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水手
蝉街上的手艺人不多,有绝活儿的就更少,除了拉面的老梅外,数来数去,还就是钓鱼的老海了。这两人都住蝉街,一在东,一在西,无事时常相互走动。有时是老梅切一斤牛肉,装了盘,上老海那去喝两盅;有时是老海弄一条鲫鱼,炖了汤,上老梅这儿咂几口。两人看似互不相欠,但实则都不是小气人,这只不过是他们的处事原则罢了。
老海身强体壮,每天,—个人,一条船,一钓竿,风雨无阻,出没于海河上。晴天丽日,人在船上,影在水里,像幅画儿。
老海钓鱼讲规矩,他从来都是钓大不钓小,钓公不钓母,每次都只钓三五条,维持生活而已。他会钓鱼,还会徒手捉鱼。遇到大事儿,需要一笔较大的开销,他就会去那水深流急处抓鱼。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也不肥美,只有湍急的浑水里才有能卖得上高价的大鱼。这时候船和钓竿就起不上作用了,他水性极好,迎着那翻腾的浊浪,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更令人叫绝的是,他能在浑水里睁眼观物。这就非常不容易了。别人都是浑水摸鱼,他却能在水下瞅着抓鱼,且一抓一个准。蝉街人都称他这一手为绝钓(明明是捉,却称钓,不知什么道理?也许是因为老海平常就是个拿着钓竿钓鱼的吧),还送他一个绰号:鱼老鹰,意即他和鱼鹰有得一拼。蝉街有人眼红老海,问他,你钓鱼可没少挣吧?
老海说,哪里?我有几个钱?
可你给两个路倒送了终。
两口薄棺,值不了俩钱。只要有口气在,这样的事儿,我还要管。
害红眼病的那位一听,哑口无言,顺墙根溜了。
老海就是这样,每天钓鱼,卖鱼,吃鱼,再喝上点小酒,外加管点闲事,挺好的。
可平地也有起惊雷的时候。这天,几个独山上的土匪,卷了县城里一家商铺的一百块大洋,渡海河回山寨时,恰遇一股陡然而起的风浪,船被打翻了。几个家伙侥幸逃脱,装在布袋里的大洋却被卷下了河。那儿正好是一个深潭,水深浪急,三篙子都探不到底,水面上拧着一个又一个漩涡,看一眼就让人眼花缭乱,心惊胆战。虽然是伙亡命徒,可照样怕死,谁他娘的也没胆下去捞摸。这时,就有个小匪出主意,说离这儿二里地的蝉街上,有个叫老海的渔夫,水上、水下功夫了得,这事也只有他能办。几个土匪一嘀咕,发声喊,就找上门来。
当时,都知道是独山上的土匪来了,蝉街上一下子没了人影,家家关门闭户,只有嘶嘶的蝉鸣噪个没完没了。几个匪徒使威风,唰啦一脚就踢开了老海家本不结实的院门。老海当时就坐在院子里的一棵白果树下,正就着一条鲫鱼过酒。几个土匪站在老海面前,都瞪着眼看老海不慌不忙喝酒。其中一个土匪语带讥诮,对老海说,哟,小日子过得挺热乎呢。老海视眼前几个匪徒如空气,仍旧吃一口鱼,喝一口酒。土匪没法兒,只好向老海说明来意。老海就一句话,海某人只会钓鱼,没本事捞钱。几个土匪软硬兼施,老海仍无动于衷。眼看天色已晚,几个土匪怕有追兵,情急之下,有个匪徒抽出一把匕首,嗖一下削去了老海端着酒盅儿的三根手指,恶声说,看你还再钓得了鱼不?说罢,一伙儿人扬长而去。老海当即昏死在地。
三个月后,老海养好了伤。他的右手被匪徒致残,可左手照样荡桨垂钓。蝉街人都佩服老海是条顶呱呱的汉子。
不久,一支解放军部队奉上级命令执行任务,从蝉街经过,顺便收拾了独山上的几个山匪。
蝉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老海的眉头却越蹙越紧,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蝉街上传出来一句话,说是独山上的土匪被解放军消灭后,老海趁机捞出了沉在深潭里的那袋银圆,据为己有。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开拉面馆的老梅义愤填膺,说,日他姥姥,这是造谣,老海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
一日,老海钓鱼归来,感觉身体不适,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便让人将早已备好的一套没有经过漂染的本白衣裤拿了出来,给他穿上。临走前,他撂下一句话,海某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当得起这身白衣服。
后记
三十年后,有一位解放军的将军,在一本回忆录里写到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三十年前,他带领一支部队执行上级下达的任务,路经蝉街时,顺手捣毁了独山上的一个匪窝,为当地老百姓除了一害。临离开蝉街那天夜里,有一个渔夫送来一百块银圆,说是土匪抢来的不义之财,沉到了深潭,被他捞出,现交给部队,用作革命经费。
文章的最后,将军不无遗憾地写道,可惜的是,部队当时就要开拔,我们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姓名,只记得,那位渔民老大哥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