥也喝完了,再把油条根接过来,擦擦嘴,擦得油光光的,这就出门了!那年月的人,嘴巴都能淡出个鸟儿来,个个唇口上干得没亮色,所以一见这张油嘴,就知道他又吃油条了。咧着油光光的嘴笑不说,还能硬生生地打一串饱嗝来,很响。
这就是老街人。
海爷号称老街首富,喜欢显摆也是出了名的。就拿两年前,他建宗祠的事儿来说吧。从初一选到十五,好容易看上一块地儿,可惜地面不平,不过就是垫点土的事儿,海爷愣是大老远儿地让人拉了几车煤块儿填上!那年月,百姓管煤炭叫“乌全”,全贵着呢!人家却用来填坑,你说这人会显摆不?
这一年,鲁东南遇上了百年不遇的蝗灾。鲁东南地界,家家院子里都种树。究其原因,其中一点,就是等闹饥荒时,没东西吃,还能用树皮果腹。要说这一场灾真的太重了,这年冬天,还没到腊月,好几户以前穿长衫、吃细粮的体面人家,家里的树都没皮了,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儿上,海爷竟然还要搭一新戏台子!
大奶奶三番五次劝海爷,这个戏台子搭不得!外头饿死了那么多人,你这边还想着搭戏台子,老百姓要饭都没地儿要去了,你这边还想着乐呵,太不地道了!
大奶奶没好说,你一辈子好玩好显摆,可在这节骨眼儿上,你不怕别人骂你?
大奶奶嘟囔了几次,海爷就急了,海爷眼一瞪,饿死人怎么了?外头死了人还不许我痛快了?这台子我还非搭不可了!
府里上上下下,对海爷搭新戏台子的事儿,议论纷纷,都觉得海爷这事做得不妥,所以,对于抬砖搬瓦拉料子之类的活儿,个个不大热情,叫谁谁磨洋工。
海爷气了,吩咐管家,从明儿起,在门口支几口大锅熬粥,凡是给我搬砖抬泥的,哪怕搬一块,我也管他一顿饭!
大奶奶一听,当时就哭了,老爷,您这是要败家呀,这样值吗……
海爷一笑,不值,但痛快。
更离谱的是,新戏台子眼瞅着快搭完了,海爷又不知在哪儿听了一个风水先生的话,说戏台子方向不对,拆了重搭!
如此这般,折腾了几个月,海爷府上的人,连个年都没过安生。
不想,直至第二年开春,万物复苏,莺飞草长,海爷突然又不建了,半拉子撂在那儿,几次风吹雨打过后,豁得像是被哪个豁了牙的天神啃过了似的。
一天,大奶奶偷偷把管家喊了过去,捂着心口问管家,老爷这一回又搭台,又施粥的,统共花了多少银子?
管家皱了皱眉头。
大奶奶说,你尽管告诉我,话进了我的耳朵里,就烂了。
管家近一步,悄声说,近三年的生意,算是白赚了。
大奶奶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管家又说,大奶奶先别急,老爷有话,没对您讲。
管家告诉大奶奶,年前这场灾,让老街上好多光景还不错的人家,都开始啃树皮了。在这条街上,他们本是有头有脸的人,以往出了门也都显摆得不得了,最好脸面。如今,突然要端着碗去要饭,他们可能放不下身段,拉不下面子。這寒冬腊月的,地上连根草都没有,河里也都结了冰,不饿死才怪。海爷就是想到这一点,才想了这个法子,这样,既帮他们过了冬,又照顾到他们的面子。
大奶奶听罢,眼一亮,骂了海爷一句,转脸怪管家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管家作揖道,老爷不让我告诉您。他说,一说出去,就不好玩了。
随后几个月,海爷屡次寻思起那个戏台子,说想把那个半拉子戏台搭完。海爷这么说,却实在抽不出时间。因为开春后,府上的生意不知怎么的,忽然比往年忙出好几倍来,每日车水马龙,宾客如流……
不久,一股流窜的土匪听说了老街海爷的富有,想去打劫海爷,可让他们料想不到的是,别说在海爷府上找一个内应了,偌大一个老街,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一听说要打海爷家的主意,无论许以什么好处,愣是没有一个愿意给他们当耳目的!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