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冬莹
T.S.艾略特称赞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我们看到了一团独特的形状和印象深刻的规模,令我们的目光时时流连”。①“独特形状”指的是结构与形式,“印象深刻的规模”指的是情感和精神力量的容量和强度。优秀的短片电影,其实也是需要具备这种“形状”和“规模”,即在有限的时间篇幅内,创造和显示出叙事的新智力、想象的辽阔和对人性的伟大发现。
本文关注的是:如何通达那种“独特形状”和“规模”?是否存在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依循着去到达?文章结合优秀的短片电影作品,论及、分析了“重复”在短片电影叙事中的几种表现,包括:叙事的递进、作为对比的重复和作为永恒轮回式的重复。在此,本研究将延续此前的思考,进一步探讨“重复”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在短片电影创作中的重要作用。“重复”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事实上,我们的日常生活,就主要表现为“重复”:岁岁年年,祖祖辈辈,生死更迭。生命和社会的发展,在重复基础上的变更和创造。美国小说理论家J.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中,富有洞见地发现了重复在小说叙事中的重大意义,并分析了两种重复:无差异的重复和差异的重复。前者犹如镜中映像,是一种“再现”的重复;后者是变动中的重复,一种差异的、“表现”的重复,这是重复的普遍状态。不仅仅是小说,重复是叙事艺术创作的重要方法和技巧。众多的优秀短片作品表明,重复是一种重要的叙事技巧,通过它可以体现出影像和叙事的时间、节奏和情感力量。借助重复,我们可以通达那种电影的“独特形状”和“规模”。
经典剧作中,事件从开端走向高潮和结尾,事件和情感意义上的发展和推进是在时序意义上的时间实现的。从情节建构的策略来说有两种方式:对核心事件的差异性重复,以及以主题的重复催生情节的建构。这里所做的区分,是从叙事技巧上而言的。当然,事实上这两者上并不能完全分开,因为情节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指向主题。
一个故事中,往往只有几个核心事件,剧情的推进,则是对这几个核心事件的差异性叙事的建构。在短片中,有时甚至只建构一个核心事件,对此进行差异性重复。比如《黑洞》(Philip Sansom、Olly Williams导演,2014年戛纳获奖短片)这个短片中,核心事件是那个员工发现白纸上的黑洞可以让他“隔纸取物”。第一次,他透过纸上黑洞取回杯子;接下来他用这个黑洞,取了自动售货机里的零食吃;第三步,打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第四步,通过纸上黑洞偷保险柜里的钱,贪心不足,钻进了保险柜。在故事行进的时间线上,他贪婪的程度越来越高,直至命丧保险柜。整部片子就是对“隔纸取物”这一核心事件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走向情节线上的高潮点。
主题的重复,是情节建构的另一种方式,即围绕一个叙事意图或情感意图,来构想事件。《尽一切可能》(Katell Quillevere导演,2005年戛纳获奖短片)讲述的是兄弟俩早上起来,发现母亲去世了。故事的主题部分,就是关于两个孩子如何面对母亲的死亡,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步骤:
1、兄弟俩早上起床,哥哥给弟弟做早饭(寓意着母亲已经去世)。
2、哥哥去叫母亲起床,发现母亲去世。
3、阻拦要去找母亲的弟弟,哥哥提议玩骑马游戏。哥哥在游戏过程对弟弟有所暴力的成分。
4、弟弟去卧室看望母亲,发现母亲已经死去。
5、为了发泄悲哀,弟弟暴力性地折磨他的玩具,并且烧死地毯上的虫子。
6、兄弟俩在阳台上骂人,扔灌了水的避孕套。
7、哥哥给弟弟穿衣服,一起去上学。
8、哥哥把家里钥匙交给小吃店男子(也许是母亲男友),请他去照看家里的情况。
9、兄弟俩学校照相。
从2—6,讲的都是如何应对母亲“死亡”的问题。孩子对于死亡的概念是朦胧的,虽不知究竟为何,但心怀恐惧。从2—6的情节设置,是“恐惧”主题意义上的重复,先是表现哥哥的反应(对弟弟有暴力倾向),然后是弟弟的反应(火烧虫子,拧压玩具),最后在情节点6上,他们共同发泄“恐惧”的情感(对楼下行人恶作剧)。影片结尾,哥哥担当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并在最后的照相镜头中,一把搂住弟弟,有着永不分离的含义。
短片《看似好人》(A Mighty Nice Man,Jonathan Dee导演,2014年),讲述的是女性之间的妒忌,即便她们是好友甚至是母女。影片开头,两个小伙伴在百无聊赖中偶遇了一个魅力十足的绅士,他礼貌地向她们询问商店在何处,并问她们是否愿意搭他的车兜风。女孩们沦陷在绅士的温柔中,热烈期待着他购物归来。男人再次出现,男人对故作风情的大女孩并不感兴趣,只邀请了小女孩去兜风。大女孩妒忌男人对小女孩的热情。小女孩的妈妈发现女儿坐在陌生人车上,奔跑着拦下汽车,但随即也沉沦在男人的甜言蜜语中。影片最后的镜头,是小女孩对妈妈报以嫉妒、仇恨的眼光。这个片子,是以“嫉妒”主题的重复为基础,展开情节的设置。
图1.大女孩对小女孩的嫉妒
图2.小女孩对妈妈的嫉妒
事件性的重复和主题性的重复,是故事情节建构中的两种策略,前者强调由一个核心事件、核心动作演绎成相关事件和动作;后者强调在主题统领下创不同的事件。当然两者并不能截然分开。比如《时间代码》(胡安乔·希门尼斯·佩纳,导演,2016年戛纳获奖短片)这部片子,讲的是两个地下车库管理员的故事。工作空间和工作内容枯燥单一,但他们生命中有舞蹈的激情和天赋,乏味的地下停车场成为他们舞蹈的空间。故事重复在女孩单调的换衣服过程,以及两人交班的过程。枯燥的工作状态的重复和激情的舞蹈的重复,既是事件上的,也是主题意义上的。《鲸之谷》(Guðmundur Arnar Guðmundsson导演,2017年戛纳获奖短片)中的弟弟无法阻止哥哥自杀。无奈之下,弟弟只好假装自杀,以让哥哥体会到自己的痛苦心情,放弃自杀的念头。这种重复,真正深化了人物的情感。故事结尾,哥哥让弟弟睡到自己床上,紧紧相拥入睡。
图3.哥哥自杀弟弟假装自杀以吓唬哥哥
故事情节中的重复设置,往往需要在时间的进展线索上,深化人物行为和故事情境,获得主题的充分演绎。情节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指向主题,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重复叙事是建构悬念的一种手段。悬念由设悬与释悬两个部分构成。前者与后者的事件,必须具有心理的内在逻辑关系。而这些事件,通常围绕一个细节来建构。细节通常包括物件/道具的细节、语言/台词的细节和动作的细节。
《调音师》(Olivier Treiner导演,2011年Leuven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奖)中最重要的一个物件/道具,是男人的日程本,记录着他每天的工作安排。该道具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老太太家门口敲门,久候不开,拿出本子来查看;第二次是他进入房间后,滑倒在血泊中,老太太让他脱去了衣服帮他清洗,但日程本就在衣服口袋中。一个盲人如何会用到日程本?老太太一定发现了。在此,日程本的重复成为人物命运至关重要的悬念。老太太刚刚谋杀了她的丈夫,如果调音师不是盲人,她如何会放过他。影片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结尾,但这个由日程本而来的悬念,结局是肯定的:这个自鸣得意的年轻人被识破了装瞎的真相,死亡是必然的。设悬和释悬,是营造心理节奏的手段。《调音师》中再次提及日程本的时候,观众对人物的命运的担心,被提升到了定点。
图4.关于日程本的细节
《口吃》(Benjamin Cleary导演,2016年奥斯卡获奖短片)利用语言/台词细节来设置悬念。影片讲述的是一个结巴男子,收到网恋女子网络聊天信息,她即将前来看望他,希望与之会面。他们的网恋只是通过打字,这隐藏了男主人公严重口吃的问题。如何回复女孩的来信,以及是否最终能够会面,成为影片的最大悬念。故事中有两次表现男人与外人交流的障碍。影片开头,他与宽带公司沟通,因他的口吃被对方误认为无人接听电话;第二次在路边,路人向他问路。此时的男人已经放弃了和人交流的愿望,比划着手势,表明自己是哑巴。这是对于语言的放弃。两次重复,是他心境历程的写照:从开头的还期待与人交流,到完全放弃交流。男孩回复女孩的见面请求,也即网络信息的回复,用了两天的时间。第一次他试图找个借口,亲戚来访之类的,拒绝和女孩见面。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和人语言交流的机会。第二天终于鼓起勇气,回复了同意见面的请求。“回复信息”的言语细节,成为本片的重大悬念事件。
《十区车站》(Tom Tykwer导演, 2004年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提名)中,一个盲人爱上了娜塔莉·波特曼扮演的女演员。影片开头,男孩接到女孩的分手电话,男孩脑中快速重复了他们的爱情过程。爱情的开头,是因为盲人听见了女孩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音,他想去帮助她。但其实女孩是在念一段台词,要去试镜。由此两人相识、相爱。由于最初的甜蜜到后来的逐渐疏远,似乎都在提示观众这段爱情是走向了结束。结尾处,女孩再次来电,问男孩昨天自己那段关于分手的台词如何。和开头一样,原来女孩又一次在排练。这是结尾对于开头的重复。短片利用语言/台词的差异的重复,实现了一个悬念的建构和设置。
图5.影片的开端和结尾:爱演戏的女主人公
《校合唱团的秘密》(克里斯托弗·迪克,导演,2017年奥斯卡获奖短片)利用了“假唱”这一动作细节。老师为了保证在合唱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要求声音不好的学生不发声音地假唱。在和老师的争辩中,学生们,尤其是两位主角女孩并没有获得胜利,但也没有被老师的“为校争光”的强势逻辑说服。师生之间的一场交锋即将到来,但观众很难想象如何释疑。最后,孩子们在舞台上集体玩了一次假唱:在老师信心满满的指挥下,只做无声的假唱。待老师气急败坏地离开舞台,孩子们才放声歌唱。音乐是自由的、是美好的享受,故事的主题也在孩子们的美好歌声中完成书写。
无论是事件还是主题意义上的重复,都能够成为悬念设置的方式,引领观众完成心理力量的累积和释放,而这往往需要很好地发现、设置一个细节,将它戏剧化。
节奏一般可以分为叙事性节奏和表现性节奏。叙事性节奏是影片在线性时间意义上对情节或人物心理发展状态的交代。表现性节奏更强调叙事的形式感,这是对线性的时序性叙事的一种打破,通过重复来营造非日常的时间节奏感,旨在加强影片的艺术表现力和情绪感染力。
塔科夫斯基把节奏归纳为“镜头内的时间压力”②,这是电影节奏的一个方面,节奏其实还体现在对整体的叙事组织上,是“叙事时间线上的压力”。《玩具岛》(Jochen Alexander Freydank导演,2009年奥斯卡获奖短片)讲述的是两个德国孩子之间的生死友谊。他们是一起练习钢琴的好朋友,两家人也是生活中的亲密邻居。其中的犹太家庭要前往集中营了。另一个孩子以为他的小伙伴要去旅行,并且妈妈也告诉他,那家人是要去一个玩具岛。这个孩子更加心动了,独自拎着行李箱要跟随而去,但被士兵拦下。不见了孩子,妈妈四处寻找,并怀疑他登上了开往集中营的火车,并请求军官带她去火车上找人。即将出发的列车上,那对犹太父母和孩子挤出人群,站立在她面前。妈妈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将犹太孩子领回家,养大成人。妈妈寻找孩子的挫折过程,形成一种叙事时间线上的压力。影片第一个镜头是两双稚嫩孩子的手在弹钢琴;故事结尾,两双苍老的手在弹奏同一首曲子。影片的开头和结尾,浓缩了两位好伙伴的一生。14分钟的影片,讲述了一种人性的伟大。故事在圆满的叙事时间之环上,获得了情感的冲击性表现。《宵禁》(Shawn Christensen导演,2013年奥斯卡获奖短片)的开头和结尾,重复表现了男主人公的两次自杀。男主人公是生活的失败者,但在帮助姐姐照看孩子的那个下午中,对爱和美好的向往被他可爱的小外甥女唤起。故事结尾姐姐的电话,冰释了两人多年积怨。从开头的必死的信念,到结尾生和爱的向往,故事在时间意义上获得了一种升华。无论是《玩具岛》还是《宵禁》,开头和结尾的差异的重复,在时间和情感意义上,实现了情感的升华和节奏的变动。
叙事性节奏中人物和情节的发展是通过时间的发展实现的;而表现性节奏更多地对时间的形式进行创造,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时间形式即节奏表现。因此,在一些短片中,叙事的重复创造了时间的形式和节奏。
重复在心理上与人的记忆相关,而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人倾向于回避于己不利的记忆,在记忆中强化重要的或于己利的信息。因此,在回忆的时候,每一次都不会是完全相同的结果。记忆的这一特性赋予了重复特定的形式。《人行道》(The Pavement,Taylor Engel导演,2015年)一片,讲述的是弟弟爱上了嫂子,哥哥持枪闯入要清算弟弟。在纠葛争夺中,弟弟失手开枪打死了哥哥,而自己也坠入玻璃窗外,摔死在高楼下的人行道上。故事由五次回忆构成,回忆的内容相同,但每一次回忆对同一事件给出的信息量不同。第一次最少,直到第五次的时候,影片才给出事件的完整信息。而这正是人的回忆的选择性所致:回避不愿意回忆的,但人物出于道德和良心,强迫自己回忆出完整的事件过程。《人行道》给出了一种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完整的“涟漪”式的回忆形式,给出事实“是”怎样的。一次比一次完整的回忆,也是人物接受真相、接受自我的过程。
《下一层楼》(Denis Villeneuve导演,2008年戛纳获奖短片)则是采用与《人行道》相反的重复节奏,即由详细到简略、越来越快的叙事节奏。影片并不在于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更像是一种抽象主题的演绎和论证:一群饕餮之群(人物的造型象征着社会的各个阶层)在一次次的大快朵颐之后,楼板不堪承受其重断裂下坠,直至无底深渊。所有的情节只是对吞噬和下坠的重复,不同的是,第一次下坠之前,影片极尽细节的铺张,将食物、人物的造型和动作细节,以大量的特写和中近景镜头详尽交代。此后的每一次下坠,处于节奏的加速和叙事的省略中,到最后甚至不再表现人们进食的过程,而省略为无尽的下坠。
出色的短片往往以准确的叙事路线和精巧的结构,体现出叙事的新智力,实现对人性的伟大发现。重复的审美化的处理,是实现这种叙事智慧的途径,它可以使叙事具有缜密的逻辑和理性推理,同时富有情感和思想的冲击力。“重复”作为一种短片电影剧作的叙事策略,能很好地实现短片故事中的情节建构、悬念表现和节奏营造,值得专业学习者在创作中多多学习和借鉴。
【注释】
①[美]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M],童燕萍译,译林出版社,2016:39.
②阿·塔尔科夫斯基.《论电影形象》[M],罗慧生译,原载《电影艺术译丛》,1980(5):23.