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擦黑,儿子回来了,脚步把村前的小路踩得啪啪响,震得路边的桃花落了一地。狗,跟着就狂吠起来。
老铁倚墙而坐,眯着眼,瞅着渐行渐近的儿子,不起身,也不吭声。儿子自是瞧见了爹,忙放轻脚步,来到老铁面前,立住。
儿子掏出烟,递给老铁一支。夕阳的余光像被顽皮的孩子涂抹上锅烟,黑麻麻的。老铁看不清烟盒上的字,正犹豫着,儿子说话了:“双喜的,十元一盒,我抽得起。”
老铁这才笑一下,接了。儿子紧绷绷的脸上也绽开些笑容。
“知道村里的狗为啥咬你不?”抽口烟,老铁问。
这个,儿子确实没想到。按理,他是经常回来的,这狗不应该吠他才对。可今个儿日怪了。
“因为你不合群,你的心没跟这儿接地气。”老铁乜斜一眼儿子身上的衣服,儿子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套崭新的西装,为此,他还特意打了条领带。
“难道我就不能穿好衣服?”儿子有点不服气。
“当然可以,可要看在啥场合。你回到自己的窝,这种打扮,狗就觉得你变了,能不咬你?”
儿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信,把这套衣服换上,再走出去试试。”老铁指指墙角,那里有一堆渔具,渔具上面放了一套普通的农家衣裤。
儿子极不情愿地脱下西装。“你火急火燎让我回来,不是为了让我穿这套衣服吧?”
“当然不是。走,跟我捕鱼去。三月桃花开,鳜鱼肥着呐,谁不馋呢。”儿子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乖乖跟着老铁往村外走。
你还别说,这次狗见了他们,没一个龇牙咧嘴的。
路上,有村民打招呼:“王书记,去哪儿?”儿子习惯性张开嘴,想答,却发觉自己错了。老铁说:“走走,去河边抓点鳜鱼。”
村民笑:“你还缺鳜鱼吃,言一声,都往你家送。”
老铁说:“不了不了,自己捕的,那才香。”
听到这话,儿子脸上火辣辣的。
走到河边,天已完全黑透,只有两根烟头忽明忽暗。
这条小河从山崖子里流出来,水清藻绿,是村里的命脉。老铁退休后,不愿待在城里,回老家义务当起了这条小河的巡逻员。他不许别人砍树,更不许别人电(药)鱼。有人偷偷做了,他就追到人家屋里去,坐那里不走。直到那人拍着胸脯保证下不为例,他才离开。遇到特别有困难的家庭,他走时,会悄悄放下一些钱。
渐渐地,这条小河日益丰腴起来。
儿子少年时期,多次跟老铁来捕过鱼。他最爱吃的就是鳜鱼,那肉细嫩鲜美,脆香可口,放有“席上有鳜鱼,熊掌也可舍”之说。也因此,儿子对捕鱼这套程序了然于胸。
他们找了个小汊沟,开始挖窝。窝子挖得越深,留下来的鱼将越多。老铁操走锹,儿子说:“我来吧。”
老铁想了想,说:“也好,这大黑天的,你一个人干活,我帮你瞅着,也省得跑偏了路数。”
儿子咂咂嘴,觉得老铁话里有话。于是,赶紧换个话题:“爹,你知道不,我今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呢!”
“知道。”
知道?儿子心里一惊,不再言语了,把浑身的力气全使在锹上。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手掌上也磨出两个水泡。不过,儿子不敢吭声。他知道,老铁正紧紧盯着他呢。
窝子挖好了,星星也撒满天空。儿子看看手机,已快十点了。儿子有些焦急。老铁说:“干什么事非要等到这个时候?今晚就陪我抓一夜的鱼。”
黑暗中,儿子感觉老铁的双眼像X光,自己内心那点雾霾被照得紧缩一团,不敢放肆。
老铁在汊沟上游放水,儿子便拿起兜兜网扎在窝子后面,这样可把往下游逃窜的鱼挡回窝子里。
做好这一切,父子俩边休息边聊天。再过两三个小时,等露水全下来,鱼儿抢食吃,就可收网了。
老铁说:“你跟我说说话。”
儿子说:“说啥呢?”
老铁说:“说啥都可以。”
儿子像哑巴一样,好半天都没吭声。
老铁说:“要不,我给你唱个歌?”
儿子扑哧笑了:“你给我唱歌?”
老鐵说:“对啊,就是你小时候,我教你的。来,我唱,你也跟着唱。”也不管儿子同不同意,老铁就唱了:
月光光,照山冈。骑竹马,过河塘。河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老铁唱着唱着,儿子就接上了。父子俩一块唱,唱得蛙鸣虫叫,草木散香。
露水下来了,好大。
父子俩起网,从窝子里打捞起一兜篓鱼。有鲢子、鲫鱼、白条、草棍,最多的是鳜鱼。老铁看看鱼。这个,小了,放吧。那个,正长呢,也放了。
儿子看看老铁,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提起兜兜网,走到河边,全放了。
老铁像孩子一样呵呵大笑。
趁老铁不注意,儿子掏出手机发出一条信息:今晚活动取消,今后这样的活动也不许再搞。
发完,儿子陪着老铁一起笑。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友好且悠长。老铁说:“走吧,回家。再不回,它们就会跑来接我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